第31章
翌日, 酉时初,夜色深浓,风雪依旧。
江见月骑马行经一昼夜, 这会总算到了杜陵邑。
长安至此一百五十余里,放在平常三四个时辰也到了。但她出发时已是傍晚时分,待出了长安城上了官道,便已漆黑一片。加之雪路凝冰, 马蹄打滑, 莫说策马疾奔,就是打马慢行都困难。
才走出五六里,拐过一个弯,朔风呼啸而过,震落秃枝残雪无数。她才要抬手避开,未料雪块砸在马头,碎屑迷眼,坐下马一声嘶鸣,前蹄扬起,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她便不敢再骑马,遂下来牵着它走了一段。
风雪严寒,天黑不见五指,于她而言,亦不算什么。
甚至因手中多牵了一匹马,马上一侧悬着弓弩,藏着火折子,一侧系些夷安硬塞给她的点心,腰间还佩有一柄匕首,她觉得格外安全。
她低眉看身上厚厚的披风, 感受内里锦袍柔软,想若是当年有这般多的东西,遇见师父时,也可少狼狈些。
又想不那般狼狈可怜了,师父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不会的,师父还是会带她回家。
师父是那样好的人。
夜格外黑,她却还是能看见他的模样。
不知走了多久,周身都热了起来,雪也小了些。她从包袱中拿出点心,大半都喂给了马儿,只留了极少给自己。
一来她离宫时饮了盏参汤,但是马用得突然,未必是饱腹上路。
见到师父,要告诉他,这一路而来,她安排得很妥帖。
除了这些细枝末节处,她能够照顾好自己。
她还让夷安在宫中假扮了她,随身亦有隐在暗处的三千卫。
后半夜雪彻底停了,她打马至渭河南岸时,乃晌午时分。
去杜陵邑需过渭河,河上有桥本没什么。只是前有连日雨,后有连夜雪,涨水落雪,桥被埋在冰雪中。
江见月确定了桥的位置,翻身上马,奈何冰面太滑,马蹄打跌,一下将她掀翻在地。如此只能再次牵马而行。
之后入山中,寻山路,亦是这般。
杜陵邑依金仲山而建,殿宇在半山。上山被雪封的路虽有被打扫过,但依旧架不住风吹雪覆,根本没法骑马上山。
她索性弃马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走去。
披风袍摆都湿了,皂靴也浸了水,还有不慎摔倒枯枝划伤了脸,手背皮肉被磕破,但也没有阻止她的脚步。
尤似五岁那年的除夕,她饥寒交迫,跌在风雪呼啸的渭河边,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却依旧饮冰啖雪咬牙往前爬去。
爬出的每一寸距离,都无限靠近师父。
是天意,也是人为。
看见伫立的高碑上“杜陵邑”三字时,她长吁了一口气,团团白雾从口中弥散。
一路都有守卫,一路她都进的畅通无阻。
因为她身上有苏彦之前给他的一枚苏家军分符令,如今换了男装,持此令且当是传达事务的小吏,自也无人会阻拦。
然行至杜陵邑主殿瑶台殿时,殿中场景入眼眸,她还是顿住了脚步,寻了个借口谴退领路,避身在殿门边。
*
外头风雪缠绵,瑶台殿中却是地龙暖热,言笑晏晏,歌舞笙箫。
宾客分了两列,右侧坐着一众男儿。
最上首坐着前郢皇室的宁王赵徊,他今岁刚至不惑,常日眠花卧柳,不曾娶妻。而当年江怀懋攻破郢都皇城,亦是他打开的九重宫门,率宗亲部折腰献降,奉上传国玺印。故在世人眼中,乃是个实实在在的纨绔,亡国弃家的头一号风流客。
此刻,他一双桃花眼含着两分笑意,收回隔着一众舞姬扫视对面群芳的目光,只吩咐一旁的苏彦给他倒酒,“恪儿这宴设得不错!要不是男女分坐,我都没想到,是场百花宴。”
“且观对面那些未出阁的姑娘,温九姑娘随她长姐而来,赵家六姑娘是随堂兄来玩乐,还有那最下首两位九卿家随母同来的姑娘,都是早年恪儿闺中密友,算是来寻她的。至于那桓四姑娘——”
赵徊顿了顿,“桓四姑娘是恪儿小姑子,原就常伴着她。”
赵徊又凑近些,语重心长道,“且不论如今恪儿婚姻如何,你同桓四姑娘原就有婚约,若不是当年你双亲接连故去,眼下你们孩子都会走路了。我看着就挺好!旁的不过衬一衬花色。不过你也别愁,若是欢喜,且都收了回去,堂堂相府还是养得起的。要是都没看上——”
“要是都没看上,舅父给你从醉梦楼择两个清倌,于你红袖添香。”
“你在听我说话吗?”赵徘说得口干舌燥,却见苏彦一副失神模样,只将空了的酒盏“咣当”置在他案前,沉声道,“倒酒!”
“沉璧倒好……”苏彦才想回话,低眸方发现将将倒的一盏酒,赵徊已经喝完,遂有些抱歉地再度斟上。
“我说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一桩公务突然有了些头绪。”苏彦敷衍着,端来酒盏敬过赵徊,“多谢小舅父关心。”
顿了顿道,“你坐在这,折煞阿姊了,原该做到上头主座去!”
“嫌我了不是?”赵徊自斟自饮到,“我不过出来讨杯酒喝,顺带瞧瞧谁能入我外甥法眼,一会就走。省得你们拘束!”
他拍了拍苏彦肩膀,“话说回来,过了年你也二十又七了,确实该考虑考虑妻室了。你瞧瞧眼下你们这一脉,阿斐战死沙场留下那么对孤儿寡母,恪儿呢同夫家闹得鸡飞狗跳,剩一个你,倒是一表人才但至今未曲,膝下都没个一儿半女。阿姊就生了你们三个,地下有知还不急死。”
“外甥肖舅,小舅父且立个榜样!”苏彦又敬了一杯酒,堵住赵徊的口。
明明昨日想着宴会过后,还来得及赶回宫中陪皎皎,是皆大欢喜的事。却不知为何,这一昼夜都心中不安。此刻入了厅中,整个人如踩云端,总觉有事发生。
“你再不快些,你侄子都赶上来了!”没人能堵住赵徊的嘴。
只是他这般一说,原就心神不宁的青年丞相,双眼望过对面的长嫂温似咏,便愈发愧疚。
当初因为皎皎读书,他早早便分府出去,住在抱素楼。
鲜少回兄长的府邸。
但总也是想去便去,不会有人拦住,毕竟那处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然自从兄长离世,他便再难踏入苏府。
长嫂没有怪他,却也不想见到她。
尤记她母子守孝归来时,他去城郊接风,到了苏府,迈入府门,周遭人散后,温似咏嘴角一抹淡笑,“三弟回吧,无事不必上门。”
苏彦笑笑,未再应赵徊的话。
未几,歌舞散,而上酒水菜肴。
这场宴会,此间诸人自是知晓真正的目的。殿下堂前,赵楚最先举杯,代父向苏恪问好,端的是一派大方知礼。只一副未语先深望的模样,到底没有抑制她的爱慕之情
原在父亲初次同她说出想将她送入相府时,她便是欢喜的。母家养她至今,为的就是给她择一门最好的姻缘。
此刻得见真人,更是觉得此行不需。
世家姑娘方算真正见识到了从书香笔墨中拓下来的郎艳独绝。
静坐如画,举止文雅,是一副书生模样。偏这人十六岁便赴边远之地任职,近十年间建下战功无数。如今未及而立却已是百官之首,帝王之师,乃真正的出将入相,位高权重。
故而这会她持盏相敬,笑意盈盈,用的亦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家父年事稍高,惟以此杯酒谢丞相朝中帮扶照顾之恩。”
苏彦持盏,含笑饮下。
如此现成的理由,另外两未九卿的女儿自是顺手拿来,一样的说辞缘由,在这对谁都一副温和如玉的清贵公子前,露了个脸。
数位女郎敬毕,不约而同掀眼帘悄望,面颊连着心一同发烫。
自然,在这样的倾慕情意私下流转的氛围里,总有一丁半点的气息不是那么和谐。
温家的九姑娘温如吟虽也举杯,却是眉目清朗,话语都是与众不同,“师兄,如今子檀就职朝中,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望你多加关怀。”
“这是自然的。”苏彦郑重饮酒,目光落去温似咏身上。
一如所料,温似咏垂眸浅笑,眼神确实游离在外。仿若这世间人事,皆于她无关。
而此间无论是何种态度,男女分坐,高门贵女把酒敬往同一人,如此场面,终是全部落到了殿门外避身一旁的少女眼中。
殿中人言笑几何她听不清楚,但那举止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一连四盏皆为诸人敬他,如是群花绕在他身侧。而此刻,有一人女子得了不同的待遇。
苏彦在其胞姐数次催促下
终于持盏向对面的桓氏姑娘敬了杯酒,“长姐染恙数月,劳四姑娘费心照顾了。”
桓四姑娘掩袖饮下。
方道,“苏相客气了!即将年终,不若苏相同我一同祝愿长嫂岁岁安康,吉祥如意。”
这话维护着两家情意,又是这等场面,大方而得体。
苏彦笑笑看她一眼,示意侍者倒酒,二人共敬。
苏恪莫说大病初愈精神不济,眼下根本就是容光焕发,看着他二人酒杯模样,调笑道,“幼时都说我是阿母的影子,是小茂陵。这会啊,我倒是真希望阿母借我身子来看一看,可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这话落下,席上女眷如桓四烧脸垂眸,终是害羞;如她人,只觉气恼,恨桓氏女竟如此会钻空子,邀一个同敬。
“确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模样!”赵徊对着苏彦悄声道,“你双亲若见了,是会高兴的。”
苏彦抬眸又看一眼桓越,但笑不语。那厢感受到目光,只将头埋的更深,是深闺女郎的情浓与羞涩。
然此间落花皆有意,唯流水无情。
外头风雪愈大,殿内烛火高燃,转眼已至戌时,宾主散场。
苏彦送胞姐回房,从一列侍卫走过,心跳得愈发厉害,总模糊觉得那列侍卫哪里不对。
是久伫殿外的少女避在侍卫身后。
夜色昏沉,散宴的达官贵人自无人发现她。
作者有话要说:
12:00发下一段。
第32章
“阿姊这晚开心了?”苏彦送苏恪入北苑厢房,一时也没有急着离开,问起她和桓起的事,到底作何打算。
“本是开心的,但你偏扯这不开心的。”苏恪饮着一盏养生汤,示意玉书给苏彦也上一碗。
“即是不开心,那便和离吧。没必要拖着,闹得彼此不成样子!”苏彦顿了顿, “按理说,亭亭是不会让你带回来的。但是你若想要,阿弟出面帮你周旋,一个女郎,桓氏看我面,多来愿意放手的。”
“要离的!”苏恪蹙了蹙眉,“只是你为何不问缘故?”
苏彦轻叹一声, “夫妻间的事, 夫妻二人理清便好,旁人总难感同身受。”
一想起宣平侯被灭门一事,苏彦便觉得很多事已是多说无益。
他想过世家会为维护自身利益,反对寒门子弟上位,尤其是如今女子之身的帝王。但是竟然以灭门如此残酷的手段,且做得这般隐蔽,实在匪夷所思。
这根本不似争权夺势,更想是要造反。
门阀可收可压,灭去原是最下策亦是最难的。但如今时下,桓氏能留的余地太小了。
“阿姊离归离。你呢,到底怎么说?”苏恪将喝完汤水的碗盏搁在案上,“我还是看好阿越的。如你所言,我与桓起好聚好散,给你们留一线。虽说难免有些尴尬,但是世家利益高于一切。联姻是最稳固的联盟!”
“阿姊容我考虑考虑。”苏彦说这话时,想的是如何布一条引蛇出洞的计策。
“你松口了?”苏恪闻言大喜,“你且给我认真考虑了,莫让我空欢喜。”
苏彦应付着颔首,起身告辞。
“哎,把汤喝了!”苏恪剜他一眼。
苏彦端起一饮而尽,搁下碗盏时不禁眉间紧拧,“何养生汤,这般稠苦?”
“自是养生的!”苏恪挑眉,亲自将人送出去,又目送了一程。
“夫人,七公子都松口了,这还让他喝呀?”玉书看着案上空盏,“再说,这晚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女郎,要是弄巧成拙了,只怕……”
“怕甚!”苏恪坐下身来,嗅这碗中余味,“这样好的药,若非我亲弟弟,旁人我还舍不得给呢!今日来的是世家女又如何,你瞧瞧宴上那一个个争奇斗艳的样,不是想生吞我阿弟的便是想被我阿弟活拆的。他们双亲巴不得!”
苏恪叹了口气,有些幽怨道,“不先生米煮成了熟饭,我还能如何呢?太后娘娘都来信了,说她实在无能为力,全仰仗我,我可不得尽心尽力嘛!”
“可是,您不是看好桓四姑娘的吗?”
苏恪晲婢子一眼,“那也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总得广撒网吧,我苏家子嗣最为重要。”
侍女点头,“那奴婢去给贵女们送信,就说公子醉了,让她们送盏醒酒汤。”
“去吧,桓越就免了,她不是那个路数的。”苏恪对镜卸妆,理着一头长发,“旁的就看今日哪位有志豪爽,同我气味相投!”
*
而苏彦这一晚心就不曾静过,送胞姐回房后,鬼使神差又回了瑶台殿。
殿外侍卫依旧值岗,并无异样。
他提着灯笼漫无目的地在殿外旷地上走着,只觉三九天,身上一阵阵燥热。
待走近侍卫队,他脑海中似灵光炸起,问,“你们几人一队?”
领头的侍卫看着左右两处人手,道,“回苏相,我们十二人一队,左右各六人。”
苏彦提灯凑近他们,脑海中多出些画面,似一片随风轻拂的绒毛在眼前晃动。
散场时,他仿若在队列中看见衣襟风毛。
不对,是披风两襟的风毛。
画面愈发清晰。
“本相问你,宴会前后,可有人来此?”
“有!”侍卫道,“有一位自称您军中的小吏,持着分符令而来,道是给您传话的。但见您参宴中,只说不扰您,便一直侯在此处。”
“她多久来的?现在人呢?”苏彦只觉疼脑昏账,浑身火热,一颗心几欲跳出口来。
“开宴没多久便到了,一炷香前来的。”那侍卫到,“那小兄弟也不知是不是冻僵了,宴散后还在这处木桩似的站了许久。还是弟兄们提醒了他,他方跌跌撞撞走了……”
苏彦疾步去往后院自己的厢房,推开一间间卧房,没有见到人。亦不顾侍者侍卫问话,只返身奔向前院,冲向下山的路。
风雪如刀,他面庞生冷,然体内却如火烧。
山路难行,步步皆滑。
“……皎皎!”终于一袭背影入眼帘,苏彦追上去,一把拽住了面前人。
少女被拉转身。
咫尺之间,风雪簌簌,两人四目相望,现出彼此模样。
她苍白划伤的面庞。
他薄汗涔涔的两鬓。
“你一个人?谁让你离宫的!”苏彦这会见到了人,一颗心放下,怒意便起。
又见她一副男子打扮,周身没带一人,想起这百余里路途,不由气急,“你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你想过安危吗?简直胡闹!”
他的确生气,但从未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只因体内一股躁意蛮横冲击,想释放又被理智压住。
然压下的一刻,却蓦然向面前的少女走近了一步,竟是想要抬手拥她入怀中。这样的念头一起,苏彦后背淋漓,想到胞姐的那碗养生汤……
“谁让你来的!”他冲她又吼了一句,逼迫自己往后退去,“快走!”
江见月在此看了一场欢宴,目送人离去又被人追回,结果只是被他连番怒斥,不由提声回他,“师父当然不想皎皎在这,我也没打算留在这,扰你美事!你大可不必如此,追来就为骂我一顿!”
话落,她便转身疾步离去。
苏彦还有一点意识,见她脚也崴了,身上尽是擦身,知晓不能让她这般孤身离开。只勉强提了口气追上去,抽开自己的披风拢在她身上。
“皎皎……”苏彦在她身后喘息,半点不敢看她。只盼着风雪加身,让自己清醒些。
“我没想到会惹师父这般不快!”江见月甩开他,往前挪了一步,截断他的话道,“你明明说你阿姊病好了就回来的!”
“她还未痊愈……”
“不必解释!我看得懂,你阿姊生病只是借口,为师父开……”百花宴三字江见月不想说,她看着茫茫前方深雪里,有她来时路的脚印,只自嘲道,“只是师父又何必这般瞒我!但凡知你开宴,我才不来呢!”
苏彦撑不了太久,尤觉自己又抬起了手,只一拳砸在石阶,让极痛刺激自己,一把将人抱起。
“放开……”
“师父中了药,你听话别动,别出声……”他将人掩盖的严严实实,疾步朝着寝房奔去。
*
而他厢房外,有端庄情深的女子正驻足迎候。
“苏相当是送夫人还未归来,我们真的要在这等他吗?”侍女抱琴望了眼漆黑的寝房忧道,“若是让人撞见我们这时辰在苏相屋外,怕是不好。”
“就是看他一眼,过了今日,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便是……看一看窗上人影也是好的。”桓越抚着面庞,想起今日宴上那一众娇嫩芳颜,在人前的从容淡定一点点垮下去,声色颤颤道,“我可是长了年岁,容颜不再?”
“怎会?姑娘长安高门德容双绝的名头,这么些年从未被人夺去。是苏相自己不知珍惜。”抱琴顿了顿,依旧劝道,“姑娘,我们回吧!”
“他不知珍稀,我却还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桓越呢喃,寻了个隐蔽的地方站着,痴痴望向那处,眸光愈发哀怨痴迷。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冷月清辉下的女子,交握的双手间渗出薄汗,到底漏夜隐身候一男子这样的举止,实在有违礼仪。
然待看清来人,她的一颗心跳得更是剧烈。
那人是苏彦没错,然他怀中分明抱着一个人,且被他披风严严实实的捂着,唯有散乱的数缕青丝随风飘荡。
是个女子!
月光雪光交映,她甚至看轻了他眉宇间的紧张和在意。
少小相识,近二十载岁月,她未见过他这般神色。
*
“立查方原三丈内,着暗卫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
“去让人抬一桶凉水来。”
“快!”
苏彦抱着江见月回来路上放出信号传了暗卫李肃,此刻亦随在了身侧。他踢开厢房的门,将江见月关在里头。
“师父!”
“不许出来!”苏彦额角青筋顿出,厉命李肃看好江见月,自己走出屋外,砰的关起最后一重门。
时值侍者抬水入偏房。
他撑着口气,抽刀割断房上冰凌,扔入浴桶,退了人,自己脱衣入水中。
内里灼热,外身冰寒,冰火两重天。
小半时辰过去,体内药效散尽的时候,他灵台恢复一丝清明,只是牙关打颤,唇色灰白,只拖着身子从桶中起来。
却闻得外头一声女子的痛呼。
披衣出来,见到竟是赵楚口吐鲜血滚在厢房丈地处,而江见月正一脚踏在她胸膛,显然是把她踢出了内伤。
“大人,赵六姑娘说来给你送醒酒汤,我们按您吩咐三丈内不让人接近。她一直叨扰,属下方出来制止。”李肃知道江见月身份,只垂眸不敢看她,“不想陛、贵人她用匕首劈开门锁,就、就……”
“这个时候来送醒酒汤,按的什么心思,分明就是贼喊捉贼!”江见月回想苏彦模样,以及抱她回来时他的手几次差点触及敏感处,都是一边喘息一边僵硬地收回,便大致猜到他中了何药,偏来这么个人撞在她火头上。
“好了,回屋吧!”苏彦又冷又乏,只吩咐让李肃把人送回给赵谨。
这日,师父二人都劳乏至极,苏彦先送了小姑娘回房。
江见月在苏彦熄灯前,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会成婚生子是不是?”
苏彦笑了笑,“不出意外,应该会的。”
江见月咬着唇口,拢在被中的两手指尖干搓,只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皎皎不要你娶旁人!”
“为何?”苏彦有些莫名。
少女抿着嘴,心中有些羞怯,“就是不想!”她的长睫压下,落下一颗眼泪。
苏彦皱了皱眉,留一盏灯未熄,在榻畔坐下,温声道,“你放心,师父即便成婚了,也依然在朝中守着你,辅弼你,届时说不定还多一个人疼爱你。待师父有了孩子,就以你为榜样,向你一般聪明好学……”
“我不需要。”少女看着他,往里翻过身去。
“皎皎!”苏彦有些莫名。
“我不需要旁人疼爱我,我只要师父一个。”半晌,少女发出一点声响,“我也不要师父娶旁人,和旁人生孩子。我是不会让您同旁人成亲的!”
“傻话,怎可如此霸道不讲理!”苏彦道,“那你说个理由师父听听,你凭什么不同意呢?”
江见月翻过身来,直愣愣盯着他,片刻道,“我困了!”
苏彦只当她高处生寒,害怕孤寂,一时也未多言,只给她掖好被角,返回自己屋内。
心中却已几番计较,既是未摆銮仗私服而来,自是越少人知晓天子在这越好。而此间来探望他胞姐的人,除了宴上的几家大族,后山还有不少二三等的世家,思及如今世家依旧对女帝虎视眈眈,他不得不防。好在明日除了胞姐和桓越一行,其他都会下山离去,只需瞒过今晚便也罢了。
论起胞姐,不禁又想起那盏汤。
苏彦不免恼怒。
*
而在对角的西厢房,暗夜中,玉骨冰清的桓四姑娘仰躺在榻上,她因见得李肃带人巡查,遂早早避身离去。然这会眼前一遍遍浮现出一个时辰前看到的那一幕。
那人步履匆匆,怀中有佳人横卧。
桓越搭在小腹上的双手十指相绞,扯的原本光滑的绸缎亵衣多处几道褶皱,然脑海中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那女子身上。
那样的身量体型当不是成年女子,不是成年女子——
桓越猛地坐起身来,能值得他这般在意的,那便只有……这样一想,她不由打了个冷战,一双杏眼瞪得愈发大了,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可是,除了那个女孩,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姑娘,您怎么了?”守夜的侍女凑上前来问道。
“无事。”
桓越重新躺下,片刻间已经恢复如常,不管是谁,她都不许近得他的身。她静静合上眼,面上露出罕有的阴翳,与一副温婉大气的淑女品貌格格不入。
要是没有六年前的那场退亲,如今他们的孩都能跑会笑了吧。
冬日雪夜,她咬的牙根作响。
半晌,缓缓睁开了眼,隐了狠戾,又露出两分嫌恶。
当今的少年女帝,不过一个寒门草芥,受了她折腰跪首,还要占她所爱的男人的心。
于公于私,且一并了了。
夜深人静,小雪又开始絮絮落下。
身为世家女子典范的桓氏姑娘,披衣执伞立在月光下,孤影横斜,梨容戚戚,天见尤怜。
她松开掌心,放手中信鸽飞去,上头传给兄长的信不过寥寥四字。
借兵,速至。
六年,她才等到他松口,开一场百花宴。
绝不容任何枝节横生阻拦。
第33章
南阳侯桓起, 亦是九卿之一,任内史,与京兆尹分掌京师。内史属文官, 除去南阳侯府的府兵,并无兵甲可用。
半夜接到胞妹传信时,他正在距离杜陵邑三十里外的城郊分府衙当值,将将整理完卷宗上榻准备歇息。
时值年关, 京师安全尤为重要。
世人眼中,桓氏这一代的家主亦是世杰的翘楚。桓起对公事恪尽职守,从前朝元丰五年入仕至今十五个年头,几乎从未有过差错。明光年间,颇受江怀懋信任。故而在上林秋狝之时,他亦是六位负责安保的首领之一。
他在一盏昏黄的豆油灯前看完胞妹手书,然后将信件喂给油灯。
一瞬间,火苗高涨,映出一副宽额阔面,松竹朗举的书生态。身后红颜贴心为他披上衣裳,伏在他肩头。
“可是催郎君去接夫人的?”姑娘问。
男人捏了捏搭在胸前的一只柔荑, 笑笑, 转身拥佳人入眠。
一夜无眠。
翌日, 天未亮,桓起奔赴杜陵邑,并不是来接他发妻的。
而是来与之和离。
也不知他何时备好的和离书,纸张看着有些陈旧,笔迹早已风干许久。
于是, 苏恪又闹了一场。
倒不是不肯和离,只是觉得没有面子。就算是和离, 也该是她下和离书通知对方。眼下这般,实在窝囊。
好称“小茂陵”的苏家长女,半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
她砸了一通器物,散了半身劲,哼声提出要女儿。
桓起没意见,皆依她。
细想,成婚这些年,她要什么,要干什么,桓起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签好字,桓起向她作揖告辞。
桓越看她一眼,出去送兄长。
兄妹二人一路至山腰,话语簌簌,经风即散。
最后两人回转身去,目光从苏恪的厢房落到苏彦处。
那处,女帝亦在。
桓越莞尔一笑,去抚慰她已经和离的长嫂,桓起下山去。
苏恪和离这出结束的时候,将将平旦。
苏彦还未醒来。
他昨日因泡冰水散药有些着凉,后半夜发起高烧用了盏药,眼下睡得有些沉。反倒是江见月早早醒了,过来看他。
虽他睡前严令任何人无报不许入他房内。但面对江见月,李肃不敢拦,只得从命将人撤得远远的,然后打起十二分精神看护。
许是药效发挥了作用,苏彦满头细汗,呼吸有些粗重。江见月坐在榻边,绞干帕子给他拭汗。
这人长得好看,江见月自小便知道。
掷果盈车。
是长安城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尤记他将她捡回去的第一年,她的身子稍稍好些,乞巧节那日为给她解闷,带她出去玩。
出门时他带了个面具。
她拉着他袖角,怯生生道,“师父何故戴面具?”
他摇着扇子,“为了安全。”
她没有明白,仰头盯着他看。
他误会她也想要一个,于是在朱雀长街的一家摊贩前给她挑了一个也戴上。
小姑娘看着周遭的人,男男女女,都带着面具。
然后相互掀开面具,四目相视见彼此微笑。
男儿温柔,女孩娇羞。
也有些并不掀开,只隔着面具相互对望。
然后姑娘垂首,从袖中掏出一截彩绸,男子接过,遂两人并肩而行。
她不懂其中意思,话又少。多来有疑惑都是自己从书中找寻,寻不到便罢了。只在实在寻不到又好奇氏才会开口问苏彦。
这回自然也没吭声。
然偏苏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这些都是乞巧节的习俗。唔,皎皎大些也能这般。”
她拉着他袖角,跟在他身边,逛完一条长街。
他买了一个孔雀泥偶送她,“总也不说话,不知道还以为和孔雀一样傲。”
又买一个凤凰糖人给她,“愿皎皎如凤凰,横绝九天。”
再买一串糖葫芦,“别藏着风干了再吃,这得趁新鲜。”
小姑娘揣了满怀,自然高兴,然心中更多还是疑惑。
她已经知道苏彦为何带着面具了,当是乞讨节的缘故。
但苏彦为何说是为了安全?又为何不去掀旁人的面具?师父这样好,怎就没人送他彩绸?这不是习俗吗?
她满腹疑虑,临了上马车,苏彦正将她抱上车,她也没急着进去,只坐在车厢口,对着苏彦道,“师父,您掀一掀我的面具吧。”
被她拦在车下的少年,手中折扇微顿,摇首,“不能掀。”
“没关系的。”她低声道,“旁的儿郎都有人被他们掀开,就师父没有,皎皎不想师父没有。师父掀皎皎的吧。”
他默了片刻,似是轻笑了一声,伸手掀开来。
少女笑意明媚,抬手也掀他的。
“别——”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闻一阵喧闹声。
这日长街盛事还未散,自第一个人发出惊呼后,声响便陆续而来,更有胆大者跑来将彩绸塞给苏彦。
亦有人奔来往车中投入花环,果子,糕点。有从车窗投入的,有从小姑娘身边未堵住的车门直掷的。
左右大家都带着面具,又是风俗如此,无甚害羞。
就是苦了在车上的江见月,被果子砸中数回,彩绸推了一地,无处落脚。
师徒二人坐在车内,相顾无言。
那日,苏彦教她一个新词,“掷果盈车”。
小姑娘嘀咕了一句,“温饱思淫|欲,就是吃的太饱了。”
少年一把折扇僵在手中,摸了摸自己鼻尖,“皎皎说得对。”
剑眉深眉,鼻梁高挺,薄唇有珠。
江见月这会看着眼前人,想起另一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以前,觉的这人好看,这会觉得无人能及。
手中拭汗的巾怕缓缓下移,到他下颌。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唇珠上。
上唇唇红的中央微微向前及向下突出,呈水珠状,生动又立体。
于是,忍不住点上去摸了摸。
榻上人眉宇微蹙,吓得小姑娘将手缩回来。
却闻喃喃在唤“水”。
江见月松下一口气,到来一盏水喂他。
喝完,问,还要吗?
他也没睁开眼,摇了摇头,又睡过去。
苏彦这一觉,睡得有些久,醒来时已近巳时。
他发了一身汗,又睡足了时辰,精神好了许多。只是睁眼便见不远处炉子旁坐着托腮摇扇的少女,正在温一盏药。
“师父醒啦?”
“陛下如何在这?”
两个声音同时想起。
不同的是少女话语欢愉,青年蹙眉而出。
“师父病了,皎皎来照顾您。”
相比苏彦因身子不适睡得昏沉,江见月这夜可以说基本不曾入眠。
她辗转反侧,在想一个理由。
原也是脱口而出的,但是昨晚她没说,便是想着如何更好得说出来。
这会,她起身拿了件大氅给苏彦披上。
苏彦神思回转,昨夜事宜倾数而来,这会只披衣起身,欲要传来李肃问话。
“我去吧,外头天寒地冻。”
“不可,陛下少露行迹。”苏彦这会见少年女帝,心中仍生恼意,恼她无故来此,根本不知外头风险。
且不论风险,光是如此天气,她那副身子也经不起。
江见月最识他脸色,看他这般心中泛起一层酸涩。然一想因何而来,心中便又欢喜了。
她坐回炉子旁,试着那盏汤药的温度。
未几,苏彦和李肃一道返回这处屋内。
二人自不避她什么。
而李肃的回话,基本如苏彦所料,杜陵邑中的世家大族子弟正在逐一辞行离去,预计午时那会便都下山而去了。
唯一的意外是桓起来而又返。
李肃道,“闻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桓内史是一个人走的。”
苏彦知晓二人情况,一时未想太多。只叮嘱李肃带人继续清扫路途,然后飞鸽传书召更多的暗卫伏在金仲山一带。
李肃虽领命,却还是回禀道,“眼下风雪阻路,暗卫都在大本营,距此二百余里,怕是雪鹄飞不到。”
苏彦扣着桌案,“让传令兵也走一趟,能来多少是多少。”
李肃应声退去。
“朕带了三千卫的,师父不必忧心。宫中有阿姊替我,绝不会让言官抓到错处。”江见月将药篦入碗盏,端来给苏彦,“再说朕悄悄地来,一会悄悄地走,眼下天气比来时好多了,估摸快些的话,傍晚时分便至长安城中了。”
苏彦本为她这般而来心生恼意,眼下闻她即刻就走,更是不可思议,“陛下,臣还未问您,如此风雪天,您来去匆匆,到底所谓何事?”
江见月跽坐在案,轻轻吹着他的药,舀起一勺试了试,还是烫的,便继续搅拌着,“这处不在宫中,且只有你我二人,师父能弃了这些君君臣臣的吗?”
苏彦瞧她举止,目光从她面庞滑到药盏,觉得她仿佛于素日不太一样,遂温声道,“告诉师父,是不是宫中出了事?可是朝臣又难为你了?师父有收到消息的,臣工们自师父走后,也陆续告假。”
他顿了顿道,“这厢举措,暗里意味他们为师父是从,实乃在挑弄我们的关系。你莫怕,谁也离间不了你我。师父总是同你站一处的。”
眼见面前的姑娘愈发深看他,乌黑的杏眸氤氲起雾气,眼眶一圈圈发红。
苏彦便知当真受了委屈
“足腕还疼吗?”他看着她手背擦伤,还有面庞划痕,哄慰道,“手上和脸上的伤都不要紧,昨夜给你涂的药,都是祛疤消痕的良药,一点疤痕都不会落下的。”
“疼的。”少女生出左脚,“一走路就疼,师父揉一揉。”
她眼中雾气迷蒙,泪光盈盈,尤似年幼怯怯向他讨要一卷书,一支笔,让他无法拒绝。
苏彦笑了笑,带她坐去卧榻,弯腰脱了她的鞋,正要脱袜想了想终是没脱,只隔袜按揉她足腕,“朝臣的事,不必放心上。只是以后断不可如此了,你要是有个万一……”
苏彦感受着她依旧微肿的脚踝,心中不忍,“师父本就决定明后两日赶回的的。后日除夕,总是要陪着你的。”
“对,师父说过,年年岁岁,都不会再留我一人守岁。师父还说,与我同行,绝不中途叛道。”江见月看着男人宽阔的背脊,竖冠的青丝,两者间露在外头的一截脖颈,还有跌在脖颈和肩背上的一根乌发,话语朗朗。
闻男人“嗯”了声,于是她潮湿的笑意便愈发明朗。
她伸手一点点靠近,再靠近,然后捏起那根青丝在眼前细看,轻嗅,低低道,“师父,我来此不是因为公事,非因朝臣欺辱难过而来。”
譬如方才他认为她的赤目眼泪是受了委屈。
原也不是。
乃是感动于他时时护她,说谁也离间不了他们的关系。
“那是为什? ”苏彦按揉完昆仑穴和太冲穴,拿了软枕垫在她小腿下,然后退身按揉她足底的涌泉穴。
明光二年她骨裂之后,他从方桐处学得的按摩手法,给她按过多次,已经很娴熟。
那会她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卷入两个弟弟的夺嫡之争中,又不为君父爱重,受了许多委屈。
他知晓她渴望亲情与呵护,总想着多给她一些。
他小心翼翼捧她在手心,如捧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他按得认真,也没抬头。
只心中感慨,如今她在万人之巅,或许来日一切尽有,却也孤寂。这一刻,能满足她一些便尽量满足着。
苏彦手中力道稍缓,想的有些多。
他想,这些手法技艺,无论日后何人为皇夫,他且一定要教会他们。还有她的习惯,爱好,忌讳,且让他们都记周全了。
“我为一桩私事而来。”江见月依旧看他满头青丝,鬓若刀裁,想象来日与他结发白首。于是手中一根乌发混着自己的一根合成一股,正一圈圈绕在指间。
“私事?”
苏彦这会终于抬眸看她一眼,却又很快低下,继续揉着。
“皎皎六岁那年的乞巧节,师父还记得吗?”
“记得。你瞎掀我的面具,结果被人投掷了一车茶点果子。”苏彦低头笑道。
“我没有胡乱掀,是师父先掀的。”
“你那会不知何意,我哄你玩的。”
少女手中发丝已在指间绕过几圈,越绕越紧,而足底全是他用心的力道,酥酥麻麻,“师父,我这桩私事,同那处有些关系。”
苏彦抬了抬头,似有些疑惑,垂首边按边听。
“你不是总让我想一想,我到底喜欢怎样的人吗?”
“我想了很久很多,终于想明白了。”
“我喜欢你。”
手中的发丝最后一圈绕完,她挺起背脊,同怔然抬眸的男人四目相对。
咫尺之间,依旧流动着她的话语。
“这便是,昨夜我不许你娶旁人的理由。”
少女收回腿,跪坐在榻凑近他,捧起他面庞与他额间相抵,“师父,我喜欢你,你便不能娶旁人。”
第34章
天光已经大亮。
然外头寒风依旧, 雪欲落未落,天愈发阴沉沉的。
倒是屋内旧夜的烛火未息,地龙不分昼夜的炙烤, 模糊了季节。
卧榻畔的温度尤其高。
苏彦和江见月的距离没有间隙。
他坐在床尾,半靠床柱。
少女背脊笔挺,低下雪白的鹤颈,双手捧着他面庞,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与他说话。彼此额尖相贴,话语和鼻息缭绕在一起。
近得可以清晰听到两人的心跳。
屋内很是安静。
她不再言语,他不知如何言语。
唯剩心跳声。
苏彦有些恍惚,恍惚觉得少女之前并未说过什么。毕竟这会他只听到心跳声,没有旁的声音。
旁的什么声音?
她说了什么话?
对的,她什么也不曾说。
怎么可能说那般荒唐的话!
苏彦松下一口气。
却意识到少女更荒唐的举止。
她正捧着他面庞,濡湿的掌心贴在他鬓边,她的面庞慢慢下移,额头松开,鼻尖抵靠,鼻尖微离,唇畔相触。
蜻蜓点水。
方寸之间。
她退开一点距离, 眉眼弯弯, 让彼此双眸映出对方的影子。
然后低下头,将缠绕指尖的发丝松开,抓来他的手,一点点绕上他手指,“青丝一股合一双,缠过我,缠过你,缠来缠去在一起……”
“酒泉郡也有乞巧节,那里的姑娘都会唱歌谣,阿母说这是心爱的……”
“皎皎!”苏彦这会发出了声响,止住她的动作,伸手摸上她额头,“你哪里不是舒服吗?”
江见月摇首。
“那来此路上可有过夜?”他话语又低又柔。
“前日傍晚出发的,过了一夜。”江见月继续道。
苏彦的神情似少了些凝重,只眼中忧心依旧,他拂了一下衣袍,起身将小姑娘抱起。
“哎——”江见月眼看着那股发辫落地,不由呼出声,奈何被苏彦抱着动弹不得。
“躺好!”他的话落下,竟将她卧在了榻上,还不忘拉来被子盖好,“你先安心歇一会,师父去同阿姊她们作别,稍后便带你回宫。宫中有少仆令,你别怕!”
少仆令。
多为作法之用。
这是以为她雪夜独行,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失智了。
“师父——”
少女掀被下榻,俯身捏起地上发丝,疾步追上已至门边的人,转到他身前。
将笄之年的小姑娘,矮了他一个头,这会抬起面庞,目光清亮如水,“皎皎没事,很清醒。”
她重新拉过他的手,将那股发辫放在他掌心,微微垂眸道,“长发绾君心。”
苏彦活了二十六岁,虽也未尝过情滋味。但到这个地步,他总没有再不明白意思的可能。
只怔怔望着手中那截青丝。
少女再度扬起眉眼,抬手触上他的手指,合拢,握紧。
然后,张开两条细软的臂膀揽他腰腹,贴面偎入他怀中。
“不可!”苏彦推开她,将那股青丝塞回去,“这岂不荒唐!”
“男未婚女未嫁,如何荒唐?”江见月看着手中发丝,不免有些委屈。
她奔赴百余里,来告诉他一桩她隐秘的欢愉事,当他也会欢喜,却得他“荒唐”二字。
这才是最荒唐的。
许是病了一场,许是太过意外,苏彦这日有些语塞,思维也不甚连贯,只深吸了口气疲惫地揉过眉间。
这片刻的沉默里,小姑娘倒也不再咄咄相逼,只上去扶他。
苏彦横眉避过。
“皎皎扶您去案边用药。”江见月松开手,小心翼翼捏了他一截袖角,低声道。
待话落,又收了手。
一如年幼时。
讪讪不敢。
苏彦几欲本能地想将那截袖角递过去,却到底忍住了,只是顿在原处未动身形。
于是江见月便跑去将搁在案上的药端来,“师父,您先喝药吧。”她的左腿没有好利索,从床榻奔来时走得太快,这会疼得有些厉害。
却也没说话,但步行的速度能看出来。
苏彦知她久站必痛,便走去席案坐下。药捧在掌心,他也没急着,神思清明了些,理出两分头绪,他冲随坐在旁的女孩笑了笑,温声道,“方才师父不该凶你,师父与你道歉。”
小姑娘摇首。
却闻苏彦又道,“待过了年,你便十五了,长发盘髻,便是真正的大人了。”
他瞥头看过卧榻铜盆,又看手中药盏,话语愈发和煦,“你看,你会给人降温,替人熬药,很会照顾人,以后会是个很好的妻子。你自己聪慧可人,自小又吃了那样多的苦,却从未气馁,努力求活,更是值得人好好来爱。”
“妻子,情爱,这些原都是同你未来郎君有关。它们是爱情。而师父与你,是亲人,我们的师徒情分,更似亲情。许是师父不好,成日同你一道,让你有了错觉。”
“但这,肯定不是爱情。你我之间,也不可能出现爱情,成不了夫妻。”苏彦自觉讲得很清楚,停下来看她。
江见月也确实听得很认真,却问,“为何?为何我们做不了夫妻!”
苏彦笑了笑,这会端起药盏预备用药,“这不是明摆着吗?我是你师父。”
“那就弃了师父名分,再结夫妻之情。”江见月挑眉,将手中青丝依旧放入他掌心。
“胡闹!一日为师,终生名分既定。岂容你这般儿戏。”苏彦一贯好耐心,然这日心绪起伏极大,只拍案而起,将那截青丝塞入她手。
他失了分寸。
盏落案上,竟现裂缝,药渍四溅中汤药缓缓流出。
从昨晚至今,他已经冲江见月发过两次火,一次比一次重。
“朕是天子,连喜欢一个人都不可以吗?”江见月不肯接青丝,由着它跌落在地。
“就是因为你是天子,所以更不可以如此随意的喜欢一个人,甚至你没有随意喜欢一个人的资格,没有任性的资格。你所有的言行举止都为天下看!”
苏彦未曾如此失态,亦不曾如此急切。
师徒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气息直喘,一个杏眼通红。
屋中有一刻静默,日光破开阴霾从窗棂撒入,但依旧被尘埃裹携。
半明半昧,浮游虚空。
“苏相——”李肃在外叩门,打破沉寂。
“何事?”苏彦压下怒气。
“桓四姑娘来了,说有急事,一定要见您。”
苏彦理了理衣襟,温声道,“师父不该发这样大的火,但你也冷静冷静想想,这两日言行是否过于任性了。”
他轻叹了口气,“累了就歇会,晚些师父与你一道回宫。”
江见月咬唇无声。
然苏彦这一去,很久都没回来。
半个时辰后,是李肃来回的话。
道是苏恪因和离之故,发了一通脾气,气血上涌晕了过去。医官道是病情可大可小,是故苏彦一时不敢离开。
又大半时辰,至午时,李肃送来午膳。
竟见江见月还是先前那个样子,站在窗前,身形都未移半分。
“陛下,您先用膳吧。”
江见月望着窗外,片刻道,“人总要吃饭,你家大人不用膳吗?”
李肃低眉半晌,额头都要滚下汗珠来,“……臣去请。”
未几,李肃赶来回话,“苏相让您先用,他稍后随意用些什么都可。”
少年女帝伫立窗前,抬手让人离开,目光却始终落在外头雪道。
一个多时辰前,一男一女从这处执伞离开。
是昨日宴上,举杯共敬主座的二人。
乍一看,像极了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同向高堂问安。
昨日宴,一场百花宴。
拢在广袖中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
须臾后松开。
她转来桌案,将膳用完。
一碗汤饼,半碗炙羊腿,还有一些点心。
因脾胃不好,她用膳很慢,这日用的又多,等用完已经午时六刻。
这是她以往午歇的时辰。
于是她便打算上榻睡会。
师父说,让她冷静冷静,她还是愿意听他的话的。
然从席上离开时,她似想到什么,伏地寻了许久也没找到。
于是一拳砸在地上,指节皮肉皆破。
起身时,广袖不甚勾到用膳的案席,她也没能解开,到后来一脚踢翻席案,由着杯盘散落一地,袖沿撕裂大片。
她气息不太稳,喘得有些厉害。
见没有用完的膳食滚了一地,只匆忙上去捡。
她对糟蹋食物的行为深恶痛绝。
她坐在地上,将碎羊肉上裹的灰轻轻吹去,玫瑰糕半边浸汤的部分小心掰开,还有她没有用的光明炙虾,一只只捡起来放在壶中洗干净,然后重新放入碗中……
她看着重新上案的膳食,勾了勾唇角,她冷静一会了。
滴漏声响,未时至。
她茫然看着门口,并无归人。
于是净手上榻,合眼入睡。
不知道是否入眠,但是很清楚起身时正好申时,滴漏再响。
苏彦依旧没有回来。
于是,她穿戴齐整,推门出去。
李肃守在门口,恭敬拦她,“陛下,苏相道您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尽可能不露于人前。”
女帝道,“何时下的命令?”
李肃低着头,“回陛下,晌午离去前。”
女帝又问,“他当真这般说?朕不能离开这间屋子,该少露于人前?”
“是。”
“所以,这是在囚禁朕吗?隔断朕同外界的接触?”女帝话语低沉,却寒意逼人,“苏相,是要造反吗?”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匕首,拍于李肃手,“不若你了结朕,给你家主子立个功!”
“卑职不敢。”李肃俯首下跪,“大人也万万不是这个意思,完全是出于保护陛下的安全考虑。”
“是这样?”女帝收匕入鞘,将人扶起,含笑道,“那是朕疑神疑鬼了,朕不过是想去看看苏相的阿姊,且不说一家子骨肉,便是臣有难,君主总该慰问。”
李肃松下一口气。
“你莫跟着,朕独自一人走走,静静心。”女帝话语婉转,“别说又是为了安全,就那么两里路,朕真会当作你是在监视,而非保护。”
“卑职不敢,陛下好走。”所有精力都用来练武、研习机关的臣子,哪惊得起少女此间来回反复的恩威并施,只避身放行。
江见月自然一路好走,出厢房,过殿阁,直入山路。
她来这处,只为在第一时间同他说明自己的心意。
说完就该走的。
她也想同他一道走,也已经等过,但是他没来,她也没有时间了。她要在廿九晌午出现在未央宫中。
她记得自己的责任。
廿九小年夜,要祭天酬神。
廿十除夕,有宫宴。
幸得山中雪停,亦加上那枚苏家军的分符令,让她走得顺畅。
然这一路行至渭河畔,过桥之时,出现了阻拦。
*
峨眉月勾天,小雪飒飒。
桥头上马嘶惨厉,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幸被随身的三千卫横刀凌空劈去,偏了方向,直接雪地。只是到底江见月座下马受惊,一下将她掀翻在地。
好在数十三千卫瞬间围拢,一边护她在中间,一边同刺客交手。
对方人数并不多。
一炷香后三千卫的首领便基本摸清了人数,总共四十上下。只是武器格外厉害,三千卫的刀剑同他们的正面对上,不是瞬间卷刃,便是一下被劈成两段。
于是所行八十三千卫,明明是两倍的战力,却护得很吃力。
“陛下,得罪了。”夜色昏沉,视线难辨,首领离她最近,黑夜中将她披风一把扯到自己身上,“臣劈开一条路,着人先送您出去。”
话落,他戴上披风兜帽,露出行迹。副手心领神会,对着他提声高喊,“陛下小心!”于是,刺客皆往他处去。
江见月这处只剩薄弱的一层围攻,被近身的几个三千卫解决,杀出一条血路。
眼见对方终于有人被杀,倒地而亡。相比护君心切、又是头一回遇这等兵器三千卫,江见月头脑更清醒些,只眼前一亮,提醒道,“用他们的刀,杀回去!”
数个三千卫顿时回神,踢开死尸,正好一人一把。
论功夫,这波刺客亦是高手,但到底难抵敌三千卫。
一刻钟后,对方已有十中之三伤亡,三千卫不过一人受伤,而因对方亡故,三千卫抢来的兵刃也愈多。
眼见对方放出信号增援,江见月眉心陡跳。
只回首望向杜陵邑处,李肃在,苏彦当是安排好人手的。当是天不佑她,晚间风雪又至,显然他的人即便得了消息,此刻被困山中也是出不来的。
而她也幸亏没有在方才一刻走,看如此情境,除了这一波暗杀,前方路上当还有伏击。
她手中紧握匕首,在脑海中搜寻其他路途。
若是不过桥,便是从东绕去,翻阅恒华山,东秋山,如此回长安。只是这种冬雪日,死在山里的风险和眼前被杀的风险一样大。
赌一把,在对方增援来之前,保留住实力。
然正欲她鸣哨之计,只见数骑从桥对面奔来,马上人个个单手执缰,素手举火把。
她在交战圈外,隐约辨出领头的三人,一人是苏瑜,一人是陈珈,还有一人似是李肃的下属,后面约莫有百余人。
待到桥中央,三人也不出兵,只各自从马背掷出数个血淋淋圆乎乎的人头。
如此阵仗,刺客个个逃生而去。
“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三人向她跪拜。
“不迟,正好。”她俯身虚扶了一把,见苏瑜半身血染,“师兄受伤了?”
苏瑜伤在手臂,见少女撕碎袍布给他扎于伤口,只喘息道,“无碍的,一点小伤。”
很久后,江见月才知道,伤得很严重,差点伤到筋脉,养了很久才恢复正常。
只是当下急着回宫,不曾在意。
江见月于廿九平旦归于宫阙,不曾歇息片刻,只匆忙梳洗更衣。
一个时辰后至未央宫前殿,举行祭祀酬神大典。
典仪三个时辰,她分毫未错。
只是典仪毕,她从御座上一头载下,散了意识。
她在梦中反复看见前一日渭河上的刺杀,也看见自己始终没有找到的那股青丝,冷汗淋漓地惊醒。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这是她任性的代价。
以鲜血和人命作的代价。
她看自己素白一双手,空空如也。
却又鲜血淋漓,慈母的,君父的,手足的,近卫的……
一瞬间,放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2-14 23:30:09~2023-12-16 02:1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不呆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苏彦从苏恪处回屋的时候是廿八晚间。
他在屋中看见用剩下的膳食,整齐地放在桌案,尤似等人归来食用;看见被褥被叠起,是就寝起来后规整的模样;还看见席案角上勾着一块碎步,是她今日身上穿的那件男装花样;甚至他还寻到了旁的的东西,但是唯独没有见到她……
从李肃口中得了话,都未曾向胞姐告别,便驾马下山。
结果山中大雪,朔风将他吹得清醒些。
如此风雪, 必困山间,徒费时辰。
他退回半山,盼着前头前往大本营召集人手的传令兵能带人迎上她。
李肃跪在地上壮着胆子道, “大人,或许您过虑了。毕竟陛下往来这处不过两日一夜,无人知她踪迹。”
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尖捏着一物,拢入掌心,“但愿。”
但,天不遂人愿。
风雪愈大,雪鹄不渡,传信无音。
鹅毛大雪在廿九的晚间方歇, 朔风亦止。
李肃连夜带人清理山路,他在雪霁之后的两个时辰出发。
彼时见他房中灯未息。
桓四姑娘洗手作羹汤,正熬煮一锅羊肉汤饼,肉烂汤浓送到他处时,他正好离开, 留她一个背影。
“苏相,桓四姑娘来送行, 可要稍缓片刻。”传话的是返身回去拿东西的抱石。
却压根没得回应,只有步履匆匆的身影。
桓四姑娘。
苏彦脑海中念过这个名号,原该转眼挥散,这厢却来回流转。待到渭河畔,这四字便彻彻底底刻在他脑子里。
一昼夜大雪,渭河桥上冰雪又覆一层,已经洗刷掩盖了之前的血迹和杀戮。苏彦行径此地时又是凌晨夜、视线极差之时,原该无所察觉。
但是马是一种嗅觉极其灵敏的动物,才临近桥头,便扬蹄喷鼻示警。
于是,随从手中照明的火把四下探视,发现了残留的血迹,冰霜下封印的尸体……
苏彦有一个瞬间,气血上涌。
眼前全是少年女帝的模样,她五岁时的模样。
扬鞭策马奔皇城,转眼便消散在夜色里……
*
是马蹄疾奔的声响,是越来越清晰的面容。
剑眉,星目,唇珠,还有雪中春行的味道,随着渭河的逐渐后退,他便离她越来越近,近到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近到呼吸间全是他的雪意梅香。
可是,她伸出手,人便散了。
他没有入宫,一直都在他的丞相府中。
丞相府后院的轩榭里,地龙烧得暖洋洋的,青年丞相跽坐席上,正在教一个孩童写字。
除夕夜,他教她写“春风送屠苏,新桃换旧符”。
旁边还设一案,一位妇人正在烹茶。
茶烟袅袅,看不清她面庞,但能看见她舀茶晾清,送到他面前,唤他“郎君!”
他含笑接过茶水,却闻孩子的声音又响起,“阿母,我也渴了。”
“阿翁的给你。”他将茶水喂给孩童。
“那郎君喝妾的。”妇人揽袖喂他。
眉目婉转,郎情妾意。
屋中来了小黄门,打破这温馨场面,伏地道,“丞相,陛下病了,宣您入宫。”
他搁下茶盏,眉宇间已经有些不耐,“臣亦抱恙,恐病染君上,且不去了,望太医好生照顾。”
半个时辰后,内廷的大长秋来了,还未开口,便闻他道,“劳大长秋回去告诉陛下,臣亦有家室妻儿,除夕团圆日,总没有空置她们的道理。”
大长秋问,“那丞相昔日之话便不算数了?您自个说的,往后年年守岁日,绝不会留陛下一人。”
“她如今富有四海,臣奴环绕,不是一人。”青年丞相微顿,“若陛下执意认为唯臣所伴,方不算一人,那便当昔日话戏言尔,当臣失信背诺,忘了吧。”
翌日,内廷传来旨意,邀丞相妻儿赴宴,来的却只有丞相一人。
女帝道,“朕款待的不是丞相。”
丞相道,“臣来也是一样的。”
君臣二人共膳,膳毕,丞相请辞。
临去前,他道,“陛下,请莫碰她们。”
面色如常,话也平静,礼貌而疏离。
以往很多年,他不是这样和她说话的,他也不是这样待她的。
何时起的,从他成婚,生子,开始的。
他有了和他相濡以沫的人,有了和他血脉相连的人。
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
“陛下!”
“陛下!”
江见月又一次在梦中被唤醒。
阿灿过来给她披衣,持着巾怕擦去她满头薄汗。
齐若给她搭脉。
方桐摊开一卷银针考虑是否要加一次针灸。
“您可是又做梦了?”阿灿急道,“这两日间,高烧反反复复,脾胃也不好用不进膳食,到底如何是好?”
自圣懿仁皇后去世,阿灿照顾她至今已有五年。这是第三回见到她这般,高烧反复,胃中绞痛,还伴着梦魇。
第一回,是刚刚搬出宫建立公主府孤弱无依的时候。
第二回,是去岁先帝去世,她在灵前被宣平侯怀疑弑父。
“那不若就养着吧。”方桐接过话来,“陛下左腿崴了,又从马上跌下,虽无大碍,但也肿胀,若是晚间除夕宫宴出去一趟,总是要走路的,还得这会再针灸一回。这针灸非必要还是少用的好,很是疼痛,多费心力。且出去的话,又是风又是雪的,徒增风寒。”
齐若明默了片刻,松开她手腕,有些无奈道,“倒不是外头风雪之故。陛下是旧疾发作了,药先不断,且用着。”
“陛下,昨个臣便与您说了,药石只是辅助,你还需自控。”
江见月点了点头,观滴漏即将未时,如此再过一个时辰便是申时。
申时三刻,是除夕宫宴开始的时辰。
“方太医给朕针灸吧,姑姑去传衣丞,给朕被冕冠。”
“这,不是说了不赴宫宴的吗?左右让太后掌宴便可。”阿灿劝道。
江见月笑笑,“朕窝在这处,不见旁人,不理他事,朕便要困死自己了。齐太医都说了,朕需自控。”
她每次发病,都是因为心神不宁,遭受惊惧忧患所致。
这会亦是如此。
渭河畔的刺杀,直接刺激出了她在杜陵邑隐忍的愤怒和恐慌。
她从确定心意的那一刻起,便不曾想过苏彦会拒绝她,只一心觉得他们就该在一起。以至于遭受拒绝和呵斥后,她才那样委屈,至今日做出那样的梦。
一想起梦中场景,她自是止不住发抖。
他会有妻子,有血脉,会不再将她捧在手心,不再特殊待她,不再理她。他们的情分抵不过他的骨肉至亲。
躺在这方寸之间,温软卧榻上,除了让自己更可怜更虚弱,没有任何意义。
再者,也不单单所谓情故。
这一趟杜陵邑之行,虽受打击,但也引出了第一波不服她欲要她命的人,也算价值所在。
悲伤就该点到为止。
她合眼忍过方桐针灸的疼痛,须臾长吁一口气。
然后起身传宫人戴冠更衣。
十二冕旒冠,十二章纹朱衣玄裳,洁袜赤舄,左垂白玉双佩,右悬鹿玉剑。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想起苏彦的话。
——你甚至都没有任性的资格。
的确,所行皆要在规矩内,所行皆有时。
悲伤,也是有时限的。
她抬手抚上冰冷镜面,抚摸着镜中的少年,看她微微展颜,笑意爬上眼角,却达不到大眼底。
是帝王合适的神情。
“这样,对吗?”她轻轻问道,“师父,满意否?”
*
未央宫前殿中,銮驾高升,臣奴呼万岁。
宗亲在左,百官在右。
这日宫宴上,宗亲之守的楚王章继因迎接捐供银子离京,百官之首的苏彦因探望胞姐告假,两人都不在。
年轻的官员里,苏瑜告了病假,陈珈告了事假,瞩目的就剩了一个夷安长公主。
是故,这宴觥筹交错间便少了些许热烈。
唯有陈章多次望向自己的太后女儿,似有事催促她,然陈婉只头一回同他目光相接后,便未再迎他,垂眸默默饮着酒水。徒留陈章叹气不已。
未几赵励对着御座上的少女拱手道,“陛下,臣早年行军有伤,值此寒冬复发,可否容臣先行离席。”
这话一出,殿中诸人都静了一瞬。
能入未央宫前殿参加除夕宫宴的,都是四百秩及以上的官员,乃殊荣也。名单旨意早早传达,若是特殊情况不能赴宴者,也该在廿七之时提出,譬如久病的廷尉便提早告假,以此安排旁人替补,以示君恩。而即便中途离席,也该在三巡酒之后。
这会第一轮尚未结束,赵励便这般提出,明显是有意拂君主颜面。在他后头数排的赵谨眉宇折川,只觉他这叔父早晚要赔上整个薛氏一族。
不想少年君主不仅未生气,还含笑道,“原是朕考虑不周,靖北侯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是该多歇息。准奏!”
又赐除夕菜品三道,着黄门一道送入靖北侯府。
如此,便如朝会告假,没一会,陆陆续续又有数位官员一次请辞。
女帝一一恩准。
酒过三巡时,没人再请辞。
歌舞笙箫里,少年女帝举杯与诸臣共饮,后单独敬酒于赵谨。
她面容上有隐约的笑意,开口却是家常,“今朕见如此众人聚一堂共度除夕,原是盛宴欢娱时,奈何丞相不在,朕颇有遗憾。诸卿皆知,朕自小受教于丞相身边,得丞相教授文武,一路栽培至此,情意自然深些。然见赵主簿,乐又重来。”
“当年年少,在丞相的抱素楼中,也曾两度与师叔共度除夕。”她持起金樽敬向赵谨,“朕从未忘记旧年时光,今此良辰,敬四师叔。”
赵谨忽然点名,有些发愣,然须臾也反应过来,只起身道,“该臣敬陛下。”
话落,君臣共饮。
这二人过往,长安高门多有知晓,如此殿中诸臣一时也并未放在心上。
或有那么一二道是女帝心胸广阔,赵励如此不给面子,她却还是给足了其侄子颜面;或有几人看戏,多来是女帝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再有个别者,隐隐觉得或许没有这般简单。
然随着酉时四刻宴散,这日除夕宫宴平静结束,并无异样。
若有何波澜,还是在女帝处。
銮驾原也从未央宫前殿行过宫北大道,拐入了椒房殿的甬道上,却闻后头声响,竟是另一座几乎一样规制的轿辇匆匆行了过来。
轿辇上拥出一个锦衣华袍的妇人。
雪霁后的夜色里,她头上整套的鹿鹤同春华胜熠熠生辉,只谴退周遭侍者,自己提裙奔来,“陛下腿上有伤,且莫下轿辇,母、母后就说一句话。”
江见月的腿伤,用的是昨日从御座跌下的借口。
“这可折煞朕了!”江见月这般说着,便也不曾下来,只隔着毡帘道,“说吧,何事?”
陈婉环顾四下,“陛下,您、您能否让夷安长公主退了陈珈?他实在不适合入三千卫。”
过堂风迎面而来,吹乱陈婉满头珠翠步摇,她仰这头,实在不像一国太后,只似一个寻求帮助的妇人。
良久,厚毡掩盖严实的御辇上,传出声一点音,“陈珈是你儿?”
“不,陛下晓得的,他是孤的侄儿。”
御辇上又静了声息,好一会,方听女帝道,“要不母后把凤印给朕,朕便退了他。”
这厢,轮到外头沉默了。
女帝便笑,“一个侄子罢了,同您隔着层肚皮呢,您不若关心关心嫡亲的。”
朔风呼啸,珠玉叮当。
“母后——”女帝这会掀开了帘帐,凑近她道,“您想荣嘉吗?想您的女儿吗?”
陈婉嗯了声,频频颔首,眼泪突然间就噼里啪啦地落。
江见月掏出帕子,给她细细擦拭,“那朕召她回来陪您两日,或是发到旨意,请您去同她团聚一番,如何?”
“当真?”陈婉又惊又喜,捧住少女手腕。
“不当真!”少女抽回手,咯咯笑了一会,继续给她拭泪,“您想见女儿就能见到,那朕想自个的阿母又该怎么办呢?”
陈婉踉跄了一下,往后退去一步,却不想被江见月伸手一把拉住,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少女静看了她一会,附耳道,“安安分分待在你的长乐宫里,无事便多赏赏榴花,榴花多子。诚如母后,儿女双全,生离死别皆占。”
“以后无事,除非朕寻你,否则少出现在朕面前!”江见月将她推开一点距离,将手中巾怕扬手甩在她脸上。
她与陈婉之间,这一层窗户纸,捅不捅破原都是一样的。
不过是近来一口浊气闷胸,陈婉如此撞上,她便借此吐一吐。
*
回来椒房殿,更衣换了常服,她到底有些累了,阿灿摸过她额头,又起了一点烧,只劝着她早些歇息。
但当真没有丝毫睡意。
闭眼,都是那人模样。
江见月趴在窗前看又开始簌簌落雪的天地,叫来两个宫女,其中一个给换了身男装,然后束发簪冠。
“别怕,按朕说得便可。”她将一盏灯笼塞在她手中,然后把事宜交代好,最后问,“你们都听明白了吗?朕可以再说一遍的。”
宫女点头,“婢子懂了。”
“那快去吧。”
她在殿中待了会,走出门去。
夜色朦胧,风雪缠绵,她看到外宫门口两个模糊的身影。
未几,一个宫女拎着一盏灯笼跑过来,伏身道,“陛下,方才丞相来了,但他说夜深不好入殿,让婢子将这盏灯笼送您。”
江见月接过灯笼,笑盈盈谴退宫人。
*
夷安来时,她跽坐在席上,正捧着灯笼出神。
“这灯笼如何了,陛下看得如此入神?”夷安掏出卷宗,在她下首坐下。
“没什么!”江见月回神,扫过竹简,起身打算将灯笼挂好。
却寻了半天不知挂哪里。
于是手一松扔在了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陛下——”夷安大惊,“您没穿鞋。”
“没事!”江见月示意宫人清理干净,自己坐下看夷安带来的书简。
两人讨论的是这次渭河桥上的刺杀。
当下唯一的证据,是他们的兵器,夷安在兵器上发现了精钢坞。
桓氏的精钢坞。
但是并不能指向桓氏。
因为桓氏出售精钢坞,举世皆知。
“按陛下说言,丞相多次严令您不许离宫,而您今日一出宫便遇刺,可见丞相的担忧是世家或者前朝余孽会对您动手。世家至顶有五,可以直接排除的便是苏氏。而温氏女乃苏家长媳,温门的可能性也不大。”夷安看着剩下的三处世家,“陈氏亦可排除。”
“阿姊为何直接排除陈氏?”江见月思绪集中过来,“你是按照动机所判。但是若按照知晓朕的行踪所判,陈氏可是很有嫌疑的。”
夷安有些疑惑地望向江见月,“陛下何故这般言?这次正是陈六郎私带府兵,才救驾到底。”
“那陈六郎如何会来救驾?”江见月反问。
案上的烛火陡跳了一下。
“陛下是在怀疑臣?”夷安大惊,“臣不敢瞒陛下,您的行踪确实是臣告知陈六郎和苏校尉的,但是……”
江见月抬手止住她的话,笑道,“朕来猜猜,可是陈珈先是一人来面圣,阿姊挡了过去。然后陈珈又邀苏瑜同来面圣,之后阿姊撑不住暴露了。”
夷安愈发震惊,“您如何知晓这般清晰!”
少年女帝叹了口气,悄声道,“阿姊,陈六郎盯上你了。他倒是观察的细致入微,你的言行举止都辨出来了。”
夷安愣了片刻回神。
是陈珈。
定是陈珈发现她没有出现在府衙,然后面圣发现了端倪。而请来苏瑜,是因为苏瑜熟悉女帝,如此判断之。
“行了,陈氏基本也是没有嫌疑的。”江见月扔了个蜜桔给夷安,“今日陈珈没来,八成是私用府兵之事,被家中责罚了。陈氏只想将儿子拉出三千卫,眼下焦头烂额,竟让太后来寻朕行方便,也亏他们想的出来,倒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怎么就可怜天下父母心了?”夷安剥着蜜桔,分给江见月半个,闻这话又拿了回来,“臣的三千卫又不是什么虎牢之地,再者陈珈各方面都不错,一点没有世家子的骄贵多事,这会更是忠心可嘉!”
“阿姊对他很满意?”江见月掰开一块橘子喂她,“甜不甜!”
“甜!”
“他好不好?”
“好!”
空气中静了一瞬,少年女帝笑出声来。
“陛下!”夷安满脸通红,“您让人家来谈公事的。”
江见月压了压长睫,嘀咕道,“朕羡慕阿姊。”
“什么?”
“没什么!”她摇首,“剩下赵、桓两处,怎么说?”
“不好说。”夷安蹙眉道,“桓氏家主是文官,再者若是真要动手,如何会使用这般显眼的兵刃。赵氏的话,倒是嫌疑很大,首先便是赵励的态度,就不用说了。其次赵氏也是有兵甲的,如今正在东齐戍防。”
外头风声依旧,江见月这会半晌没说话。
“陛下不这样看?”
“若只剩这两家,那么就只能是桓氏了。”江见月目光落在书简上,“正是因为赵氏行武出身,手中有兵,赵励方那般张狂,但是他的张狂仅限于态度和颜面,只是为了维护本身利益,再多表示看不上你我这般的女儿身。不至于上身到弑军的地步。这也是朕由着他的缘故。二来东齐有他兵甲,但是同煌武军相互制约的,他不敢乱来。另外,这次刺杀人手不多,当是准备的并不充分,乃险中求胜,不似赵励以往布兵行军步步为营的稳妥手法。”
江见月原是先怀疑的桓氏。论起这一门,她便蓦然想起桓氏女。直觉所致,总觉得是他们动的手。
这样的疑心本没有实据支撑,但是怀疑了这处,再看赵氏一族,上头的理由便合理排除了。只剩桓氏。
她顿了顿道,“刺杀一案,遂不知刺杀目标是朕,但渭河上出了这样大的事,三司是一定会过问的。你去把这事捅出来。”
“捅出来?”
“就说朕于渭河遇刺。”
“这不可!”夷安道,“若是知晓你无故离宫,言官……”
“无妨,他们最多啰嗦些!”江见月起身至窗前,“新年伊始,旧日的毒疮也该拔拔了。”
“另外赵谨师叔最善机关,你暗里给三司一些制作机关的物件,就说是当日渭河上的证据。”
夷安实在不解,“陛下既然最疑桓氏,如何要拉赵氏下水?且还从赵谨入手,他是您的师叔,您当是了解他的。再者,若是为了让赵桓两家相斗,如此一来,世家就乱了。丞相一直致力世家一统,报效陛下,为此花了好多心力。”
少年女帝目光幽远深邃,笑道,“若世家一统如铁板护朕山河,自然是好。但是既然有不从者,有谋逆者,朕还要他们一统作什?世家一统,来日师父不是被他们胁迫,便是遭其反噬。朕如今,就是要世家乱起来。他们乱,我们才能乱中得利。”
“至于赵谨师叔处,你且按朕说得去做。”江见月转过身来,“现下莫问,到用时,见奇效!”
夷安颔首,“且——”
她话还未说完,隔屋便闻男子带着急喘的话语“……陛下如何了?”
江见月就在窗边,看得一清二楚。
是苏彦。
在除夕夜最后一个时辰里,他回来了。
“这个时辰,丞相怎敢入宫的?”夷安瞪大了眼睛,回头却见江见月已经跑去妆台开了妆奁,将一抹淡白脂粉扫在了唇瓣。
“阿姊回去吧,劳您相劝至此,朕不会再糟蹋自己,自当进膳就寝。”
夷安愣了片刻,“这便对了,陛下要爱惜自己,以后莫再赤足而行。”话落退身而去。
于是,江见月脱掉了袜子,往外走去。
苏彦雪落肩头,鬓发微乱。
宫禁之下,一路执令而来,无人敢阻。
然在最后一重门前,被夷安阻了去路。
夷安道,“陛下毕竟年少,若有冒犯丞相的地方,还望您耐心与她说。你当比我更知她,又是那样病弱的身子……”
她未再说下去,只避身让出一条道来。
于是,他便看见了那个站在门边的少女。
长发披肩,衣袖迎风,是出来的太急赤足站在雪地里。
苍白的面容上唇瓣都是灰白的。
尤似他们初相遇。
她衣衫褴褛,没有一双鞋,只有一身病痛。
哀哀求他,别不要她。
“若有国丧,自会鸣鞭敲钟,苏相再扶一人上去便罢,没什么大不了。”她话语低柔却如刀。
一句句割在他心上。
“胡说什么?”他走近她,要带她回屋。
她犟着不肯走,说,“苏相,你逾矩。”
“皎皎!” 苏彦低头,又见她双足。
他来时,听了人说,她廿九祭天酬神,今日掌宫宴,没有大碍。但是也有人说,她从御座跌下神志不清,宫宴后遇太后哀泣。
原是强装的坚强。
少女僵在那处,要他离开。
苏彦却笑了下,将身上披风脱下,折半截在地,“踩上来。”他道。
少女瞥头亦笑,未踩。
却觉身上一轻,被他抱起踩到了披风上。
初遇时,他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衣裳给她取暖。
他没有忘记。
只是这会她大了,长高了。
“盖不住了!”他嗓音带着无奈和宠溺。
她哼了声,蹲下身去。
于是,他便将她裹了起来,抱回殿中。
“师父不怕男女有别吗?”
“师父更怕你生病!”
路有很多种,江见月想通了,总要给他时间慢慢来。
她缩在占着他体温的披风里,轻嗅他的味道。
这个除夕,他们还是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看在这么肥的份上! ! !
有红包哈
感谢在2023-12-16 02:16:45~2023-12-17 01:0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不呆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逢有朝会, 江见月寅时三刻必定醒来。
何论是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她断没有睡过头的道理。然这日醒来,便觉不妙,她完全是一种自然醒的状态,睡够养足了精神,睁眼便不再留恋床榻。
她豁然起身,掀开帘帐,目及所处仍是一片昏暗,寝殿中除了一盏壁灯,其余烛台都不曾点起。
尤似半夜模样。
她静了静心, 正欲唤人, 忽闻铜漏声响。
竟已卯时四刻。
卯时, 是早朝开始的时辰。
眼下,早朝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
记忆回拢。
昨晚临近子时, 苏彦来了。
他将自己抱回殿内自有话要说,但她没让他说出口。
他能说什么,总不会说隔了两日就想通愿意同自己在一起了,断然不会。故而若不是说这样的话,旁的她也不想听。
她卧在床榻,与他说, “今日宴上,皎皎只饮了酒水,不曾用膳。方才应了阿姊会好好加餐就寝,不再任性。如此,师父可否先陪皎皎用些饺子!”
他说她没有任性的资格, 那她且乖顺懂事些。
她的目光扫过铜漏,又道, “马上这一年就过去了,也是要用守岁饺的。”
果然,苏彦未再言其他,点了点头让宫人上膳。
念她腿伤,都没让她挪动。
就在她卧榻上摆了一张四方几,两碟豆花,两盆饺子,六碗小蒸菜。
是苏彦侍的膳,连阿灿都谴退了。
仿若一下回到年幼抱素楼中的日子。
偶遇她风寒病痛,他过来陪她用膳,便是如此。
那会她还不敢这般无礼,挣扎着要下榻。
他便道,“都病了,且把规矩抛一抛,吃完就睡!”
而这会,因临睡之际,为养她脾胃,他便又只让她用七分饱。
他总是将她照顾得很好。
所以江见月先用完,无声看了他一会。
想是百里急行,他确实饿了,她将自己未用完的推过去,他竟也用完了。
这个风雪连绵的除夕夜,弃了君臣身份,他们又是亲密无间。
江见月心中欢喜。
她同他聊了一会天。
苏彦提起了渭河桥上的刺杀,问过她的伤势,解释那日迟归乃苏恪病笃之故。
她便道,“现下,师父的阿姊无事,皎皎也无事,便无事了。”
然后她同他讲了自己回来后做的那个梦。
她说,“师父,后来除夕夜你都不来了,你成婚生子后就不要我了,我一个人……”
话没有说完,因为很困很乏,上下眼皮打架,她合上眼,眼角落下一颗泪。
而苏彦这晚,未再出宫,就歇在了这椒房殿中。
甚至没有出寝殿,就宿在这处,她的身边。
江见月还有些未散的烧,夜中睡得并不踏实,前头用药之后发汗要了一回水喝,亦是苏彦喂给她的。
临近早朝的时候,她半睡半醒见他阖目倚在床榻,而她手中正攥着他一截袖角。
那样歇息的姿势原也睡不安稳,他很快便醒了,许是也感知到了早朝将至。
两人还说了会话。
他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温声道,“退烧了,多睡会。今日师父主持朝政。”
未容她多言,他起身至外头长廊,将廊上温的一盏安神汤端来喂她,然后给她掖好被角,垂落帘帐。
她拦了一把帐子,“师父,您的朝服不在这。”
他笑笑,“不要紧,现下我回府中更衣。”
“还是让人取吧,外头那样冷,何必再走这一趟。你也可以再眠一会!”
“也成!”苏彦笑道,“你说了算。”
他剥开她的手,将帘子落下。
她轻轻掀开帘帐缝隙,看见屏风后的暖榻上落下他一片衣袖。
心中甜蜜,加之安神汤之故,未几睡得酣沉,直到此时。
然这会江见月坐在榻畔,心中却有些忐忑。
总觉哪里不对劲。
是苏彦。
苏彦这一夜太好说话了。
她神思清明了些。
苏彦风雪兼程赶回直入宫殿,是担心她安危没错。但是在确定她无碍后,竟还留在她宫中过夜,乃匪夷所思之事。
至少目前为止,以他的秉性是无论如何不会留下过夜的。
她掀被下榻,传人戴冠更衣,又命人前往未央宫前殿打探消息。
两炷香后,冕冠将将戴起,宫人正在捋顺十二冕旒,前往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道是,御史台弹劾了丞相,丞相认下,眼下正要上刑。
“这是何故?”阿灿大惊。
“难不成是因为丞相夜宿宫中之事?”陆青回神。
“摆驾吧!”江见月起身缓了缓,坐上御辇。
厚厚的毡帘落下,方寸间无风吹入,抬辇的人也走得平缓,然眼前冕旒还是摇曳不止 ,珠玉作响。
十八,十九,二十……
“住手!”
江见月到达未央宫前殿时,苏彦正在受刑。
雪霁云开的日子,浅淡的日光洒在朱墙碧瓦上,檐上的冰凌还未还开,折出七彩的光。少年女帝走下御辇,行上丹陛。
在山呼万岁中,没有赐平身,只道了一声“住手”,隔着十二冕旒,目光落在苏彦身上。
他跪在大殿外长廊下,脱了官袍,只剩中衣,已经受了二十鞭刑。
两位伍伯( 1)执法,手中握的是未去棱角的生牛皮合股而成的法鞭,长一丈一,宽三分,厚两分。
结结实实抽在他背上,呈出纵横交错的伤痕。
中衣已裂,皮开肉绽,湿冷的地面上落下斑斑血迹。
他已然有些狼狈,鬓边的发丝散开,苍白的面上滚着冷汗,双目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见她,堪堪凝出一点稀薄的笑,摆出她喜欢的端方姿态。
江见月身着冕服,外披雀裘,手中拢着暖炉,只是在这殿外风口站了片刻,便已觉风刀割面。
她站在门边,扫过殿内伏地的群臣,脱下雀裘披在他身上,然还未掖好襟口,遍闻殿中一言官道“不可”。
那言官四十出头,剑眉厉面,话出口,便是一记叩地的想头,“陛下,丞相五十鞭刑还余三十,请挪开天子衣。”
“丞相何故受刑?”江见月话出口,目光却是落在苏彦身上,好似在问他。
那言官回禀,“丞相夜入禁中,留宿椒房殿,孤男寡女,有毁天子清誉。”
江见月道,“是朕给丞相的手令,许他随时入内廷。昨夜,亦是朕传召的丞相。”
言官道,“此处丞相已作回应。丞相言,陛下有疾,他不忍陛下年少独在深宫,故而接此令牌,以便漏夜探视。而昨夜除夕,陛下又有不适,遂传丞相。”
“既然说的这般清楚,如何还要罚?”江见月始终看着苏彦,“丞相不过是遵朕旨意罢了。”
“因为丞相所言,从情出发,却不占理,更破法度。”另一言官膝行而出,叩首回禀,“丞相有五错,其一,陛下虽年少,却乃天下之君父也,何论独在深宫而惧怕。丞相因此相伴,纵君也。
第三个言官出,“其二,君有疾,当唤太医令,丞相无可医。丞相如此入内廷,荒唐也。”
第四个言官接上,“其三,昨夜除夕,陛下顺掌宫宴,与臣祥和,言笑晏晏,甚是安康!丞相却道陛下不适方入宫,谎话也。”
第五个言官跪首,“再者,退步论之,即便陛下宴后有恙,即便太医治而无效,即便丞相万分忧患,方入得宫来。然探视后,得君无碍,当可离宫。然今日宫门记录,丞相宿夜在内廷,晨起更由中贵人去丞相府取官袍,后从椒房殿直入此殿。如此漫漫长夜,帝之女,相为男,清白何在?实乃毁君名节也。”
第六个言官继续,“是故,为吾大魏帝国当乃君清相洁,为保陛下之清誉,为证良相之决心,为防众口铄黄金,积毁销铁骨,遂今日丞相当罚矣!”
江见月站在苏彦身畔,半晌道,“若丞相是因遵朕旨意而受罚,那是否朕亦有错,朕乃以权压人,迫丞相尔,故而亦该受罚?”
最开始的言官拱手又道,“前头陛下未来之时,臣等已经议过此处。然今日之庙宇百官,放眼之天下黎民,皆知陛下师从丞相,丞相乃帝王师,陛下之过,乃师之惰也,故而丞相已为陛下领罚。”
他伏地再拜,道,“是故,请陛下撤衣。”
“请陛下撤衣。”六位言官齐跪首。
“请陛下撤衣。”满殿文武出声。
似她来时的山呼万岁,从殿中叠浪滚滔冲向她。
她却没再看他们,只蹲下身去,帮他捋好散乱的鬓发,低声道,“师父,今日是新春第一日!”
他颔首,气息起伏不定,强挤一丝笑意与她,“师父已赠你除夕守岁,一夕相伴,这是代价。”
“他们说了,您若看后便走、便不必受此罚,我、朕也没有想……”她低下头,明显地底气不足,“没想得您日夜陪伴!”
“是如今暂且不想,还是作缓兵之计欲求来日想?”他喘过一口气,隔冕旒观她。
她抵牙根不语,死咬唇瓣。
他便又问,“可知今日,缘何满殿文武见为师被参,声援帮腔者却寥寥尔?”
长廊风过,她垂首后的冕旒摇摇晃晃,在平旦寒凉的日光下投下重重阴影。
“请陛下撤衣!”言官的话语依旧。
“请陛下撤衣!”呼声连绵不绝灌入她耳际。
她抬首看殿中百官,转头有又看他,强压汹涌又滂沱的泪意,将它们逼退看回去,忍到头脑发胀。
因为来自底层寒门的雍凉一派盼着世家群龙无首,盼着他跌落云端。
因为权贵门阀刚刚被他逼着掏出一笔银子,这会正想看一看他的笑话。
人心如此散乱,朝局动荡不安。
因为他冒大不韪扶了一个女子上位,挑战了天下所有儿郎的底线。
因为她还这样小,这样弱,尚以一方控制另一方已属不易,而当两方合一股共抗她,她便无可奈何。
她的这条路极其难走,爱情在当下何其奢侈。
他阖目颔首,话轻却意坚,“所以,来日亦休作他想。”话落,他脱下那件雀裘重披她身,伏地跪首,恭谨道,“请陛下入殿。”
【来日亦休作他想。 】
七字,在她耳际来回荡漾。
是要她休作同他在一起的念想。
她看伏跪在她面前的男人。
目之所及,满背血痕。
从在寝殿闻他领罚的那一刻,她便想明白了此间事宜。
他是故意的。
故意宿在椒房殿一整夜。
也无所谓是自己晨起出宫换官袍,还是让人帮忙取回来,因为无论哪种,都逃不过御史台的眼睛。
相比她赤足站在雪中得他一夕怜惜呵护,他用这一身刑罚告诉她,彼此任性的后果。
让她知晓,不过是夜入了一次内廷,不过在她宫中歇过一晚,就需面对言官口诛笔伐,就会被刑罚加身。
他们只走了这么一小步而已。
遑论,要破除师徒情分、君臣之系在一起,许会动摇政局。
所以这是他归来一路便计划好的。
允她一响贪欢。
然后又亲手敲碎她的梦,让她在新春的第一日,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胜过言语千百倍。
她低眉看他为自己披上的雀裘,伸手抚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横,蹭来血迹抿入口中。
又腥又苦。
“师父!”她似笑了一声,“明光年间,您执掌御史台,那处原都是您的人。”
她想说,是不是您联合他们演的一场戏!
却闻他道,“就是因为他们皆与臣有旧情,方知臣一片丹心为陛下。方严苛以臣,以证君清。”
他以面贴地,让人看不清他面容神色,唯从嗓音中能听出两分他的欢愉。
他说,“陛下,您看,臣为您带出了一个清正不阿、勇于直谏、无谓生死的御史台。”
满心满眼都是江山社稷,无关风月。
“师父!”她听得懂他的每一句话,只低低唤他,半晌道,“弟子受教了。”
“请陛下入殿。”他依旧匐身在地,头颅低垂,话语坚持。
未央宫中少年帝王高坐龙椅。
未央宫外鞭声又起。
日头生出温度,檐上冰雪滴答,冲淡血色。
他无声拒她年少爱意,保她朝堂安稳。
不许她踏错一步,亦不许自己放纵一刻。
这是景泰三年正月初一。
彼时,苏彦觉得理当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回合制!
女鹅:我就光了下脚踩雪,他特么抽自己一身血! ! !
伍伯(1):古代专门负责鞭刑的人。好奇查了下,古代刑罚正是千奇百怪。感谢在2023-12-17 01:01:16~2023-12-18 20:1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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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然而, 景泰三年正月初一的这场朝会,并没有因为苏彦的鞭刑结束而结束。
鞭笞到四十杖的时候,苏彦神思有些模糊, 终是急行百里归来,之前又被下了药,如此汇在一处,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
遂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御史台没有缺斤少两的事, 自当唤醒继续。
不想御座上的女帝出了声,道是四十鞭仗足矣。未容言官言语,只抬手示意羽林卫将苏彦抬去偏殿救治,她自己道了原委。
“苏相之所以着急进宫,确乃忧君之故。朕于去岁廿七离宫,自皇城从发前往渭河,渡渭河徘徊于杜陵邑,后于廿八下午回来皇城。返程时在渭河桥上遇刺,飞鸽传书于苏相救驾,苏相得此音讯,方除夕夜入宫中确认朕之无恙。故而苏相五错中,忧君这条非夸大也,遂减十杖尔。”
这话落下,满殿俱惊。
惊在两处。
陛下缘何私自出宫?
刺杀者何人?
而天子私离禁中,又是御史台言官直谏的重点。
江见月道了缘故,“且不论这天下,朕只先看看这京畿皇城中有多少人要朕之性命?故亲身试尔, 不想竟这般来势汹汹!”
廿八渭河上的厮杀,朝臣多少皆有耳闻。只是一来尚在年假中,二来发生在城郊自有相关府衙处理,谁也未曾料到竟是天子遭遇的刺杀。
无论何时何地,天子遇刺都是天大的事。
一时殿中由躁到静,默了声息。
言官已然不好再开口。
苏彦的那十鞭便也免了。
而女帝的这个理由,亦将问题推向了第二处,刺杀者何人?
“此事发生在渭河桥上,乃长安城郊处,便由执金吾、京兆尹、廷尉三司共查,内史、右扶风协助之。”女帝道,“念及廷尉王璞年事已高,久病告假,且由赵谨代掌廷尉。”
廷尉乃九卿之一,同夷安的光禄勋一般,江见月如今没有直接任命的权利,需经尚书台裁定。
但她很确定,尚书台一定不会反对。
因为于公,王璞去岁已乞骸骨(1),留任至今一来是给其殊荣,二来便是在挑选廷尉人选。而赵励在廷尉处任一千秩主簿一职已有五年,政绩良好,原就是备选之一;于私王璞与赵励交好,赵谨又是赵励的侄子,且出生世家。何论,她只是让他代掌廷尉一职,足够谦逊,给足了尚书台面子。
自然,不反对并不代表同意。
因为在备选人员中,其余三人,一个乃雍凉派是经楚王章继提拔的人,一个是陈氏门人,一个是桓氏门人。
章继眼下接应银两不在京中,雍凉一派群龙无首,经过女帝取消立皇夫之事后,一时间未得楚王首肯不敢多言。
而陈章眼下满脑子都是自家孙子前头挪用府兵前往渭河一事,便也没有出列言语。剩的内史桓起,这场刺杀的主谋,更是静声未开腔。
左右只是代掌,还需商议,故而堂上皆静默。
唯有女帝目光从诸臣身上扫过,最后静落赵谨身上。
天光已经大亮,殿宇四下铜台上臂粗的烛火噗噗索索滴下蜡油,将少年君主一张面庞衬得愈发明丽,面上双眸亦是亮得惊人。
赵谨立在堂下,不敢直面视君,却能感受到御座上目光之热烈。廷尉四位候选人从去岁五月至今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呈胶着状态,虽然赵谨对这处势在必得,却也不曾想到会这般快落入自己手中。更不曾想到,是由女帝打破僵局提出的。
“赵主簿?”座上少女直点名号。
赵谨此刻回神,执笏出列,“臣接旨,定不负陛下圣意。”
朝会至此,又重新静下。
群臣恭立殿中,两手执笏,背挺首垂,不视君王。时间一久,原也是难熬的姿态。半晌,只觉台上帝王从座上起身,诸官皆松了半口气,想来是要散朝了。
然当真只松了半口气,便闻女帝话语连接而来。
“朕自登大宝,掌先帝基业,也知蛮夷仍在,失地未收。内有幽冀二州多番民乱,外有南燕、东齐虎视眈眈。天下不臣者多矣!然总觉再有不服不忠者,不至于在这皇城内外,在朕左右之间。总以为与诸卿日日处,当是君仁臣忠,不想竟在朕咫尺之间,便有人图朕性命矣!”
话到这处,女帝亦是厉声呵斥,怒极而笑,“试问诸卿,食君之禄可忠君之事否?”
“臣等无能,请陛下恕罪!”百官伏地而拜。
有为没保护好天子而愧疚的,譬如雍凉臣子,虽然他们偶有不遵者,但女帝终究与他们同出一处,利益攸关。
有为没有对渭河桥上事宜生深究而懊恼的,譬如陈章等人,眼下只想急急回府问自己孙子弄清状况。
有心中直言大胆却又害怕被牵连的,譬如赵励一处,毕竟往日对女帝多有不恭。
亦有沉静无声、思万千者,譬如桓起。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少年女帝竟然会将这事直接掀到台面上来。前头已乱方寸。
江见月高台踱步,俯瞰百官。
她如今是没有权柄在手,但只要他们称臣一日,她便是君。她出口浊气骂一顿总是可以的。
新春伊始她过得憋屈,便是谁都不得欢畅。
自然斥声责骂亦费力气,他们一耳入一耳出,心大者无关痛痒,说不定转头还觉她是跳梁小丑。
于是,她便又道,“罢了,与其再此请罪,不如修正己身。廿八渭河桥刺杀一案发生于去岁年终,今日散朝后,三公九卿各部,凡四百秩及以上官员,重呈年终计,字数不得低于三千尔。由抱素楼五经博士处初审其文,御史台二审其绩,后上移朕处,由朕亲审,至上巳节毕。”
至此,散朝。
群臣伏地恭送君主,少年帝王从丹陛下,相比来时的一点慌乱如今又恢复了平缓,唯经过赵谨处微顿步伐,余光扫过他。
赵谨不动声色挪了挪头,见少女唇角勾起,似笑盈盈唤了他一声“师叔”。
*
百官下朝归府,十中六七叫苦连天。
若说这少年女帝刻薄寡恩,然如此被刺,都不曾降相关官员的官职阶品。自然也和她手中无权有关。但是她连杖责都没有,不过训诫尔,足够宽仁。但要真言其宽厚仁爱,诸卿也实在不敢恭维。
竟让他们重写年终计。
所谓年终计,便是一年任上的年终总结以及来年计划。许多都是对着前一年的修修补补,反正只要所在任上无有大错,如此上交都无妨,左右走个形势归案罢了。
却不料,这会专门定了字数,还挪来抱素楼和御史台两尊大佛掌阅。这两处一来是要求文采过关,一来是要求政绩对案。
各部高官或内政,或军事,或财政,或人才择选,将天子权柄分瓜干净,唯留了最无用的学教这块,为不至于太难看而留在天子手中。
不想到今日,被少年君主拿来做文章。
若是放在平时,自也可以敷衍过去。但这回不行,这是因天子被刺之后对群臣的责罚。若再不用心处之,罪名可大可小。
官员三五成群,回顾女帝尚位至今一余年来的事。
半年养病不上朝,原以为胆小懦弱之。
上朝后改朝会频率、集门阀捐供,当是得丞相帮衬,似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尚有城府者。
开年这一出,却又将事事挪上台面,仿若大开大合样。
一时间,竟难看不出其到底是何心性!
亦偶有人感慨,天子心性难测,方是最可怕的。
且还是一位少年天子。
下这般结论者,不知面目。
是初三这日,桓氏府邸中,桓起得了密信,书上提醒之。
“贵人还说什么?”桓越问道,“可有说下一步计划,是静止还是出鞘?”
“你猜猜!” 桓起将纸条扔入炭盆中。
桓越瞧着一下高燃的火焰,将茶水分给兄长,“女帝将刺杀一事挑破,三司必举全力彻查。那日动静太大,实难将痕迹全部掩去,只怕早晚查到我们桓氏头上,如此当是要我们行动?”
桓起饮过茶水,点了点头,眉间却并不松快,只默声望向外头。
“那贵人可有说施以何计?”桓越观兄长神色,安慰道,“阿兄可是觉得当下实在意外了些?”
按计划,渭河上刺杀女帝,原是极好的一计,无声无息,干净利落。甚至她原本还想着如何给苏恪下药以此拖住苏彦,正愁寻不到机会,却不料那个身来骄纵的小姐,因和离一事将自己折腾地气血上涌,无需她动手便生生拖了苏彦一整日。后又逢大雪,阻了女帝求救,如此刺杀成功合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却不料女帝那样好运,被陈、苏两个后辈儿郎救了性命,致刺杀失败。
然即便刺杀失败,她亦留了后手。
便是赌女帝不会伸张,毕竟天子私出禁中,将受到言官源源不断的谏言,有损名声。即便是查,也是暗中寻查。而一旦暗中操作,手段活动便是有限的。届时她桓氏停下动作,撤净人手,即便怀疑也不会比眼下彻查明显。时日长久,便可从长计议。
而苏彦被御史台参五错,宁可咬牙受鞭笞也不肯说出那样紧急入宫探视是因女帝遭刺杀之故,而非寻常病痛。便也是为了护君名声,打算暗中追查的。这是最符合常理的思维和举措。
奈何那小小女子竟如此不按常理!
“自古饿死事小,失节是大。你、我、便是苏彦亦皆爱名声,人人如此,何论为君者!然我们这位女君,偏反着来,无视名节而贪生至此!”桓起不知是讽还是赞,只笑道,“这般反倒是将了我们一军!”
“一介寒门草芥,她算哪门子君主!亏她还受教在苏相手中!”桓越回想那日苏彦抱她模样,只愈发气恼,强压下火气,分析局面。
“阿兄不必愁烦,我们不算太被动。至少目前为止,我们桓氏依旧是清白的。虽说要彻查,然您尚有协理之权。而廷尉候选人中,虽定了赵谨,但还未经尚书台正式认命,我们的人便还是有机会的。再者还有苏相处,他既然愿意开百花宴,便是动了娶妻的念头,长安高门贵女中,小妹还是有把握的。”
“最重要的一点——”桓越看着自己胞兄,面上多了两分温情,话语亦柔和了些,“阿兄,您已经和阿嫂和离,没有后顾之忧了。”
“贵人处让我们暂等消息。”话到这处,桓起慢慢放下茶盏,终于颔首道,“是了,苏桓俩家总还存着旧谊,亭亭亦在那处,新年伊始,你多去走动走动。”
顿了顿又道,“正好,苏相这回伤得不清,你帮你阿嫂多照顾些,她闻讯回来说是照顾胞弟,但她那副性子,不添乱便是大幸!”
桓越给兄长续上茶水,轻声道,“阿兄可想阿嫂?”
桓起饮茶毕,抬步出门,并未答话。
苏恪绑在桓氏这条船上,一旦桓氏颠覆,她便难有活路。然若是换过来,是桓氏女搭上苏氏这条船,除非苏彦自绝生路,否则桓氏便不会沉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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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以东, 府中设四门,各有长史驻守,其正门同未央宫东门的苍龙阙相对。府中不设钟不鸣鼓, 宏达深阔。分为正堂,中庭,后园,其中正堂设有“百官朝会殿”, 宫朝廷举办各种集议、上计等礼仪, 偶尔天子亦会来此听政。
只是自江见月上位,苏彦为护她安全, 纵是从宫中到丞相府这条仅三里的驰道, 他亦不放心让她出来, 所以不曾在此开过朝会。
前头他鞭伤在身,又值年假之中, 遂闭府多日, 自也无人敢来扰他。
他此番确实伤得不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如此严寒天, 总也剥了一层皮。晕晕乎乎烧了数日, 心中牵挂江见月, 初二晚间醒来问过宫中情形。
是方贻给传的话,道,“陛下说待您好了,让您在百官朝会殿开朝会便可,不劳您入宫,她也不出来不听政,您也不用忧心她,左右她什么都不管了,就这般老死在宫中。”
苏彦闻这话,心中反而踏实了些,她闹一闹总比闷在心头好些。后头再想问些政事,实在体力不济,被苏恪泪眼朦胧地按下歇息。
他亦实在疲累,心想纵是有政务也不至于过分繁冗,再者丞相府开府执事下设有七曹协理掌事,都是他一手培养提拔的官员,都能独挡一面。如此放心歇了四五日,直到初七这日,方下榻理事。
未曾料到,自己甫一睁眼,脑子将将能动,府中长史便已经早早侯在书房。确实没有太繁冗的事务,只是现有的几桩,一桩比一桩精彩。
女帝掀开了自己被刺一事,要求三司彻查。
提出由赵谨暂掌廷尉,尚书台商议中。
罚四百秩及以上官员重呈三千字年终计,抱素楼初审,御史台二审,后又由君终审。
看到第三项,苏彦端药盏的手一抖,差点将汤药洒出来。
让抱素楼审其文采,朝中部分武官偶有卷宗都出现错漏字,这审核文采,到底是在难为官员还是抱素楼?
时值下属尚在,他垂眸掩了笑意,问,“你上交否?”也未等他回话,只改问道,“这年终计可有未交者?”
长史是早年钟离筠的门生,不愁文采,这厢回道,“因截止时辰在上巳节,十中□□都还不曾上交。自有半者是愁文采的,听闻初三那日,中郎将最先写好呈给了五经博士处,时值陛下正在北宫同诸博士辨经,便直接看了中郎将年终计,届时雷霆大怒,当场撕了个粉碎,传话让其重写!大长秋连着两趟去其府上斥责。”
“你磨墨!”苏彦搁下药盏,掩袖咳了两声,拣笔铺卷,“文采这种事,岂是三五日可成的,没有这样为难臣下的,我来上疏!”
“苏相,那您不用费神了。”长史闻言,凑身轻语,“这中郎将本也急得不行,后来不知得了谁的指点,竟跑去寻人代笔,翌日再送北宫,竟过关了。陛下很是满意。”
“代笔?”苏彦一支笔顿在手中,他不好奇这厢举措,只好奇谁有如此才学,竟能一遍得抱素楼处过关,且还能让小姑娘满意,蹙眉道,“总不会寻了你们小师叔吧?”
“正是温九小师叔。” 长史频频颔首,“这会私下都传开了,小师叔坐地涨价,竟按照官职阶品收费!一千秩以下她收五贯钱,一千秩到不足两千秩的收一金,两千秩的九卿乃五金,三公二十金。”
“三公二十金?” 苏彦手中兔毫墨汁滴落,在纸晕染开来,“她可真敢开价!”
长史笑道,“三公位上就您,太尉,御史大夫,左右都不需要她代笔,她自然随便喊价。”
苏彦捏了捏眉心,以拳撑额,合眼道,“去取二十金,让她给本相代笔,本相不费那个脑子。”
长史闻这话,有些讶异,正要挪步,被唤住了,苏彦似想到些什么,只挥挥手让他下去。
年终计要写的有两部分,上一年任上事务总结,下一年任上计划。正儿八经地写,原都属于朝中密档,尤其是随着官品越高,任上事宜便越机密。
都让御史台审核对案了,又如何会放任代笔,如此两厢矛盾。
苏彦披着大氅靠在榻上,思虑小姑娘的举措。
她那颗心长了无数个窍,七拐八拐的,断不会只是出口气这般简单。
时值午膳的时辰,汤令官送来膳食,未几方贻也来了。
苏彦如今上了丞相位,愈发繁忙,方贻虽在他座下,然得他点拨的时候并不多。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回。
但不妨碍苏彦对他的喜爱,亦不妨碍他的尊师重道。
苏彦养病这几日,他原日日都来侍奉。
医官搭脉开方,他便在一旁侍药看炉;苏彦睡下,他便在屏风后抄经看书。
寡言勤学。
偶尔,苏彦有种错觉,是皎皎陪在他身边。
这会苏彦邀他共膳,然一看膳食都是按照他病情伤势开出的清淡食物,遂让汤令官加菜。不料方贻道,“弟子用过膳了,原是来给师父加膳的。”
他从八宝锦盒中端出一盅汤。
苏彦认得食盒,乃宫中之物,只抵在盖边,虚弱的眉眼焕出两分神采,“为师猜猜,可是桂圆红枣乌鸡汤?”
方贻颔首,“这是师姐让我给您送来补身子的。”
“你师姐的手艺!”苏彦叹气,眼底隐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欢色,掀盖持勺舀来饮过。
“如何?”方贻将盅盏推上些。
汤汁醇厚鲜美,鸡肉嫩滑软烂。
“这不……”汤苏彦顿了顿,咽下去,“很好喝,只是为师用不了太多,你喝吧。”
“师姐说您一贯爱喝这汤,且问过太医令,你如今适合用些鸡汤的。”方贻端坐在侧,劝苏彦进汤。
苏彦望着那盅汤,不知怎么便想到明光二年的那个夏天,她每日变着法给他做汤。
每一盅都难以下咽。
每一盅都比今日这盅好喝。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接来用完。
念苏彦有伤在身,方贻不敢久留叨扰,待其用完膳后,正打算告辞。苏彦却留他磨墨,说是要写年终计,让他直接呈给江见月。
他已然想明白了,这重写年终计,抱素楼初审就是个幌子,御史台的审核才是她的目的。
一来是嫌御史台管得太过,累他被罚了,她不痛快欲要出气。
二来是借御史台之手,要看上一年官员政务,同前头上交的进行对比,看到底有多少对她不恭不敬者,以儆效尤;同时亦可以更加直观地了解各府衙官员的事宜。虽说这类事宜不必君主亲力亲为,但她眼下占不上旁的庶务,如此多看多思亦是百益无害。
再者代笔的人只有温九一个人,明摆着是自己人,不可能泄密。
既如此,他自然带头做个榜样,将事宜上呈仔细。
上一年中他做了不少事,写起来颇费时辰。
方贻往砚台中添了两回水,苏彦还不曾停笔。待他搁笔,男童正蹙眉轻嗅,似在感知什么。
苏彦瞧了他一会,拿笔在他眼前晃过,问他作什。
方贻回神,“师父病中也熏香吗?这味道又冰又甜,甚是静心安神。”
“是熏炉中点着。”苏彦嗅了下自己衣裳,“这味淡却持久,衣袍上本就有 。雪中春信香,原教过你的,可有试着调试? ”
“有的。”方贻道,“就是总也调不出师父原香这般纯正的味道,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雪中春信的方子共五味:梅花蕊中雪,炮制好的沉香,檀香,烘干的丁皮梅肉,朴硝香药。
后四种都好得,最难得是头一味,梅花蕊中雪。
得守着初雪降,守着梅花开,再取蕊中雪。磨的就是人的性子,一年若是错过初雪天,亦或者初雪日未遇梅花,都不得成功。
苏彦同他解释,笑道,“去岁给你的方子,头一年原是让你熟悉,左右是制不出来的。如今你已经调试得娴熟,便将关窍告诉你,等这年初雪吧。”
方贻大喜,道,“如此若师父不在宫中,我也可以给师姐调试,让她睡得安稳些!”
苏彦正合上晾干的书简,闻言不由望向他。
方贻敛了笑意,眉眼低垂,想了想道,“师父,您府上还有新制的山楂蜜饯吗?师、陛下近来用药,总是一盏药歇歇停停用许久,到凉透了还不曾用完。我让她快些喝,她道药太苦了。我前头给她买了糖葫芦,浸在蜜水中,结果她就用了一颗,说没有她以前吃过的好吃。她以前吃过的,想来是您这处的。”
“她近来好吗?”
“用膳多吗?
“就寝如何?”
“这些都好。”方贻道,“陛下晨起练剑,之后用膳,读书,前往北宫听讲经,一如往常。就……”
“就如何?”苏彦心细如发,掩口咳了一声,“你方才说好不容易让她睡得安稳些,可见睡得并不好。”
方贻顿了顿,抬眸看面前青年,“是前日陛下午休,我陪了一回。她睡梦中拉着我袖角唤您,后又睡过去,睡了近一个时辰。阿灿姑姑说,陛下自除夕来,许久没睡这般安稳。午歇便罢了,她还总在夜中惊醒,有时醒来还在哭……前日想是我在您处多留了会,染了熏香,她、当是想您了!”
男童鼓起勇气道,“师父眼下病着,不便去看陛下,那您给些蜜饯她吧,她自个没说要,但我能看出来,她想要的。师父您给她一些吧,让她吃口糖,药那样苦!”
苏彦默了片刻,目光在那装着鸡汤的白盅上流连。
方贻每日往返宫中与丞相府,前头都不曾送汤来。偏这日他能下榻,开府议事了,这汤便到了。
可见她时时从太医处候着他的消息。
少女情窦初开,自是珍贵难熬,但是总算在初时,没有情根深种,他狠狠心给她断了便好。
遂而,半晌道,“府中许久不制,没有了。”
他们是君臣,是师徒,他当收起偏爱,免她入歧途。
如此让方贻带食盒回宫,只说谢君厚爱,后把心思都放在了另外两桩事上。
当下时局,她既然挑破了被刺杀之事,又要求三司彻查,想来桓氏兄妹处即将会有动作,他且需全力应对。
正思虑间,便有门人来禀,道是桓四姑娘在府外求见。
苏彦理了理衣衫,道,“请她入后园。”
*
江见月在椒房殿读书,看过方贻带回的苏彦的年终计,看他古朴笔迹,口中喃喃“谢君厚爱”。
她没有问方贻有没有同苏彦要些山楂蜜饯,只将那个食盒来回看了数遍,最后默默盖上。
方贻道,“师姐,不若您合眼养养神,我陪着您。”相比代表天威的“陛下”二字,他更喜欢唤她“师姐”,无形中拉近距离。
江见月望着他,慢慢合上眼,“你今个在师父处待久了,去换身衣裳吧。”
方贻有些执拗,“师姐不是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吗?”
江见月睁开眼,看着面前九岁的半大少年,捏了捏他面庞,挑眉道,“朕喜欢的是师父身上的雪中春信香!”
话毕,拾起苏彦的卷宗前往宣室殿理政。
她亦能明白苏彦的意思,遂招来御史台,让他们将苏彦的年终计抹去相关数据事宜,然后作为范本抄阅传送府衙,以供官员参考。
如此到这月十五,这厢事宜完成的甚好,御史台回禀满朝都已经交全。
而此间最高兴的当属温家的九姑娘,她在期间竟得了五十余金。
江见月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上巳节这日。
她披着雀裘,身边贴着三千卫,外围戍守羽林军,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孤身放一盏花灯,乃为国祈福。
长安城人潮如海,长街灯火不夜天。
明明他们放的花灯都是有情人结连理。
连她听来佐茶的传闻都是男欢女爱。
她的小师叔温如吟,南阳侯府的温家九姑娘,据说喜欢上了一个铁匠,要与之私奔,前两日同家中彻底闹翻了。眼下住在抱素楼已经彻底不回府邸。
她之所以如此需要银子,除了每年不断的布施穷人,给孩子买纸送笔,还有个缘故是原从去岁中秋府中父兄知晓这事起,便断了她的月例,而眼下她的胞姐、苏家长媳温似咏亦不再接应她。
“年初,朕还在北宫辨经时见到她,倒是根本看不出她竟遇上这样的事。”江见月听夷安讲完,不仅感慨,“她既与爱人交好已久,怎这两日突然就发作了,闹到要私奔的地步。”
温如吟虽不拘小节,一贯直率豪爽。
但一个未婚女郎闹出这样的事,终是不好听。
何论还是百年世家的嫡小姐。
夷安看了江见月半晌,她自除夕那晚便知晓了女帝的心思,这会说话便有些不忍心,“苏相的胞姐苏恪和离回了母家,如今正操持苏相的婚事。”
“陛下在宫中原不知晓,十二那日,苏恪请媒人去了桓府,苏相并没有制止。您知道的苏恪一贯张扬,不消半日长安高门便都知晓了这事。”
城楼风大,满地月华如霜雪。
江见月拢了拢襟口,“所以南阳侯府温氏便也着人送了小师叔的生辰八字去相府?小师叔急了方才闹开的?”杜陵邑中,她记得温九也在场,那副样子明显是被压着去的,“那这两日可是世家豪族适龄的女郎都谴了人往丞相府递帖子?”
男儿三妻四妾自是正常。
即便苏氏相中了桓氏,但这桩姻缘,谁都想分一杯羹,亦谁都想搭上丞相府这条船。
夷安颔首,细观江见月神色,闻她又道,“那眼下是个什么形势?师父择中谁了,还是都收了?”
“陛下不恼?”
夷安愈发疑惑。
想起陈六郎今个同她坦白,原先家中给他议过一次亲,他推拒了。虽说他连人姑娘姓氏名声都不知道,但乍一听这类事,总是有些吃味的。
何论江见月这处,苏家人都请媒人前往了。她竟然半点恼色全无!
眼下甚至论公事般开口,“问你呢,他可是挑中桓氏了,桓家四姑娘?”
夷安缓了缓,低声道,“方才臣来时,在长街看见他二人在逛花灯。”
“陛下!”她凑近少年帝王,提醒道,“这里头还涉一桩大事。桓氏乃渭河桥上行刺的最大疑犯,若是苏相娶了她,岂不是……”
“所以朕才放心的很!”江见月仰头看破云而出的一轮明月,漫天星辰落在她眼中,似一汪银河璀璨,“朕都能分析出的事,不信师父看不明白!”
看得明白还欣然接受,多来为了政务,为了她的山河。
而谈婚论嫁这桩事,他早不谈晚不谈,偏急吼吼挑在这个档口,其中藏着多少缘故她不知晓,但至少有一处很清楚,是为了让她死心。
又为她社稷,又为她名声,劳他如此殚精竭虑。
她就更没法死心了。
少年女帝垂眸看泱泱人海,试图寻找他的轮廓。
心中却盘算着,今日十五过去,年假便结束,开始新一轮的政务。尚书台关于赵谨暂掌廷尉一事的认命便该下来了。
“阿姊,除夕夜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已经办妥,自你初一提出要求彻查刺杀案,我便已经布置好,眼下三司处定得了物件,只怕赵谨的廷尉保不住了!”夷安道,“臣实在不解,您既要作局让他赵氏同桓氏相斗,提拔他自是可以理解!可是如何提拔了又不让他上任?”
江见月听着夷安的话,一时并未应答,只目光依旧在人群中寻觅。
然花灯灿灿,人影憧憧,哪是她能寻到的。
她回神轻叹,吩咐道,“你着人暗里看着些小师叔。她甚有主意,性子也烈,说不定真私奔了。那铁匠若非良人欺辱小师叔,就不必留他。若是个值得的,且当是防南阳侯府追他们的人,容他们一角天地。”
温如吟是她在抱素楼结识的第一个没有门第观念的尊长,是除苏彦外,第二个待她好的人。
她想起温如吟的理想,先以毕生之才学治学,后能得广厦千万间庇天下寒士。
如今只盼她能得广阔天地,自在翱翔。
夷安颔首领命。
“起风了!摆驾回宫吧!”少女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牵过阿姊的手往走下城楼,只闻“轰”地一声,原是到点时辰,宫中放起烟火庆祝元宵。
“可是吓倒了?”夷安看着顿在原地发怔的人。
江见月摇了摇头,挥散苏彦同旁人逛花灯的场景,随手指了个守卫,“去司工处传朕口谕,莫放烟花了!”
“阿姊走一趟京兆府尹,让他们一个时辰后全城宵禁。”
上巳节原是不设宵禁的,然满城灯火,无一盏属于她。
理智归理智,但还是生气的。
抬步间前头一块小石子拦在道上,她也不曾绕过,只一脚踢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位宝私信说这段剧情很多细节看不懂,有点慢,我争取两万字结束哈,所有的细节伏笔都会对应回收哒。感谢在2023-12-19 23:29:10~2023-12-20 23:4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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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朱雀长街提前宵禁, 理由用的还是天子遇刺一事,为保臣民安全。京兆尹张贴告示,给各酒肆店铺传令的时候, 亦同时承诺当月官中会给予这三日灯会的双倍补偿。
如此旨意下发,臣民自当无话信服。
甚至不知何人带头,在街道旁朝城西未央宫处拱手抱拳叩首,道天佑女帝。
自然没多少人,多的是闻声见到,匆匆关门或作不知的。毕竟须臾一两年的时间,人们的意识中还是未能接受女子为帝。偶尔天灾、意外,都觉得是女帝牝鸡司晨、颠倒阴阳所致。
“是谁这般胆大, 刺杀天子?”
“阴盛阳衰有违天道, 天下看不惯者多矣!”
“可瞧着挺明理的,还给两倍的贴补。”
“那还不是她作主取消自惹事宜!”
“就是, 好好的不出宫来谁能刺杀她!”
“左右大冷天无甚好玩, 且回家去吧……”
人潮往来匆匆,窃窃私语,贯入苏彦耳中。
他顿在一处卖花灯的小贩旁, 眺望雍门城楼, 那处早已人去楼空。
半个时辰前,他原看见她的,被重重羽林卫护着站在最高处,寒风凛冽,连厚厚的滚金缀珠雀裘都被吹得掀起袍摆。
那样单薄纤细的一个人,捧着一盏特制的巨大花灯,缓缓松开。
然后在花灯后,现出一张素白面庞,带着孤独笑意。
她看更高处的天,不知有人在看她。
养她的两年多里,苏彦带她过过每一个节日。
自有这上巳节。
苏彦给她挑了一个兔儿灯,通身雪白,唯耳朵粉红,双眼如赤珠。她拎在手高兴了好久,问他是不是真的给她,许她作主。
苏彦道,“真的给你,你作主。”
结果小姑娘用它换了五盏普通灯笼,给了路边的两个小乞丐一人一盏,剩下三盏挂在床头。
好长一段时间,他上朝,她便打着灯笼送他。偶尔赴宴回抱素楼晚了,她提着灯笼在入口的小道上等他。
待第二盏灯笼用废的时候,她已经会自己做灯笼,甚至翻了书来回研究,做成了更耐用结实羊角灯。
比不上外头买得精致美观,但苏彦一直用着。
“师父,我也能给你点灯。”说这话时,小姑娘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今日,你已经开始为天下点灯。
苏彦环望四周人|流,想要冲上去告诉他们,未央宫里的女帝是个极好的姑娘,请不要这样说她。
“我们也回吧。”桓四姑娘挑了一盏六角灯,灯壁绘翠竹亭台,上题一行词:风雨夜深人散尽。
苏彦转过头,垂眸看女郎手中的花灯。
“公子,这盏灯是小可这卖得最好的。”小贩一张被风吹得红黑的脸因隔壁摊贩炉子上飘出的袅袅热气拂过,愈发笑意满怀。
“老板雅兴,怕不光卖花灯吧。”苏彦伸手付银子,目光落在一旁那个热气腾腾地炉子上,“上两碗汤圆。”
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尤卖热汤圆。
“那是拙荆。”老板笑呵呵道,“公子、女郎请。”
“我们带走!苏……”桓四姑娘怕小贩认出身份,改口道,“大人身子还未好透,还是少在风口的好。”
苏彦笑笑,多付了一点碗筷钱,让抱石提上。
马车哒哒入北阙甲第,在桓氏府邸停下,桓四姑娘拎出一碗汤圆,一时没有下车,只静坐了一会,“陛下年少,但今日宵禁一事,妾觉得做得极好。”
她掀起蝶羽般浓密的睫毛,面上是温婉得体的笑,“妾无心议论君上,实乃闻坊间话……苏相莫放心上。”
她看到了,苏彦方才面色不豫,眼中有难言之隐。
女帝乃其一手扶持,诋毁女帝犹似斥责他,无甚区别。
桓四姑娘,自诩聪慧,出言抚慰。
“为君者利民则明,且看来日。”苏彦话语温和,“多谢四姑娘宽慰。”
四姑娘,这已是许久前的称呼了。
桓越看他一眼,看得久些。
苏彦并未避开,顿了顿道,“少时姻缘,乃为两姓之谊。蹉跎至今,如说还有情意,委实也是虚的,实乃家姐催促!”
“妾明白!”桓越涌上一股酸涩,“但妾愿意,多少年月都不觉什么。”
苏彦点了点头,“若放在当年,许还有一腔情深热忱。如今么,多来是为责任,再说的不好听些,利益尔。”
他掀开车帘,半边面庞融进夜色中,半边还在车厢壁灯的光线下,却因为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自嘲笑意,使得整个人清寒落寞。
早春夜风扑面,他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苏相……”桓四姑娘一手从那盏热气依旧的汤圆碗壁拿开,欲要伸去给他拍背。
苏彦抬手止住了,“一点未愈的旧伤,无妨!”
“世家联姻,利益高过情爱。”桓四姑娘重新捧上余热弥漫的碗盏,“妾很高兴,苏相今日坦承相待。”
“天色已晚,妾告辞了。”她起身福了福,由侍女打开帘子,盈盈下车。
“四姑娘!”苏彦端坐车中,眼中含了一点笑,“还是作旧时称呼吧,你可以唤我七郎。”
月影横斜,夜风生寒,桓四姑娘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庞灿若云霞。
在烛台灯火旁,更加明艳照人。
“看来今日收获颇丰!”月上中天,桓起过来胞妹院中,看她正在用一盏汤圆。
米黄的团子,外皮软糯绵密,内里豆沙馅新鲜香甜,桓四姑娘不疾不徐用完一个,漱口净手后,方启口,“很甜。”
桓起饮了口茶,“你原是不用这等街边摊口的膳食的。”
“七郎都能咽下,我又何必挑剔。”桓越示意侍女撤下膳食,屋中唯剩兄妹二人。
“七郎!”桓起口齿间缭绕,“苏沉璧不是这般好糊弄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你若有心思,何必延至当下。今日竟能主动相邀请你共游灯会……”
桓起摇头。
“他自个说了,乃长姐催促,两姓缔结,利益尔。”桓越笑道,“就是因为他这般直言,我方安心不少。若说什么愧疚,耽误芸芸,我反觉虚假。”
“他竟直说了?”桓起不可思议道,然转念一想却又颔首,“也对,这确实是他的路子,多来喜欢摊开了说。说得好听乃凡事说明白,不好听就是你咎由自取。”
桓越给兄长续上茶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夫妻婚前都不相识,婚后也能相亲相敬,相守一生。我且当同他不认识,婚后再养情意。再者,苏志钦一脉,只剩他一个子嗣,他总要成婚。故而,单从婚嫁这桩事上,我不觉他有做戏的必要。”
“你这般有把握当然好,得了苏氏这层保护甲,我们便成事了一半。”
“还要一桩事!” 桓越眸光亮了亮,“或许苏相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般维护女帝。”
“怎么说?”桓起顿时来了精神。
“这日灯会,我观察到两处细节。一处是女帝要求宵禁,路人对她评议并不好。苏彦有些失神,脸色不太好看。这处自然可作他是为女帝不平,闻那些话而愠怒。但是后来他送我回北阙甲第,撩帘观处,乃未央宫方向。虽然他掩饰得很好,神色容在夜色中,但是我还是留意到了,他笑中自嘲,多有失意。”
“自嘲?”
桓越颔首,起身至窗前看那轮满月,“他当初反赵,自是前朝帝主实在昏庸,又有江怀懋大军压城,效忠江氏也没什么。然谁能想到,后续江氏竟是女子上位,他自也扶上去了。可是阿兄,您说他就没半点动摇过吗?女帝离京遇刺,他被御史台弹劾受责,好不容易护住她名声,她自个又爆出来遭人非议,如此接二连三生事,他就半点没有怨言?他那点自嘲,便是信念的动摇。前头闻话生愠,大抵也不是为了维护女帝,多来是为自己不值!”
“你一贯细心。”桓越敲点桌案,“若真是如此,我们行事胜算更大些。”
“不是胜算更大!而是事成之后,我无需担心会因为举事逼他就范而与他离心,不过是带他重新走回世家的道路,而不是女帝的歧途。”桓越一瞬不瞬盯着那轮满月,想象她不久后的残缺模样,“毕竟按照贵人的计划,需在婚礼动手。大好的华堂,要染她的血,想想就晦气!”
“且不论事后事,我们还需稳扎稳打,如今苏氏只是请媒人来纳彩,待我将今日事问过贵人,看是否直接应了,还是再验验苏彦态度。索性明日尚书台关于廷尉的任职即将公告,赵谨没有机会了,会由你堂哥桓赴顶上。”桓起起身笑道。
“这是为何?”桓越转过身来。
桓起笑意愈发欢畅,“今个喝酒,京兆府尹无意露出的消息,赵谨不仅掌不了廷尉职,或许连自身都难保了。你且待明日!”
明月皎皎,苏彦亦归来府中。
他下马车后,提着一盏后来拐去买的兔儿灯,独自走了段路。另一只手中还拎着一碗汤圆,见路边乞丐,便送给了他。
*
翌日早朝,新春伊始,满朝文武来得很是齐全。包括楚王章继在十三那日,已经接领银钱抵京,同大司农顺利交接入库。
这日皆聚汇未央宫前殿。
要议论的事一共两桩,一件是渭河刺杀案的进度,一件是尚书台对赵谨的任命。这两桩事原可以合并为一。
因为天子要求廷尉,执金吾,京兆尹共查,内史和右扶风协助。而前头执金吾楚王章继未归,廷尉处赵谨的任命没有下来,所以由京兆尹主查,其余都是副手担任。而尚书台则在对赵谨进行政绩审核。原本尚书台需要先向苏彦汇报,然苏彦病着,知晓这事后为保进度,遂发令无需经过他,他的一票为赞成,一旦通过直接上达天听即可。
这会是尚书令出列回话,道尚书台已经审核完毕,以予通过赵谨为廷尉的任命。
“如此,还望卿尽心竭力,为国分忧。”殿上女帝开口,眼中全是期待。
“臣,定不负圣意。”
赵谨跪谢,心中欢喜。
自父亲去世,他虽承袭爵位,但薛氏族中事,包括两万薛家军,都染不上半分。从前朝赵郢被世人当作一介爱好机关的纨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今日江氏皇朝中的臣子,近十年的时间,他终于靠自己上了九卿位。
终于有了同叔父分庭抗礼的能力。
后乃京兆尹出列,回禀调查事宜,然眼风却全在赵谨身上,不免生出两分怜惜。
京兆尹道,“已寻到一些相关疑似证据,尚在审核中,最迟这日晚间便可结论,逮捕疑犯。”
“这般快?”莫说女帝,便是百官都讶异,“那朕且待你的消息。”
如此散朝。
群臣三五成群同赵谨道贺,亦有要他请酒的。他一一回谢,道一定一定。江见月更是退了御辇,在拐入宣室殿的长廊下目送他。
*
“陛下,丞相来了。”阿灿迎人上来,提醒道。
“臣拜见陛下。”苏彦俯身行礼问安。
江见月收回视线,伸手扶他。
从来臣叩首,君主为显恩厚乃虚扶之。但是江见月扶苏彦,都是扎扎实实倾身上前,双手托腕,将人扶起。
这会亦是如此。
然当她弯下腰,双手在即将碰上他袖腕的一刻,清晰看见他交握竖指的手往内挪了半寸,几乎可以忽略的距离。但那是避开她的方向,半寸足矣说明一切。
这日早朝事少,眼下尚且不到巳时,穿堂风还带着清早霜露浸染的寒凉,从廊上凛冽吹来。
苏彦跪着,江见月站着,风从她背上过,广大的冕服袖摆被扬起,她看着自己伸出的一双手,指尖同他手背所距几厘尔。
风涌袍翻,两人的衣袂分明已经触碰纠缠,偏他的手又挪过些。
她合了合眼,在冕旒乱晃叮当作响声中,嗅过弥散在风中的雪中春信香,双手施力抓上他腕间,却也没有托起。
须臾睁开眼,在他低眉顺眼的姿态下,甩袖转身,吐出“免礼”二字。
风有些大,喉间呛了口寒气,她咳了两声。
他无动于衷,只道,“陛下,君扶臣,虚礼即可。”却不忘修正她举止。
江见月猛然抬首,目光似箭恨不得将他射出一个血窟窿,“以往如此,未闻苏相道不是。”
“以往是臣僭越,坏了规矩,臣愿领罚。”苏彦平静答话。
“苏相身子骨不错!”江见月愤愤道,撞过他往宣室殿走去。
少女牟足了劲,青年丞相身子晃了晃,喘了口气垂首恭敬随在身后。
入殿勘茶赐座,少女复了帝王样,“朕寻苏相,没有旁的事,只是想问问这半月里,朕所为,坦白出宫,明查刺杀,设置宵禁,苏相可有指正训诫的地方。”
“虽与臣初衷偏了些,但也无妨,各有利弊。”江见月转瞬的平静让苏彦感到欣慰,他教出的弟子,就该如此,有错既改,国事为先。
回想方才长廊一刻,他暗思,许是自己严苛了些。
半月未见,小姑娘关心自己也是有的。情窦初开的年纪,情绪起伏大些,但观眼下,多来还是可以克制的。
他微微低着眉眼,继续道,“只是陛下公开遇刺一事,又以此为由宵禁,如此为天下知。长安城中各国探子往来,只怕不日边境他国也会知晓。”话到此处顿下,很明显是点到为止,在考教少年帝王,让她自己顺势分析局势。
殿中地龙烧得暖热,少女手中还拢着手炉,鸡舌香在她四下徐徐升起,慢慢驱散身上的寒气。
“边境处,无外乎南燕和东齐,此二国联盟许久,对我大魏一直虎视眈眈。当年上林苑秋狝,手足骤薨,皇考病笃,南燕便趁势以换药为由,意图起兵压境。眼下朕逢遭遇刺,丞相被罚受伤,这等境况传出边境——”江见月看向苏彦,“朕明白了,眼下除了朝中事,还要格外巩固边防,提高警惕!”
一点既透的心智。
苏彦抑制不住嘴角上扬,恐出声音色暴露了自己的欢喜,遂只点了点头。
“看来朕所言,苏相并不满意。朕自当反思,只盼苏相稍作提点!”座上女帝十足谦逊姿态,眼中隐着落寞和渴求。
“分析得什好,能以过往事结合当下境况,对比分析迅速推出结论,臣如何不满意!”苏彦这会话接得极快,“陛下学得很好。”
“是师父教得好!”少女面上多出一抹娇憨。
“陛下若无旁的事,臣且先回府衙主持政务。”苏彦显然意识到少女是故意装出的自谦,不过为得他一刻弃了君臣的夸赞,企图重新拉近彼此的距离,遂端起一副只论公务的模样。
江见月咬了咬唇瓣,一时没有应话。
他的府衙,是丞相府。
她又想起除夕午歇时的那个梦。
他娶妻生子后,除了早朝和必要的论政,再不入她宫殿。
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他的妻儿,他的爱情属于他的妻子,亲情尽付他的孩子。
他们围炉烤火,烹茶闲话。
他们是一家人。
而她在这寂寂深宫,万人之巅,一无所有。
拢在袖中的手掐入掌心,她抬起眼眸看他,眼眶不可抑制地一圈圈红热起来。
苏彦被她看得心中毛躁,起身跪首道,“臣告退。”
“苏相的伤还未好透是不是?”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一瞬,少女再度开了口。
“无妨的,已经快好了。臣多谢陛下关怀!”
“朕没有旁的意思。”江见月也没有起身,依旧跽坐案前,看着他背脊言语,“只是想着隔日朝会,苏相有伤在身往来不便,左右丞相府中设有“百官朝会殿”,那处原也可以集议,不若近两个月将朝会设在丞相府吧。朕来听政便可!”
“不可!”苏彦几乎没有疑虑地否决,转过身道,“陛下不可离开禁中。”
“朕銮驾出行,至丞相府走驰道不过三里路。这不算离开禁中,历代天子都有前往丞相听政的案列,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不行!”苏彦回想昨日臣民对她的评议,坚决道,“至少目前,没有什么地方比宫中安全。你半步不能离开殿宇!”
江见月无声望他,垂在眼前的十二冕旒慢慢静下,眉眼弯弯而笑。
苏彦脱口而出的“你”,不是“陛下”也非“您”,便让她觉得亲近。
却闻他道,“陛下,你我先为师徒多年,后作君臣。臣偶尔逾越之处,忘了尊称,甘愿受罚,日后也会谨记更改。只是还望陛下听谏,莫出宫阙。”
似一盆冷水浇淋。
少年女帝松开掐入掌心的手指,压下窜起的心火,“不劳丞相左一句君臣,右一句师徒地提醒,朕提出在百官朝会殿进行早朝,原还有一重目的,便是想着或许苏相会不许朕出宫,朕左右身子不适,不去便是,丞相每隔五日入宫一趟同朕讲解政务便可。如此,你我两厢养伤,亦不必日日见面,正好遂了丞相之愿!”
话至此处,江见月深吸口气,从座上起身,在他三尺之地停下,仰头看了他一会,方继续道,“师父教我文武,授我礼仪,却不曾教我如何同爱人表达情意,如何被拒后能若无其实地面对他。自然这样的事,我也不敢问师父。可是,我也没有旁的尊长,没有至亲慈母,可以说一说,问一问,问一问若是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又因此冒犯了他,当再如何与之处之。我问了阿姊,她也不知道。她比我幸运些,陈六郎很喜欢她,甚至喜欢她比她喜欢他还多一些。我就去石渠阁寻了好多书看,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里,上头说向我这般的女郎,自觉无颜,羞愤不敢再见,便躲在闺中闷头盖被。日久天长,许会忘了那一点年少情意,又或许用此之法,欲拒还迎,那儿郎说不定便被勾了去……”
她的眼泪不知何时落下,晶莹堪比冕旒珠玉,只覆下湿透的长睫,自嘲道,“不见师父,我也思念。却也怕见师父,不知如何面对,维护一点稀薄颜面。我也想躲在椒房殿,作蒙入锦被中的深闺女郎。可是要早朝,要听政,要学习,好多事都要遇见师父……我想来想去,想来想去……”
少女泪雨滂沱,哭得浑身颤抖,几欲跌入他怀中,却又控制着自己不碰他身,免他推拒,只垂着头,簌簌低语,“想来想去,且把早朝设在丞相府的百官朝会殿中,如此可少些见面,免师父见我不豫,免自己不知如何处之,徒增嫌恶……”
“师父没有不豫,嫌恶二字更是从何说起!”苏彦亦不知何时红的眼眶,伸手扶住她背脊。
她抬起虚弱眉眼,自己退开身,垂首慢慢回了座上,摊开纸笔誊写听政记录,半晌抬眸道,“师父回去吧,我无事了!”
苏彦自当回府。
只是回去时已是这日午后了。
他与之共用了午膳,又喂完药,直到她上榻歇晌,方离的宫。
午后出了太阳,然日光仿佛浸了冰,依旧寒意森森。
苏彦站在宫门口候车,只觉胸膛尤冷。低眸扫过,才想起这日后来,他抱了她许久,她的眼泪濡湿了他大片衣襟。
而眼下,除了未干的襟口,他低眉轻嗅间,只觉身上有更浓烈的气息。
鸡舌香辛香霸道,层层掩住了他原本周身温淡清浅的雪中春信香。
他掀帘上车,车厢方寸地。只合眼挥去她的影子,安慰自己,小姑娘能痛快哭一场也是好的。
哭过,便好了。
*
椒房殿中,苏彦走后不久,江见月便醒了过来。
倒不是装睡,她睡得很好,原是被陆青唤醒的。说是京兆尹有事求见。
闻是京兆尹,她也不急,仰躺在榻上,静了一会。
只回想苏彦怀中的温暖,不由笑意渐起。
纵然初一那日,他要她来日亦休作他想,又如何呢?
来日,如今日,她依旧可以让他心甘情愿,自责满怀地拥她入怀中。
除夕的梦境缠绵,她攥着身下被褥,骨节发出狰狞之声。
师父只能是她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她分毫。
“陛下,京兆尹急见!”阿灿亦在帐外禀告。
她慢悠悠起身,掀开帘帐吩咐更衣。
在宣室殿接见的京兆尹,回禀的是赵谨一事。
赵谨走马上任半日,半日后京兆尹处核查证据属实,怀疑赵谨与当日渭河刺杀案有关,于是赶紧向尚书台、丞相府、未央宫三处报备,请求提人。
因丞相之言,天子不出禁中,又因赵谨乃天子钦点,遂得令逮捕后,申时时分,人被带来宣室殿。
京兆尹、执金吾、内史、右扶风四位调查渭河刺杀案的九卿皆在,苏彦亦在旁听。江见月坐在正座上,看着案前由京兆尹呈上的证据。
乃一枚如银针一般粗细的钢针,只是只有银针一半长。
京兆尹解释道,自正月初一接手此案后,便派人随即去往渭河桥现场收集证据。彼时因丞相从桥上过,现场多有破坏。但好在连日大雪,又数具尸体冰封在雪下,依旧保持最初模样。遂将全部带回,后仵作检验,在其中三千卫的两具尸身上发现了针孔,其中一句尸身脖颈间的针孔上残留此针。
“陛下请细看。”京兆尹提醒道,“可看针柄。诸人皆知,赵主簿精通机关,随身携有小钢针,虽说此物并非稀罕物,但特制半寸长,半两重的,却只有赵主簿一家。且已经同他素日所带进行对比,乃是一样的。且臣查过,年终赵主簿确实离京,前往杜陵邑,路线也吻合!”
江见月捏来看过,上头是个“赵”字,问“诸卿都看过了吗?”
众人道是。
江见月也不曾放下,只拿在手中来回看。
“陛下,臣年前确实带堂妹去过杜陵邑,廿八晌午离开,当晚深夜方抵京中。一路随行侍者皆可作证,臣并无作案时机。”
赵谨脱了官袍,卸下法冠,跪在殿中。
这一日起伏,尤觉昏梦中。
而他也确定,不是叔父所为。在初一天子提出由他暂掌廷尉一职后,他首先确认的便是叔父是否同刺杀有关。这半月来,他主要心思都在这处,最后确定了靖北侯府的府兵没有被传调的痕迹。甚至还拖苏彦帮忙,调查守边的薛家军的动向,确定都正常后,方安心接任。
而他的竞争对手中,因见他是女帝钦点,楚王章继的人便听令退出,陈氏一族的人闻是陈六郎劝导,亦自动退出。就剩一个桓氏族人越赴。
他几乎本能地确定,是桓氏陷害了他。然眼下却毫无证据,根本无从辨起。只得将目光投向苏彦,向他求救。
这处根本不单单是他任不任廷尉的事,涉及刺杀天子,乃抄家灭门之死罪。
然实在事出突然,苏彦这一刻,亦是一筹莫展,唯一能做的便是拖延时辰保住他,遂正要起身开口,不想女帝的声音先他而出。
“这处当是误会!”座上少女依旧捏着那枚小钢针,一副看了许久的样子,问向京兆尹,“那两具尸体身上的针孔,可是一人伤在左臂,左胸,一人在右腰,然后脖颈处留了此针?”
“陛下如何知晓这般详细?”京兆尹大惊,尸体和证据封存至今,无人知晓。
“看来朕所猜不错。”江见月抬起左手,退下手上珐琅镯,“廿八晚朕遭逢刺杀,夜色深浓,又受惊吓,慌乱中与人搏斗,难辨敌我,曾以镯上钢针防身,捅刺过二人。后闻是三千卫,曾派夷安长公主敛尸厚葬,长公主遗憾至今未寻到尸身。不想原是被京兆尹寻了去,如此亦算英魂归来。”江见月眉间隐痛,只将珐琅镯递与诸人观看,“这个镯子,苏相最是清楚,原是他设计、赠与朕的生辰礼,内藏钢针,予朕防身。”
话落,又让人去传夷安前来对口供,为避嫌,江见月特让右扶风和内史一同前往。内史桓起,一颗心亦是七上八下,
“确实如此。”正好镯子这会传入苏彦手中,他瞧着里头模样,“这处针孔处现下已无针,可是陛下当日钢针用尽,还未来得及向赵主簿再讨要?”说着传给下一个官员。
江见月亦看向赵谨,颔首道,“朕逢刺杀,十数日惶恐不安,都未曾想过这事!”
“京兆尹,你可以试一试,钢针入内,是否吻合。”江见月边说边走向赵谨处,亲身将他扶起。
“谢陛下!”赵谨这日至此都是浑噩的,只本能谢恩。
夷安今日当值,就在宫中,未几过来回话,同江见月所言无二,道陛下当日知晓自己不甚错杀两位三千卫,自责许久,廿九祭祀晕厥也有部分是这处缘故。
至此,赵谨自被洗清嫌隙。
京兆尹向天子请罪,亦对赵谨抱愧。
江见月摇首,“卿乃尽心、细心之,廷尉一职身系一国律法,所任之人自当清白无虞。”她目光重落赵谨处,“赵爱卿想必不会计较。”
赵谨稍稍回神,拱手道,“此事原与京兆尹不相干,臣只要重归清白皆可。”
“如此,都散了吧,且将功夫都花在调查案子上,朕还要仰仗诸卿的。”江见月顿了顿,道,“廷尉留下,朕还有话同你说。”
诸人跪安离去。
宣室殿中,赵谨再跪谢恩。
江见月这会没有让他起身,只转来他身前,居高临下看了他一会,方道,“小师叔,你是该好好谢谢朕!”话落,她的一只手从袖中伸出,在他面前摊开掌心。
掌心处赫然留着一枚小钢针。
赵谨眉宇蹙了蹙,望向桌案上她的珐琅镯,只急急膝行至案前,打开再看。方才京兆尹带来的那枚钢针安静地躺在镯心。
“这……”赵谨转身跪至女帝处,“皎、陛下,你的意思是……”
江见月接来镯子,将那枚钢针抽出扔在案上,将自己手中的装回去,“朕为你作了伪证,那两个三千卫不是朕杀的,原就是死于刺客之手!”
“我……”赵谨方寸大乱,又想辨别又满心皆是愤恨,脑中全是桓氏身影,正努力让自己平静欲要理清头绪自证,闻江见月话语又起。
“但朕愿意信小师叔。”少女俯下身,再度将人扶起,“小师叔救过朕,若无您,朕早就死在永成侯府了。”
“为这一命,朕信您,也愿意赌一次,将廷尉一职放您手中。” 她望着他,笑意满怀,“小师叔呢?能否让朕赢,让朕所托值得!”
“陛下!臣以血、以薛氏阖族起誓,渭河桥上事与臣无关。臣一定会查清,让陛下安心。” 赵谨郑重叩首,以头抢地,“陛下于臣,恩同再造,臣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好了,没有外人,起来吧。”江见月笑道,“只是今日之事,不知小师叔可有头绪,何人陷害与你!”
赵谨望向案上那枚钢针,“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数。”
“等等!”江见月唤住他,往里阁走去,寻来一件披风,掂足给他披上,“朕处没有男子衣衫,这还是前头师父忘在这处的,小师叔披着吧。”
赵谨来时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中衣,如此出去既伤身子又伤颜面。
论起苏彦,江见月手下动作有些迟缓,“小师叔,今日朕同你之事,朕不觉有什么,其实很希望师父知晓,让他看看我,是懂得用人,但是又怕他说我感情用事,不够理智。近日来,他也鲜少陪朕!”江见月顿下,笑笑道,“朕闻他快娶妻了,是桓氏女,那桓家女郎小师叔可知道些,性子如何?”
赵谨眼下闻桓氏二字,只心生恼火,遂道,“陛下何论她如何,她碍不着您!你师父亦不会……”他顿住口,看女帝如此言语,苏彦当是还不曾告知她,便也不多言,只道,“不会不理你!”
江见月含笑点了点头。
赵谨躬身退下,拐出宫门时,见少年女帝孤身立在丹陛上。
一瞬间,心中又怜又敬。
苏彦未走,在外宫门等他,与他同乘一车。
还未开口,赵谨便先讲了一路,最后道,“你为何不告诉她,你早就怀疑桓氏,娶亲多来是幌子。我方才遥遥瞧她一眼,都揪心地疼。那样大的宫殿,那样小的人,她就害怕你娶妻生子了,分去你精力,便少人关心她!”
“你告诉她一声,让她安心,又不妨什么!”
苏彦拢在袖中的手,干干搓着指尖,半晌未接这话,只道,“难为她当即立断,拆了镯子保下了你。明个我去夸夸她!”
山光日下,残阳西斜。
马蹄哒哒远去,丹陛上少女尤在。
夷安走过来给她披了件衣裳,“眼下陛下可以给臣解惑,除了挑拨赵桓两氏,如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构陷赵廷尉?”
“没什么!”江见月拢了拢衣襟,“小师叔一身才学,上九卿位是早晚的事,那是他自己凭本事,往后再大的政绩,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而后是同僚襄助,是家族帮扶,未必能想到朕这么个傀儡少主。但如今不一样了——”
江见月抚摸手上珐琅镯,“今日起,他在朕手中新生,是朕保了他性命,护了他仕途,往后他在任上所走的每一步,都会肝脑涂地,以报朕心。”
“也谈不上是挑他们两族乱斗。师父说过,用人为上,灭而次之。朕只是用可用之人,去灭该灭之人。”
她回首望向夷安,眺望广阔天际,至今日,九卿位上已有两个是她自己扶上去的人。
只是长夜漫漫,孤枕衾寒。
少女目光移向丞相府的方向,忽又想起今日晌午他怀中的馨香,挑眉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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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这日至宫门下钥、各府衙封门前, 尚书台还颁发了一道政令,是由江见月提议,苏彦起稿, 遂而不过半个时辰便通过,传于百官,传到禁中。
“这才明窗开笔(1)头一日,怎就这般多事! ”阿灿接了尚书令的卷宗, 奉给江见月。
已是晚膳时分, 宫人们正陆续上膳。
江见月一人,又一贯用的少, 膳食便也简单。尤其晚膳, 多来是汤饼, 豆腐脑,并三两样点心, 和一些小蒸菜。
今个她心情不错, 午后歇晌起来便吩咐司膳给她添两道佐酒的菜,还特意搬出了四神温酒器。
是故如今案上除了她平素常用的膳食,还多了牛肉羹, 白玉蹄花, 叉烧鹿里脊和一壶特制的果酒。
她调着温酒器的火焰,嗅过果酒的清香,盛了碗蹄花汤慢慢用着。
“这便对了,要喝酒得先垫肚子,方才舒坦!”阿灿捧着卷宗,瞧小姑娘老实地跽坐案前,遂递了个眼神给侍膳的宫女,让赶紧再添块糖糕,再给斟酒。
“拿过来,朕先看了,否则心头巴巴堵着一桩事,吃不痛快。”她将汤喝完,也没挪地方,就洗了把手,接过来阅。
阿灿奉过,摸了摸酒壶,摇头示意宫人先不斟,只将牛肉羹划了一块,又添来半碗汤饼推在案前。
从年前回来至今近二十余日,也就这日瞧着人欢畅了些,还主动添膳加饭。阿灿恨不得一股脑都喂下,让少主结结实实长出一身肉。
却闻“哗啦”一声,整册卷宗都被掷在席上,少女腾地站起身,一脚踢过,转去了内室。
卷宗上写:经天子意,即正月十七至四月底,百官早朝在丞相府“百官朝会殿”举行,丞相领尚书台、共九卿逢五逢十于宣室殿向帝陈词复议。
是她的意思没错。
是她自己提出的。
可是,可是……
他何至于这般急促!
这晚少年女帝在自己寝殿中,砸了卷宗,后来又砸了那个价值连城的四神温酒器。
阿灿捧来膳食劝她用下,一碗汤饼,两块点心,她一声不吭地吃完,一声不吭上了卧榻。
没让落帘帐,她一瞬不瞬盯着地上那盏四神温酒器,不知过了多久合眼睡着了。
动静是后半夜闹出来的。
她睡得模模糊糊,又开始做除夕午后的那个梦,做得大汗淋漓,脾胃绞痛,出声要水喝,守夜的是陆青,捧来一盏温水喂她。
她喝完,还没躺下去,胃里一阵翻涌,刚饮下去的水就“哇”地一声吐出来,还没回神,前头用的一点膳食也尽数吐干净了。
面色苍白,两眼涣散。
陆青吓了一大跳,问她哪里不适,少女伏在榻上,怏怏喘息,半点反应全无。
阿灿闻讯过来,也得不到她一句话,手足无措只得传太医。
太医署上值的太医都赶过了过来,这日齐若明不在任上,是他的徒弟按着以往的病例给出建议探病配药。
但太医监搭脉下来,脉象除了浮荡些,并无大碍,不似旧疾发作。数人在一旁商榷用药,最后开出了一剂安神汤。
因她不言不语,望闻问切说中少了“问”这一项,又是给天子侍疾,太医监没多时便两颊滚汗,思来想去宫中还有一位能主事的主子。
便是长乐宫中的太后,天子嫡母。
女帝奉母至孝,太后的话总愿意听的。
陈婉得讯,披衣而来,无人看见她鹤裘广袖下两手如何生汗战栗。然还未容她开口,只迈入了寝殿,就闻一声“滚”!
气息是弱的,声音也不大,但口齿也清晰。
女帝身边还围着一圈人,贴身的姑姑,就近的太医令,自也无人觉得这话是对丈地外的太后说的。只当是对臣奴生怒,遂呼啦跪了一地。
陈婉怔怔站在一处,硬着头皮上前,便又闻一声“滚”。
“陛下气瘀致脾胃不爽,积食难消,故而生吐,用盏安神汤便无大碍。”太医监闻人出声,便知神识清醒,也不管是不是骂得自己,只将一颗心落回肚里,道是不必这般多人都围着,反阻了空气流畅,且让陛下静心即可。
如此诸人退下,只留了阿灿在廊上守夜,太医令在偏殿值守。未料到,陈婉也未走,同阿灿一道守着。她说得直白,有点想荣嘉长公主了,这样守一守心里踏实些。
江见月用了安神汤,慢慢起了睡意,但眼睛却强撑睁着。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掀被下榻,跑去地上将那盏温酒器捡了回来。
砸得用力,上下都分离了。
她抱在怀中捂了会,又去妆奁寻了两支簪子,落下帘帐,披衣盘腿坐在床榻修理。
晨起,阿灿过来看她,见她睡得很沉,呼吸匀称,不由松了口气。遂俯身给她掖好被子,拉过被子一角时,看见她怀中抱着那盏温酒器。
贴在她胸膛,盖在被衾中。
天子半夜病成这样,阖宫皆知,翌日自然传到辅政大臣耳中。
章继、陈章陆续入宫问安。下午时分,苏彦也过来了。
椒房殿殿门锁着,出来的都是大长秋,一样的话术:陛下气瘀致脾胃不爽,积食生吐,已无大碍。
然对着苏彦,阿灿气不打一处来。
她心中只有少主,并不畏惧外头朝臣官职几品,是怎样位高权重,亦还不知两人间的事,只直言道,“苏相七尺儿郎,铁打的身子,可以夙兴夜寐。您忧国忧民,为陛下鞠躬尽瘁,自然是好的。但是陛下才多大,自幼时便是一副病体,也没有个彻底养好的时候。苏相原该比婢子更清楚!”
“年终跑出去寻您一趟,也不知到底何事,回来这开年来大半月就没见她吃好睡好过,好不容易昨日得了半日欢喜,正要好好用一顿膳,结果您一分卷宗呈上来,把她弄成这幅样子!什么天大的事,您要这样逼她?都不容她吃顿好饭,睡个安稳觉!是晚一日说,天就要塌了吗?”
苏彦昨日午后回去,更衣独坐,看着袍上泪渍,任由衣体生香。
心静下,反省自己的举止。
这么多年了,他养她教她,哄她陪她都成了习惯。这两年许是因为她所在位置特殊,事关国本,他便更加在意她,受不住她丁点病痛不适,也见不得她分毫软弱流泪。每回她一哭,一生病,他就愈发心疼愧疚,恨不得以身代过,唯愿她安康无虞,免累国体动摇。待她却与旁人不同。
却不曾想到,少女长成,情意渐生,累她会误入歧途。
她尚且年少,情难自抑,又天性聪慧,善谋人心。
譬如昨日,她长长一席话,说的是私情与公务交缠,让她忘也不能忘,进又进不得,困顿两难。确实如此,他听来如刀绞,恨责自己带她到这般境地,见她摇摇欲坠,几欲破碎,便只想捧养呵护,以免君主不宁,朝中生乱。
然,那样没有距离的安抚,回头想来只会让她弥足深陷,以为还有希望。亦或许,那本来就是她要的结果,一点用了心机后得到的甜蜜和他的亲近。
不然,何来这会大长秋口中“半日的欢喜”!
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错。
苏彦如是想。
是他的错。
为师,没有引导好她。
为臣,忘记了分寸。
不能再这样了。
他宁可一时重伤她,也不能让她犯一生的大错。
所以昨日,他才会在临宫门下钥前,拟出那道卷宗,让她知晓他也想少见面,少接触。
迫不及待!
“若陛下是因为臣昨日一道卷宗而气淤不适,那即便拖到今日呈上来,陛下也一样会龙体不适。晚一日不如早日,今个大安了便好了。”话落,他站在殿门外,朝殿门拱手行礼。
礼毕又转身对阿灿嘱咐,“接下来数日都没有朝会,陛下可以静心修养,大长秋好生照顾便是。”
“您——”阿灿被苏彦前头话气的不行。
什么叫见了卷宗一样会不适,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但又无可反驳,只跺脚看着已经告退的背影叹气!
阿灿都气恼,就莫论椒房殿中的女帝。
她本握着一支笔在练字,只是手中没多认真,唯有耳朵努力竖着,眼睛时不时隔着门上缝隙看那处身影。
见松竹英姿久立朱墙侧,最后却道出这么一句话。
笔尖墨汁滴落,晕染大面竹简,只闻“咔嚓”声响,笔管断成两节。
*
这日后很长一段时日,苏彦将这段距离保持得极好。
小姑娘除了初时失落了一阵,到了二月里,随着天气放晴,身子渐好,她的情绪心思似也淡了些,按着他预想的在走。
逢五峰十在宣室殿见一次,多来九卿都在,给她讲一些重要政务,所留不到一个时辰。偶尔九卿散去,苏彦也会多留一会,便是他在上一回留了课业要给她答疑解惑。譬如一些简单的政务,苏彦不再直接批阅,也不再给尚书台过目。而是挑出来,理好呈给小姑娘,让她试着批阅。
之前一年,只是带着她听政论政,她没有批阅过奏章。但是一年过去,她成长的原比他想象地快。
他自然愿意放权。
纵然他也希望她能如娇花一般永在在温暖殿宇,不受风吹雨打。但也只盼着是一朵人间富贵花,得人爱惜;而不是柔弱攀藤的凌霄花,靠人生长。
何论,她也不是花,而是凤凰,横绝九天才是她的姿态。
而九天之上何止风雨,更有雷霆,她当有一身好本事。
江见月对于学习无论在何种境地,从未放松过。苏彦让她试批奏章,她很是高兴。每一份都参照以往类似案列,问过相关实地实情,然后也不直接落笔,只铺开书简,写下自己的想法和建议,给苏彦看。
苏彦初得她的书简,愣了片刻。
小姑娘问,可是实在离谱?
苏彦摇首,拿出自己的一份书简。
原是他给江见月的每份奏章,都已在自己的稿纸上批阅完成。两厢对比,除了细节稍有遗漏,其余基本一致。
是故后头再有奏章批阅,江见月也很少出声,只翻开他的稿纸,对比自己的,稍有错漏便自己改正。
苏彦阅过,对她莞尔一笑。
她低头,不看他的眼睛。
苏彦有问一句近日可有漏请平安脉的冲动,一如入宫时见到朱雀长街新来的西域人在卖骆驼,他便想买一匹给她玩,到底都压了下去。
剩一句“今日课毕,臣告退。”
数月之间,他们论政论公务,君臣和谐,师徒友敬。
但未曾论过私事。
直到四月初的一日,暮春烟柳,碎金铺地。
宣室殿中关于渭河桥上刺杀案一事,赵谨做了简单的回禀,道是已经掌握证据,只是有十中之三的证物还需审核,为保证据完整,暂不能示口而论。但至多再两月,待证物审核完毕,便可缉捕疑犯。
江见月颔首,便也未再多问,只让他们无事跪安。
“苏相,留一留。”
这是她三个月来头一次开口留他,亦是头一回同他论私事。
她道,“朕闻苏相同桓氏女已经过了六礼中的第三礼纳吉,就剩纳彩,请期,和迎亲,看是成了!”
苏彦回道,“臣与桓氏四女,本就有婚约,多年蹉跎,如今既重结前缘,自然就快些,不再耗费年月。”
少女颔首,如水杏眸中攒出笑意,“所以朕欲同苏相商量一事,朕想出宫。”
苏彦蹙眉。
“朕想在苏相大婚那日,去丞相府观礼。”江见月顿了顿,止住苏彦,唤过旧日称呼,“师父,我知道您为我安危着想,便是听政都不许离开宫殿去往丞相府。即便驰道有重兵把守,即便我銮驾出行,您也不放心。我都明白,您是为了我好。”
她起身走近他,“可是我就您这么一个至亲的人,您要大婚了,我就想看一眼,于公于私都不过分。退一步说,你位极人臣又是帝师,今娶新妇,少帝却坐禁中而不至现场,知道的说您是为朕安危考虑,不受殊荣。不知道的,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新妇,不愿给她颜面!你大婚,娶之人,定是要放在心间敬爱疼惜的。皎皎得您教养辅弼,无以为报,愿意爱屋及乌,赐其尊荣,以表寸心!”
“师父,难道您不爱您的新妇,不愿给她至尊的荣耀吗?”她仰头看他,眼角新月熠熠闪光,执拗等他一个回复。
日影偏转,苏彦拢在袖中的手一遍遍搓着掌心,忍过铺天盖地而来的鸡舌辛香,终于点了点头,“那臣代她谢过陛下恩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回合!
明窗开笔(1):古代新春后皇帝重新理政的说法,大概就是过完年假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