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阿真,请你永远珍爱自己 ……
去江南的人回来, 还带回见通的一封信,大夫人看完,心里那点仅存的希望彻底被杀死了。
见通在信中欢天喜地地说他与那位许娘子已经互通心意, 希望家中成全。
大夫人摆摆手,连派出的人查到的许娘子的状况都没心情细听,徐问真见了, 叫那位钱妈妈:“妈妈先下去吃茶小坐,过会有人来回话, 等回话的人走了,妈妈再来。”
说着微微侧首, 信春会意上前, 挽着钱妈妈道:“妈, 您随我来。”
钱妈妈忙恭敬地谢过, 才微微躬身随着女儿退出去。
上房里, 徐问真重新给大夫人添了茶, “还是听听那位娘子如何再论其他吧, 见通若是定了心, 十头牛拉不回来。若强求他与宣娘,才是害了两个人。”
家族订婚和放手成全, 徐家现都有先例在, 正因为这个, 大夫人才太阳穴直跳。
她长叹一声, “我怎么就得了见通这个冤家,谁家的孩子成婚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偏他有主意。”
到底定下点心,缓了一时,又唤钱妈妈进来, 细细听她说见通中意的那位许娘子的情况。
见通前次送回的书信情况写得很简单,只说许娘子之父在寒山书院授书,钱妈妈此番过去拿出看家的本事打听,将许家的情况都打听清楚,来回大夫人。
其实没有太多可说的,无非是家中世代做什么的、现有几口人、主要以什么为生计并娘子家人在当地的声誉如何。
大夫人听着,渐渐分析出来,许家大约是个在当地还算小有文名的书香之家,从许娘子之大父开始读书,在当地做了个小官,其父年轻时考过科举,因无家声助力未能中第,但学问不错,在家耕读数年后被请至寒山授经,专讲春秋,在书院二十年,颇受学子推崇。
——寒山书院乃是前朝时一位地方大吏致仕后修建的,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许家郎君能在那里站稳脚跟备受尊敬,不是寻常人。
许娘子还有一位同胞兄长,今年入京赶考,名次不错,如今活动了一个小官职外放出去了。
大夫人对息妇的出身家世其实并不在意,徐缜至少还能再干上二十年,见素眼见着在官场上立住了,见通只要自己成器,往后的前程是不愁的。
她只怕未来息妇是个拎不清的人,没经历过大家族里生活不要紧,她可以一样样慢慢教,但若是心肠不好、拿不明白事,那怎么教都是白费。
何况见素这里又是特殊情况,他立誓不娶,未来宗妇的位子就空着,倘若见通娶的是个不明白的,再将注意打到掌家权柄上怎么办?
七夫人的小心思大夫人门清,这些年能处得过得去,盖因她不在意七夫人——一个弟妇,如今长辈眼皮底下翻不起风浪,等长辈们不在了,她眼不见心为净了。
何况七夫人还算没有坏心的,她更无需反感。但儿妇却不一样,父母在不分家,见通和见通息妇在她跟前要过至少几十年,倘若娶个内里藏奸的回来——那可有她烦心的。
这才是时下的夫人们愿意与娘家再结儿女亲,或者给孩子从小定亲的一大原因——至少娶回来的娘子知根知底。
见通与宣娘的事,她本来在心里盘算得明明白白的,天降一个不能再合心意的儿妇了,若不是为宣娘受了委屈而气愤,她都想厚礼谢那丢了西瓜拣芝麻的高家人。
结果她这里想得好好的,儿子在外隔着千里给了她一计狠的。
毕竟不能做得太过分,叫人家娘子察觉出来心里不好受,认为徐家对她不尊重,钱妈妈打听的东西有限,只是这些从外人口中能听到的,与许娘子却没见过面。
大夫人听罢,心里还是不大有底,盘算着是得女儿走这一遭。
钱妈妈在下垂手等着吩咐,大夫人拿定主意,笑着对她道:“你千里迢迢去探望见通一回,舟车劳累辛苦了,回来了就先歇两日再回来不急。”又吩咐厨房整治一桌酒席给她家,另外与了一包银两,旁的话未曾多言。
钱妈妈便明白她的意思,出去后只对人说此次下江南是去探望小郎君的。
徐问真放了信春一日假,叫她陪她娘出去,正房里留下大夫人与她母女俩,大夫人道:“真娘,还是得你走一遭,去瞧瞧那位许娘子的性情。下晌我往你外祖母那去,先向你外祖母、舅母赔罪。”
她长叹一声,“见通这个没福的东西。”
“人与人之间原本就靠‘缘分’二字,见通能如此倾心的娘子,必定是极好的。”徐问真轻声道:“宣娘很好,只是他们无缘罢了。倘若一切顺利,往后就再不要提这些,他们能好好地过就很好。”
大夫人知道她的意思,好笑地看着她:“你母亲又岂是那等会磋磨息妇的人?只是宣娘……诶,你舅母正为她的婚事烦心呢。”
今年这几个月,两家事t情都不少,大夫人长叹一声,“不知犯了哪路太岁了。”
“高家那边,好歹是在纳采前就被告发此事,宣娘虽然耽误两年青春,到底还没落到高家,已算是万幸了。”徐问真道。
大夫人点点头,她知道是这个道理,倘若叫宣娘无知无觉地嫁了过去,那才真是跳进火坑没处说理。
只是做姑母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为难却没有办法,怎能不心急。
她握紧了徐问真的手,或许物伤其类,让她一刻舍不得撒开,她絮絮地道:“此时下江南,景色或许不及二三月,但山峰连翠、水波万里是极美的。江南气候湿热,衣裳要拣轻薄透气的带。含霜她们都是稳妥人,跟着你我很放心;护卫更要带足,先乘大船走水路,让你父亲瞧瞧,能随哪一班官船同行,更稳妥些。”
“明瑞明苓和问星你不必担心,我将他们都接到我这里来,明德堂修葺好了,我先叫人收拾着,等你回来再按你的喜好稍一布置,就能住进去了。”
她又道:“宣娘的婚事我会帮着留心……只是难了些,门当户对的人家,有几个到了这岁数还没相好婚事的?”
大夫人知道问真与宣娘一向感情好,不愿多说这些叫女儿烦心,只拉着问真细细叮嘱出门要注意的事项,恨不得都列成单子叫含霜等人背下。
徐问真在京中长到二十几岁,这几年虽然离开家人独自在山上居住,可没离开家里的庇护范围,此番南下是她第一次出门远行,不仅大夫人,大长公主、徐虎昶和徐缜其实都不大放心。
徐虎昶拨了一队自己的心腹护卫给徐问真,加上徐问真原本的人马,这回真是去挑山贼都不怕,若有劫道的想不开要劫她,只能被打倒之后自认倒霉。
南下走这一遭,其实是去相息妇的,所以必得自家的人去。
大夫人去动静太大,家中事又无人料理,以目前徐府的权力分配,八成是落在徐问真手里。比起看家管事,徐问真还是更想出去溜达一圈。
她母亲还年轻呢,她现在把事接过来,然后再还回去,白出力,不如出去游山玩水自在。
江南风景她只在书与友人的信件中看到过,问圆早两年随夫婿在出外任,在南方,算是从京城到白鹿洞那边的必经之路上,徐问真能顺便见她一面,还有她在南的几个友人。
她年少时早早被代表未来储妃的凤冠砸住,对天高海阔、大漠孤烟、远方山水的所有幻想都不得不牢牢锁在心里。
她十六岁及笄那年,周元承曾有一次一早出宫,接上她,两人骑着马出城。
新北山脉上有一座青凤山,早年被赐给当朝太子,周元承拉着她的手,他们登上山顶,遥望着红日长河。
那一日在山顶,问真伸出手,感受着从远方吹来的风,鬓发被风吹得凌乱,她静静看着缓缓升起的太阳,许久舍不得挪开眼睛。
她以为,她将是她此生离自由最近的一次,离宫城最远的一回。
下了山,在成群侍卫的拥簇下回城,听闻周元承被皇后训斥了一顿,她回到家,大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大长公主揽着她,一点点摩挲着她的鬓角,许久没有说话。
离开青凤山,她仍然规循矩步,言笑得宜。
而现在,她即将真正离开这里,奔向远方,奔向江南山水,无边秀色。
徐问真晚上回房,掌起灯规划路线,含霜列了单子一样样收拾东西,凝露被含霜指使得团团转,主仆三个都满怀期待,徐问真尤甚,次日一早问星与明瑞明苓一起仰着小脸笑呵呵地扑进她怀里,才唤起她一点微末的良心。
她一阵心虚,面上当然还是很光风霁月,略带歉意地搂着几个孩子坐下,轻声说:“咱们家在南边出了点事,唯有我有时间走这一遭,只怕要出去月余,这段日子你们在家,到你们大伯母、阿婆院里住去,要听长辈们的话,不要淘气。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好玩意,好不好?”
明瑞明苓经历过一回和她分开一整日,听了就瘪瘪嘴,忍不住要抹眼泪,委屈巴巴地扯住她的衣摆不松手。
问星大了两岁,显得懂事许多,乖巧地问几时能回来。徐问真一个个安抚过去,索性这段日子明瑞明苓与家人们都已熟悉许多,对大夫人、大长公主更添依赖,不像从前在云溪山,只依赖信任她这一个血缘亲长,她若离开一个多月,孩子们逐渐会适应,反应不会过于激烈。
明瑞明苓从前过于依赖她,她觉得有些不好,但因常住云溪山,他们最常接触的长辈就是她一个人,余者漱雪、枕雪对两个孩子虽然照顾得细致入微,身份上却不能如长辈一般疼爱教训,所以对明瑞明苓的依赖,问真无力改之。
如今回家常住,上面大夫人、徐缜、大长公主、徐虎昶这两代长辈对他们二人都极尽疼爱,明瑞明苓逐渐熟悉了在大家庭生活的日子,阖家长辈都疼他们,便不再像从前一样,只紧紧抓着问真一个人。
盘算出去玩时心里多么畅意,真要走了反而很不放心,大长公主点点她的额头,道:“且去吧。趁如今年轻,又没有羁绊,正好四处走走。不然等像祖母这般一把老骨头了,想出去都没有力气。见通这小子虽然行事叫人恨,你倒应谢他一谢。”
大长公主比大夫人想开得些——主要是在赵老夫人那顺利取得谅解,又畅饮一番玉春酒,现在通体舒泰,哪怕看着幺儿息妇想到见通那,不愁了。
她很相信徐问真看人的眼光和手腕,倘若人真不成,家里再商量对策。
人若是还好,竟算是一份天降良缘。
徐问真走前还顺便见了周宣雉一面,她们那夜离开问安家后,倒见了两次,只是周宣雉有妊在身,前阵子一直害喜,见面匆匆的,并不尽兴。
这段日子她状态稍微稳定一些,便兴高采烈地拉着徐问真出来逛金铺,她们的首饰自然大多是请熟悉的老银匠来打的,但首饰铺子会定期送新样式的图纸上门供挑选。
周宣雉攒了一批比较喜欢的样式没叫人送去,今日正好出来挑选。
徐问真日常一般不簪戴太多首饰——主要是她头发厚密,挽起能簪首饰的发髻便很沉重了,再加上金玉首饰,压得人脖子疼。她对这些金玉饰物没有喜欢到能顶着脖子疼要展示出去的程度。
往往就是喜欢的买回去,放在妆匣中,偶尔选一两样出来戴。
周宣雉对此很不在意,道:“今日能叫你看上带回家,就是它们的福分了。戴不戴的,有什么要紧?喜欢的带回去,偶尔铺出来看看叫人心里畅快。这支钗怎样?”
她拿起一支嵌鸽子血红宝石的点翠花钗,另一只手是一支满池娇赤金步摇,徐问真点点头,“都不错。”
“那就都要着。”周宣雉道:“我只盼过几个月能得一个小娘子,届时就像你打扮明苓似的,换着花样地打扮她。——其实选这些首饰,并不为取回去都能戴,只是买下时叫人开心便足够了。”
她侧首向徐问真,眨眨眼道:“你此番要下江南,正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可要高高兴兴地去,再高高兴兴地回。”
徐问真这会反而希望她们没那么熟,她就不会一下意识到这位县主娘娘的言外之意。
“我如今就很开心。”她淡定道。
周宣雉摆摆手,“你还是不明白。男情女爱、纵情欢乐,其中的畅意与你饮酒奏乐骑马射猎都不一样。感情,可真是一种好东西啊。”
她支着脸轻轻地笑,鬓边一串艳红玛瑙与圆润珍珠相间的流苏轻颤,衬着细白如凝脂的脸颊,哪怕不饰粉黛,她有种光彩照人的明艳美丽。
“好真娘,欢喜侬侬,忒煞情多时,便如呷一口蜜,浓浓地含在口里,叫人由里往外都是欢喜的;酸涩时的滋味,则如三九天围在熏笼上,熏着暖香嚼一口圆柚,自有妙处在其中。”她伸手勾住徐问真的衣袖,掐在指尖晃了晃,如问星撒娇一样的动作,“我就不喜欢你那几年那副高坐云端,阿真、阿真……”
她未曾饮酒,却露出一点醉态,眼圈微微地泛红,轻轻依偎在徐问真肩上,闷闷地道:“你不知那几年我们有多怕。她们陆续离了京,一时回不来,变催着我按月去找你,我每见你一t次,便更恨周元承一分——”
“你疯了不成?”徐问真皱眉按住她,幸而连含霜她们都在门口处等候传唤,四下无人,周宣雉声音又低,倒没外人听到。
周宣雉用力摇了摇头,“我恨他害你。……但这几年,我看你渐渐在云溪山整顿好自己的生活,偶尔有些庆幸。倘若叫你循规蹈矩地,过上寻常贵女的生活,成婚、生子,绵延宗嗣执掌中馈,你当然会做得很好,只是未必有如今这般轻松,与抬腿就走的自在了。”
她握住徐问真的手,定定注视着她,“左右已是尘外人,那些礼节俗教,都抛掉吧。情爱害人,但你不在意它时,调剂生活便很有趣。世上的男人,很难有比他更得权势富贵的了,但要论情爱上的好处,比他好的却大把人在。未必要动真心,只是寂静长日里需要消遣不是?”
徐问真听到这,终于明白周宣雉今日发的什么疯——原来是认为她对周元承情根深种,所以早几年才那般过得那般清寂日子,对什么都兴致寥寥。
徐问真沉默一下,她不好直接与周宣雉说那都是她养出来给帝后看的。
在皇后发了场疯,皇帝不知还存着几分清醒的情况下,她对周元承一往情深,因周元承的死痛不欲生,对她、对徐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倘若她在周元承刚死的那两年里,表现得轻松欢快一点,只怕皇后顶着压力要冲出宫给她一死。
后来昌寿留下的两个孩子由她抚养,今上开始培养年幼的三位小皇子,她这边的情况才好转一些,可以稍微松口气,然后条件逐渐宽松,日子愈发畅意。
周宣雉或许是被她最初那几年痛不欲生的样子吓到了,总认为她还对亡者念念不忘,今日才说出那般大不敬的话,劝她——养个男人消遣?
徐问真只能认真地道:“我只是不爱好那些。我要消遣有你们,要玩乐有大把方法可以尽兴,男人罢了,不是什么必须要有的,何必去干那弊大于利,后患无穷的事呢?”
周宣雉摇摇头,“我们都成了家,有了子嗣,渐渐都分转着忙开,陪你的时间总是有限的。算了,您是清心寡欲圣人一个,我不做讨厌的人了。我只是觉着,圣人都放出口风叫你可以再嫁,你又何必自苦?
皇后如今……远不如当年了。赵家她那一支已落寞,信国公府自然是向着你的,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成婚嫁人,我知道好处不多,不如你现在自在,可养个男人算什么?宁国姑姑面首养了一园子,没见有人说闲话!就是你们家风气太正,你才觉着这种事不可轻疏而为。”
她一摆手,就是金玉堆里万千宠爱养出的骄纵肆意,
徐问真好笑道:“你这话叫桓应听了才要心慌。”
“我们嘛,就那回事。”周宣雉嗤笑一声,“他家如今势弱,仕途上还要指望我阿爹,他只能捧着我。等过些年,他若翻了身,可未必是如今这样子了。”
徐问真沉默一会,小声道:“往好了想,没准他不能翻身呢?”
“哈哈哈哈——”周宣雉朗笑出声,“这话叫他听了要恨你。有什么的,当年选中他,选的就是意气风发探花郎,他若沉寂忧郁下去,我还不喜欢呢。虽然清癯郎君别有意趣——他还是得意时俊朗些,笑如春风拂面,不笑时别有风流。真到那一日,心意变了,自然撇开手去。我还有封号俸禄和爹娘给的田产,就是到八十,我养得起小俏郎君!”
“未必会到那一步。”虽然人心叵测是真,但昔日楼台定情,多年夫妻情谊不是真?徐问真拍拍周宣雉,“你这段日子一日情绪高亢,看落雨凄凉都顺眼无比;一日情绪低落时,万花绽放不得你的好。许是这孩子闹的,等她出生,可得罚她三杯,不如你代她吃?”
周宣雉乐不可支,笑得直拍桌子,鬓边的流苏轻曳,美艳不可方物,“好!就吃你家的玉春酒,三杯可不够,我要吃一坛!”
“等孩子出生,我陪你吃,彻夜不怕。”看在周宣雉如今是两人份量,又是为自己担忧才引出情绪来,徐问真耐心极了,轻哄她:“我祖父那有三十年陈的佳酿,届时我讨来与你吃。”
周宣雉顿时精神起来,“就等你这话呢!赵宣还炫耀她吃了好酒,我就不信,你家的酒我还吃不到了?备好酒等着我吧!——你若是个男人,就没有桓应的事了,只为了你家的酒,我是要嫁你的。”
徐问真挑挑眉,“难道不为我的人品?”
“人品值几钱?——若你做男人还能生得这样好,我倒可以图一图好颜色。”周宣雉咯咯地笑,二人分别前,她又将列好的物品单子交给徐问真,其上满满写着江南盛产的脂粉、丝绸并一些鲜花玩意,“可千万替我带回来!”
徐问真将单子随手一收,“看我心情吧。”
周宣雉夸张地拱手作揖,又拍拍肚子,“观音娘,快谢谢你姨母!”
正笑闹间,有人匆匆进来,在含霜耳边低语一番,含霜听罢,面色不变,镇定如常地到徐问真近前道:“娘子,家里催着咱们回去呢。”
徐问真与周宣雉道了别,起身离去,登上车才问:“出什么事了?”
含霜道:“说得不清楚,只催着咱们快回去。”
第32章 第32章 七夫人:你们年轻不懂事,宁……
眼下徐府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旧年归于随侯王家,随着夫郎外任的四娘子问圆忽然回信来说要和离,七夫人见了信急火攻心便昏倒了。
徐问真回家时大夫人坐在房里, 倒还镇定,只是面有愁容,见她来了便招手道:“快来瞧瞧你妹妹这信。”
那边婢女忙给七夫人灌了茶水, 因不知情况,不敢乱用丹散药丸, 只能叫人快去请郎中来。
徐问真稍微搭了一下七夫人的脉,眉心微皱。她只是闲着的时候跟着白芍学过两手, 大长公主更多还是要求她对药理与特殊药材的气味熟悉, 脉把得并不精准, 搭了一会并不确定。
大夫人将问圆送回的信递给徐问真叫她看, 看着昏迷的七夫人有些急, “你七叔母往日身子最康健, 今日一着急却昏了过去, 偏生白芍还出城采药去了。”
匆匆赶来的问显慌得脸色惨白, 守在床前紧紧握着七夫人的手不敢松开,问满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哭出声, 徐问真却若有所思地道:“叫八娘哭出来试试, 八娘你喊喊七叔母。”
问满愣了一下, 然后立刻点头, 凑在问显耳边说些什么,不多时, 问显一声期期艾艾、委屈巴巴的“娘!”传入众人耳中,大夫人着眼看去,便见问显坐在床前, 哭天抹泪的一副可怜样子,“姊姊骂我!她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往后一定没人看得上我——”
“谁……荒唐!”七夫人艰难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眼里却喷薄着怒火,“谁说这混账话!”
问满微微松了口气,又觉着太阳穴直跳,到底母亲醒来的欢喜占了上风,先安顿着七夫人好好躺下,又唤婢女来拧巾帕给七夫人擦脸醒神。
问显已经眉开眼笑,“无人说,无人说过,都是我自己编的,阿娘你看,我若不这样说,您如何能醒来?这可都是我的功劳!”
七夫人按住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只觉得手尖发痒想掐她。
大夫人走了过来,她忙要起身,却被大夫人按住,“你先躺着。往日身子一向强健,怎么今儿忽然就昏倒了?还是得等医者来瞧瞧才能心安。”
七夫人急道:“圆娘出了那样的事,我如何能够心安?”
问满闻言一急,顾不上别的,忙道:“姊姊怎么了?”
“你姊姊,你姊姊她真是疯了!”七夫人气急了,自己流出眼泪来 ,“那样好的婚事,对她百依百顺的郎君,她究竟有什么不满的,偏偏闹到要和离的份上?”
大夫人闻言微微皱眉,“四娘一向是个周全稳妥的孩子,她如此必定事出有因。”
七夫人脸急得通红,“那赟之当日是她看中的,这几年待她真是百依百顺,处处体贴,她还能有什么不满的?我看真是好日子过够了——”
“好了。”大长公主皱眉打断她,又对问真道:“你妹妹那里原是你要下江南的必经之路t,事既如此,见通那边先不论了,你只先奔着你四妹妹那去吧。”
徐问真点点头,这点她方才便已做好打算了,七夫人忙道:“真娘毕竟是小辈,我看还是我去稳妥些。”
其实她心里是怕徐问真去了,什么都不干,真随着问圆的心叫她和离了。先不说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说王家赟之那么出众的家世人品,离了这一个,到哪去找更好的?
她知道,问圆不是行事轻率之人,此次回信必是受了委屈。可她小孩子家家,气性难免大了,不知生活里牙齿还有碰舌头的时候,若只为了一点纳妾偷腥拌嘴之类的小事就闹到不可开交,日后岂不悔之晚矣?
因此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自过去处理此事。女儿年岁还轻不懂事,她却不能放任女儿,叫女儿害苦了自己啊!
正说话间,郎中来了,因七夫人还卧在榻上,婢仆们忙将帘帐放下,才引郎中入内,郎中诊了脉,却又细细问七夫人近日饮食、坐卧,大长公主便稍微有了些猜测,登时只觉眉心一跳。
她低声吩咐锦瑟持帖子去请林太医,里间里已有了笑声,七夫人既惊又喜的声音传出来,更叫她头疼。
郎中一出来,果然说疑是喜,只是时候还浅,不敢说十分准,今日又有了晕厥的症状,最好卧床仔细安养一段时间,再过半月余诊脉细看,或许就清楚了。
大夫人笑盈盈道:“恭喜母亲,又要得一贤孙了。”
大长公主回过神,点点头,含笑道:“偏你嘴甜,是来讨我的赏的?”又叫人封银两给郎中,她一出手自然极丰厚,郎中对方才她短暂的停顿忽然不觉,说了满口的吉利话,领银而去了。
屋里七夫人已经欢喜起来,又因郎中的叮嘱,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不敢乱动,没有方才要窜起来飞到问圆身边按住她不许和离那股气了。
只是大夫人一进去,她又扯着大夫人的手喋喋不休,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些问圆年轻、不懂事的话,她心里艰难着,一边放心不下女儿,一边又不敢乱动怕伤到肚子里这块肉,一时骑虎难下。
大夫人见状反而松了口气,先安抚住她,又对因为她们说话云里雾里,而为问圆担忧的问满道:“你且安心,你姊姊那边并无大事,只是有些事须得家里商量着帮她办罢了。你留在这好好看着你母亲,别叫她走动、动气,旁的事晚些等你父亲回来再说。”
问满迟疑一下,还是乖乖应诺,至于问显,则欢喜地扑在七夫人床前,忍不住抬手去摸七夫人的肚子。
问满见状,掩住眼中的忧色,送走了祖母、伯母与长姊,回来房中,见小妹闷闷地趴在床前,便走过去笑着对七夫人道:“我瞧祖母欢喜得紧,还特地叮嘱我,等会林太医会过来,再给你好生诊脉呢。”
一壁拉过问显的手,笑着叮嘱她:“你去外头瞧瞧安胎药她们煎上没有?我想吃些酿梅子汁,今日房里没有备下,你到茶房取些来好不好?长姊带了些点心回来,我没细瞧呢,你去尝尝看,应该搭配哪种饮子,一并取来。”
问显应了是,领着贴身女使退下,问满打发小妹出去吃点心,回头看一眼躺在榻上还有些虚弱的母亲,心里万般叹息只能压回去。
东上院里,大长公主叫人煎了茶来,徐问真呷了一口,果然是她前次带回来的。娘仨坐下,大长公主才道:“四娘的性子,做事是最周全。她闹这一番必不是无缘无故,还是得真娘你过去瞧瞧。你七叔母……这一遭巧,免去些麻烦。”
如今有了身孕,身子又不稳当,七夫人自然不会再折腾离京,问圆那边她就插不上手了。
大夫人轻声道:“只让真娘去怕还是不大好,不如叫见明跟着同去,毕竟是本房长男,虽是小的,说话有些分量。”
大长公主知道她的考虑,怕问真在外大包大揽回来七夫人怨怪,点点头答应下,“晚些徐纪回来,我喊他来说。”
大长公主心情好时,儿子们便按次序叫,心情不好了就直呼大名,这会心情显然就不大好。
见明年纪还轻,在徐问真跟前一向老实听话,出去自然还是徐问真做主。
徐问真心里盘算着最近听到的消息,低声说:“有些风声说郕王要迎随侯家的娘子做次妃。”
随侯王家正是问圆的夫家。
大长公主与大夫人听罢,对视两眼,都明白过来。
问圆八成是听到了风声,才闹这一场和离,有个家里人去了,才好问一问家中的立场意见。
不然就这样随着王家上了夺储的船,问圆心里只怕不安稳。
大长公主叹着道:“问圆这孩子,就是太细致周全,害得自己劳心费力。你且去看看吧,倘若她过得不顺意,分了罢;倘若只是顾及咱们家,与王家的还有感情,倒不必就此分开。郕王日后无论如何,牵连不到她那里,更害不到咱们家。”
“只怕是随侯家想拉着咱们家一同上船。”大夫人道:“还是得母亲您派个稳妥有身份的人同去,真要议和离,倘若闹得难看了,真儿还是不够分量。”
大长公主虽觉着未必能用上,到底担心徐问真,还是想给她安排一份保障,只能又请出从安州回来不久的云姑。
要论资历本事,她身边的女官中便数云姑是头一等,身体又强健,年轻时是随着父亲杀猪的,年岁虽长了,抄起紫檀杖打十郎大气不喘一下。
大夫人见状才安了心,大长公主却道:“还是得立威、立望。”
她拍了拍徐问真的手,“咱们家旧籍原在留州,多年不在,那边只有一些族人与旧仆在,你此番左右离京,不要怕奔波,就回去看看吧。”
她握着徐问真的手,意味深长地道:“你只记着,哪怕你将徐家的天捅破了,还有我与你祖父替你补上,但有那起子欺软怕硬和迂腐顽固的人,却非得你露出手腕来,才能震慑住他们,叫他们信服。”
京中的族人们都是近支,又在天子脚下,人人的眼睛盯着,做得过分难免传出风言风语,不如拣老家的人杀鸡儆猴。
徐问真徐徐应诺,“孙女明白。”
大长公主又絮絮叮嘱她,“立了威勿要忘记施恩,世上人心多是如此,你一味地和软,他恨不得踩到你头上去;你先露出手腕,叫他们敬你怕你,然后稍微给些好处,他们便对你又敬又服……”
这些都是徐问真从小就听她说的,此刻再听,却仍然耐心极了,因在大长公主跟前,大夫人不好叮嘱什么,回去却叫出最擅理账的秦妈妈,交代她点好精干人手,一同随娘子南下。
徐问真南下的队伍于是愈发庞大,为了叫大长公主和大夫人放心,她只得都带着。
晚晌间徐纪回府,先到大长公主那,听了此事道:“见明年轻,做事没个主意,此番多得靠真娘了。”
他对徐问真道:“倘若王家那边真不成,便将问圆带回来,嫁妆奁产赔些进去都不要紧,告诉她,万事都有家里,她带着孩子回来,便叫孩子姓徐很好。你叔母那边,你只管放心,有叔父在呢。”
他这样说,就代表七夫人再不满不会闹出来了,矛盾会在他们房内自己解决。
徐问真郑重应下,“叔父放心,若真到那一步,我必将问圆好端端地带回来。”
大长公主长叹了口气——她下午之所以还考虑不直接和离的可能,便是因为问圆如今怀有身孕。
孩儿生来失父,岂不可怜?
她只盼孙女真是出于谨慎来这封信,但心里又明白,以问圆一向稳妥周全的性格,若不是真有不好的端倪,是绝不会走闹和离喊家人过去这一步的。
喊家人过去商量有许多方法,用闹和离这种极端的办法,就是她已经存了和离的心。
大长公主捏了捏眉心,暗道:都不叫人省心。
她又说起七夫人的身孕,徐纪脸微有些红,没等他说什么,大长公主已极郑重地道:“你息妇有身子本是好事,可我要提醒你,她毕竟岁数大了,你们万t事都要多上心,平日里她总爱胡思乱想,你要多关注她。
再有,她日常总请个巫娘神婆来,这没什么,但那些乱七八糟的符水、神水千万不许喝。这些话从前我都叮嘱过她,只是你息妇的性子只怕你知道,今日嘱咐的明日忘了,从前我说的那些,只怕都已忘到九霄云外,就得你来上心了。你既是做夫婿的,又是做父亲的,凡事要替妻儿多考虑。”
徐纪听罢,再无赧意,忙肃容道:“劳累母亲为儿与儿妇操心,实是儿的罪过。”
“你能照顾的你息妇安安稳稳到满月,我就安心了。”大长公主摇摇头,“我安排人去只怕她多心,京里擅照顾孕妇的医婆名单我叫锦瑟整理出来给你,你自己请去吧。”
她看着这幺儿实在烦心得很,摆摆手叫他出去,徐纪识趣,又惦记着妻子,利落地告退了,说明日休沐,明早再来请安。
再晚些徐缜回来了,问圆那边着急,下晌大夫人命人送信到尚书省,叫徐徐缜尽快安排好船只,他晚间便带回消息,两日后即可出发。
万事已经安排妥当,日子真落定了,大长公主与大夫人又不舍起来。大长公主一遍遍摩挲着徐问真的手,絮絮嘱咐着出门应注意的事项,还有对问圆那边、见通那边包括老宅,发生各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
徐虎昶、徐缜和大夫人不时补充,一家人说到天色很晚才散去。
时间忽然提前,含霜回了房来不及休息,立刻唤起房中的女使婆子们,连夜打点剩下的行囊。
出门的日子延长了,需要带的东西更多,含霜又一遍遍筛选出门的人的名单。
徐问真屋里几个掌事女使,含霜、凝露随行,信春留下看家,另外有五六个女使服侍便足够了,要多带的是仆妇娘子们。
徐问真这边的人,加上大长公主和大夫人安排的,最终列出很长的一个名单,次日一早见明便过来请安,他是头一次出远门,又惦记着姊姊,神情很忐忑。
他将随行的人员名单与箱笼数目交给徐问真,又认真一礼,道:“长姊,我阿爹都嘱咐好了,此番出门,弟弟万事听从长姊调遣,长姊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便是。”
“咱们是去办家事,又不是去闯刀山,这么紧张做什么?”徐问真笑着说,她淡定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安抚了紧张的见明,见明悄悄松了口气。
徐纪道:“出去了便不要想那么多,只管听你长姊的便是。见了你四姊姊,多宽慰她,叫她安心。”
见明忙又应是。
明瑞明苓和问星都已安顿好了,徐问真亲自将人送到大夫人院里,东院已经打扫好三人的屋室,一应服侍奴仆都是临风馆跟过去的,大夫人又添了个几个得力的人看管照护。
但徐问真没走,他们便很舍不得,还是每日都过来缠着徐问真。
一早问安便入宫准备考核,今早问满领着妹妹们过来请安,请安后逗着三个小的玩了一会,看起来一切如常,徐问真却总觉着她有些憔悴。
她叫问宁、问显领着三个小的吃点心去,大长公主的小厨房做了粟米红枣软糕,捧在手上宣软柔韧,甜香扑鼻,未放许多蜜糖,入口是红枣天然的甜味与粟米的米香,又好啃咬,很得小孩子喜欢,几个小的欢欢喜喜地去了。
被留下的问满疑惑地看向徐问真,徐问真指指她的眼圈,“乌黑的,再用脂粉遮遮不住。”
问满愣了一下,然后叹着气摇头,“还是没瞒过长姊。”
七房的事,徐问真清楚,她看看问满,道:“你大了,愈发明白事理,应知道爱惜珍重自己。”
“我只是既担心四姊,又担心问显。我母亲上了年岁,这一胎叫人忧心。”问满愁意拢上眉梢。
徐问真注视着这个印象逐渐深刻起来的小妹妹,眉目含笑地道:“你姊姊那里,你只管安心,我过去了必会将事情结局,何况你姊姊的心性手段你还不了解?你为她忧心,叫她知道都要笑的。
问显大了,渐渐懂事了,你好好地和她说七叔母的特殊情况,她会理解的。七叔母那边你更放心,四五十岁有妊产子的还大有人在呢,叔母竟算是年轻的了。叔父不是已准备延请擅照护调理孕妇的医婆回家供奉?那更不必操心了。”
她温声道:“你如今最要紧的,却是珍重你自己。你担忧的这几个人,都是你的骨肉至亲,倘若你因忧虑疏于饮食、伤害身体,叫她们知道只怕心中更难过。”
问满强打起精神,低声应诺,徐问真想了想,道:“我要走了,你问安姊姊最近应会很忙,你就是家中娘子们最能当起事的。这样,长姊交给你一样差事,你这段时日要约束妹妹们的课业学习,每月还要带她们至少出去玩三次,做得好了,长姊回来重重地奖赏你,可好?”
问满知道她是为了鼓舞自己打起精神,沉下心笑了笑,道:“如此,就等着长姊的厚赏了。”
如此两日间,一切整顿完备,徐问真领着见明辞别亲友,带着船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前面一段路沿着运河走,先奔问圆那里去,见明显得有些不安,每日在船舱里转圈,后来徐问真干脆拉着他到甲板上钓鱼读书,好歹将人按住。
“还没到地方,你先慌乱起来,届时如何应对王家的人?”她拍拍见明的肩,“硬气些,怕什么?你姊姊不是会闷声吃亏的性子。”
见明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但自己亲姊姊怀着孩子闹到要和离的地步,按他思忖,怎么都不是小事,难以安心。
徐问真干脆就不再安抚他了,如此忧虑是骨肉之情,他毕竟年轻,无需一下练到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
在他们这些年轻人长成之前,都尚有徐家这棵大树,来替他们遮风挡雨。
虽然是头次乘船走远门,徐问真没有晕船,倒叫随行的白芍松了口气——白芍被大长公主派出来跟着徐问真了,家里大长公主、问星这两位常用医生的,有林医官照料着,京中太医好请,徐问真在外,却必须有个可靠的医者在身边,才能使大长公主放心。
她便每日拉着含霜、白芍等人钓鱼,天蒙蒙亮就起来下钩,日头毒辣时避回舱里睡午觉、弹琴看书,下晌天气凉爽了再出去钓鱼。
连着十几日,或许是运气不好,或许是技术实在不好,有收获的时候很少,几个人守着空桶对望,无语凝噎。
就在徐问真拎着鱼竿愈战愈勇时,船只抵岸了。
第33章 第33章 和离上
问圆在徐家自问真高祖父那里传下的行辈中行四, 其实在徐家近支,她便是与问真年岁最相仿的妹妹。
她出生后,七夫人想到长房头胎便是龙凤胎, 长女又养在阿家膝下,深恐舅姑因她生女而不喜,紧锣密鼓地便要筹备再生一儿, 对问圆头两年还算上心,待有了见明, 便一心扑在见明身上,将问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因而问圆其实算是跟在徐问真屁股后长大的, 大长公主对她多有怜爱, 长到十六岁时, 问圆是京中颇有令名的淑女。
随侯府王家的嫡支郎君王铖在一场马球会上对她一见钟情, 少年爱慕之情来得热烈又青涩, 先是三番五次的偶遇, 从赠金钗、宝珠, 到送名花、古籍, 王家及姻亲一月内办了三场宴会,场场请徐家为座上宾。
最后在那年盛夏, 问圆及笄前夕, 他百般设法组局, 通过见素邀约到了问圆, 然后隔着竹林轻轻唱了一首自己做的小词。
字句婉转清丽,幽咽含情。
温润且青涩的少年郎君玉弁挽发, 隔着丛丛翠竹难掩紧张神色,他眼含期待地望着问圆,问圆沉默良久, 在王铖逐渐落寞,缓慢地准备深行一礼时,启唇答唱一支《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次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束发而冠取字赟之的王铖提着亲自猎来的一双大雁,循古礼登门纳采。
再一年,六礼悉备,两家完婚。
王赟之是开国元t勋之后,少时就学弘文馆,其父系太子少保,袭随侯爵,一家都算东宫班底。
七夫人为这门婚事志得意满,为最小的女儿取名问显,决意在家的两个女儿日后一定要嫁得如此显贵门户。
婚后不久,王家为王赟之安排了一个外放的职位,问圆便同王赟之一同赴任了。
问圆随赴外任,离家虽不算极远,毕竟是十几天的路程,还是乘水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王赟之在任上诸事繁多,她一走便是两个月,于诸事不便,因而自离京后,便再未回京探亲过了。
如此算来,徐问真有二三年未见过问圆。
她安慰家人的话说得天花乱坠,自己在船上还能按捺得住,那是因为知道问圆心性手腕足够、又陪嫁着大把心腹人手,必不可能受委屈。
但知道是知道,担心还是无法避免。
她说问圆是为了家族打算,其实只是安抚长辈的话。
问圆哪怕要试探徐家对王家投靠郕王的态度决定未来,无需一开始就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这一番闹下来,哪怕回头再和好,会伤害感情。都说碎镜难圆,其实镜子上若多了一道裂痕,难以再恢复如初。
问圆既然说出要和离的话,必然是已经做好和离的打算了。
能有什么事,叫她下定如此决心,离开少年时满心欢喜端起团扇走向的人?
徐问真沉了口气,注视着逐渐清晰的码头,面色端然如常,又似含着几分常年诵经守静修出的温和悲悯,令人见之便觉可敬可亲。
含霜瞥到她的神情,微微垂首,摆出一副斯文温顺的——一般徐问真露出这个表情,就是要做“体面人”了。
凝霜更不必提,她把脸一冷,跟在云姑旁边,两个人都煞气冲冲,看起来能联手按倒十头野猪。
问圆得到音信,算好路程日子,这几日都率人候在码头,今日遥遥见到官船,便露出一点欢喜,“快,下车近岸。”
她的贴身仆妇忙搀扶她下车,她比徐问真小三岁,如今年过二十,眉眼间稚气脱去,正值最好的年华。
问圆容貌一半像母亲,一半肖父,徐纪随母相的冷锐锋艳与七夫人陈婉娘的秾艳昳丽结合,最后生出一张圆润秀丽的鹅蛋脸、一双英气逼人又眼角含情的凤眼,肌肤白皙如进上的合浦珠,阳光下似乎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身孕已有五个月,动作不再灵巧,但手臂上还有少年时勤于弓马留下的痕迹。愈往南气候愈热,如今又已在五月里,问圆上身穿着件薄薄的红绡短襦,系着淡而雅清的松花色绫裙,乌发松松绾就,斜插一对嵌珠花簪,鬓边压着两朵鲜艳的石榴花,花朵颜色极艳,原本依照问圆的容色,只会起到锦上添花的点缀作用,然而徐问真打眼一瞧到问圆的面孔,却不禁微微皱起眉。
众人甫一登岸,问圆已率众等在岸边,不等她靠近,见明双眼含泪地奔了过去,“姊姊!”
七夫人的孩子是连着串生的,见明之后不久就是问满,问满后不两年生了见新,问圆出嫁时问显会走路了。
如此情况下,年长的孩子便会不可控制地受到忽视,问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问圆一手拉扯大,见明是长男,七夫人对他用心还会多一些,但在学业上难免有求全之毁,问圆心中不忍,对他多有开解,因而见明与她感情极深。
及走到近前,徐问真面色冷了下来,“怎么憔悴得如此了?”
问圆一愣,徐问真点点她的脸颊,“你往素簪再艳丽的芍药牡丹,无需用这些脂粉妆点颜色。”
见明听了一急,问圆却愣了半晌后两眼滚出热泪来,哭着扑进徐问真怀里,“长姊!”
徐问真紧紧揽住问圆,厉声问:“王铖何在?”
守候在一旁的王家仆人不禁一颤,有几个甚至忍不住后退半步,问圆的陪嫁们却期期艾艾地扑了过来,哭着喊:“大娘子!三郎!我们娘子委屈啊——”
这下动静可大了,这处码头是运河的一处要塞,往来车船极繁,除了运送货物的船只外,既有回京述职在此歇脚的官员、家眷,还有游学的士子、做生意的游商……岸上还有百姓挑担推车做生意,实在热闹非常。
她们这一嗓子喊出来,可把周遭的眼光都吸引住了,王家一位管事打扮的老仆心道不好,一把扯过一个小厮吩咐:“快去给郎君报信,就说徐家大娘子与三郎已在码头下船!”一边快步奔上来,跟着用袖子拭泪,“徐家大娘子、三郎君,您二位可算是到了,我们家娘子这段日子为害喜所苦,日夜饮食不思、衾枕无念,实在是被这身孕害苦了,幸而如今娘家人到了,有大娘子与三郎相伴,一定可以聊解痛苦烦忧——”
“我姊姊分明是受了你王家的委屈,纵你在这舌灿莲花,洗脱不了!”见明厉声道:“你们王家如此欺辱我姊姊,真是辱我徐家无人吗?”
老管事忙道:“老奴不敢,老奴委屈啊!娘子有孕这段时日,我们宅中上上下下无不小心侍奉,京中的夫人闻讯,命人送来成车滋补药品,还特地派来两位有经验的妈妈服侍娘子,合宅上下再没有一个人敢叫娘子不顺心的!”
见明皱眉道:“什么事只听你一口分说——”
“见明。”徐问真打断他,码头上这段发挥足够了,老管事摆出一副弱势姿态,卑微乞怜,他们继续掰扯下去,只会让徐家的形象更加咄咄逼人。
她道:“你是奉命做事的人,我不与你为难,我家娘子究竟如何,我自与你郎君理论。东西卸好了吗?”
众人只见一个精干护卫近前,却只停在徐问真五步之外,恭敬地微微垂首,那护卫身材高大、脚步沉而稳,普通人看不出深浅,王家管事打小在随候府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却能看出,这个护卫只怕一只手能摁倒两个他。
纵然对郎君和王家忠心耿耿,管事还是忍不住向一旁侧身,以期离这位护卫稍远一点。
护卫恭谨回道:“还需有一刻钟。”
“那就留人在这边候着,你点一队人,咱们立刻动身。”徐问真冷声吩咐道。
问圆的陪嫁们哭哭啼啼地还在发挥,王管事姿态卑微,她们哭得更惨啊!徐问真拍拍怀里的问圆,“好了,带姊姊到你家中看看。看看什么样的人,能给我家四娘子委屈受?”
声音很沉,如一把大锥重重地敲在王管事心里,敲得他心里发苦,还是得打起精神、鼓着勇气跟上,一时竟不知道是否该盼郎君快些回来。
马车上,问圆自己擦干了眼泪,有些赧然地道:“叫长姊为我忧心了。”
被她表情变化之快惊了一下的见明挠挠头——他呢?
徐问真道:“与我逞什么强?若非含桃她们反应还算快,今日码头上岂不是我们失了先机?”
问圆特意用脂粉装饰,就是不想她看出憔悴的意思,可她看出来了,当场点破,给问圆递了把梯子,顺势叫这码头热闹了一场。
“叫姊姊一下船就为我担忧,岂不是我的不是?”问圆又低声道:“姊姊放心,这边的事情我已经料理妥了,只等家人一来,立刻能够了结。”
徐问真一扬眉,“我看王家的意思,可不像如此。”
问圆眼中微微露出一点冷意,“如今收场,我们还算好聚好散。他落个治家不严,我得个骄纵不吃亏,半斤八两地散了。可若他还执着纠缠,谋害嫡孙、针对徐家女的罪名就要落在他娘头上。只看他娘受不受得住,他这个孝子敢不敢让他娘受吧。”
徐问真拧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圆微微垂首挡住眼眸,低声道:“他刚对我示好时,大兄曾提醒过我,他虽是个仁善君子,为人诚挚,才华算出众,却有一个怯懦软弱的不好。当时我满心只想,他软弱又如何?待我好便够了,难道以徐王二家的家声门第,还能叫我们白受了委屈吗?且男人性情软弱些,倒不失为一门好处,至少不会性爆如火,他待我一心一意,他软弱,我就替他坚强些,我们携手走下去。不曾想……”
她声音逐渐艰涩,咬紧了颤抖的牙齿,不想发出声音,用力半晌,才继续道:“不曾想他的软弱其实是一把剑,他待我软,处处听我的,自然会听旁人的。而我与他虽是夫妻,他母亲与他却是母子之义,除了恩义还有孝道,我如t何能比?”
徐问真听到此处,便大致明白了,低声问:“这委屈你忍了多久?”
“最初倒没受什么委屈。”问圆用帕子一点点压着眼角,声音逐渐平缓,柔声道:“在京中时,他母亲哪敢将我怎样?就是到这边来之后,离家渐远,那边才逐渐露出一些心思。最初是我过门一年未能开怀,他母亲要给他安排姬妾,他没告诉我,私下悄悄辞了,我知道后心中便想,此生能遇到他,已无悔矣……”
她的声音渐渐飘远,似乎说话之人感到有些茫然。
“不想没过两年,他便改心思了?”徐问将干净的绢帕递给她,“别擦了。脸上脂粉那样浓,不觉着不舒服吗?”
问圆少年时便不爱装饰脂粉,她又生得玉面红唇,眉不画而黑,天然一张芙蓉粉面,真正是“却嫌粉黛污颜色”。
彼时徐问真打扮她,多么珍贵新奇的料子都舍得拿出来往她身上披,再华丽繁复的艳色,穿到她身上是她的陪衬,彼年鬓簪赤红芍药的问圆,曾是京中最秀丽的芙蓉、最艳丽的花相。
今日勉强做艳妆,却是为了遮住憔悴的面孔。
问圆低声道:“我再不这样了。”
她垂着头,一副很乖巧的样子。见明见了,不禁有些惊奇。
徐问真看了他一眼,倒是夸奖道:“在码头上说那几句话很不错,极有真意气,又有力度。”
见明闻言一喜,有些赧然地道:“您喊住我,我以为是我多嘴了。”
“我喊住你,是因为说得足够了。”徐问真拍拍他,“真不错。”
看见明惊喜得脸都要红了,问圆心中的酸楚散去,半酸半笑地道:“姊姊偏心,只夸见明了,我不配合得不错吗?”
她挺着个大肚子哭得颤巍巍得吓人,何止是配合得不错?
“你一开始若没想蒙混过去,才算不错。”徐问真冷着脸道:“还想骗我。”
问圆讨饶道:“我想着您一路奔波,上岸先歇一歇,不想您为我忧心。哪想姊姊你眼睛还这么利。”
“不过好,机缘凑巧,倒是打响了第一仗。”徐问真叫问圆,“继续说吧,后头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问圆知道问真有心试她的态度,定了定神,将这两年发生的事细细说来,“……如此过了一年,再到年节时,他母亲又来信叫他纳妾,他还要拒绝,他母亲却以绝食相逼。不久,他将一位年轻娘子安置在了别宅中,并未告诉我。我发现时已是我有身孕,他悄悄将人打发走。
我当时想要发作,他却指天发誓与那娘子绝无半点瓜葛,只是为了应付他母亲。后来两相核对,他果然没碰过那边,我便……此事便作罢了。他又说他母亲只是为他无子而苦,我既有孕,他母亲必不会再计较这些。”
徐问真注视着她,目光似如一潭静水,水中流淌着涓涓关怀怜爱。
问圆忍不住鼻子一酸,却不肯哭出来,别过头狠狠擦了下眼睛,用力呼出一口气,然后语调如常地道:“我有孕的消息传回京中,她母亲送来许多补品药食,又连连来信,叫他命人好生照顾我,瞧着是很欢喜。可随信来的,除了两个擅长安胎养胎的妈妈,却还有四个年轻俏丽的女使。”
徐问真微微蹙眉,问圆继续道:“他母亲说那些人是给来服侍我的,我不好反应太过激。他与我商量,等我的胎稳了,便将这些人打发回京,如此既全了他母亲的面子,没叫事情太难看,可以叫我眼前清静。”
徐家内宅里,徐虎昶、徐缜、徐纪都未纳妾,大夫人掌家甚严,见明从未见过这等内宅阴私算计,不禁道:“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人成功送走了,才算两全其美。”徐问真看着这傻小子,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还小呢,能教。
问圆冷笑一声,“正是,人送走了,才能算两全其美。我胎息将稳,她们还算安稳,王铖更是从未看过她们一眼,进入内宅来去匆匆,只每日与我一同餐饭寝居。正当我放下心时,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却忽然在王铖酒后与他成了事,然后就是老夫人的亲笔,安排她给王铖做妾的。我若不认,就是嫉妒不孝。”
见明急道:“当年是他王赟之在咱们家口口声声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他嘛,倒是很为难的样子,既不想纳妾,又不愿辜负那自幼照顾他,如亲姊一般的婢女。他私下提出给那婢子百金,送她回乡,那婢子哭着哀求一场,见他还不答应,口中同意领金回乡,回过身,一根腰带将自己吊到了房梁上。”问圆眼中有几分讽刺,“幸而人还救下来了,她哭着说若不能留下服侍王铖,哪怕回乡,夫人绕不过她。然后,王铖便万般为难来求我了。”
王铖完了。
徐问真捏了捏眉心,心地柔软有些时候是把双刃剑,当年问圆选了性情相对怯懦的王铖,他们都觉着怯懦些好,至少不会欺负了问圆,两人又情意相通,有两家之力扶持,安稳一生,做一对安乐夫妻足够了。
但王铖的柔软,却不只是对问圆,还会对他身边的所有人。
从小照顾着他长大的婢女如此苦苦哀求,几至要丢了命的地步,王铖绝对无法坐视不理。又有他母亲在背后施压,这一局很简单,却已天罗地网地紧缚住了王铖。
“你是怎么做的?”徐问真问。
和离的理由自然不能是阿家给安排妾,即便如今民风开放,性烈如火的娘子不是没有,世俗对女子的要求还是更高一些。
女子妒忌,虽是常有之事,却不能闹到明面上。闹出来了,就是不合礼、不合法。
问圆口吻很淡,似乎是在说旁人的事,“我又能怎样?既是阿家之命,唯有欢欢喜喜、温良贤淑地认下了。我家的纳妾酒月前摆的,这杨城官宦豪商可都吃过,还不仅纳了一个,阿家送来四个里,凡是愿意的都纳了,谁不夸我一句贤惠?”
见明见她如此,愈发揪心,低低唤:“阿姊——”
“你的傅母应当劝过你。”徐问真轻轻为问圆整理鬓角,她的指尖微凉,落在问圆的鬓边,却叫她感觉到时隔良久的温暖与安稳。
她忍不住信赖地贴了贴徐问真的手,才回答问真的问题,“她们自然都劝我。王铖待我有情,此事过后更是百般懊悔,发誓即便纳她绝不会沾染一分一毫,此生绝不会有异出之子。会与他母亲说清楚,绝不会再纳妾,只守着我一人过,一切还如从前一般。”
听起来似乎不错。
见明的气稍微消了一点,徐问真仍然注视着问圆。
果然,问圆目露锋锐之色,用力道:“可我拿什么信他呢?他母亲逼一回,他能假纳妾;婢女半真半假闹一回自尽,他要真纳妾。他的心软已是王家人人捏住的软肋,日后不知是否还会有人捏到。难道我要一辈子如防川一般提防外面的莺莺燕燕?还是从此收心守静,关起门来,只做一尊内宅里的菩萨,任他三房五房地纳回来,我生个儿子,背靠徐家坐稳主母的位置,然后熬一辈子,做我儿子的老太君?”
后面那些话,应是有人劝了她许多遍的,她一面说,面上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她抬脸看向徐问真,眼中终于有两行泪夺眶而出,滚滚流了下来,“可是,姊姊,我是人,不是泥胎神像!我的心是肉长的啊!”
徐问真用力抱住了她,“咱们和离,姊姊带你回家去。”
见明虽然觉得后一条路似乎不错,但见问圆的眼泪夺眶而出,便心痛不已,忙道:“和离,和离!母亲那里父亲和我去说,姊姊不必担心!”
第34章 第34章 和离下
问圆用力擦擦眼泪, 道:“姊姊,我不能再信他了。”
“和离之事,你如何安排?”徐问真问道。
见明忙道:“如此和离, 王家只怕难缠,可要飞书回京——”
“三郎。”徐问真很温吞地喊他,见明却下意识住口, 等着徐问真下一句。
徐问真轻声道:“你且听。”
见明意识到徐问真嫌他呱噪,闭上嘴乖乖点头, 神情瞧着竟有些乖巧又可怜。
问圆继续说:“纵要和离,咱们家总要占个‘理’。妒忌和离非理, 因害而离, 理总在咱们这边了。因而, 两旬之前, 王宅中姬妾妒忌暗害主母, 使得主母胎像不稳, 情况危急的消息便已在这城中传遍了。
如果t王铖还不同意和离, 接下来, 宅中还会翻出他的姬妾与他母亲的往来书信,查出他的妾室害我是受随侯夫人指使。随侯夫人何等尊贵, 名声岂能有半点玷污?他下头尚还有二三个弟弟、四五个妹妹没有成婚, 随侯夫人传出这种名声, 才真是害了全家。”
这段日子她与王铖已经分居两室, 为此事对坐相谈过,王铖的态度已经软了下来, 纵然不愿,她心意已决,王铖拗不过她。
这大约是软弱的好处了?
问圆扯了扯嘴角, 笑得不大好看。
“不想笑就别笑了。”徐问真叹了口气,道:“安排得如此周密,今日还严妆打扮而来,不怕百密一疏。”
问圆低了低头,“我只是想,此事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不想姊姊再为我忧心。”
确实,和离之事,王铖既然已经点头,那就算成了。王家未必愿意和离,但这边文书签好,王铖自己甘愿的,回了京一切自有徐缜和徐纪顶着,王家纵有百般力气使不出来。
今日那个管事的行为,其实就很能代表京中的王家。
徐问真随口一问管事来历,问圆道:“从前是随候府里管庄田的,幼时是随侯书童,王铖出京,随侯特地派他跟来,这几年待王铖确实尽心尽力。”
管庄田是一项大油水,被换了差事派来跟小主子没生出怨愤,仍然尽心,可见他对王家的忠心。
同样,因为他对王家的忠心,他的行事有些时候其实能代表随侯的意思。
徐家这门婚事对随侯来说,是绝对找不到更合心的了。
大家都是开国元勋之后,彼此之间原就有些香火情,如今徐家在徐缜这一代蒸蒸日上,晚辈中又有个中流砥柱徐见素,再下一代长孙是今上恩准从皇孙字辈取名的今上外孙,中宫一双儿女早逝,今上对这嫡系唯独留下的两点血脉眷爱有加,徐明瑞只要不是实在不成器,往后都前途不愁。
王家这一代晚辈,长子无才,次子有疾,三子王铖又是这么个软弱性子,下头小的们各有难处。正因后继无人,随侯才咬着牙要剑走偏锋。
但郕王能不能成事犹未可知,保留徐家这一门姻亲,能给王家留一条退路。
所以消息一传回京中,随侯是绝不会容许王铖和离的。
问圆在往家里递消息和对王铖发作之间打了个时间差,两旬之前出的事,只怕这会京中随侯刚知道三子这里要闹和离,准备做出反应。
而这边徐家人已经借着探望见通、顺路看问圆的机会杀到,了结和离之事。
所以王家管事才会那般着急。
而京里,徐问真要南下的事早早传出风声,和赵家通好气之后,尤其问圆去信之后,大夫人每每见客都露一副郁郁之色,稍微提起江南见通的事就满面叹息无奈,稍微对几个亲近的、嘴快的夫人吐露了见通的事。京里真正的贵眷圈子就那么大,这事传得还不快?
徐问真南下主要是为了替徐大夫人相看未来息妇,顺道才探望四妹,结果就撞上四妹受了大委屈要和离,这事有理有据,王家再怎么不满,不能挑毛病说徐家设局算计。
徐问真思量一番,道:“你有数就好。等会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说。”
“我的话都说完了,王铖不会再多纠缠了。”问圆低声道。
多年夫妻,即便心中恼恨一时,毕竟有旧日情分在。
她摩挲着光洁的手腕,喃喃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徐问真皱眉,“说什么傻话呢。”
这是《孔雀东南飞》里,兰芝仲卿相别时的誓言。
最终二人一个投池一个自尽,死后得合葬。
“我只是想,昔日的情深之诺,便请停留于此地吧。”问圆依偎着徐问真,低声道:“傅母们都劝我,王铖待我情深、心思细致,虽有一个心软的坏处,却算是好处。如今只是两个姬妾,纳便纳了,他又立誓不碰他们,我的日子还是照过,且会过得比常人都好。可是姊姊,我不愿再信他的誓了,他立誓时确实是真心的,可很快,又会被别人的‘真心’所打动。”
她说:“我与他说起和离时,一开始他对我百般道歉,后来竟很委屈。可他有什么委屈的呢?委屈有一个一心为他纳妾选美的母亲、自幼服侍他一往情深如的妾室?走到今天,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每一步,都是他自己选的。”
“她们又说,哪怕他违誓,我留在王家,有一个正头娘子的身份,有得力的家世做依仗,未来有了子息,还有旧情在,日子会很好过。”问圆这回露出一点锋利的眼芒,“可我若只求富贵安稳,何必在他王家?他王铖昔日以诚与情娶我,如今二者皆失,我不留矣,免误余生。”
如果只图安稳富贵,以王铖的性情,他很难走到位高权重的一步,她留在这,不过守着嫁妆与未来随候府分给王铖的一点财资过日子而已。
再回到京中,还有个对她虎视眈眈,看她很不顺眼的婆母在,这样的日子,何谈富贵安稳?
“怎么不早些往家里去信?”徐问真轻抚她的鬓发。
问圆在她怀里合上眼,感到一点疲惫涌上,又有浓浓的、如被温泉包裹一般的暖意环绕住她,“家里已经诸事繁多,祖母年迈、大伯母恨不得有八只手来忙,我母亲……只会劝我吧,我想自己还应付得来,便不愿惊扰家里。”
“家里还有我呢。”徐问真低声道:“你怕打扰祖母她们,姊姊却是个闲人。从前你有事情,都是最先与姊姊商量的,怎么,如今与姊姊生疏了不成?”
“姊姊抚养明瑞明苓,很忙碌了。”问圆笑着道:“况且,我是跟在姊姊身后长大的,你还信不过我的手腕吗?这几个月,王家宅门里是热闹极了,独我是没吃过亏的。”
何况,她想要和离的事,若不先自己筹备妥帖,而是先求助于家中,她母亲定然第一个百般设法搅黄了此事。
就连这回,其实她都做好七夫人会同来,然后缠磨她不许和离的准备。七夫人未曾过来,于她倒是意外之喜,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书信只是匆匆报了徐问真的行程,许多事未及细说,在去王宅的路上,徐问真对问圆解释了她此番南下的因由,又知道问圆必定好奇七夫人为何没来,道:“七叔母原想来,只是不巧有了身孕,胎像又不大稳固,不好挪动,才没来成。”
问圆听了一惊,又笑道:“多谢这位不知是小郎还是小娘子的小家伙了。”
见明一窘,徐问真看向他,交代道:“你姊姊虽已将事安排妥帖,待到签署和离书时,你的态度还是要立起来,叫王家知道咱们的态度。”
见明连忙应是,马车行至宅邸门前停下,王铖已经等候在外,伸手要来搀扶,被问圆避过。
他神情黯然,“就让我再扶你一次吧。”
从听说徐家有人要南下,顺路看望圆娘,他就悬着心暗暗祈祷徐家来的人里有岳母,如此便能有个人帮他说服一下圆娘不要和离。
如今来的是妻子长姊,他揣着几分期盼,对徐问真长揖一礼,“真人。请真人替我劝解圆娘,我、我日后一定好生待她,再不叫她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可你已经害得她险些失了孩子,你可知女子有妊时遭人暗害,轻则流产,重则殒命?”徐问真皱眉看向他,“你们王家害了她这一回,还嫌不够,要再等下一回吗?”
王铖局促起来,连忙解释,“我、此番是我不够谨慎小心,我已将那婢子发落出去,日后我宅中定不再置姬妾,我只守着圆娘一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圆娘并非善妒不许你纳妾之人。”徐问真阻止他继续发誓,“你母亲说你后宅单薄,她纵然再心痛,为你纳了妾,纳的还是你们王家的贴心人。她如此步步退让,你们王家又是怎么待她的?三郎,当日我们将圆娘许给你,便是看你一个情深的好处,不然凭是什么王侯公子,没有这颗真心,我们是看不上的。”
王铖先是被她说得灰头土脸的,听到后面之言,便如得到认可一般,目光微亮。
徐问真却继续道t:“可你是怎么对待圆娘的?图你这颗真心,我们无非是盼着圆娘能过得好。如今既然圆娘过得不好,我们便要带走圆娘了。我家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娘子,在你们家险些丢了命,王赟之——”
问真似乎动了情,眼眶微红,“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圆娘为你操持中馈、打点前程、侍奉长辈,哪有半点做得不合你意?她在你家中受了如此的委屈,吃了这样大的苦楚,你还有颜面在这里厮缠吗?”
见明刚要发挥,忽然听到仆妇一阵惊呼:“娘子!娘子!”
然后是问圆女使含桃穿破云霄的高声呼喊,“不好,大娘子,我们娘子昏过去了!她遭了那毒妇暗害没几日,在家中一直颤颤不敢安睡,一定要去码头等您到了才安心,身体却没能养好——”
她如泣如诉的清亮嗓音一直传出很远去,门口的仆妇们已经乱作一团,王铖见问圆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急得发抖,忙冲过来要抱起问圆,见明被问真一把推上前,福至心灵,连忙双手稳稳抱起问圆,并先发夺人对王铖道:“烦请王家郎君带路!”
王铖实在慌得不知怎样是好,听他这样说便慌乱点头,急忙给他指路,又握着圆娘的手絮絮道:“圆娘,圆娘……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实在离谱了。我辜负了你,没脸再耽误你,我、我放你走,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郎中?郎中呢!快请郎中!”
他一边说,一边还落下泪来,徐问真见他实在是慌乱至极的模样,心里叹一口气。
用情虽真,走到这一步,是破镜难圆了。
王家那管事看到门口这一幕的时候,就知道和离之事彻底无法挽回了。
白芍与请来的郎中守了问圆一日夜,自然是白芍照顾得多些,问圆得了个“虚耗过多,禀赋不足”的诊断,兼之她月份已高,实在需要好生休养。
她坚持要立刻与王铖签和离书,王铖不情不愿地签了,又百般劝她,“娘子纵然看我不合心,总还要为自己的身子与孩儿考虑。不如就留在这宅中一些时日,先静静安养,我、我一定不打扰你……”
问圆看了一眼站在王铖身后那位自幼服侍哇王铖,还在不久前上吊过的李姬,冷笑道:“不必了,我怕再在这里留些时日,不说我腹中的骨肉,就是我这把骨头保不住了。”
王铖抿抿唇,低声道:“杏儿姊姊不是那贱婢那等人——她服侍人最体贴细致,我想,由她照顾你很妥帖,才将她留下。”
“赟之……”问圆望着他,如烟如画的眉目似乎入了情。
她态度软化,王铖本该欢喜,但夫妻数年的默契却让他直觉不对,绷紧了心里那根弦,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问圆,轻轻唤她,“圆娘……”
“从前我看你,只觉得处处都好。”问圆开了一个头,王铖不由站得更直了些,提起了心,“如今才发觉,你的心软柔善,其实并不只是好处。它害了我,害了你。我走了,往后你说话做事,多多思量,管事的话可以听些,他是侯府的忠仆,自然不会害你,可你自己要多思量。我去后,天冷多添衣,努力加餐饭①……旁人对你说的话,心中要仔细思量,勿要轻信于人。日后若再遇珍重之人,请千万守好誓约,不要再违誓轻诺了。”
她说罢,在婢女的搀扶下转身欲要离开,王铖猛地扑了过去,却不敢纠缠怕伤到她,只能哭着喊她:“圆娘!圆娘!你既放不下我,便再给我一次机会——”
“王家郎君。”见明站出来拨开他,冷声道:“我姊姊已经给过你许多机会了,这些年,她为了你的前途官位、家宅稳固尽心竭力,在舅姑之前无半点违背,为你娶姬纳妾,在你们家,她能用的力气、能费的心血都已经耗尽了。你还要她怎样呢?”
见王铖愣怔,他又郑重一礼,道:“如今郎君与家姊一别两宽,彼此宽宥,徐王两家累世之好不会受到影响,望王家郎君摒弃前尘,从此前路光明远大,前程锦绣。”
王铖愣了好半晌,僵硬着回以一礼,“愿贵家娘子,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选聘……此后余生,欢喜安乐、平稳顺遂。②”
其实是时下流行的放妻书中的套话,本应祝福前妻“选聘高官之主”,然而他实在说不下去,便仅在最后添上祝福。
见明点点头,对他轻声说:“我姊姊已经受了良多苦楚,兄若真为他好,便请劝住令堂令慈吧。”
王铖明白他的意思,和离之事传回京中,随候府定有一场惊涛骇浪,他免不得要挨一顿骂,圆娘要回京,只怕家人还会登门纠缠。
他咬咬牙,道:“我一定尽力。请阿弟转告圆娘,放心。”
见明施礼告辞。
后宅中,问圆半躺在榻上——她虽然没有真被暗算到,但怀着身子劳心劳力,不免有些虚弱。
白芍给拟了安胎药先吃着,并说:“虽然并无大碍,一定要小心将养,不然只怕会留下亏损,日后生产时便是隐患。”
见明听了,立刻打起精神,跟在她身边老老实实地听医嘱。
徐问真按住问圆,“等东西收拾好了,你便带着见明回京去。我到江南那边,再往留州走一遭,最多月余的功夫,回家了。你先回家好生将养着,你生产前我必定回去。”
问圆扯住她的袖子,“我的身子我有数,况且一路行船最稳当不过……”
“你耍混起来?”徐问真并未露出厉色,只是看着问圆,问圆便不觉软了态度,低声道:“我的身子真没什么问题,一向都养得很好的,况且又有白芍在,稳妥得很。”
到底她拗不过徐问真,只能点头答应先回京,还是很不放心地拉着徐问真的手絮絮嘱咐,“到了见通那,姊姊你一定与他好生说话。那小子如今就是倔驴的年纪,什么话他都不乐意听,自认为有一套道理,姊姊千万不要为他生气,大不了打一顿,伯父伯母又不会与你置气,你先把气出了要紧。”
“他虽倔强,做事却是讲理的。”想起出京前,大夫人是这一套嘱咐,徐问真有些好笑,“见通又不是什么混账小子,我不是非要去拆散鸳鸯的,他还能顶着脖子和我吵架不成?
你就不要操心了,回京好生安胎,七叔母若是要念叨你,你就说肚子疼,闭起门来不要见人,等你肚子里这个生了,七叔母身子重了,更没心思来念叨你了。”
问圆轻轻点头,她毕竟在此生活数年,东西极多。当年南下,因为想着任期很长,随候府里人多手杂,她几乎将所有箱笼东西都带了来,如今倒是方便,回京之后不必再到随候府里麻烦一场了。
官府那边的文契见明很快搞定,问圆腹中的孩子,王铖答应交给问圆抚养——他心里或许想着问圆养着他的孩子,总有一日,还是回到他身边的。
问圆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却对徐问真道:“我想叫他姓徐,从明瑞他们的字辈。”
“明瑞的字辈原是圣人赐的,咱们家下一代小辈,我想想——是要从水。三叔家的长孙女好像叫徐润,这段日子你就为这孩子好生想一个名字吧。”徐问真笑着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无论这是位小娘子还是个小郎君,都会是徐家的宝贝。你与见明是怎样长大的,他就会怎样长大。”
意思是,他们享受到了什么样的物质供养,这个孩子会得到的。
问圆道:“我这几年用嫁妆银钱经营一些生意,养活得起一个孩子。”
“既然叫他姓了徐,他就要写到徐家族谱上,难道咱们偌大的国公府,还养不起一个孩子?你的私房有多少,都是你的。正如这些年,家里没叫七叔与七叔母掏出私房来养你们啊。”徐问真好笑道。
父母愿意用私房贴补孩子多少,都是房中自己的事,但大家庭一日不分家,所有人的日常用度就都是从公中开销。
这是家族旧例,若叫问圆独自供养孩子,反而显得生疏外道。
问圆听罢,却沉默一会,眼圈微红,低声道:“长姊……”
“嗯?”徐问真好笑道:“又要抹眼泪珠子了?t”
问圆用力摇摇头,然后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瓮声瓮气地道:“谢谢你,谢谢伯父和伯母,我……倘若家里不留我和这孩子,我没有与他替和离的底气!我知道,就连傅母私下觉着我任性——”
“她们只是怕你日后更难。”徐问真摇头打断她,“你哪里任性了?我知道你忍了一回又一回,我们家的娇娘子,不知吃了多少舅姑闲气。王铖虽是正直善良之人,但性情过于软弱多情,实非良配。”
问圆默然拭泪。
阿家的重压,心怀鬼胎的姬妾步步算计,从前许诺一生一世为她着想的郎君只能两边和稀泥。
这样的日子,她忍了再忍,不想过下去了。
不几日,问圆的箱笼收拾完备,在见明与含桃的搀扶下登上回京船只,徐问真拨给她一部分护卫随从,叮嘱:“定要好生护送娘子与郎君回京。”
护卫恭谨应诺。
船只行起,岸边有阵阵清歌声,问圆听出是一支熟悉的小词,微微闭上眼,叫人合上了窗。
又过一会,歌声改换,“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是一首《淇奥》。
问圆静听着半晌,倚着圆鼓鼓的暗囊,直到再听不到歌声,才轻轻启唇,低哼着:“……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女之耽兮,不可说……”
码头,即将登船继续南下的徐问真看着船只远去,瞥了眼岸边迎风流泪唱歌的王铖,沉默一会。
她已经不想教明苓与问星读《诗经》了。
甚至不想《诗经》出现在她的案头。
第35章 第35章 她才意识到,她的父母是如此……
从王铖任处至见通在江州的所在, 需要行船走数日后改行陆路。
徐问真还没在船上雪耻成功,便要改换乘车,她看着空荡荡的水桶, 磨了磨后槽牙,“这运河的鱼就是比池子里的聪明。”
凝露跟着她义愤填膺,“定是这竿子不顺手, 应该从京里带两根来的。”
含霜忍俊不禁在一旁忍俊不禁,护卫来回行装已经整顿好, 才上前请徐问真下船登车。
徐问真打算先解决了见通那边的事,将一块心事放下之后再慢慢游览本地的风景名胜, 因而登车直奔书院而去。
她这一行车马繁多, 便不及钱妈妈前次来时那般简便迅捷, 马车行了半日, 已快近山, 忽逢暴雨。
秦风忙来回:“娘子, 暴雨难行, 不敢上山, 前方有一处神庙,我们在此暂避如何?”
徐问真掀起帘子, 果然遥遥看到一座神庙, 不知供奉哪路神佛, 远看有些破败, 但地方并不算小,他们这些人能挤下, 便点点头。
秦风等人忙收束车队,准备避雨。
这里离书院便不远了,山脉连绵, 附近有不少山峰,远处遥遥能看到村庄城镇,暴雨中雾气蒸腾,半遮半掩着远山叠翠,如素白的纱幔铺天卷地而来,只有远方的青翠幽绿还若隐若现。
天降奇观,风景比画里还难得。
徐问真不禁感慨:“见通这小子在此真是享福了。”
含霜笑着为她披好斗笠,“您若愿意,哪年得了空,到这边小住一段时日倒使得。”
寻常成了婚的娘子自然不能如此自在,随心走动,但徐问真既已是出家人,又不打算再成婚,那些世俗礼法便奈何不得她。
皇后幽居含章宫,势力渐衰,徐问真受到的限制已经越来越小。
端文太子去世的时日愈久,久到处在那段时间的故人都要渐渐走出来。
去岁年尾,今上半开玩笑地打趣徐缜不着急再觅佳婿,不怕耽误了大娘子。虽听着是句玩笑话,其实在暗示徐家,徐问真可以不必为端文太子苦守。
但徐问真对成婚兴致缺缺,她在云溪山潇洒自在惯了,已懒得再到人家低眉俯首做息妇去。
男人嘛,她自小所见到的,祖父、父亲还有七叔父,在世俗看都已算是很好的男人了,但母亲还是有自己的不顺心,七叔母更是常年怀着各种愁事——虽然徐问真觉着她很多时候是在自找麻烦。
她从前的未婚夫,端文太子周元承,在外人看来待她是极好的。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周元承会在皇后暗示她要端庄守静时带她出城跑马,在他们二人都功课繁杂时抽出时间拉着她逛街,每每地方入贡被赐到东宫的东西,周元承必会选出好的送到徐家,会在宫廷大宴上给予她相当的尊重,东宫宫人对她莫不恭敬拜服。
她年少时想,如此便足够了。
她会做一个不辱家门的储妃,坐稳东宫的位置,为臣、为妻、为妾。
直到周元承的死讯传至徐家,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太浓厚的悲意——周元承在她面前一向高贵、雍容,他是合格的上位者、合格的储君;而她在他眼里,就是即将被摆入东宫的一只名品瓷器,必须要有,且摆起来很好看,值得他高看两分,仅此而已。
她学到的为臣之道令她能够顺从,接受周元承给出的所有,赏罢、怒罢,她都能承受,令她不满的地方,她会四两拨千斤地还回去,但她的反击永远不能摆到明面上被人发觉,正如她的不满,只能是对周元承“闹的小性”。
她不能对周元承说,今日先生讲习的东西我很重视,我不想离开书房,而西市的斗鸡、赌犬我并不感兴趣;不能对周元承说,我不喜欢饮果酿,我喜欢烈酒,我不爱骑小马,我爱纵马放歌。
周元承想要将她驯养——没错,就是驯养,驯养为他的半身,将所有不能属于东宫储君的喜好都灌输在她的身上,他忙里偷闲挤出时间出来逛,并不是他自己贪玩,而是为了他的太子妃。
同时,想要将她塑造成他理想中的女子,既能热烈如火,又要雅致懵懂,贞静温柔时要如古画中的仕女,低眉浅笑时需有婉转风韵。
所以她要饮清甜的果酿,骑温吞的小马,戴满头金玉琳琅,衣着打扮皆要不堕天家威严。
她是徐家的大娘子,是祖父祖母捧着长大的宝贝。
但在周元承身边,她永远只能后退半步、微微垂首,做一个端庄美丽的未来储妃。
她的品行与容貌,皆要成为东宫尊荣的点缀。
东宫有数位服侍的姬妾侍从,周元承最初偶然在说话间提起其中一人时,愣怔一下,然后试探地看向她。
她能怎样呢?温婉轻笑,贤淑谨让而已。
周元承去世时,她凭借本能哀嚎痛哭,心中其实只有一片茫然,与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
悲伤吗?或许是有的,只是她从未将周元承当做即将相伴一生的知心人,臣子侍君,恩情浅薄时,能有几分悲切?
她对周元承,最后一点好的印象,或许是还是在定王府里,仍是定王的今上带着他们二人去骑马,周元承小心地牵着她的手,叮嘱:“阿真妹妹小心些。”
彼时他眉目间仍有稚气,说话都还不太清楚,却原原本本,是还没被东宫储位吞掉的周家大郎。
有一块糕饼要高高兴兴分给她半块,两人头倚着头坐在一起晃着脚吃点心的,是她的表兄。他的父亲是徐问真的表叔,母亲是徐问真的姨母,两家亲密无间,周元承与她,便是总角之交,言笑晏晏①。
而将宫中新进的珍奇制成珠宝后赐给她、在宫宴家宴上垂询赐下对她的爱护的,是国朝储君,帝后之下整个大雍最尊贵的主人。
她分得很清楚,从周元承受封为储君那日起,周家大郎便渐渐消失了。所以她不会再唤他阿兄,她会在他面前恭顺温婉,笑闹有度,她将会是东宫一块美丽的点缀。
当时她只是悄悄地想,谁说点缀只能是鲜花瓷器,不能是一把锋利的宝刀?
周元承死后,因为皇后的疯魔,徐府有很长一段时间上上下下草木皆惊,徐问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她心情倒是很平静,所有的不甘、狂念就随着周元承之死而埋葬地下。
既然皇后态度鲜明想让她陪葬,那就死嘛,不过一死。
她不是光棍一条,临死还能冲进含章宫发场疯,宣泄情绪,最好再拉上皇后垫背。
她是徐氏女,她的每一个抉择都要为家族考虑。或许以她一死,能够换来今上对徐家更多的眷爱与对皇后的不满,含章宫危矣,自然无力再针对徐家其他人。
她忽然意识到,她所有的身份尊荣,都来源于旁人的施与。
当脱下一切外裳,一个徐问真,或者说整个徐家,都只能匍匐在圣人座下t,乞生或受死而已。
她自幼与父母分别,徐缜与徐大夫人回京后,与她感情有些生疏,并非对彼此不惦念,而是因为不熟悉,所以更多客套与礼节。
问真理所当然地认为,徐缜、大夫人看她,便如京中所有家主与宗妇看自己的女儿,是门楣上娇艳的点缀、匾额上可以增添的荣光,园子里,一株可有可无的花朵。
直到徐缜冲入宫中,在今上座前替她抢了一条命回来;大夫人彻夜不眠地守着她,一刻不肯松开手,她才意识到,原来在父亲母亲心里,她远比自己以为的重要。
她于是知道,她要活,她必须要活。
她要活得比世间女子都欢喜畅快,活出她自己来,才对得起祖母、祖父与父母豁出一切的决绝。
所以她在云溪山一边装出一副对周元承一往情深的样子,给自己和家族添加安稳与筹码,一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妥帖、打点周全。
在自己的地方,她可以纵情饮烈酒、骑快马,长发松散不御珠饰,偶尔与友人小聚,欢醉一团,她不再是未来太子妃,周元承的妻子,仅仅是徐问真而已。
她可以在家族的庇佑下欢喜一生。
但仅仅退居云溪山,躲在乌龟壳里过一辈子,不是她的性格。
一开始照顾明瑞明苓,仅是心疼昌寿与孩子,想替长辈分担一二。
大夫人小心地与她提起是否能由她抚养两个孩子时,她却立刻猜到了长辈们准备铺给她的路。
果然,见素立誓不娶,明瑞明苓由她抚养,再几年后,她顺理成章地回了家,开始接管一部分家族事务。
今上示意她可以再嫁,徐缜回来与她细细商量过,她的态度很明确——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再转身嫁人,前面的路岂不都白走了?
周元承压在她头顶那么多年,如今人死了,她用他未婚妻的身份套些好处出来,他不会在意吧?
——在意没办法,谁叫他死了呢。
大不了多给他烧些纸罢了。
大长公主清楚眼下的身份对徐问真来说是最自在的,有皇家优待,又有父母撑腰,生活、身份上都很便宜。
大夫人的想法更简单,徐问真若再成婚,年岁相仿的都是丧妻或者和离的了,找个年岁轻的,阿家只怕还要作妖弄事,女儿既然不想嫁,那就留在自己身边,一家人长长久久地在一处。
徐家家门里的大权交到徐问真手里,再下一代的当家人由徐问真养着,哪怕再过几十年,他们都去了,徐问真在家不会受气。
江州这边,含霜见徐问真对在此游玩居住果然有些兴致,便暗暗留心。
等车马停在神庙院中,秦风等人撑着伞迎上来,含霜与凝露扶着徐问真下车。
这神庙确实已经破败,但正殿、两边偏殿却还有瓦可以蔽身,徐问真示意众人分散开先避雨,含霜、凝露与秦风等精干护卫拥簇着她进入正殿中。
秦风方才探查时便发现正殿中有一位年轻郎君,在徐问真身边低声道:“听闻是附近镇子上进山来采药的人,只有他一人。”
徐问真点点头,那个郎君原本见车马阵势颇大,还有些紧张,见最后进来的是一位神情平和,雍容端雅却并不厉色逼人,看起来颇为可敬可亲的年轻娘子,便松了口气,却并没近前,只在正殿角落,冲徐问真遥遥一礼。
徐问真微微颔首致意,在他抬头的瞬间,跟在徐问真身边的含霜却微微愣了一下。
他们找好头顶瓦块还算齐全的地方避雨,含霜叫婆子们烧起小炉子,从随身的荷包里翻出姜米茶来烹上,然后小心地打量徐问真的神情。
她方才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会刚刚回神,徐问真睨她一眼,低声问:“怎么了?”
含霜见她一点反应都无,发现是自己草木皆兵了,松了口气,低声道:“或许方才雨雾太大,恍惚间,我瞧那位年轻郎君竟与端文太子有些相似。”
这会再定神细看,那年轻人应该是十七八的年纪,与端文太子去世时年岁相仿,两人又都生得剑眉星目,正殿中雾气又大,才叫人觉得有几分像。但天下生一副剑眉星目的俊朗男子多了,难道各个都相像吗?
那年轻郎君身上是一副书香朗润之气,眉目朗朗,衣着虽然简朴,却很是些斯文内敛,举止算有度,或许家中没有大富贵,但教养却很不错,见了他们这样大的阵仗与诸多女眷,没有过于局促不安与令人不悦的冒犯目光、言语。
——不怪含霜如此评价,这些年徐问真在外,虽然都是前呼后拥,但偶尔有几次便装出行,曾遇到过言语轻浮意图冒犯的地痞流氓。
虽然那些人最后都进了京兆尹大牢洗心革面去了,但还是给含霜留下许多不好的印象。
如今瞧到这个,含霜不禁有几分赞许——或许比不上京中那些金玉富贵丛中长大的郎君们,但若有几分天赋又能勤恳读书,或许能带着阖家改换门庭未可知。
细细一打量,这位郎君和端文太子的相似之处逐渐减少,含霜心里道了声:罪过。
方才或许是雨雾太大,此处又是神庙,她这些年跟着徐问真,没少受那些神鬼传说笔记的熏陶,端文太子的冥寿祭日又将近,她猛然间想得多了。
思及此处,含霜不禁暗道一声晦气,再看那边那位小郎君,感到一点内疚——罪过罪过,好端端地将人同死了的联想到一起。
徐问真听完她所言,险些忍不住笑出来,她低声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想到他了?”
她原本并未留意那郎君,听到这话才看了一眼,然后睨了含霜一眼,“该叫白芍给你调理调理眼睛了。”
眉眼的形状上或许有一二分相似——但那样说,天下相似男子何其多?看一个人的第一眼注意到的,其实就是外貌与气质融合的结果。
周元承之雍容端雅,含笑时如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生怒时威严慑人,令人心生敬畏,一看便知是富贵丛中,用天下顶级的权势蕴养出来的,同样,他的容貌便显得英气俊朗,远超凡人了。
这位郎君瞧着斯文内敛,倒像是父母膝下乖巧承欢的宁馨儿,眉眼间不见野心,倒像是被猎人从豹子窝里捞出的小豹子,牙齿还没见过血呢,就骤然被世路风雨淋透了,两手环膝缩在角落里,两眼中满是对未来的茫然。
更像湿漉漉的小豹子了,那种被猎人掏出来又弃之不理,仍在路边的小豹子。
徐问真难得生出一点恻隐之心,对他道:“雨中天寒,郎君衣衫简薄,恐至风寒,我们烹有姜米茶,倘蒙不弃,便吃一盏吧。”
虽是问句,没等他反应,只示意仆妇给斟一盏送过去。郎君有些猝不及防,惊得手脚都没地方放了,手忙脚乱一会,婆子已经姜水送到他跟前,他迟疑一下,小心地接过了,“谢过贵人。”
此处没有敌人,徐问真懒得端架子,只是闲坐在干净蒲团上,闻言随意一笑,“一盏茶而已,何须如此。”
徐问真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被热气熏得,眉目有些懒怠怠的,坐得姿态放松却不失端正,一看就是从小下苦功夫练过的。
郎君抿抿唇,徐问真已不再关注他,自顾偏首看了看外边的雨,暴雨如瀑,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下冰雹。
再是强悍的马、高超的御术,这样的日子不能贸然上山。
徐问真想了想,对秦风道:“今日应是上不了山了。瞧瞧舆图,附近有什么驿站或者城镇,咱们歇一夜,等明日,天若放晴再上山。”
秦风应诺,展开舆图与徐问真看,这座废弃的神庙不算极大,那边的郎君听到他们说的话,迟疑一会,还是小心开口:“这附近驿站近日整修,不接待客人。若要留宿,再往前行五十里便是桃花镇,镇子还算繁华,有几家稍微过得去的客栈,或可供人歇脚。”
徐问真等人实在势众,护卫又各个精悍,那郎君纤瘦得他们任意一个伸出一只手便能按倒,那郎君或许感觉不大安全,说话时候小心翼翼的。
徐问真看了眼舆图——桃花镇确实是离此处最近的镇子了,
她看了眼秦风,秦风会意退下,与同伴护卫们低声交流起来,还有人要上前去与那郎君套近乎,徐问真已带着笑开口:“我们正头疼要往何处落脚呢,多谢郎君指路。郎君对这边很熟悉?”
她罕见地起了与生人说话的谈兴,准备上前的t护卫便悄然退回一旁,郎君小心地点点头,过一会,说:“是,我家就在桃花镇中。贵人不必道谢。”
他对徐问真似乎有些畏惧,徐问真扬扬眉,实在想不通她这么温柔可亲大美人有什么可怕的,但不欲为难他,便笑道:“还是多谢郎君指路了。”
这是结束谈话的意思,小郎君悄悄松了口气。
他年岁和见通见明差不多,却比长在金玉锦绣丛中的两人狼狈许多,瞧着是读过书的样子,想来从前是父母的宝贝,不知怎么沦落到般落魄胆小的模样。
徐问真看他如此,倒是生出一些包容怜惜,不过世事纷杂,不是人人的疾苦她都要管,便收回目光,含霜度她神情,低头翻了翻自己百宝囊似的荷包,拣出一枚约有花生豆大小的小银锞子,锞子虽不大,做工却很精致,打造成了宝相如意的样式,价值便比同等重量的银子稍高一点。
合钱哪怕不多,值一身整齐衣裳并一顿饭钱了。
雨还未停,大家都没有动作,徐问真坐得有些累了,干脆转头去打量一旁石制的神像,原谅她虽然是个正经出家人,对神佛的了解却实在不多,打量了半晌没看出究竟是哪路神灵。
毕竟借人的地方避雨,护卫仆妇们稍微清扫了供案,摆上一些干品果子并两盏清水,这些东西最终大约会进过路避雨人或者山野小鼠的口,不算浪费。
供都上了,不许个愿便很浪费,徐问真想了想,在心中祈祷:希望天公成眷属。
见通喜欢的那位许娘子一定是个好人啊。
她可不想好容易下江南一趟,还要花费大把的心思时间,来讲通、开解她那个比驴子还倔强的弟弟,见通认定的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她就只能亮出祖母的紫檀杖了。
紫檀杖固然好用,舞起来还是重了些。
她心里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上一位操着紫檀杖大杀四方的人,转头看向云姑,“今日天寒,云姑感觉如何?”
“劳大娘子体恤,奴虽年迈,仍有一石之力,区区小雨,不足为虑。”云姑含笑道。
还没熬夜纵酒放歌,身体最为强健时,就拉个八力弓的徐问真微微沉默一瞬,决定回京后立刻恢复少年时的锻炼作息。
决不能再荒废下去了。
她与云姑说话语调柔缓,是对待尊敬的长辈的态度,云姑待她恭敬中透着亲切,仔细地说:“雨寒,娘子要紧好披风,多吃两盏姜米茶。”
二人说了一会话,外头雨势终于渐歇,秦风来回可以启程——再不出发天色要晚了,天黑之前只怕连桃花镇都无法抵达。
而在村中落脚,安全只怕无法得到保障。
虽然此行人马强悍,护卫们还是习惯谨慎,徐问真知道他们的用意,干脆地点头。
那边的郎君本来捏紧了怀里脏兮兮的包裹,听着徐问真与云姑说话,似乎有了什么打算,只是还纠结着无法下定决心。
这会见他们就要启程,终于一咬牙,站了起来,“这位贵人——我、我有一支品相极好的参,您收不收?是我祖父年轻时便发现的,至少有百余年了!”
徐问真这回真有些惊讶——百余年的参,在京中其实不常见,除去直接贡入宫中的,市面上极偶然才会露出一二棵。
徐问真长到这么大,只碰到过两回。
徐府倒是不缺人参,但年头这样久的只有一棵,这少年手中有这样难得的参,怎么还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看了眼少年身上简陋的衣裳,徐问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36章 第36章 见通:我罪不至此啊!……
“我、在下季蘅。”郎君的礼仪有些生疏, 礼仪这些东西,一直是粗通容易精通难,不过一些日常礼节在民间很常用, 都是从小学习使用的。见他动作不畅,徐问真不禁又怀疑起自己真有那么吓人了?
好在季蘅还不算太紧张,或许是惦记着卖参, 很主动地将包袱打开,让徐问真看其中的参。
市面上常见多是上党参和辽参, 江州这边的参徐问真其实没怎么听过,但细看季蘅拿出的参, 须条浓密、根系粗壮, 还连着浓绿的叶子, 根上沾着泥土, 显然是新鲜起出来的。
白芍看药材的眼力极好, 好年份的参见过许多, 这会过来细细看了, 对徐问真道:“确实有百年了。”
徐问真点点头, 时下参价其实平常,一般上等参每两只值一千四五百钱, 大约是一贯半, 不过百年参自然与寻常参不同。
白芍道:“这参抵一两一金应是不差的。”
云姑点点头, 一两金大约值一万钱, 合银六到七两,不过如今市面上金银流通不多, 若要用于购买物品,往往还能更值钱一些。
徐问真干脆道:“取十金给他吧。”
这参当然没有十两重,季蘅惊喜之后又有些慌乱, 忙道:“这、这参实在不值十金,贵人……”
他是这几日留心打听,才发现眼下人参并没有他记忆中那般昂贵,所以挖出来看到整根参的大小时,才有些绝望。
能得三十几两银子自然不错,但对他家目前的困境只是杯水车薪。
母亲与姐姐的药钱、被栽赃来的债款、迁居外地需要各处打点的银钱……条条种种算下来,几乎要把几个月前意气风发的他给压垮了。
徐问真道:“我观季小郎君双目有神,不似凡俗人物,时下虽陷困境,日后必有一番前程作为。今日仅以十金相赠,先助郎君稍解困境,日后若有作为,只愿答于百姓便是。”
这属于套话了,她家旧训,出门在外要乐善好施、广施善泽,说得功利一点,没准那个日后就真做出一番事业了呢?哪怕没有,有利于家族名声嘛。
徐问真纯属是习惯了,她觉着这样散财比买珠宝绸缎有意思多了,往年若值寒冬、大旱、水涝更灾情,她还会出资施粥散药,哪怕不为扬名,能帮到一些人心中很满足。
季蘅见不是惦记自己身子,才松了口气,又为自己用那般卑劣的想法揣测这位娘子而感到羞耻,又很快打起精神,恭敬地问:“不知娘子名姓?日后倘有作为,必设法报答。”
“我家娘子姓徐,京师人士,我家郎君正封留国公。”云姑上前将十金奉上,笑道:“娘子好施,并非图报,正如娘子所言,郎君日后若有作为,只管将此善情答于百姓便是。”
身份当然不能徐问真自己来回答,显得有失身份。
云姑说完,示意含霜学着点。
徐问真瞥了眼含霜恍然大悟的神情,忍不住扬唇一笑,微不可见地摇摇头,露出一点无奈之色。
随即他们便要启程往桃花镇去,因还落些小雨,而季蘅并无代步之物,徐问真干脆邀请他搭车回镇。
怀里揣着热乎乎的十金,季蘅看看外面的雨势和天色,一咬牙,便压下警惕不再犹豫。
徐问真的车队除了她乘的车与行李车外,还有十余辆供仆妇女子们乘坐、备用的,云姑安排季蘅和她同乘。
季蘅搂紧了装着十金的袖袋,忍不住看向徐问真,见她已在众人的拥簇下登上中间的车,披着斗笠的护卫们骑着高头大马分散开,看似保护整个车队,其实精悍护卫大多不着痕迹地分散在中间那辆车周围。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的阵仗,公府娘子,只怕不缺寻常的金银报答——季蘅强行振作起来,要求自己尽快打起精神调动干劲,不能再软弱下去。
马车上,含霜仔细地拧巾子替徐问真擦拭一下裙角,又道:“幸而还带了两身厚实的夏装,不然还真禁不住这样的暴雨。”
凝露一边倒茶给徐问真暖手,一边好奇地问:“娘子很看好那位小郎君吗?”
徐问真看她一眼,又看一眼,还是忍不住问:“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听不出我的套话吗?——不过那小郎确实不错,双目清正,虽然内向胆小了些,但还算斯文。”
被雨浇得湿淋淋地缩在墙角,像头湿漉漉的小豹崽子,眼睛尤其像。
可亲可爱。
但徐问真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她绝不是如周宣雉、十叔父和宁国姑姑那般好色的人,她纯粹是善心发作,“我瞧他和见通差不多的年纪,我待他好些,见通在外,旁人或许会善待他一些。”
其实见通只要亮出身份,在外很难有人敢欺负他,不过是家人放心不下而已。
含霜轻声道:t“明日便能见到七郎了。”
没错,徐家的两代情种从的是同一序齿。
所以大长公主和大夫人刚听到消息时,才会感到那般绝望。
根据徐问真的消息,一向不信神佛的大长公主甚至往道观、佛寺里撒了大把香油钱,求天尊佛祖保佑,小七郎喜欢上的女子能比大七郎喜欢的稍微靠谱一些。
何其卑微的愿望。
雨中,马车行进的速度不快,走了许久才到桃花镇中,秦风等人沿路打听了商铺,最终选定了本地口碑最好的一家客栈,并顺路将季蘅送回家中。
出人意料的事,季蘅家的宅院不小,门庭阔朗整肃,虽不像官宦人家,但应该有些底蕴。
此时门口正有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守在门首上翘首盼望,见声势浩大的车队停在自家门口,便下意识瑟缩一下,原本陪在她身边的邻居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立住,却悄悄往后藏了藏。
她正慌乱间,便见季蘅跳下了马车,顾不得雨,忙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儿啊!”
秦风见势不对,便翻身下马,季蘅已对他母亲解释道:“娘放心,我去山中采药,回家路上逢暴雨,在废弃庙宇中避雨时遇到这位贵人。贵人是去书院探望兄弟的,因暴雨不得上山,打算在镇上歇脚一日,见我无代步之物,便捎我回来。”
季母听罢,长松一口气,又忙端正恭谨地冲秦风一礼,“多谢贵人。”
秦风忙侧身让过,口称不敢,“奉主人命令行事而已。”
季家邻居听他们交谈,听闻是过路的好心贵人,才又上前来,对季母道:“这回三郎可是遇到好心人了。”
这时门里缓缓走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今日虽逢暴雨,毕竟是夏日,她却披着厚厚的夹棉衣裳,扶着墙缓缓走出来。
虽然动作虚弱,但仪态未失,停步站在那,其举止风仪出尘正如水中菡萏,亭亭而立,虽着布衣,难掩不凡。
季母与季蘅见她出来,都有些着急,过去扶住她,“大娘你怎么出来了?”
“听到外头的动静,出来看看。”季家大娘掩口轻咳了两声,她已听到了外边的言语,知道情况,见车队中无人下车,便对秦风再行一礼,“请郎君代我们转达对贵主人的谢意。不知阁下一行在何处歇脚?可要先进来避一避雨,家虽寒薄,或有热汤一二聊以相待。”
秦风客气地道:“不敢耽误主人行程,多谢盛情。”
季家三人又齐齐行礼致谢,秦风回身上马,到徐问真的马车边隔窗说了些什么,然后领命驱马上前。
车队又浩浩荡荡地动身了,邻居啧啧道:“这只怕得是官家的贵人吧?如此大的阵仗,哪怕是咱们这,很少见。”
季蘅沉默不语,她不在意,还拉着季母说话:“季嫂子,贵人既然好心帮了阿蘅这一回,想是有些眼缘,回头你们备上礼物求一求。咱们看起来天大的麻烦,焉知到人家贵人手里,不是动一动手指的事呢?”
季母苦笑道:“哪有那么巧的事。”季大娘子轻咳两声,她便一急,忙道:“可是受了风?咱们快回家去。”
邻居见季大娘子咳嗽起来,不再纠缠,只叹一口气,叮嘱季母:“嫂子你可好生寻思着,这机会可不是常有的,左右都到如此地步,何必为了那点脸面再误了阿蘅终身呢?如今阿芷又是这样子,家境艰难缺医少药怎么捱得住?”
然后道:“晚些我蒸些梨子,叫我家七娘送些来,给阿芷吃了,或许能缓解。”
季母连忙道谢,季芷带着弟弟向她略一行礼,然后季家二人忙扶着季芷往里走,季芷轻声道:“不妨事。”
季母稍微看出来一点,小声道:“陶家娘子心倒不坏,是为咱们打算。”
“人家贵人善心,一面之恩,咱们怎可得寸进尺?”季芷摇一摇头,问季蘅:“参可取来了?”
季蘅忙道:“已卖了,正卖给那位贵人娘子,娘子与了我足足十金!阿娘和姊姊你们的药钱不必愁了。”
“原来贵人是为娘子?”季母惊呼一声,“如此气派,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官老爷出来巡视赴任呢。——十金!这样多?”
她同丈夫开了多年医馆,对各种药材价格都谙熟于心,闻言有些慌张,“这可太多了——什么样的参没有这个价啊。”
家中近来运道实在坎坷,季母便如惊弓之鸟一般,一点超乎常理的事情都会让她慌张不安。
季蘅见状,忙将徐问真所言说了,季母听完,还是不大安心,“虽然史上慧眼识英才之事是常有的,可哪个是年轻娘子独自出门,识中英才先以银钱相交的?”她打量着儿子清俊的面孔,忧心忡忡地道:“别是……”
“阿娘莫要多想了。”季芷摇摇头,道:“既然是官家女子,想来眼力行事,不是咱们这些卑微之人可以揣测想到的。三郎还稚嫩着呢……”
她到底没忍心说得太深——她弟弟一看就还没长成,虽然生得样貌还算不错,可太清瘦了,又两眼空空,京里来的贵人娘子怎么能看得上?瞧人家身边的护卫,都一水高大俊朗,有这些人映衬,更显得三郎像个孩子了。
只是母亲为母,看他们这些孩子觉着哪哪都好罢了。
她低声道:“贵人如此施恩,日后若有机会,我们定要设法报答。”
季蘅连忙“诶”了一声答应着,季芷教他,“遇到贵人,言声务必恭敬称诺,不可以口声应之,以为不恭。”
季蘅这回机灵,随声应诺,季芷在心里叹了口气——弟弟虽然聪明,常常有些不一样的巧思,于人情世路上却并不熟悉。
如此懵懂青涩的样子,叫她怎么敢撒手?
季芷轻声道:“我又拟好了方子,明日雨停了,你还是去吴家嫂子那抓药,再将从前赊欠的药钱都结好。”
季蘅忙答应下,季母道:“我自觉感觉一日强过一日,大约是要好了。再多用些温汤,两三日便可痊愈,可以不必吃药,何必还浪费药材炉火?”
季芷微一立眉,有些严肃地道:“我为医者,便听我的。”
季母拗不过她,口上只能答应着。
街道上,徐问真的车队离开季家的巷子,奔着打听好的客栈而去。
这几日天气不好,游人不多,客栈生意寥寥,见这样一大群人抵达,便知是笔大生意,掌柜亲自殷勤地迎出来,“敢问客官共要多少间房?”
秦风问了他店里现住着几间,出去又回徐问真,不多时回来,将一角银子放在案上,“余下的房间我们都包了,先定一夜,烧好热水备着,餐食我们自己做,只是要借你们厨房与食材一用,共多少钱,你核算清楚告诉我。”
这可是笔大生意,掌柜的接待过一些外地来的官老爷,知道这些达官贵人的做派,是轻易不吃外边的饮食的,因而答应得很痛快,忙不迭地喊人烧水打点房间。
这客栈虽说是桃花镇最大,与京中毕竟无法比,徐问真住的上房是一个简单的套间,内屋设着床榻,用櫊扇屏风隔开,外间有桌椅几案,备有一榻,屋内陈设还算干净雅致。
徐问真这一路在自家船上和问圆那里居住,卧房自然都尽善尽美,含霜见到这里,虽知道已是最好的条件了,还是忍不住觉着委屈到徐问真。
徐问真安慰她,“这毕竟是个小镇,又不是什么州郡大城,能有这样干净已经不错了,收拾收拾,咱们便歇下吧。看这样子,明日应该能放晴,天一放晴,咱们就上山。”
含霜答应了一声,还是指挥着婢女仆妇们将屋子又打扫了一遍,卧榻上的枕衾都换成随身带着的,取出自带的香炉来焚上祛湿除潮的崖柏香,再有一应茶具、碗碟,都不用客栈所备之物。
这些常用之物走前含霜收拾出几大箱子,每一样在哪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安排起来有条不紊,徐问真感慨道:“我得含霜,真如一至宝矣。”
含霜愣了一下,然后脸颊微红,口中坚强地打趣,“娘子如此说,还不给我涨月俸?”
徐问真大手一挥,“涨涨涨。”又对其余人说:“此番出来,大家都劳累了,回去各赏三个月钱米,护卫、船夫们都有份,回头告诉出去。”
小丫头品蕤机灵,欢欢喜喜地答应下,脆生生地谢赏,屋子里顿时满地t笑声,一路传出去。
隔壁的云姑听到了,小丫头打听来消息,满脸喜色藏都藏不住。
云姑微微笑了,“娘子是心疼你们这一路劳累,她原就是很心疼你们的,在家时常惦记你们冬夏衣食炭火可足。”
小丫头用力点头,见她振奋感念的模样,云姑轻声嘱咐:“这会大娘子得歇歇,晚些去谢不急。”
这边人都分配好屋子,把这客栈剩下的房间都塞满了,有的还需三四个人挤在一起,才堪堪住下。
含霜度那套间除卧榻外还有两张榻,能住下人,与凝露便没参与分配房间——住在外头,不是自己家地界,含霜是头回经历,不敢过于放松。
素日徐问真不大用人守夜,今日她们两个却不敢离开。
周遭的屋室是,上下两层楼梯口都被徐家的护卫把住,强健的仆妇们拥簇着徐问真的屋子,这边摔杯为号,立刻能从四面八方杀来一群人。
连日旅途奔波,外头又下着雨,徐问真没叫人折腾什么吃的。自己准备吃食是怕外面有人起坏心思动手脚,偶尔在外吃两餐新鲜的没什么,住在客栈里,晚上要歇在人家的地方,却不得不小心。
如此歇了一夜,或许换了地方,又连日奔波,徐问真有些没睡好,倚着枕头听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不禁想起家中窗下的一小丛芭蕉,又想起问圆,他们如今应该还在船上,不知问圆怎么样了。
她看得出来,问圆决定虽然做得果决,可心里并非不伤心,只是不愿露出来叫她们担忧而已。
数年夫妻,当年又是那般的情投意合,走到如今这一步,人心非铁石,哪能一点不伤心呢?
王家那老妇人,行事实在气人得很。
不过徐问真掂量着,不必等她回京,祖母就会先将王家人料理了——毕竟不闹一闹,将真真假假的内情宣扬一点出去,岂不叫人以为徐家女只因妒忌和离?
——虽然徐闻真觉得对自己夫婿有占有欲没什么不好的,她祖父、父亲和七叔父都没有纳妾。
在徐府,纳妾多情的十叔父徐纯才是那个另类。
但世情如此,总不能叫问圆往后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
还有宣娘那边,不知婚事找得怎样了。
她这段日子带着见明出门,倒是渐渐觉着那小子真不错,沉稳、老实,又重情义,虽然不及问圆一点就通的灵秀,可在经史文字上很出挑,每年弘文馆评选都是上等。
这时老实不算弱点了,宣娘可有主意得很,两人正好互补。
见明生得又不错——他真是挑尽父母好处长得,生得一派风流俊秀、芝兰玉树佳公子模样。
如今唯一的缺点就是七叔母了,不过算一算七叔母和宣娘两人的本事、靠山,她觉着七叔母怎么都玩不过宣娘。
这些都是她闲来想的,叔父官位有限,赵家原本要议的见通不成,徐家又拿见明堵上,像什么道理?
倒像西市卖货的。
私心里,比起相处不多的见明,她自然更看重宣娘,希望宣娘能觅得一桩合心顺意的婚事,听闻舅母已在翻拣自己母家的侄男们了,或许不久之后便能有好消息吧。
徐问真倚着枕、听着雨声胡乱想着,到三更天听得雨势渐归于无,才堪堪闭眼。
一早外头公鸡打鸣,她又猛地醒了,一瞧,天光倒是大亮,可时辰还早。
“徐见通,都是为了你啊!”徐问真磨磨牙,在心里骂见通。
她会想不到,自己原本很期待出门的行程了。一路奔波,觉还睡得不好,罪魁祸首岂不就是那个惹出事来的见通?
含霜她们睡得不沉,听到动静连忙隔着屏风唤:“娘子?”
“进来吧。”徐问真道:“我听后半夜雨停了,上山无妨了吧?”
含霜回:“一早秦风他们便去打听了,说山路还好,往书院那边的路毕竟勤修,却比有些村路还好走呢。咱们只是人多、东西多,秦风说,不知能够将一部分辎重留下,再留下一队人看着,如此上山便宜些。”
这话有理,徐问真一边抬手披衣裳,一边道:“按他说得办。”
凝露在旁边应了一声,将铜盆安置好,备好柔软的面巾,出去传这话了。
品蕤、品栀等年轻女使进来服侍梳头、整理床铺,所有东西又要撤掉规整到箱子里,云姑起得很早,见徐问真这边屋里有了动静,过来说:“我听雨声久久未停,娘子只怕未歇息好。我一早借着他们的庖屋熬了菰米粥,蒸了两笼笋干火腿的笼饼,娘子用些垫垫再上山。”
徐问真冲她仰脸一笑,“云姑最疼我。”
云姑看着她,便忍不住眉目俱笑,一行人吃了早饭,打点好行囊,房间没退,留下一部分人马,去官府打好了招呼,然后秦风率着精干人手护送徐问真上山了。
寒山书院那边情况未知,还是要在下头留个后手,桃花镇离那边已算很近了,留人在这边,无论是还回来歇息,还是留在山上召人上去,都很便宜。
通往书院的路果然不算特别难走,是巧了,这边车队在山门停下,秦风与含霜上前去报来历目的,正逢几个学子打扮的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一个容貌与徐问真三分像,穿着玉白长袍,笑意爽朗,兴致勃勃地与人说近处镇子的特产美酒呢,忽然一下瞥到二人,与浩浩荡荡的车队,猛地愣在原地。
“长、长……”
马车中的徐问真这时徐徐下车,迎面就看到见通,一扬眉刚要说话,见通扑通一声跪下:“长姊!”
——其实他是看到了徐问真身后,拎着把紫檀木杖下车的云姑。
他喃喃道:“我罪不至此啊。杀我焉用宰牛刀?”
第37章 第37章 “只问你的心 ,愿不愿意 ……
徐问真这边车马扈从即便精简过, 还是较为庞大的一群人,停在山门处本就引人瞩目,见通又来了这么一出, 他们这一小块地方顿时万人瞩目。
徐问真两眼一黑,快步上前,以热泪盈眶的惊喜姿态, 夸张地抚摸见通的头颅肩膀,并以饱含深情的语调道:“小七——姊姊你在江州病了, 实在是日夜悬心,在家中再待不住了。你如今可好些了?”
再肉麻夸张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 只能委屈见通先“病”一场了。
见通被她一顿揉搓, 汗毛倒竖。
自他记事起, 长姊对外就是端庄稳重、沉静典雅的标准贵女, 对家人纵然再放松亲近, 就是说话语调轻松些, 还是温雅潇恣, 仪态万方。
这种京中老夫人们见到需要客套的晚辈小孩, 五分真情五分演的夸张语调,他姊姊什么时候用过?
而且他什么时候病了?
徐见通满脸茫然, 悄悄抬眼再看一眼, 长姊满脸是笑眼中却似有寒光闪烁, 云姑手持紫檀杖, 不声不响地站在长姊身后。
他一哆嗦,在长姊的眼刀子中明白过来, 配合着露出感激的神情,强逼着自己哭出来,“长姊!我、我在这边一切都好, 只是太想你们了!”
徐问真见这小子还算上道,笑容才稍微真切了一点,语调仍然深情到让见通寒毛直竖,“多大人了,人说这些想家的话,不嫌丢脸。”
说着,还取帕子擦了擦眼泪。
这是要终止战斗的信号,含霜等人忙团团围了上来,一半劝徐问真,“已见到了小郎君,自可好生叙骨肉之情,请娘子不必伤心。”一半劝见通,“娘子自京城来,一路奔波,请郎君快收住眼泪,勿要叫娘子看着伤心了。”
见通的同窗好友们看得目瞪口呆,迟疑着交换几个眼神,等见通被人扶起来,接姊弟二人分开各自整顿好,又是高雅端庄的娘子与斯文得体的郎君形象了,众人才过来见礼。
见通连忙给徐问真介绍,高门子弟多寻求官办的弘文馆、国子监等学校入学,毕业之后于仕途有益,见通少年时从学弘文馆,毕业后才跟随先生出门游学。
寒山书院虽说名声甚广,从学之人大多有些家底,不过以徐府今时今日的地位来比对,都只能算平常人家。
见通与人交际,一向不看家世贵贱贫富,这几位小郎君家中既有做官的,有从商的,还有附近农户之家,因得了先生青眼带进来学习的。
徐问真对他能放得t下身段、从不以家世骄矜自傲这点很满意,自然不会因门第之分而看不起这些年轻小孩,见他们有些拘谨的模样,笑吟吟地一个个打过招呼,又道:“初次相见,我又年长你们许多,应该赠一份表礼才是。前些日子得了一匣笔,我瞧还算不错,赠与诸位,愿能稍为文章增色。”
她刚说罢,含霜已快速到后面将分好的湖笔用匣子装着分赠几人,几人忙道不敢,见通笑嘻嘻地道:“我姊姊给的就收着呗,等会我还要讨点呢。我姊姊年长我许多,一向最疼我,在家里的时候,我带友人回家,她都必定要备好东西招待呢。”
说着,又去徐问真身边缠磨,“姊姊,我的呢?我的呢?”
“自然跑不了你。”徐问真轻笑着一点他的额头,“等会先查了你的功课,若好,什么东西都有你的;若不好——云姑姑的紫檀杖就等着你呢!”
见通连忙哀声告饶,这一番嬉闹,再没有那副装出来的翩翩公子的模样了。
几人听他如此说,才收下礼物,又咱三谢过,因见通家里来了人,显然不可能和他们一起下山了,见通与他们嘀咕一阵,几人便微微致礼告辞。
见通问徐问真,“姊姊与我步行上去还是乘车?”
“走走看吧。”徐问真笑道:“我瞧瞧书院里是什么模样的。”
见通搞怪地行了一礼,“长姊请——小人给您引路。”
又对秦风等人说了书院这边安排停放马车的地方,他平日看着不大正经,俨然半个纨绔子弟样子,其实做事还是挺有谱的,所以徐家人才放心他跟着先生出来游学走这样远。
进入书院就没那么多风险了,秦风只带着另外几个护卫带一些简单行囊,含霜凝露加上云姑跟着徐问真,见通引着他们上山去,一边给徐问真介绍。
“这边书院里,一应陈设布置虽然不及弘文馆,可坐落山中、地处清幽,其中天然之气却远胜京中,姊姊您一定喜欢。”见通引着徐问真一路看,果然风景清幽,远山连绵峻峭,近处满目苍幽,溪流泉水叮咚。
入得书院来,沿阶又生着野花嘉蕙,徐问真不禁点头,“在此处读书,与于京中心境确有不同。”
“我在此只是随着先生借读,还在客舍中居住,小院虽然不大,姊姊若是愿意,倒可以在此住几日。”见通笑着道:“再过几日便是旬假,届时我再告几日假,引着姊姊到附近的地方游玩一圈。”
按理他从弘文馆毕业便能直接举仕入朝了,跟着先生出来游学是为了增长见识,徐家嫡支不需要一个满腹经纶却不知如何运用的富贵公子。
但他在寒山书院流连这样久,还正儿八经地从起学来——徐问真睨他一眼,真是自家的司马昭。
客舍坐落在书院较偏僻的地方,是被青葱绿竹环绕起来的一片相对独立的空间,地方很宽敞,青砖黛瓦分隔出一个个小院落。
见通引着徐问真进了一处院子,又笑道:“客舍边上便是书院中先生们住的房舍,许多先生的家眷住在其中,姊姊若是闲着想找人说话,可以往那边逛逛去。”
“我还以为你有多能忍耐呢。”徐问真入了正房,施施然在榻上坐下,扬眉看他,“这就忍不住了?”
见通敏锐地发现徐问真今日态度格外放松,立刻不板着了,笑嘻嘻地凑过去讨好道:“我想着姊姊疼我,肯定不忍心见我焦急焚心嘛。”
见通这才细细与徐问真说了他和许娘子的事。
见通刚来书院时,在这边饮食不习惯,离附近镇子又远,他就到山里打野食去——由于几代人在战场上混,徐家人一直比较擅长烤野味,如今每年春秋狩猎,今上还会拉着徐缜亲自整治野味,干活的主力当然是徐缜。
见通的身手和手艺都是从小在徐虎昶手下磨练出来的,出挑是出挑,毕竟没闯过野山。在京中虽混迹猎场,到底都是整顿好的地方。
这回一进山,虽然有了收获,可掉进了猎人挖好的陷阱里,中了人家的圈套。
听到这,徐问真眉心直跳,戳他额头,“你就庆幸铜铁价贵,人家没舍得放捕兽夹吧!”
见通心虚地低下头,情知自己莽撞,又小声道:“我若不莽撞,姊姊您哪来这样好的弟妇?”
然后笑着道:“我被圈套困住,就是述圣救了我。彼时时气交替,她娘犯了咳疾,她到山里去寻草药,遇到我便施以援手。当时她并未留下姓名,后来我在书院中却又碰到她,几番打听才知道她原是许先生之女,然后……”
他笑容逐渐荡漾,徐问真捏了捏眉心,大约知道是怎样的故事了。
她轻叹一声,道:“你说你们已经定情了,确定人家小娘子愿意?咱们家可不能做那等枉顾人心强取豪夺之事。”
“述圣自然是喜欢我的!”见通有些委屈,“我又岂是那等轻狂无礼之辈?”
我知道,我只是懒得听你们那些爱情故事。
徐问真道:“既然如此,你找一个机会,让我们见一面吧。不用很正式,偶然一眼行,我对祖母和母亲有个交代。倘若人真的不错,定礼带来了,我自然整齐妆发,郑重拜访。”
见通知道这是有门了,连忙点头,又小心地问:“姊姊您就能定下?”
“你若不信我,那没办法。祖母和母亲是离不了京的,你难道要你阿兄告假到江州来替你议婚?”徐问真扬眉问他。
见通忙道:“不不,我自然信长姊。只是——只是为您高兴!”
他忽然用力拉了拉徐问真的手,就蹲在徐问真跟前,仰脸看她,“姊姊,述圣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等我们回京成了婚,你们一定谈得来。等我有了孩子,一定叫他们都孝敬您。您就在家里,好端端的一辈子,比旁的娘子都顺遂有福。”
徐问真顿了一下,眨眨眼,又戳他额头,“臭小子,你想学你阿兄,赖着姊姊给你带孩子?休想,就你和息妇自己带!”
见通只笑,她戳了两下,才捂着额头诶呦诶呦地喊救命。
见通的动作很快,徐问真在他的小院里休息了一日,次日一早,他便拉着徐问真出门,出客舍拐进隔壁,轻车熟路地来到一个小院门口,轻轻叩门。
院门打开,走出一个中年妇人,见了人便笑:“徐小子——这就是你姊姊吧?你姊姊在这,你且放心吧。等会吃过饭,伯母引着她四下逛去,绝不叫人欺负了她。”
这里自然不是许家,怕许家人回过神来觉得冒昧,见通并未引着问真直接登门,而是托另一位他老师交好的先生夫人,借长姊人生地不熟的名义,请她帮忙照顾。
许家与这位夫人向来交好,述圣会被她喊来帮忙待客,见通与述圣说过了,两边通过气。
述圣年岁比见通稍长两岁,容色并非最上等,但身上自有一种自幼文墨浸染出的书香之气,言笑举止落落大方,身披素衣难掩气韵。
其实含霜他们早连夜打听一圈,许家人品风格,许父许母的行事做派,还有述圣往日与人行事的作风。
这绝不是徐家过于挑剔,甚至徐问真已经算是行事相当含蓄体面的了。
原本相儿妇、看女婿,就是个大工程,耗时间,人说天长日久见人心呢。
京里嫁女娶妇,都喜欢找知根知底的人家,如今见通自己看中了,非卿不娶,徐问真只能过来靠打听办事了。
她会在寒山书院停留一些日子,确定许述圣人真的不错,然后便回信家中,正式登门相看。
她能留在江州的时间不多,家里还记挂着几个孩子,又有一个问圆让她挂心。但即便再从速,一切礼法流程要做得尽善尽美,免得叫外人议论徐家无礼、许家攀附。
议论前者的只怕少些,柿子都捡软的捏嘛,但如果婚事成了,后者问真更不容许出现。
许家和他家不一样,没有官爵权力做底气,名声就是最大的颜面。
事情再急要慢慢做,她与述圣慢慢相处着,不谈见通,只谈诗书,偶尔聊些地方风物,述圣亦读书颇广,二人聊天投契,述圣原本那点紧张便消除了,逐渐t投入到谈话当中。
如此相处着,她对问真渐渐抛却了心上人姊姊的身份认知,开始以友人并一位值得敬重的姊姊相交。
徐问真对她好感愈深——这是一位难得的行事颇有古韵,守礼持重而不迂腐固执的女娘,读书读得深而精,倘若她参选西阁,西阁中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徐问真如此想,对她如此说,述圣迟疑一下,缓缓摇头道:“家父言,争荣夸耀,非女子事,且官场污浊,世路如此,又何必染尘上身?”
她如此说着,神色平淡,似乎真是如此认为的。徐问真注视她一会,便笑了,道:“官场污浊,缘何他们男人还挤破头要冲进去?”
许父倒是做了一辈子隐士,怎么还给长子谋了官衔出路?
世人对待超出认知中的常理,不愿做的事情,总是能百般找出似乎还过得去的理由拒绝。
述圣茫然地看着她,她便只似随口一言而已,与述圣又谈起《史记》,论到吕后本纪,述圣对此节却如其他章节一般看待,并无避而不谈之说,文字谙熟于心,颇有理解感悟。
待吕后的态度,与待前面记载五帝、殷、周等帝王并无不同。
既然对女子掌权并无抵触、另目而视,又怎会发自真心地认为争荣夸耀非女子事呢?
她只是生活得离权利太远,或者说生活环境太平和,一处山水、满架经史、针线纺绩,她自幼过的就是这种清幽避世的生活,她父亲告诉她争荣夸耀非善事,非女子事,她便听着。
在这山水之间,她又有何可争呢?
每日不过晨起读书,灯下纺织,随着日出日落,过日复一日的生活而已。
徐问真注视着她,看她谈起书来眼中奕奕有神的模样,笑着想,如此女子,一世留在这江州,身处天下闻名却不能给她一席之地的书院中,才真是耽误了。
看淡名利、守幽避世自然是美谈,可硬要没尝过甜味的小孩板着脸说糖果不好吃,又是什么道理?
“你与见通的事,我已知道。”徐问真忽然道:“你愿意嫁给见通,与我们一起去京中吗?你会离开故乡、父母,但我保证,我与见通的祖父母、父母,见通与我,都会好好待你。家中兄弟姊妹有数人,都很和善可亲。
你的家世或许不如族中其他息妇,但我向你保证,祖父母、父母与我,都很尊重令尊,如此专心研书、育人的高士,实在令人敬佩。且要比起学问心性,我觉得倒还是见通高攀你了。你到家中,便是长房儿妇,咱们几个才是至亲,除本房人外,任何人的闲言碎语你都不必在意。”
述圣不期她忽然提起此事,有一瞬的慌乱。
徐问真轻轻握住她的手,眉目坚定而温和,“我原本不该先张口对你说这些话,这于礼不和。我应该先登门拜访令尊令堂,再议婚事。但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
她说:“述圣,远嫁的日子,没那么好,离开故地父母,到了异地,总会有些不适应;可没那么不好,你会在远方有新的家人,组成新的家庭,故土外的天地很广阔,会是一段精彩的人生历程。你可以慢慢地思索权衡,我并不是逼迫你,只是你的年纪太小了,述圣。”
她如果以尚书令之女的身份代表留国公府,登门为幼弟求亲,届时述圣的选择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无论许家人究竟都是怎样的性格,她都不想冒一点风险,让述圣违心而嫁。
“你慢慢地想,我会在江州留很长时间,有许多事要在这边办,所以你不必觉得耽误了我的时间而逼迫自己快做决定。”徐问真温声说:“你只需要考虑你愿不愿意,见通是否值得你远嫁,其他所有因素都不必考虑。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有了决定,再来找姊姊。”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看得出述圣对见通的感情,更看得出述圣对离开故土、远赴京城的茫然。
述圣在微怔之后,起身轻轻福身,“述圣,多谢姊姊。”
晚些,见通回家,便听徐问真道:“许家人真不知道你与述圣的事?”
见通有些迟疑,“许先生有一阵倒像有意考校我似的,课业上要求很严格,不过他日常待我倒是愈发随和,尤其这一阵子,姊姊您来之后。”
问真了然,见通迟疑了一下,“您是觉得许家这样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徐问真摇摇头,“许先生考校你,可见疼惜述圣。”只是或许,比起疼惜述圣,更疼惜家中的长男,述圣走仕途的兄长。
她没有告诉见通,她今日与述圣的谈话。
不几日后,述圣来找到她,仍穿着一袭素衣,神情认真整肃,“姊姊,我愿意。随见通去京城,与姊姊成为一家人,我愿意。”
“好。”徐问真眉目俱笑,“那我便回信京中,带着礼物登门了。”
述圣轻轻点头,露出一点轻松之色,两人仍如旧日一般,只谈经史,不谈见通,不过这回多了些其他的事情。
徐问真笑着道:“我家中的妹妹们,都在自家从学。族中女孩儿却多有难以从学者,我这段日子一直想,是否能将家中女学扩张一番,将族中适龄女子收入其中学习,只是那样,家中的教习娘子便不够了,不知述圣届时是否愿意掌起戒尺?”
述圣微微一惊,忙道:“我学问尚有不足——”
徐问真笑吟吟道:“你虽然年轻,于经史钻研却很深,只是有些深僻处因见识未足而不够周全,但正因如此,才要勤加锻炼。《礼记》中不正说 ,教学相长吗?你再年轻,教小娘子们足够了,平日里,再与学中其他师长们交流学习,比起闭门读书,应该更有收获。”
述圣彻底禁不住诱惑了,徐问真笑着看她,牵着她的手在花荫慢慢往前走,“你还年轻,前路广阔,应有些喜爱的事情做。若是只能苦守内宅,针线纺绩,纵然贞静有礼,我却觉得那样的日子磨人得很。教导族中女孩读书知礼,是善事一件,我若是闲来,喜欢拥书与妹妹们围读呢……”
而后几日,徐问真开始频繁往许家走动,许家娘子待她殷切、亲近,又有几分小心翼翼,毕竟齐大非偶。
可留国公府之孙,尚书令幼子,这门婚事实在太好了。
好到他们根本舍不得推开。
因此,他们对留国公府只推出一位年轻娘子来相看婚事、定亲这件事,虽然心有微词,并未表露出不满。
许家娘子细细观察,见徐家大娘子之仪容高雅,竟超出刺史家的娘子们万分,可待他们又亲和有礼,毫无倨傲之色,对述圣更是温和可亲,最后悬着那点心逐渐放下。
廿六吉日,徐问真盛装来至许家,“京兆徐氏,留国公府长房掌家女问真,代祖父母、父母为弟七郎见通,求聘许氏淑女。”
随行云姑持礼,并有本地素有美名的官媒、与得信匆匆赶来的江州刺史夫人。
这绝对是很体面的求亲组合了,许家夫妇再无不满,带着惊喜将徐问真与刺史夫人请入院中。
第38章 第38章 小见通立大功!
江州刺史科举入第时, 徐缜是他的座师,多年来年节常常拜往,如今既是为座师幼子为媒娶亲, 刺史夫妇闻言哪有不应之理?
刺史夫人接到信件便整顿好行装,立刻前往寒山书院,她来的路上知道是徐问真主持此事, 心里还有些唏嘘——上一次见到这位徐家大娘子,还是未来储妃之尊, 只记得虽然年少,然而性情沉静举止端雅, 举手投足间满是雍容贵气, 真非寻常贵女可比。
如今七八年倏忽一过, 昔年风光无限的未来储妃成了半个尘外人, 命数弄人, 当真可怜。
然而甫一见面, 刺史夫人便有些震惊, 这位延春真人哪有她想象中那般憔悴黯然, 容光失色的模样?
仍是气度高华,含笑晏晏。甚至因年岁愈长, 愈发有了如美玉般的光彩, 比起年少时外露的贵气逼人, 如今这位大娘子真是养静气、攀高云, 愈发温和内敛、深不可测起来。
刺史夫人姓云,问真对她还有印象, 笑吟吟道:“八年前云夫人在京里,咱们还一同品过一炉香,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八年前江州刺史还不是刺t史官位, 在一朝宰辅之家、如日中天的未来储妃眼里,只怕不过是微末小官,徐家大娘子竟还记得她,云夫人真有些惊喜,问真待她又极客气,她顿觉亲近很多,忙道:“娘子竟还记得。我可一直记着那一炉香,调的真是极为精妙。”
问真笑道:“夫人是擅香之人,我不好卖弄,只是近来新得一点本地香料,见通哪来的,说是佳品,我又不常在这边,只怕看不清楚,还得请夫人帮我品鉴品鉴,若是不好——我得打那小子去!”
见通是好玩、会玩的人,他每到一处地方,先把好玩的、好吃的都打听得明明白白,徐问真来了,他自然会招待,拉着徐问真四处游荡玩耍,又弄来许多本地特产与京中难得的乡野东西,其中便有几种香料。
他能送到徐问真跟前的自然是挑选过的上品,问真这样说不过是与云夫人拉近关系,并将话题转到见通身上去。
云夫人果然知趣,笑着道:“不是好的,只怕小郎君不敢来大娘子跟前卖弄。”
她原本觉着,徐问真来江州主持纳聘,只怕是徐家人都脱不开身,不得以的选择。真见到了人,联想到徐家下一代宗子丧妻后至今未娶,听闻一双儿女还都养在大娘子处,却隐隐有了另外的猜测,待徐问真格外客气起来。
对徐家长女恭敬客气,从前是恭敬未来储妃,时下是客气座师之女。
可若真如她所猜测的,徐家有意推这位大娘子出来顶门立事,执掌中馈,那她就是拿出从前对未来储妃的恭敬不为过。
留国公府徐家,开国勋贵几代名门,这样的人家,别以为家门内当家的人只是管每日那几两几吊的进出,官场内眷来往她管不管?两姓联姻,结的是通家之好,甚至两家联盟这儿女婚事是谁做主?这只是最明显、最浅显的两件事。
江州刺史好歹是一州长官,算此地的显贵家门,与徐家却绝对无可比拟。云夫人稍微以己忖度,心内不由肃然,言行愈发斟酌仔细。
当日听闻端文太子薨逝,徐家长女出家,只是觉得遗憾惋惜,如今才知道,人家父母心疼自家娘子,就是有给自己孩子拼出一条路的能耐。
倘若是自家的女子……那样的处境下,皇家真要计较,他们还能怎么办?
云夫人心里稍微想到一点,很快在徐问真温和的目光下收回心神,打起精神与徐问真谈笑,二人很快熟悉起来,又定下了登门拜访许家的日子,云夫人又荐了当地有名的官媒,很快请上了山。
此次登门只是小定,意在与许家沟通消息,同时告诉周围的人,许家女与徐氏子定下了婚事。
京里大长公主等人商量定了,纳采礼时仍由徐问真主持,这其实是相当大的权利与很重的信任了,为家中儿郎纳采的一般都是家中长辈,问真是占了徐缜、大夫人等人都脱不开身的便宜。
但此事一过,她在族中的身份便会大不一样了。
她将从长房长女、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转变为能够承担长房事务的人。
当然,以她的身份出面,对许家其实并不算折辱,只是涉及到长姊与长兄长嫂的区别。
如果是长房的兄嫂代替父母出面求娶,考虑到徐缜的特殊身份,一般人都会欣然谅解,而徐问真是徐家的未嫁女,在外人看来,说话并不如冢子冢妇有分量。
大长公主与大夫人等人再三商议后,还是坚决如此安排,就是要宣告外界徐家对徐问真这件事的态度。
见素久在外任,徐问真就是徐家长房下一代的顶梁柱!
而许家这边,大夫人一切礼物从重预备,云姑和秦妈妈本就随徐问真同行,显出身份更能看出徐家两代女主人对许家的重视,再有江州刺史夫人同行做媒,徐家礼数倒足够尽善尽美。
许家夫妇对如此大的阵仗其实有些招架不住。
许父在寒山书院多年,既有声望,与本地名流多有往来,其实并非完全隐于山林只治经教书,不然如何能轻易为长子活动到了经济富庶、民风颇好的地方镀金?就是刺史的宴会,他参加过几次,并颇有体面。
可即便如此,刺史夫人保媒,是他与许母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他们按捺住激动的心跳,再不挑剔徐家只派出一个未嫁女来求娶。
徐问真话又说得好听,自陈父母忙碌,她资历虽然微薄,只能厚颜而来,望伯父伯母勿怪,又将许述圣夸得天花乱坠一般,许母听了这一大通话,腰板挺得直直的,再不怕邻里乡人说闲话了!
许父稍微有些激动,好在很快冷静下来,含蓄地与徐问真客套,表达自己对徐虎昶、徐缜的敬意,与对自己女儿远嫁的不舍。
求婚这种事,一向没有男家开口一提,女方立刻答应的,如此显得太上赶着,男方家门第高,女方家若要姿态,就更不能太热切,读书人尤其讲究这些风骨礼节。
许父今日若是答应得太轻易、态度过于热络,传出去还会有人说闲话,对述圣的名声不好听。
徐问真离京前被大长公主灌了一肚子做媒经——没错,大长公主年轻时是很爱给人做媒,而且做成过好几次的,又谙熟人心,虽没经历过,却很有数,给足了许家拿架子的几回,把许家从家门家风夸到一草一木。
云夫人在旁边陪着吃茶、夸人,听徐问真语气、观她神情,见仍旧温和可亲、言语真诚,心中都不仅叹服,这就是哪怕京中高门里,最顶级的教养啊!
等闲这个年岁的女子,能有这般涵养心性的实在不多。
许家的门第与徐家,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等闲贵女来了,少不得心高气傲挑剔弟妇门第,能耐得住性子做足这种礼节?
而且这位徐大娘子虽态度好,风范却拿得恰到好处,并不显得卑微,只是一种很和气的客气。人家端坐在那仪举端庄,言谈含笑,只是做足了给许家体面的姿态。
人家是体面周到的礼数人,给足了你家面子,你许家总不能太蹬鼻子上脸吧?
既然有心婚事,以齐大非偶、舍不得女儿的说辞应付两三次,然后在人家的真诚相请下“被打动”,郑重应下。
云夫人自觉忖度清楚徐问真在徐家的分量,来之前便打算大展身手,好让徐问真高看几分,日后京里好行走,这会前后跟着忙活,处处尽心用力,帮自家侄儿娶妇都没这样用心费力!
许家于是在徐问真、云夫人的恳切相请下应下婚事,徐问真笑着表示趁她在江州,下月择吉日,便行纳采礼,然后问名交换庚帖,再择吉期纳征。
纳征之后,婚事已定,婚期、嫁妆等事都可以慢慢筹办。
许父教书多年,在本地颇有声望,许家家境自然称不上贫寒。
可那只是与寻常百姓相比,若要与见通族中兄弟们息妇的家室比,哪怕与最末的,许家不及人家富裕。
述圣倒是并不在意这些,依她所说,“金银财务均乃身外之物,世人如只以金钱视我,这等人我不屑与其相交。”
徐问真听罢,心中感慨,许家在寒山书院这么多年,许父做成了有名的大家隐士,养成了一个真隐士。
她笑对述圣道:“那些人虽不必在意,可听她们议论起来烦人。”
徐家纳采备礼甚厚,许父自然知道其中之意,他很明白如何用这些钱将嫁妆办得看起来清雅、体面,附和隐士读书人的高人气概,徐问真叫秦妈妈留心两日,听着消息,觉着这位许先生倒是位人物。
灵活,懂变通,听言语经论,有几分精妙。
倘若当年他能顺利科举入朝,今日未必不能做到与江州刺史平起平坐这个位子上来。
纳采与纳征不好离得太近,中间还有问名、纳吉两项,过于急促显得不够体面。
家里的意思是,婚事慢慢地筹备,待到明年成婚是最好的,许家这边有此意,夫妇二人长子宦游在外,幼子幼女幼稚童真,唯有长女贴心可依,得了徐家的婚事是十分欢喜,却不舍得一下就与女儿分开。
因而在婚期上两家倒是一拍即合,徐问真t在江州数日子,尽量将流程走得不算太急促,与京中一直书信往来不断。
明瑞明苓自然一切都好,大夫人倒是想要管教他们,但明苓缠着她一撒娇,她就狠不下心约束了,再加上一个徐缜,在孙儿孙女面前是纸老虎,两个小的合伙骗去不少点心吃。
还是后来大夫人发现二人的小脸又鼓了一圈,想到徐问真走前再四叮嘱不能多给点心吃,痛定思痛,决定上房所有点心果子都拿掉,只每日供给鲜果吃。
俩小的缠磨几日,见阿婆下定了决心,最好说话的翁翁不敢帮他们反抗,太婆婆、太翁翁更是助纣为虐,只能噙着眼泪接受现实。
问星的情况还算稳定,今年京中夏日天气还算宜人,房里用上冰,便还算舒适,新请的太医隔三差五过去调方用药,说是稍有好转。
但问星这个年岁,本该是长得最快、恢复得最快的岁数,稍有好转这四个字看在徐问真眼里,便觉着刺眼得很。
还是得找一位擅长治理肺病的医者,待会京中扎根徐府常年为徐问真调理。
这件事徐问真吩咐了见通,见通每日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消息比她灵通许多。
白芍信里写到的几位,她都请人寻访过,只是人家都挺大岁数,在本地声名斐然了,哪怕以徐府的名义相请,不愿再折腾入京,在一再诚心邀请之下,倒是给出一些珍贵的药方、膳方。
徐问真虽失望没请到人,交代将这些方子好生收着。
山中一开始住着还有些野趣,但寒山书院对女子有诸多限制,藏书阁便不许女子进入,徐问真一开始惦记里边的两本书,还想进去逛逛,却被挡在门外,人家就说女子擅入藏经阁有违礼训——原谅她是一个被祖父祖母惯着长大的野性子,她当时可真想把这山头给平了。
当然,尚书令的身份还有些重量的,寒山书院的山长很快派人来表示,当日门口那小子不知变通,徐娘子入内观书虽然不变,可以将书籍取出来供她一观,只要按时换放回去便是。
徐问真的回答是:“多谢用心。”
淡淡四个字,换老头提心吊胆一整天。
见通听闻此事,回来之后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又跑藏书阁把那两本书抄了下来带回,徐问真见了,不过冷笑两声。
“那、那我拿出去烧了?”见通小心提议。
徐问真压住书,“看,好端端的书我为何不看?”
见通在旁边小心地给她扇扇子,一边拍胸脯保证,“等我做了地方官,必出资修建一座比这寒山书院的还要高大、藏书还要丰富的藏书楼!届时天下百姓,无论男女,都可入内观书。”
徐问真看着他,语调有些轻,“愿君彼时仍未改今日之志。”
女子不许入藏书阁,当然没有用石头刻在藏书阁门前,只是大家习惯了的潜规则而已。
后来还有一位夫人来暗示徐问真,随便穿一身男装,进去看书是很便宜的。
这显然是书院之人的意思,借此来向徐问真示好。
可凭什么呢?
寒山书院中有不少女子,先生们的家眷、厨房里的厨娘、各处洒扫的仆妇……这些所有人,围绕着书院里的男子们,看着书院蒸蒸日上闻名天下,看着一本本名本古籍被送入藏书阁中,她们随着这书院度过春秋寒暑,裙角却只能在书院的边缘轻轻擦过。
徐问真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无名之火。
其实非无名,她很清楚这股火气从何而来,可无法排解消散,就只能算作无名之火,将它压住、散去。
这是祖母教她的,不管什么事,如果一时无能为力,就不能久久压在心上。哪怕是比天还大的一件事,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一直扛在身上,总有一日,会压干心气、耗尽精神。
她这条命,是家人拼尽一切抢回来的,她怎么舍得死。
见通觑着徐问真的面色,手在身后疯狂摆动,希望能有个人上前帮他找个话题。
含霜端着冰碗走进来,轻笑着道:“今年在江南,倒有一个好处,荔枝果子品类多得很。虽然过了鲜果的时节,我瞧那蜜饯果子做得花样百出的。今日是煎的荔枝汤,入了茶汤冰,娘子您试试可合口味?”
有了含霜加入,见通顿时放松不少,他得了一碗饮子,喝了一口便眼睛一亮,赞道:“这茶冰加得好!”
他牛饮三大盏,直到徐问真斜眼睨他了,才放下盏子老老实实在徐问真身边坐好,坐得不端正,就在徐问真脚踏上坐,撒娇卖乖一样,“姊姊!您别生气了,为那种迂腐古板的臭规矩生气多不值?宫里的藏书阁还用女官做掌阁呢!这穷乡僻壤破事倒多。”
他说得徐问真忍俊不禁,戳戳他的额头,“人家地方好着呢,你不住得开心极了?这会就成穷乡僻壤了。”
见通正气凛然,“叫我姊姊不开心的地方就是上不得台面!”
“油嘴滑舌。”徐问真道:“帮你娶息妇就那么好?”
见通正色一点,勾着徐问真的裙角在手指上绕圈,道:“我没想到求亲还得姊姊你上门走那么多次,还得说好话——”
其实是那天云夫人有意替徐问真揄扬表功,在见通面前大夸这息妇长姊帮他娶得多么不容易,言辞很有夸大的成分,把徐问真说得忍辱负重。
见通记在心里,在他心里,打小姊姊就是家门里最高贵雍容、备受宠爱的牡丹,祖父母疼惜、父母爱护,兄长常教他不许惹姊姊生气,如今想到姊姊为自己的婚事倒向人低了头,他心里便很不好受。
徐问真揉揉他的头,正色道:“我只是做了应尽之义,给足述圣父母体面而已。今日来的,哪怕不是我,是祖母,待许家二老要客气一番,这是应有的礼数。我什么时候是低声下气哄人的人了?倘若许家二老真拿架子过分,我早甩手出来了。”
见通先入为主,哪里肯信她这话,徐问真道:“好了,多大人了,还腻歪。”
她缓了口气,对见通笑道:“你有心安慰姊姊,姊姊很欢喜。书很好,你的心意比书更叫姊姊熨帖温暖。”
见通惊喜之余,笑容又露出一点得意,“阿兄当日哄您总是把您哄得愈来愈气,看看我!真该叫大兄和我学学!”
徐问真睨他一眼,“你若很想,我倒是可以帮你告诉你大兄。”
见素又缩起脖子,冲她讨好地一笑。
徐问真点点他额头,此番见了见通,她总是忍不住做这个动作,带着一点对小辈的宠溺与无奈,在被问星那个粘人精缠上之前,她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她轻声问:“我交代你办的事情怎样了?”
指的是叫见通留心本地有名的治理肺疾的明医圣手。
早两年在家里,见通和问星常常见面,见通对这个小妹很疼爱,对此事十分上心,这段日子一直留心打听着。
这会听了,忙道:“我打听了一圈,江州附近州郡不错的姊姊您都要遣人去过了。但有一个漏网之鱼,姊姊您没。”
徐问真忙道:“哪里?”
白芍父亲旧年游历认识的医者,白芍梳理一遍,大约能用上的都写了出来。凡是如今还健在的、能找到的地方的,徐问真都派人去走了。
白芍父亲游历是许多年前了,且认识的人毕竟有限,这一路来,徐问真留心叫人打听着,问了几处,都失望而归。
这是难怪,肺疾难治,在这里钻研精深的大多年岁不轻,在本地有了生命,许多都开宗立派了,产业早就经营开了,故土难离,人家哪里愿意奔波上京?
见通道:“我是偶然间听人说才知道,就在桃花镇,有一家医馆,他家前头老祖母辈分上,有一位曾是前朝宫中服侍的医女!在御医署学到一手,针刺、用药,最擅治理心肺之疾,后来连年战乱,她逃到此地,经营下产业,又传承下来。传到这一辈,当家人叫季川,听闻手艺高妙,前任江州刺史的小儿子先天哮症,都是他给调理好的!”
徐问真听了一喜——哮症难治人人都知道,京里最擅治心肺的御医不敢拍着胸脯说能好,这位季先生能治好,那是有真本事。
见徐问真如此惊喜,见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弱了两分,“我是百般打听,才从一位老t先生口里听到的。我知道后连忙就找人打听季家医馆的位置,结果却找不到,只能叫人继续留心。回来后又一头钻进藏书阁里,却没知道那边的消息呢。”
第39章 第39章 他仰头,期盼地望着他的最后……
虽然已有数次失望落空, 徐问真还是不愿放过一次机会,立刻唤见通的侍从入内。
见通跟着先生出门游学,不是出来做纨绔公子的, 除了一些徐虎昶安排的护卫隐秘随行保护,就只有自幼跟着他的两个小厮跟了出来。
见通派去桃花镇打听的叫滴砚,为人很机灵。
他好容易找到季家医馆的所在, 却发现那地方已经变成了星货铺,向左邻右舍打听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肯说, 便觉出不对,又设法打听到季家的宅子。
去了之后才发现季川已经死了, 余下的孤儿寡母三人, 见到他都很紧张 , 他心里觉着不对, 又在季家周围撒钱探问, 费了好些力气, 才问出事情的经过。
“几个月前, 季家的小郎做出一样叫‘玻璃’的东西, 听闻小小一块,晶莹剔透, 制成的镜子照人照得纤毫毕现, 比铜镜清楚一万倍!”滴砚绘声绘色地形容, 徐问真听了微微皱眉——这东西她听着怎么那样熟悉?
滴砚继续道:“玻璃甫一出世, 四邻惊动,有商人以万贯之价求购。季川老先生知道此物绝非自家便能守住的, 便打算献与刺史,结果本地一富商朱家听闻此事,便设法要强夺玻璃。季先生早年治好了前任刺史之子, 在本地颇有盛名,却树敌不少,这朱家经营药铺发家,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后面发生的事徐问真与见通便都能猜测到了——江州前刺史已经因贪贿卖官被查处流放,而朱家能在本地做成豪商,想来背后有靠山。
只是……朱家的靠山,是谁呢?
想到郕王送来的面镜,与她走前京中已经逐渐流行起来,极受高门女子追捧、听闻内廷司在大力采买的水晶镜,徐问真面色微变。
滴砚继续道:“朱家原本盘踞江州,经营药铺、丝绸等生意,听闻在京中还有一位大靠山。在桃花镇掌管药铺的是他家本家六郎,为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暗中还经营着数家赌场与风月之所,行事不择手段。
他对季川早怀怨恨之心,前刺史被流放后,便一直意图设法报复,碍于季川之声望没有动手,如今有了玻璃这一大益处吊在前面,那朱六郎立刻动了手,先暗算季家医馆,使人吃药吃出毛病来,上门找麻烦,又与本地县令勾结,将季川父子都关入了牢中。”
见通听了,皱眉道:“他就如此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的东西多了。”徐问真按住他,问:“季家人现在怎样了?”
倘若东西保住了,季家绝不会是现在这个下场,医馆丢了、顶梁柱死了……徐问真皱皱眉。
滴砚道:“季川父子入狱后,季川在牢中染上重疾,他儿子主动献上玻璃方,二人才得以出狱,但季家医馆已经被人搬空,家中所储财物大多赔偿了出去,季川出来后,虽有几位旧友帮助,但很快药石罔医。季家大娘的夫婿攀附上朱家,与季娘子绝婚,将季娘子赶回家去。如今季家母子三人终日惶惶不安,家境寒微,艰难度日。”
“这简直、这简直岂有此理!”见通气得满脸涨红,半天憋出这几个字来。
徐问真想了想,道:“你过去了,他们很怕你?”
“是。”滴砚垂首回:“季家娘子与小郎对我都防备万分,后来季家大娘出面来,说家中确有两副理肺疾的良方,只是必须要见过买主,才肯出卖。”
见通看向徐问真,“我去一趟?”
徐问真想了想,却摇头道:“我与你同去。”
见通轻声道:“姊姊打算管这回事吗?”
“水晶镜最后牵连到的,可能不只是哪家高官。”徐问真徐徐起身,却笑了,“如此,就更有意思了。”
昂贵且新奇的物件流入京中,正常若非先献入内宫,便是先在贵眷圈子中风靡起来,然而这一回却是郕王处先得了,时隔许久之后才流入西市珍宝阁,然后立刻轰动京城,稀奇难得,价比黄金。
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徐问真吩咐道:“立刻准备下山。”
见通迟疑一下,“天色不早了,这会赶过去,只怕就要天黑,夜里还有宵禁呢。”
“抢的就是这一点时间,多耽误一夜,信件晚一分发出,都会增添变数。”徐问真侧首笑看他,打趣道:“我就不信你在这边这么长时间没犯过宵禁。大不了在城中留一夜,不算什么。”
见通在她的注视下摸着鼻子低头,立刻出去安排。
徐问真身边的人更是习惯了令行禁止,别说徐问真要在山下过夜了,就算她发了疯要半夜去套县令的麻袋,秦风他们能蒙上脸去办。
下山途中,秦风便做好安排,与滴砚商量好,叫他在季家所在的坊中寻好能过夜的住处。
马车一路疾驰,赶到桃花镇时天已擦黑,滴砚驱马在前面引路,秦风和马夫对视一样——这路越走越熟悉。
二人都留起心,最后马车停在一处门首前,他们却生出“果然如此”之感。
驾车的马夫低声道:“娘子,季家到了。与前回避雨时遇到的季蘅郎君是一家。”
上次送季蘅回家,徐问真并未留意他家中如何,此刻听马夫如此说,才掀起帘子一看,心中有些惊讶。
原来冥冥之中,真有如此奇妙的际遇。
滴砚上前轻轻叩门,不多时,季蘅走出来开门,见到熟悉的车队、护卫与前几日登门过寻医的人的奇妙搭配,不由惊愣在原地。
徐问真已下了车,对他微微颔首,“敢问,可否与令姊见面一叙?”
季蘅回过神来,忙道:“可,可以。”
徐问真抬步入内,他低声道:“娘子小心足下。”
又忙入内去通报,季家正房里掌着灯,却不只他们三口人在,还有那日见过的邻居娘子,正与季母在一处针线,见如此声势浩大、富贵逼人的一群人来,先是有些紧张,等看到那个熟悉的护卫脸孔,眼睛忽地一亮,忙起来帮着季母招呼茶水,不肯离去。
季母听了他们的来意,显得有些惶恐不安,徐问真柔和声调,温声道:“我们是求医而来。舍妹尚在稚龄,饱受疾病之苦,娘子是为母之人,应当知道我们为骨肉忧虑的这份心。”
季母迟疑一下,见她仪举高雅,但态度十分和善可亲,才稍微放下警惕,正要去喊季芷,却见季芷已经扶着墙缓缓走来。
“阿芷。”她连忙过去搀扶,“你要出门先喊阿娘去扶你。”
季芷摇了摇头,坚持自己走过来,端端正正地对着徐问真一拜,“江州季家,季芷,见过娘子。”
“我姓徐,舍弟见通,这是舍弟的书童,前几日曾经来拜访过娘子。”徐问真轻声道:“娘子执意见过我再谈其他,想必对舍妹的病是有办法的。”
季芷微微一笑,她面唇颜色皆十分苍白,说话时中气不足,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自幼随阿爹在医馆行走,四岁启蒙,从医十八年。季家祖传医术,我学得八分。”
那位邻居阿嫂忙帮腔道:“正是呢,阿芷的医术是很好的,我家七娘有个头疼脑热,阿芷两剂药下去就给止住了!”
她一出声,笼罩着徐问真与季芷那种如迷雾般的气场便似乎散去了,外面巡夜的梆子越来越响,是在提示宵禁。
季芷将早已写好的一封信背着邻居阿嫂递给徐问真,然后轻声道:“夜露深重,已将宵禁,只怕不是说话的时候了。娘子若是愿意,明日一早,季芷恭候大驾。”
徐问真将信掖在袖中,季芷面色苍白,脸庞消瘦,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眼下青黑,正是劳神劳力、气血虚空的表现,一双眼嵌在巴掌大的脸上大得突兀,却极亮、极有神,明月清辉顺着瓦檐照在她消瘦的脸庞上,照亮了那双寒星般的眸子。
徐问真欣然点头,“是到了宵禁的时候,闻得良医踪迹,我实在按捺不住,才贸然前来,希望没有打扰娘子及家人。”
“芷,静候已久了。”
季芷身体虚弱,勉强折腾这一番已经力有不逮,但听闻徐家在本坊安排好了落脚之处,还是坚持亲自送一行人t到门首。
邻居阿嫂见徐问真等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说话云里雾里的,面上难掩失望。
她与季家一墙之隔,再坐一会再回未尝不可,她拉着季母道:“这孩子们说话怎么云里雾里的?阿芷究竟是什么打算?阿蘅没个主意,就全听阿芷的了?我瞧那娘子那样年轻,怎得出门没有郎君同行,却带个娘家弟弟?不是——”
方才徐问真给季芷介绍过与见通、滴砚的关系。邻居阿嫂听在心里,一边琢磨着,眼光愈亮,一边难掩兴奋地小声道:“常听说,高门大户中有许多咱们都想象不到的事——那娘子应当有家有室的年纪,出门却不介绍夫家,以娘家姓氏自称,还为了妹妹的病如此奔波,你说什么样的妹子,生病了能叫做姊姊的这样着急,四处求医?”
她越说越激动,眼神忽然看向季蘅,猛地握紧了季母的手,“季家嫂子!我常听人说,这富贵高门的娘子们,最有那行事不拘礼法的,纵有婚姻在身,竟视同于无,行事肆无忌惮!这娘子前回见了阿蘅,还送阿蘅回城,如今又来门上,说是给妹妹求医,求医或许是真,可难保没有惦记阿蘅!”
季母被她说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实在支应不住,季芷被季蘅搀扶着走回来,便听到一耳朵这些话,眉心不着痕迹地微皱,旋即舒展开,声音虚弱却清泠泠的让人不自觉信服,“陶阿孃,我才在门首,似乎听到你家小七娘在哭。”
“啊?”陶母上了心,连忙揣好绣品起身,“我得快回去,阿芷,这事你千万好生掂量着——度那位娘子容色气质,绝非寻常人家能养育得出,随行车马,便是县令至此,没有那样大的阵仗!如此的贵人,一旦攀上了,家里的困难还不迎刃而解?”
季芷轻声道:“阿孃为我们操心了。”
陶母道:“你与你娘如今都病着,你还不能好生养养精神,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阿蘅,你是能顶门立户的年岁了,凡事要多为你娘、姊分忧。”
季蘅连忙应是,又在季芷的示意下送她出去。
季母这才揉了揉头,叹息着道:“都是什么浑话呀。阿芷,你看那贵人——”
“人家确实是来求医的,前两日,吴家嫂子便告诉我,有人在四处打听阿爹——便是为了阿爹治肺疾的手艺。”季芷道。
季母松了口气,看着走回来的儿子,又忍不住问季芷,“那,她家娘子的病,你可有把握?”
“天下疑难杂症甚多,阿爹当日治好韩家小郎的哮症,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这位贵人费尽周折寻觅良医,想来家中娘子病症不轻,我并不敢保证治好。”季芷坦诚地道。
季母着急起来,“那你方才说得那样肯定?”
“这是咱们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了。”季芷握紧季母的手,目光坚定,不容季母犹豫反对,“咱们必须离开江州。朱家想要像耗死困兽一般耗死咱们,再留在江州,咱们只有死路一条!朱家用玻璃只怕攀上了贵人,咱们哪怕闹到刺史跟前,无济于事。唯有离开江州,才能保住咱们三个的命!”
季母唇齿轻颤,泪盈眼眶,“我、我以为咱们娘仨要渐渐好起来了……这是季家的根啊,季家的根在江州啊!”
“咱们必须走。”季蘅走过来,“离开江州,无论去哪里,在朱家人触碰不到的地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季母逐渐被儿女说服,却忍不住望向供奉在侧间的牌位哭泣,季芷顾不得安慰他,抓紧季蘅的手,“等会你随我去书房,听我指使,我要寻出一些阿爹留下的笔记。当日朱家来抢夺时,我将阿爹的紧要笔记都藏了起来,你拿出来,念给我听。”
她叫季蘅念,因为眼前已经一阵阵地发黑,唯有一股精气神支撑着她不敢闭眼。
季蘅心急如焚,咬着牙点点头,季芷感觉到他的配合,稍微舒了口气,低声道:“好郎君,不怕,姊姊心里有数。方才陶家阿孃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她素来是想得偏、说得多,徐家娘子是位正派尊贵人,如果我猜测不错,你上一回,可真是遇到了咱们家的贵人。”
季蘅小心翼翼地道:“朱家攀上了贵人,徐家娘子家……咱们会不会连累徐娘子?”
他眼中满是纠结为难之色,季芷看他一眼,露出一点笑容,“不怕。若我猜测得不错,想要这位娘子为难,至少要是皇室宗亲。朱家虽擅钻营,短短几个月想要攀上宗亲,难!”
朱家所有,不过是钱而已,如今还多了项玻璃,更是生金蛋的母鸡。
但本朝几代皇帝对宗亲们都约束甚严,这只金鸡,一时半刻只怕没有宗亲敢出手抱住。
季蘅松了口气,扶着季芷去书房寻书,季母放心不下还要跟去,被姊弟二人劝住,却不肯去睡,季芷无法,只能托她去打点一下紧要的细软。
“若是一切顺利,咱们很快就会离开这了。”
季母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她自然舍不得从小与丈夫一起长大、一起经营、养育儿女的地方,可如今儿女都做下了决定,性命所系,她只能忍痛点头,心中悲伤万分,等季芷姊弟离开,她痴痴望着眼前的牌位,才觉悲从中来,不禁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当日医馆、家里都被洗劫一番,然后为了季川、她与季芷吃药,仅剩的东西都当干净了,他们母子三人哪里还有能收拾的细软?
几件薄衣,季芷藏下的几卷医书、一筒银针,仅此而已。
若非当日季蘅挖参换来十金,那筒银针只怕要变卖了。
徐家一行人在收拾好的客舍中落脚,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天色已晚,他们落脚的地方还是顺利安排妥当。
虽然出来得匆忙,知道要在外头过夜,含霜匆匆收拾了些东西,将屋室中的枕褥换上自己带的,含霜轻声道:“委屈娘子一夜了。”
“带着你们出门,我就没委屈过。”徐问真摇摇头,这处地方到底是匆忙之下的选择,屋子不大,徐问真在榻上坐下,展开季芷的信,含霜忙将灯烛挑亮移来。
见通在一旁,一边替她打扇,一边忍不住伸脖子看,打眼一瞧,不禁赞道:“好端正清隽的一手字!”
季芷的字如其人,清隽、有力,颇有风骨,落笔处能看出十几年的功力,只可惜似乎虚弱无力,使字的骨力弱了三分。
见通不禁惋惜,徐问真摩挲着这字,睨他一眼,“你是自幼从学名师,临的是真迹,用的是宣州纸、湖州笔。字呢?”
见通讪讪低下头,不再出声,老老实实读信。
季芷倒是很坦诚,在信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楚——这就能看出滴砚的本事,一个外来人,几日的功夫,打听出的竟然与事实八九不离十。
并且言明自己对疑难杂症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她写明,她在医道水平绝不亚于一些当代理肺大家。
她还提到,朱家对他们有赶尽杀绝之意,且应该已经攀附贵人。
如果贵人愿意,她愿意跟随离开,为贵府娘子医病,如果贵人心有犹豫,她父亲留下的理肺方子,十金一张。
“可惜了。”徐问真轻轻感慨。
见通连忙看向她,徐问真道:“宝珠蒙尘。”
她将信在烛火上一绕,引上一点火星,含霜忙捧来笔洗,徐问真将信纸扔进去,又道:“铺纸研墨。”
见通连忙到案前研墨,并问:“是要去信京中吗?”
“这摊浑水,咱们徐家搅了。”徐问真扬眉轻笑,竟含三分意气,“我得快些告知父亲,免得父亲在京中浪费了动作。”
她父亲原本应该是打算搞一搞郕王,如今天赐良机,不利用上岂不可惜?
见通有些激动,意气风发地一挥手,“搞了!”
他毕竟年轻,骤闻季家遭遇,心中十分气愤同情。
只是自幼接受的教养便是万事以家族为重,他心中虽然气愤,有几个坏主意冒出来,还是强按捺住,打算先等姊姊的意思。
这会姊姊一张口,季家的事彻底有着落了。
他冷哼道:“我刚到时,那韩县令还想让他家郎君来与我搭关系,幸而那时我没看得上他,才没玩到一起。”
“你这尚书令的儿子,走到外头,在地方官员t眼里,就是活生生一块大肥肉。”徐问真有些疲倦了,眼睛却很亮,落在案上的信纸上,口中话语随意,“倒是场历练,能叫你学会如何看清人心。”
夜深宵禁,徐问真不是什么无法无天之徒,这信明日送出去不急,见通告了退,姊弟二人都睡下。
次日,天刚蒙蒙亮,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凌乱的敲门与脚步声,凝露皱眉起身打开屋门,还没说什么,便听到身后有动静,忙掩住门回身。
徐问真披着衣裳起身,眉心紧锁,“怎么了?”
含霜匆匆拎起一件斗篷给她系好,“不知何故,秦风未来回报。”
徐问真皱眉思索,一边快步上前,凝露在她上前时便已推开房门,正值秦风在阶前匆匆住脚。
他迎面撞上徐问真,连忙行礼,并道:“娘子,季家的小郎君忽然来了,还口称救命。”
这客舍不大,站在门口便将其中屋室一览无余,门口的季蘅衣衫凌乱,形容狼狈,见徐问真披衣站在廊下,如得了救命绳索一般,忽然拔腿跑进来,然后在阶前扑通一跪,“娘子,求娘子救我姊姊!”
江州夏日炎热,晨风透着股热气,徐问真睡得不好,眉目间终于没有那画一般的沉静温和。
给妹妹看好的医者被绑走,徐问真面笼含霜,沉声唤:“秦风!”
季蘅伏在地上,满面眼泪地仰起头,目露期盼地仰视着她——这是他们最后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第40章 第40章 “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叫我好……
徐问真理好思绪, 吩咐:“秦风,你去整顿人手——把见通叫起来;季小郎君,你说清楚情况。”
季蘅深吸一口气, 逼自己把哭声咽回去冷静下来,用力叩首:“昨夜,我姊姊的前夫钱坤忽然带人闯入我家中, 以我姊姊偷窃藏匿钱家财物为由将我家三口人绑走。钱坤早已投靠朱家,朱家与本地县令有所勾结, 此次他们绑走我们,便是得到有贵人登门的风声, 怕我们真被带走。钱坤此人胆小懦弱, 如非背后有人撑腰, 绝不敢犯宵禁而行。”
“你怎么在这, 是你自己跑出来的?”徐问真问。
季蘅急到紧处, 反而恢复了一点理智, 用力压下身体在焦急与惧怕之下本能的颤抖与痉挛, 逼迫自己发出声音, “是,我姊姊随身带有一点药品, 在朱家制造了一点混乱, 叫我跑出来求救。”
“朱家?好大的胆子。”徐问真冷笑一声, “多长时间了?”
季蘅连忙道:“大约……快有一个时辰了。”
哪怕朱家不想立刻要季芷的命, 这一个时辰,凭季芷如今的身体状况, 难熬过去。
徐问真面色一冷——她前脚大张旗鼓地带人登门请医,后脚就把她要请的医生带走?这是明晃晃的巴掌打到她的脸上了!
季蘅很清楚,这一个时辰能够发生多事, 他强压住自己紧张与焦急之下的痉挛抖动,咬着牙道:“家父留下的医方,昨日被人抢去一些,家中还有一些藏住了……求娘子救救我姊姊,只要您将我姊姊救回来,日后我必定鞍前马后为您效忠!我会做许多事,我不仅会做玻璃,我还会做许多东西……”
徐问真轻轻磨着后槽牙,先不说季蘅有没有用,无论季芷是否还活着,朱家的巴掌打到她脸上,她若不成倍扇回去,她的脸往哪放?
“你冷静些,准备给他们带路。”徐问真在廊下走了两步,见通匆匆忙忙披衣出来,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道:“姊姊,我去便是。区区朱家,还劳动您亲自去,给他们家脸了!”
徐问真是这么想的,区区一个地方商贾,哪怕在此地称得豪强,又算什么?
让她亲自出面到他家去,可真是抬举到他家十八代祖坟都冒青烟了!
她甩出一枚令牌给见通,“让秦风带队随你去。”
至于朱家身后那个县令,徐问真冷笑一声,吩咐马夫:“打点好马车,等会秦风他们回来,看到结果如何,你们便去山上,请云姑走动一趟,亲自往绥县,代我问责。”
桃花镇说是镇,其实不过是一处小小城,只是因离寒山近,才显出几分繁华,总体还是归绥县统管。
朱六郎敢在绥县境内如此嚣张,无非依仗县令庇护,可这靠山不是时时好用的。
绥县乃是一处中县,县令官正七品上。
徐问真名义上并无品秩,但享受亲王妃等级待遇——不好意思,那位韩县令倘若敢来找事,见了她还得行一大礼。
云姑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五品女官,虽然内廷与外廷的官阶不能完全对应比照,县令是一方实权官员,但宰相门前七品官啊!云姑可不仅是徐府这个宰相门前出身,又是公主近身。
她完全有资格代表徐问真去问责韩县令朱家行事,而且她身后站着的是备受当今尊敬的皇姑,就算对着韩县令说话不客气,姓韩的得老实受着,绝不敢不恭敬。
至于朱六郎勾结的本地的乡长等基层官员,徐问真更不放在眼里。就算他们不知徐问真身份,敢替朱六郎出头,得进得来这个门才算。
秦风动作很快,立刻点好一队人马,徐问真提笔写信一封,和昨晚的一起,交代人立刻发回京中。
重压之下,季蘅反而冷静得很快,看着院中众人的动作,他紧紧抿着唇,眼里透着股破釜沉舟的锐意,如一把绷紧了弦的弓。
此刻蓄力已满,一旦箭宇发出,力道有半点不对,只怕就会崩断弦。
他很消瘦,肌肤苍白,徐问真看在眼中,莫名联想到前几日收到的的细长颈白瓷瓶;眼睛很大——季芷他们姊弟的眼睛生得十分相似,都大而黑白分明,只是不同于季芷一双眼清凌凌的含着锐意,季蘅的眼睛总是落汤小狗一样湿漉漉的,今天露出和他姊姊相仿的锐意,倒像是一夜之间,就长成大人了。
徐问真看了眼一边正在和秦风交流的见通,见通生得比季蘅高大,肩膀宽阔些,脸上总带着笑,这会严肃起来,像是小孩子学大人做事,有些初次做正经事的紧张,又带着对朱六郎、钱坤的厌恶痛恨。
季蘅不过与见通相仿的年岁。
徐问真心软了一点,望着季蘅清锐的眼睛,那股燥气逐渐散了,沉了口气交代他:“等会带着秦风他们走,动作一定要快,不要有所顾忌,先将你母姊抢回来,抢到人你立刻出来,这边有人能给你母亲和姊姊医治,不要在朱家耽搁,后面的事交给秦风他们收尾,你明白吗?”
她不与痴人说废话,倘若季蘅反应不够快,这件事就立刻交给别人来做,免得浪费她的口水。
季蘅用力点点头,他坚定而郑重地道:“此次若能平安救出姊姊,日后我们全家忠心耿耿为娘子效力;若不能……我必为娘子效犬马之劳,报答娘子相救之恩!”
他说着,忍住悲声,深深拜下。
钱坤带人闯进季家时,左邻右舍都听到动静,却无一人敢报知乡里。季蘅知道朱家势大,他没有立场责怪旁人不出手相助,可他咬着牙拼尽全力逃出朱家时,听着背后季母的喊声,却还是忍不住恨这个世道。
他只想要一个公正,怎么就那么难!
最初来到这里的懵懂幼稚,和做出玻璃时认为自己能做主人公改变世界的意气已经全部消失。
他明白,在这个世上,他什么都不是。眼下的困境,是无法凭借他们自己的力量摆脱的。
而他脑子里那七零八碎的一点东西,哪怕有能做成的,如玻璃一样,做出来,反而如稚子抱金行于世,只会给自己和家人引来更大的祸患。
季父因他的冒失而死去,如果季芷救不回来,他就彻底是季家的罪人。
季蘅咬紧牙关憋住眼泪,跟着准备好一切的秦风翻身上马。
距离他来到这里求救,如今只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在心里疯狂祈求所有知道的神灵菩萨,希望祂们对他、与季芷与季母都稍微宽容一点。
季芷已经吃了许多的苦,是他见过最坚韧有力的女子,而季母……祂们怎么忍心,叫她丧子丧夫又丧女呢?
一阵马蹄声轰轰离开,徐问真还不进屋。
她实在是有些生气了,但这会吹着风,逐渐冷静下来——朱六郎未必知道她的身份,多半是认为他们只是外地寻常富贵人家,生恐他们带走了季家人,于是立刻掳走季家人。
他们想t要将季家缚做困兽,关在笼中,欣赏他们费尽全力挣扎又无能为力的痛苦,看着他们在绝望中走向死亡。
徐问真的出现,会打破他们的布置,所以他们急了。
而他们不惜触犯宵禁大张旗鼓地将人抢走,是在向徐问真示威,试图震慑这些“外来人”,让徐家人知难而退。
这正是他们不了解徐问真身份的佐证。
朱家那种人,见通一人便足以应对了,何况秦风等人都是精干之辈。
见徐问真循着廊子走了一会,便慢慢驻足,凝露忙搬来一把椅子,“娘子坐会?”
徐问真摇摇头,站在廊下望着天边日出,忽然问:“你们说,这种地方豪强官员勾结的事,还有多少?”
含霜在她身后,轻声道:“我幼时便曾见过,富家强卖土地,失土的百姓若不愿意为奴,替富家耕种,便只能流离失所。朝廷派人到地方查访隐田与均田的发放,官府还会为其掩护。——不过这些年朝廷大力肃清吏治,今上爱民如子,三省大人们珍惜民生,这种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了。”
“江州算富庶之所,这一座寒山,天下多少白衣寒士向往所在。”事涉朝廷,徐问真不便再言,哪怕周遭服侍的俱是徐家人,她不习惯在外面谈论那些敏感的话题。
她回身道:“回屋吧,白芍,你要做好准备。季芷和季家娘子身体虚弱,这一番折腾,不定成什么样子了。”
今上对地方吏治确实格外上心,最反感豪强与官员勾结,这次的事翻出去,朱家、韩县令,甚至可能是朱家势力源头的郕王,一个都捞不着好。
越是如此,徐家在里头越要干净清白,一点手脚都不能动。
她就是清清白白来给妹妹找医者,然后撞进这摊浑水,心怀正义见义勇为的,天王老子来了,都是如此。
朱家人果然没猜到往季家求医这家人的身份,他们只以为是外地寻常富贵人家,顶天是哪里的官员之家,朱六郎如今志得意满,自认就是刺史州君来了他不怕——他将玻璃献上去,如今可是朱家的得意人,最知道自家通过玻璃攀上了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如今还留在桃花镇,无非是要亲自看着季家在自己脚底下被碾死,不然早到州府甚至京城去过富贵日子了。
昨夜将季家三人绑来,他随意叫钱坤扯了个理由,又故意叫人顶着宵禁去,正是为了震慑那外地来的一家人,让他们最好知难而退,不要坏了他的事。
不想那么多人看守,竟然还叫做玻璃那小子跑了,朱六郎火冒三丈,一边命人搜查,一边咬牙切齿地对季芷道:“我知道,你这娘们最有主意——说吧,你爹留下的医方本子究竟在哪?拿出来,等你弟弟被抓回来,我饶他不死,不然,你们三个就都给我等着吧!”
季芷心里算着时间,咬牙与他周全,先作势同意交出医方,季母忙喊:“阿芷!那是你爹一辈子的心血啊!你忘了你爹是被谁害死的吗?”
“老死婆子你闭嘴!”朱六郎反手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一边冷笑,“他季川就是死得太快了!倒算他命好,他若能活到今日,你们更别想偷过安生日子!快将清肺养心丹的方子交出来,季芷,你交出来,你们母子三人还有活路,若不交出来,立刻去死!”
季母家中是有名的医药之家,父母皆通文识字,待女儿尤其温厚可亲,她成婚后季父与她纵然有红脸的时候,绝没动过手!
哪怕季父和季蘅被抓进去时,还有季芷顶着家门,拿主意、应付那些虎视眈眈之人,她头一遭被人将巴掌打到脸上,还是被一个比她小的小辈,猛地懵住了,瞪大眼睛捂住脸,许久没有回神。
“娘!”季芷心里着急,用力挣扎着扶住她,然后看向朱六郎,道:“我们家如今就剩三口人相依为命,只要你不伤害我娘和我弟弟,药方我可以交给你。”
朱六郎听她所言,呵笑一声,抚掌道:“瞧瞧,还是季大娘子识趣,知道什么都没有命重要。你瞧,你若是早早松口,哪还至于吃这么多苦楚?当年你及笄时,我还说过要娶你呢,可惜你爹那个老匹夫,不肯把清肺养心丹给你做嫁妆,不然哪来今日这些波折?你不必跟钱坤那个窝囊废过几年,就在我家过上富贵安逸的日子了。”
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旁边一个面容还算端正,却躬身猫腰的男人,脸上咧着笑问:“钱坤,你说是不是?”
钱坤唯有点头哈腰而已,季母双目含恨,咬牙闭上眼。
朱六郎自觉开了个有趣的玩笑,钱坤捧场却没搔到他痒处,便没了兴致再笑,冷着脸叫人拍来纸笔,喝道:“写!”
季芷淡定地摇摇头,“我记不住。”
“贱人你别耍花招!”朱六郎脸色猛地阴沉下来,“拖延时间?你是指望你那个逃出去的弟弟能找到谁来救你?我告诉你,江州境内、普天之下,再没人能救得了你!”
季芷与他对视,双目清澈、目光镇定,在他的阴鸷之下不落下风,“清肺养心丹不是简单的一张药方,而是一套药方集册,应对每一种病候不同的发病,用不同的药。我太翁、阿翁、阿爹三代人耗尽心血才整理出来,厚厚一本,我哪怕从小学习,未必能背得下来,何况我只在阿爹过世前,才匆匆开始接触。”
她说得镇定自若,如今刀横颈侧,朱六郎自信他们一家人的命都掌控在他手里,季芷绝不敢再跟他耍花招,便暂且相信了季芷的话,冷哼一声,“我暂且信你。册子在哪?”
“在家中我卧房榻下,地砖有一块活动,取出砖石,其中有一个匣子,取出内里有一本册子,正是清肺养心丹的方集。”季芷见朱六郎神情稍微松动,立刻接着道:“但那本册子是用季家的密语写出的,如今除了我,无人再会了。所以请朱郎君派人将册子取来,我可以为你细细翻译,只求此事之后,郎君能放我们家人一条生路。”
她说着,动作尽量自如从容地轻轻一拜。
朱六郎迟疑一下,看向一旁,钱坤忙跳了出来,道:“我知道是哪!”他拍着胸脯,“我带人去找!”
他看丢了季蘅,正是戴罪立功的时候,且确实是他对季芷的房间最了解。
朱六郎一抬下巴,示意自己的几个心腹人手跟上,一边冷声对季芷道:“好好翻译,方子到了我手里,自然有你们娘仨的生路。若敢耍花招用手段——乱葬岗的野狗可都饿着呢。”
季芷微微垂首,“芷当从命。”
她瘦得脱了相,脸色是病态的惨白,平心而论其实并不好看,朱六郎看着她,却忽然生出一点复杂的情绪,他说:“你得感谢你不是个男人,不然我早就先杀了你。”
季家这个女人,比她弟弟还有心气、有本事,多亏是个女人,想得简单,还敢在他这里讨命。
钱坤为了将功赎罪,来去跑得飞快,很快将一只匣子交到朱六郎手上,朱六打开查看一番,见确实是厚厚一本,其上的字他有的认识、大多不认识,但挑认识的那些看看,能看出是药方。
他这才放下心,认为季家这人终于老实了,一下撇给季芷,“写吧。写出来,你们娘仨都有命在,我还给你们十贯钱。”
周遭仆役跟班忙一叠声地赞他“仁慈”“大方”,钱坤更是夸他:“远超季川那老匹夫数倍。”
朱六郎听了,脸色才稍微好看一点,忽又一瞪眼,“季蘅那小子没抓回来,你怎么敢回来?”
钱坤没想到马屁忽然拍成火烧到自己身上,连忙道:“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季芷就在朱家的庭院里抓着笔开始写方子,她写得极慢,手还在轻轻颤抖,字迹虚浮无力,朱六郎皱着眉走过去,见她写出来的确实是药方,才没踢翻桌子,只是骂道:“快写!绣花呢?”
季芷平淡对道:“蒙先夫之恩,体虚无力,令您见笑了。
季母今夜只怕要将这辈子的眼泪流空了,哭完亡夫、故土,又哭要交给仇人的方子,这会哭没用,就在心里骂起朱六郎,既担心跑在外头生死不知的儿子,又担心这里虚弱的女儿,只觉一颗心都要被生生撕开了。
她紧紧咬着牙,心里骂着朱六郎全家的祖宗。
那边季芷从天边一抹鱼肚白写到天色蒙蒙亮,朱六郎沉声道:“你别指望你弟弟能带来人救t你们,就去你们家求医的那群人,看着阵仗不小,可一个娘们领头,能是什么高门显贵的人家?你们全家如今活着的希望都在我手里了,季芷,你是个清楚人,别做那些无用的指望。”
正说着话,只听外面一阵紧密的马蹄声,声势颇大,听了一回,竟然直奔这边而来。
朱六郎皱眉道:“谁?”
“京兆徐氏,留国公府!”他前脚话音落下,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打头两个护卫健壮精悍,手持利刃,然后侧身露出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公子,面如冠玉,瞧着虽还稚嫩,身上却有种天下顶级的富贵权势才能蕴养出的威严从容,看向朱六郎的眼神如视蝼蚁,带着几分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冷冷看着朱六郎,“强抢良民、入室偷盗、夜犯宵禁,这位郎君可真是无法无天,我在京中未曾见过有人敢如此嚣张,看来真是徐某孤陋寡闻了。”
他身后,形容狼狈的季蘅走了出来,同样瘦得脱相的脸上,嵌着一双清凌凌的冷锐眼眸。
朱六郎心终于一颤——他意识到,他踢到一块铁板了。
他以为的寻常富贵人家,其实是当朝宰相家门,开国元勋之后。
留国公府,徐家……
他慌忙地喊道:“我是为郕王殿下办事的!这位郎君,你可不要被这些人蒙骗,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之事,只怕日后追悔莫及!”
见通冷冷地一扬眉,“郕王殿下瞧得上你这种地皮无赖?想扯大旗扯张能够到的,你但凡说自己是绥县县令的狗腿子呢?比你效忠郕王可信。”
“季蘅,还不快去?”见通示意季蘅,季蘅忙冲进去,与几个护卫合力扶起母亲和姊姊。
见通见朱六郎意图阻拦,冷哼一声,示意人将他按住,走到他跟前,用折扇边缘挑起他的下巴,四目相对,见通目光极冷,“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让我追悔莫及。”
如此货色,就能在地方勾结官员,鱼肉百姓无法无天?
见通心里暗骂,一群披着人皮猪狗不如的东西!
客舍中,徐问真点好了一炉香,跪坐炉前,品香静心。
白芍将常用的药物备好,热水在炉子上滚着,一旁还有几桶在慢慢降温,宝品蕤仔细地裁剪好细布,然后轻轻退至一旁。
“江州,绥县。”徐问真手蘸着茶水,在案上轻轻画出一个图案,熟悉本地地形的,或许能看出那是江州的形状。
她的手最后重重地压在茶水画成的图案上,“周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