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VIP】
晋王心潮起伏。
终究还是对儿子活下去的奢望,压过了党争和对权力争夺,他开始期盼顾知灼真的能把卫国公救活。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五城兵马司收工带着江潮的尸体回去了,连水龙局也把火扑灭了。
终于,一句“好了”,有如天籁闯进耳中。
“王叔,我去看看。”
晋王迫不及待地说了一句,也不等礼亲王应和,先一步跑了过去。
向阳把他拦在了十步开外,但这一回,没有人挡着,他清楚的看到了里头的情形。
顾知灼半蹲在卫国公跟前,凝神搭脉。
卫国公的脖子上绑着一方白布条,边缘毛糙,像是从哪里草草撕下来的,喉咙被割开的位置隐隐约约露出了一截玉管。乍一眼看着有些可怕,可即便如此,他身上沾着的血少的惊人,就好似把喉咙割开了,也没有流过血一样。
而且,他真的活着!
晋王咽了咽口水,那日长风真人说顾大姑娘颇有些道家的手段,医术也十分高明,他还将信将疑。如今一看,这莫非是道家中的起死回生之术?
“卫国公?”
顾知灼放开了搭脉的手,低声呼唤。
这个法子是师父教的,上一世的最后一个月,公子的气上不来,随时都会死。
公子苦撑了这么久,瘦骨嶙峋,就算她再不愿承认也知道,是回天乏术了。
公子问她,能不能再撑一个月,他还有事没有做完。
她问了师父。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当时她拿起了刀子,割下了那一刀,为公子又续了四十天的命。
她定了定心神,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卫国公的身上。
他脉象已经稳定,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
至于能不能活,还得再看几天。
卫国公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
“我……喘上气来了。”
刚刚的那种濒死感让卫国公怕到不行。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
卫国公摇摇头,可能是憋气憋久了,脑子也糊涂了,他甚至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喉咙痛。
要不是亲眼看着顾大姑娘拿起刀子,他还以为她是在吓唬他呢。
他虚弱道:“多谢。”
这一声“多谢”,他发自肺腑。
卫国公心知肚明,他们完全是可以袖手旁观的。
“谢……”
卫国公没办法说太多的话,他甚至不敢摸自己的脖子。
说着话,顾知灼终于从半蹲的动作站了起来。
她蹲得有些久了,手脚发麻,幸亏谢应忱在旁边扶了她一把,才终于站稳。
她眷恋地拉着他温热的手,重生真好。
顾知灼扭头对他甜丝丝的一笑,便又问道:“国公爷,您府上有没有供奉的府医。”
“有……”
那就好。
“我和您一起回府,还得和国公夫人说说,要怎么养。”
谢应忱让人去准备马车,直接把马车开进了天熹楼,示意卫国公的长随把人抱上马车。
“叔祖父,我和夭夭送卫国公走。”
“哎哎。”
礼亲王连连应声,他对着卫国公颈部的玉管左看右看,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跳。
“他这样,”礼亲王问道,“会一直这样?”
“不用,要是养的好的话,三五天后就能拆掉,就和从前一样了。”
礼亲王放下心,待顾知灼也上了马车,礼亲王又想起了什么,赶紧拉住了车窗说道:“对了,丫头,你别生气,给本王几天时间好不好?”
顾知灼把头一别,不理他。
礼亲王吹胡子瞪眼:“五天……三天行不行?”
谢应忱含笑道:“辛苦叔祖父了。”
“不苦不苦。”
顾知灼笑得一派天真:“王爷,过几天我去府上玩的时候,再给您诊个脉。”
这丫头的心肠还怪好的。礼亲王乐呵呵地和他们道了别,原本他其实是打算叫上顾知灼一起去含璋宫的,但如今,哎,还是卫国公更要紧,出来一趟脖子上多了一根玉管,丫头肯定得和卫家交代不少事。
马车很快离开。
礼亲王也出去了,晋王匆匆地叫住了他:“礼王叔,您是要进宫吗?”
还不等礼亲王回答,他笑着说道:“我随您一同去,我也好些日子没有向皇上请过安了。”
说话间,他不经意地回首看了一眼,伎子们由人领了下去,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纤细窈窕的背影上。
见礼亲王挑眉看他,晋王忙笑道:“礼王叔,那位是归娘子,琵琶的技艺在京城伎子中,堪称一绝,我觉着丝毫不输曾经的丘大家。”
“你要纳妾?”
礼亲王狐疑地看他。
“王叔您说笑了。侄儿只是随口一夸。”他干笑了两声,“哎,云儿如今病成这样,侄儿哪有心思纳妾。礼王叔,能不能求您帮侄儿一个忙。忱儿他打小听您的话……”
礼亲王一听就知道他是想让顾家丫头给谢启云看病。不行不行,那丫头的主意正的很,他要是在她面前倚老卖老说上几句,她肯定又要拍桌子吓唬他了。
“哎哟。”
礼亲王大叫着打断了他的话:“我这老腰哟,站了一会儿就痛得受不住。愣那儿干嘛,过来扶你家王爷。”
侍卫赶紧过来扶着他,听他絮絮叨叨地念着一会儿回去得让人来揉揉腰什么,晋王的面色冷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跟上。
天熹楼里难得的空荡,客人们全都疏散了,水龙局的官兵也走了,小二和帮工在打扫着火后的狼藉。
到了黄昏时,晋王府来了一个管事,去找了掌柜。
不一会儿,掌柜亲自领了他去后头的跨院。
这个跨院是专为伎子们休息准备的,就算是想住在这儿也是可以的。
像是归娘子,逢双会来天熹楼,这个小跨院就作为她临时休息用。
掌柜他们来的时候,归娘子刚刚放下手中的琵琶,听到叩门声,她起身开门。
“归娘。”掌柜客气地介绍道,“这位晋王府的郑管事。”
“郑管事。”
归娘子欠了欠身,态度谦逊。
“归娘子。我们王爷下个月五十大寿,王爷说想请归娘子来我们王府弹奏。”
郑管事语气还算客气,态度上带着一股子倨傲,丝毫没有去她愿不愿意,毕竟一个贱籍的伎子,没有说“不行”资格。
归娘子含笑,清亮的眸中仿佛含着一汪清水:“是。”
“归娘子是哪儿人的?”郑管事问道。
“雍州。”
“雍州哪儿?”
归娘子眸光闪动,迟疑地看向了掌柜的。
掌柜替她出头,问道:“不知郑管事问这话,是何意?”
郑管事想着自家王爷的叮嘱,和气道:“我家王爷请了刚刚致仕的雍州总兵齐大人,归娘子来自雍州,想必是会说雍州话的吧?”
这是想让归娘去陪客?他们天熹楼又不是青楼楚馆!掌柜的眉头皱了皱,天熹楼是镇国公府大姑娘名下的,他倒也不会太畏惧这些权贵们,拒绝道:“归娘不陪客。若王爷请人不止是为了席间弹奏,不如就此作罢。”
你!郑管事有些着恼。
他转念一想,王爷寿宴年年都会召些歌伎乐伎,王妃都会办妥,哪里需要王爷亲自吩咐,还特意让他打听归娘子是哪里人,又叮嘱自己不可怠慢。瞧瞧这话,王爷肯定是瞧上人了,指不定要纳回去呢。
伎子惯爱争抢,若是一时得了宠,告自己一状说自己对她不恭敬就太不值了。
于是,他面上和气地说道:“只是想问问归娘子,雍州有什么风俗,若娘子得闲,让王府的嬷嬷来讨教一些。哎,掌柜的你不知道呀,齐总兵对我家王爷有知遇之恩,王爷不想怠慢了。”
把话说明白了就行。掌柜释然几分,看向归娘子。
归娘子温言道:“黑水堡城。”
当年的种种犹如一场噩梦,归娘子的记性极好,所以,她记得自己被那些人抓走后发生的一切,更记得他们把她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她被一场暴雨浇醒。
她全身上下都痛,痛得甚至想死了算了,但是她不能死,她得找到弟弟,他们要一起去京城告御状的。殷家不是马匪,爹娘不能背着马匪的罪名去死。
她慢慢往下爬,指甲断了,手上全是血,她终于爬下了山崖,但也精疲力尽,再醒来,又过了好几天,她被人卖进青楼。
归娘子笼在袖中的双手,十指紧绷如弦。
她想活。
她和弟弟说好的,两个人都要活下来,只有活着,他们才能报仇,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活下来了。
弟弟也一定会活下来的。
郑管事:“娘子还有什么亲人吗?”
“父母早逝,弟弟夭折。”她目含春水,摇摇头,“我颠沛流离,没有亲人了。”
“是我说多言了。”郑管事殷勤地递过一个荷包,“这是定金。”
荷包里是一张银票,足足有一百两。
“王爷说了,还要劳烦娘子教教王府嬷嬷一些习俗,这也得耽搁娘子不少时间,这些是娘子应得的。”
归娘子含笑接过。
办完了差事,郑管事客气的说道:“那我先告辞了,归娘子当天可别忘记,王府会派马车来接你。”
归娘子起身相送。
掌柜领着他出去后,归娘子立刻关紧了门,眼中含着的盈盈笑意,在顷刻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回了屋,在美人榻上坐下,抬手放下了周围的帘子。
层层叠叠的纱帘把她笼罩了起来,归娘子双手抱膝,蜷成了一团,仿佛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些许的安全感。
她把下巴枕在了膝盖上,动作不小心拉扯到了面纱。
绯色的面纱滑落在美人榻上。
归娘子绸缎般的乌发垂落在肩上,脸型生得极美,朱唇不点艳,肤白若凝脂,容色倾城……如果忽略了她左脸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疤痕的话。
烧伤的疤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下巴,坑坑洼洼的皮肉灰白,而右半边的芙蓉面,娇艳欲滴。
伤疤的牵扯让她的笑容很不自然,但她根本不在意。
她轻轻抚过脸颊上的疤痕,柔软的指腹触碰着脸颊,已经不会痛,那种痛早就刻在了心里。
若不是还怀着一丝信念,她根本不可能在那个地方活下去。
归娘子双手掩着面,泪水从指缝里滑了下来。
她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才逃出来,回到了黑水堡城。
那个时候,整座城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在路上,她听说,马匪在占了黑水堡城后,屠了城。
满城的鲜血,在地上和墙上画出了一个个奇怪的纹路,哪怕已经过去有些时日,血早已干涸,也似乎还能够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让人毛骨悚然。
走在这个她从小长大的黑水堡城,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浑身刺骨的冷,仿若每走一步,力气也会跟着一点一点的流逝。
她沿着那条干涸的血路回了家。
归娘子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呢喃自语道:“爹,娘。”
她一路走来,没有看到尸体,唯独家里,还是和他们逃走的时候一模一样,爹爹娘亲已经腐烂成白骨的尸体倒在暗道口,他们俩用后背堵着暗道,不让人发现,也死在了这里。
她拉着他们白骨的手,和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当时明明是春季,她却冻到不行,就连置身在冰天雪地中,也没有这样的冷过。
那是一种刺入骨髓的冷,像是有一把冰刀,在慢吞吞地切割着她的血肉和魂魄。
她打算离开的时候,外头响起了陌生的脚步声,她本能地躲了起来,就躲在了爹娘身后的那个暗道里。也是那一天,她听到了,让她终身难以忘记的事。
献祭。
改命。
黑水堡满城人命。
殷家上下一百余口,全是祭品。
她还听到他们说,她是阵眼。
那个人的声音,她认得,是弟弟带回来的游击将军。
那个下令屠杀殷家满门的游击将军。
他是来这里找她的画像的,还带走了那副爹爹曾亲手为她画的画像。
等他们走后,她用火烧了自己的半边脸。
归娘子仰面倒在美人榻上,泪水浸湿了她的脸颊。
她从怀里摸出了半块玉佩,紧紧地捏在了手心。
归娘子动了动唇角,眼底是浓重的恨意:“我终于找到你了!
恰在这时,有人在外头敲响了门。
“归娘。你在吗?”
归娘子拿掌心抚去颊边的泪,若无其事地答应道:“我在。”
指尖勾起面纱,戴好后,她从美人榻上起来,若无其事地去开了门。外头站着的是听怜,她住在和她相邻的厢房,笑盈盈地说道:“张婆子过来叫我们去一趟前头。”
“怎么了?”
“好像是官府来登记伎子。”听怜也是莫名,“不会是官府的教坊司缺人吧?”
听怜眉眼极艳,嗓音娇柔:“教坊司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像我们如今这般爱上哪儿唱,就上哪儿唱,才是最好过的。”
她拿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和一个指节大小的小瓷瓶。
摇晃了一下小瓷瓶后,把里头的药倒在帕子上。
“诺。”听怜递上帕子,娇声道,“捂着眼睛,一会儿就不红了。”
她没问她为什么哭。
“去的晚了,惹了官兵着恼就不好了。”
归娘子捂着帕子,她拉着她走,在前头为她引路。
走过还有些狼藉的小花园,官兵在天熹楼的正堂等着。
归娘子放下帕子,双眸已经没有一点血丝和哭过的痕迹。
“飞鱼服。”听怜小小声地她耳边道,“是锦衣卫?!”
她娇柔的嗓音中含着些许轻颤:“……怎么把锦衣卫也招来了,坐在条案前的那个,好像是内监。”
第152章 第152章【VIP】
归娘子也在看。
她第一反应是晋王派来的。
但转念一想,若只是为了她,不需要如此大的阵仗。
堂堂王爷,要抓她,易如反掌。
在天熹楼唱曲的伎子有二三十人,陆陆续续地全都来了,站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正堂里候着,茫然四顾,连胭脂也盖不去她们面上的惶惶。
听怜紧张地捏着帕子,她听说,锦衣卫都是捉拿凶神恶煞的犯人的,为什么会来盘问她们这些伎子?
归娘温言道:“没事的。我们又没有犯事。”
“官爷,人都在这儿了。”
掌柜在一旁说道,总共二十八人,是天熹楼里所有的伎子。
他特意提了一句道:“她们只唱曲,不卖身,不陪客。”
锦衣卫百户生得横脸凶面,他环顾了一圈,示意手下人一个个单独把她们叫过去。
归娘子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怎么的,她顿感一阵恶寒。还不到黄昏,怎就这么冷呢?
见她掌心冰冷,听怜以为她也在害怕,便去悄悄地问了前头的姐妹。稍微说了两句后,她扭头对归娘子道:“莹莹姐说不用怕。这些天,官府查了不少伎子,从青楼楚馆,到半边帘,都有锦衣卫的人一一去盘查。”
归娘子冷的不行,闻言笑了笑,偏头轻声道:“好像是在寻人。”
她注意到,锦衣卫把人一个个叫过去后,对照着一副画像再一一询问,一边问,条案后头的内监会一边记录下来。
“你说的对耶。”
“不许说话!”
锦衣卫凶神恶煞地喝斥了一句,听怜忙站好,拉住了归娘子冰冷的手。
没多久就轮到听怜,听怜过去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出来后,她对着归娘子笑了笑,示意不用不用担心。
归娘子整了整衣袖,也走了过去。
站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盈盈福身。
锦衣卫先是打量了她一会儿,冷言道:“拿掉面纱。”
归娘子抬手取下面纱,露出脸上狰狞的疤痕,连锦衣卫也有些不忍直视。
若是没有这伤疤,她的容颜堪称倾城绝色,而如今……可惜了。
锦衣卫对照着一下手上的画像,画中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他例行公事地问道:
“名字。”
“归幼娘。”
“年岁。”
“太元八年九月生。”
“哪儿人。”
归娘子从不在意告诉任何人,她是哪儿人。
她知道自己这个阵眼至关重要,这些年来,她以伎子的身份走遍大江南北,一方面也是想以身为饵,把当年的人勾出来。
“雍州,黑……”
归娘子嘴唇微颤,更冷了,她止不住的打着哆嗦,身体不自觉地摇晃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问话的锦衣卫只见她突然呆住了,也不回话,而下一刻,竟面朝下倒了下去,一动不动。
锦衣卫惊了一跳,立刻上前,探了探鼻息,转头禀道:“还活着,不会是旧疾犯了吧?”
百户不悦:“弄醒她。”
听怜本来在外头等她的,见她倒下,脸色也跟着发白,生怕锦衣卫会因为她突然晕倒而觉得被冒犯。
听怜一咬牙,随便找了个借口喊道:“官爷,她、她有些发烧,病好几天了。”声音瑟瑟发抖,还是把话都说出来了,“官爷,能不能让奴家先带她下去……”
“你说病就病!?锦衣卫办事容得到你们来胡搅蛮缠。”
百户冷哼,满脸的横肉让他看起来格外凶狠,照他看来,这些伎子就爱装腔作势,莫不是想学着西子捧心,勾引谁呢。
听怜吓得发抖,硬撑着没有让开:“官、官爷,她真病了……奴家和她熟,您要问什么问奴家就成。”
“一个伎子还想谈条件?拖下去,打……”
百户指着归娘子道,倒要看看是真病还是假病。
病了也得起来,把话说完了再死。
“你不要命了!”另一个锦衣卫扯了他一把,低声道,“盛大人说的话你都忘了?”
百户打了个哆嗦。
蓦地想起,盛江千叮万嘱地交代过,在登记这些伎子的时候,万不可出言不逊,动手动脚,行为无状,更不能喊打喊杀伤了任何人。
盛江长年跟在那一位的身边,手段极为狠辣,素来不留情面,在锦衣卫中,连指挥使都得避他锋芒。
而且,他上月刚刚晋为了副指挥使,就等着指挥使年底卸任后,取而代之。
虽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伎子们青眼有加,可若是阳奉阴违,自己肯定死定了。
百户硬生生地收回了脚,怒容满溢的脸上拉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粗嘎地呵呵笑了两声,尽可能的温柔道:“这样呀,那你带她下去吧~”尾音还特意往上扬了扬。
“多谢大人。”
听怜还以为会受一番罪,没想到锦衣卫竟然会这么好说话,她赶忙福身谢了又谢,姣美的脸上是真诚的笑意。
听怜快步过去扶着她,她手掌冰冷,唇嘴发白,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仿佛是一身单衣置身于冰天雪地中。
掌柜找了个大力婆子来,把归娘子抱了下去。
“刚刚她说是哪里人?”记录的内监问道。
“雍州?”百户没听清,看其他人,“是雍州没错。赫还是黑来着?”
有人说黑,也有人说海,谁也没听清她后半句说了什么。
“等她醒了再问问。”
她和画像上的人,眼睛还挺像的,但脸就……有那样一大块伤疤在,委实不清楚长得像还是不像。
一会儿再问问。
内监点点头,叫了一声:“下一个。”
又一个伎子走了过去,一如之前一样的一一询问。
听怜让大力婆子把她抱到太阳底下坐下,唤道:“归娘,归娘。”
归娘子的意识很清晰,她能听到听怜的呼唤声。
她想回应,又说不出话。
她的四肢像是被铁链牢牢绑缚,动弹不得,胸口也如同压了重物,连喘气都难。
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侵入五脏六腑,哪怕是待在大太阳底下,她也依旧全身冰冷,像个会喘气的死人。
这种感觉,其实归娘子并不陌生,就跟当年,她回到黑水堡城时一模一样。
在那里,她就有如身处阴间地府。从**,到肺腑,再到骨髓,全都被冻住,似是有无数的小鬼在挤压着她。待的越久就越难受。
后来,她躲在暗室里,躺了足足三天才能动弹。
十二岁的她,家破人亡,无依无靠。
十四岁的她,对命运无能为力。她听到有人称呼那位游击将军为“王爷”,他位高权重,她只能放弃去京城告御状的念头。
她躲躲藏藏,为了活下去,自毁容貌,沦为贱籍,落入风尘。
娘亲教她的琴棋书画,成为了取悦别人的手段。
她走遍大江南北,寻过道观,进过寺庙。
拜访真人,高僧,求问过所有她能打听到的得道高人……也有人告诉她,她的生辰八字极为特殊,因而会对一些邪术格外敏锐。
“掌柜的,大夫来了没?她的手好冷……”
耳畔是听怜绵绵的嗓音,带着焦急。她莫名地放下了心,手指微不可觉的放松。如今不是在暗室里,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了。
快了!熬到现在,她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锦衣卫还在问话。
他们也不敢有太大的动静,掌柜问过锦衣卫后,才派了个婆子出去叫大夫。可大夫一听说锦衣卫在,说什么也不肯来。婆子好说歹说,求了他先等在街对面。
锦衣卫一一问过话,很快就走了,又去了下一家。
京城繁华,以卖艺为生的伎子不少,他们一连盘问了三天,总算把京城的酒馆茶馆全都走遍了,登记造册后,百户拿去呈给了盛江。
盛江正在含璋宫候着,他拿过册子后,便打发走了百户,往内室看了一眼。
“盛江。”
一个阴柔的嗓音响起,盛江连忙整了整衣襟走了进去。
沈旭问道:“你告诉皇上,顾家可有怠慢过顾琰。”
盛江小心抬眼,下一瞬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帝消瘦的厉害,脸颊深深地凹了进去,面色腊黄,他靠在一个大迎枕上,有一种垂垂老矣的病态。如今这样,哪怕是那些不知情的人,也会觉得认为皇上是真的病了。
礼亲王就在一旁站着,冷着脸,仿佛对皇帝问这些话很是生气。
“皇上,并无。”
盛江拱手道:“顾家对顾……”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能硬着头皮叫了名字,“对顾琰态度恭顺,为其备有夫子,日日上课,衣食住行,样样妥当。也没有让下人怠慢过。”
皇帝:“算顾家识相。”
礼亲王冷声道:“皇上,老臣都说了,您不信。”
皇帝这疑心病是越来越重了。
“哼,顾家这些人,惯爱做些表面功夫。”皇帝指着他道,没有了往日的掩饰,心里的厌恶表露无疑,“把你们全都哄住了,若非还有朕,怕是咱们这大启江山早就易主了。”
“是是。”礼亲王顺着他的话说道,“那顾琰的事,皇上决定好了没?”
“呵呵,这就是顾家所谓的忠心!”皇帝越说越气,“替朕照顾皇子,是顾家的荣幸,竟然还敢跟朕要一个王爵。”
礼亲王:“皇上不应?”
“也好。毕竟不过是个奸生子,当不起用一个王爵作酬,太贵了。以老臣之见,就让季家把顾琰带走,带回江南,从此眼不见为净,想必顾家也是愿意的。不是皇子,咱们就不用付出王爵。对外嘛,就说顾琰暴毙,反正您儿子多,也不差这一个……”
皇帝拿着榻边的药碗丢了出去。
他没有多大的力气,药碗砰的一声砸落在榻前,黑漆漆的药汁溅了起来。
沈旭掸了掸衣袖,嫌恶地看着地上沾着的药汁。
礼亲王倒是一点都不在意:“你总得给老臣一个准话,再拖下去,顾家以为我们不要了,丢给季家,难道你再去和季家换?让人‘起死回生’?”
“给!”
“一个王爵而已,岂能和朕的琰儿相提并论。”
礼亲王不紧不慢地说道:“老臣以为太重。”
皇帝不理他:“阿旭,你让人拟旨。”
“还有,阿旭啊,朕只相信你,你亲自去,宣了旨,就把琰儿从顾家接回宫来,让朕瞧瞧。不能让礼亲王把琰儿送走。你答应朕,一定要把琰儿接回来!”
“是。”
沈旭含笑应声,示意盛江下去叫人拟旨。
皇帝放心了,他说了又说,叮嘱了又叮嘱,仿佛从顾家回到皇宫这一段不足半个时辰的路,有着莫大的艰难险阻一样。
等到圣旨拟好,皇帝终于把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
“阿旭,你快去。朕等你回来。”
沈旭欠了欠身,拿着圣旨出去了。
“沈督主,你先去镇国公府宣旨,本王一会儿也过去。”
说完,礼亲王又对着皇帝说道:“皇上,你接归接,接回来要怎么养,必须得听老臣……”
马车已经备好,就在含璋宫前。
沈旭上了马车,默默地斜了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沈猫,也坐了下来,展开了宽大的衣袖。
沈猫注意到他的气息,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他,往他身边挪了挪,枕在他的手臂上。
沈旭冷漠无情地抽开自己的手,把圣旨往小案几上一扔给它当枕头。
马车开动了。
盛江跪坐在马车的角落里,说道:“督主,这是方才下头人递上来的。”
他把名册呈了上去。
沈旭面无表情地翻开了一本,一行行仔细地看着。
这些日子以来,锦衣卫几乎把京城的风尘之地,全都翻了个遍。
那些在京兆府登记过的官妓还好找,几乎都在烟花街的几个花楼里。主要还是私院和半边帘这样私妓,一个不漏地全都查上一遍,哪怕是锦衣卫也是颇花了些时间。
然后还有戏班子,杂耍班子什么的,最后,才轮到了在酒楼茶馆卖唱的伎子们。
除了盛江,没有人知道沈旭在查谁,也正是因为盛江知道,他查得可谓是战战兢兢。
每一份册子全都会送到沈旭的手里,沈旭也都会一一看过。
如今的登记整理好的花名册,全部加起来有十几本。
盛江恭敬地立在一旁。
“都齐了?”
沈旭头也不抬地问道,盛江精神一振,连忙道:“……齐了。”
沈旭啪地合上册子,一个眼神挑过去,他打了个激灵,连忙补充道:“齐了九成以上,只有一些零星的私娼馆,还在查。”
沈旭的指尖轻轻叩在茶几上,他思吟道:“你回去一趟,把所有的花名册都带上,在镇国公府等本座。”
第153章 第153章【VIP】
盛江下了马车。
沈旭歪在迎枕上,又一次翻开手上的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着。
伴随着他的动作,长袖垂落,袖上的珠光纹路,在阳光中有若波光荡漾。
锦衣卫查得很仔细,名册中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外貌特征,户籍,年岁,等等一切信息。
大启九州,光是这一册中,来自雍州的就有一百二十人。
但是,户籍和年岁,都是可以伪造的,做不了准。
就像沈旭自己,他的户籍就是假的,是当年从黑水堡城逃出来后,他拿了一个死人的路引,取而代之。名字和生辰年岁全是假的。
逃亡十年了,能活到现在,姐姐必然也会隐姓埋名。
他不知道姐姐现在会是“雍州人”,还是“兖州人”,又或者青州,徐州……
不过,姐姐左侧唇边有一颗美人痣,右侧手肘有一块梅花胎记。
他先是快速翻了一遍,没有人在特征上记过这样一笔,又一页一页的慢慢看。
香炉冉冉升起的白烟散发着淡雅的气息。
“咪呜。”
猫睡醒了,见他没理自己,屁颠屁颠地凑过去,嗲嗲地用前肤扒在他的肩膀上,蹭来蹭去,亲热的不行。
“脏死了,”
沈旭抬手从衣袖上捏下一根猫毛,手指在它皮毛上擦了擦。
“你不是爱去文渊殿吗?怎么不去了?”
“咪呜。”
“听不懂。”
“咪呜咪呜。”
沈旭不耐烦:“别吵。”
猫叫了一路,等到镇国公府的时候,盛江已经等着了。
他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手中抱着十余本大小完全相同的花名册。
有小内侍上去叩了门,得知来人是谁,府里赶紧把人迎了进来,又有婆子去后头禀报顾知灼。
沈旭把烦人的猫先丢了出去,他下了马车后,目不斜视地吩咐道:“你去拿一下圣旨。”
盛江钻进马车,明黄色的圣旨就放在案几上,上头还沾着猫毛。
他嘀咕着道:“这猫睡觉还会流口水?”
口水把圣旨糊得有些湿嗒嗒,难怪主子不愿意沾手。
啧。
算了,反正圣旨也不是给他的。一看沈旭已经走远,盛江随手一揣,追了上去。
下人把沈旭迎到了正堂,坐了没一会儿,顾知灼便出来了。
“督主。”
她提起裙裾,跨过门槛,福身见了礼,含笑道:“您怎么来了?”
沈旭使了个眼色,盛江把圣旨呈了上去。
顾知灼眯了眯眼睛,她嫌弃地看着圣旨上的猫毛和口水,不太想接:“这是什么?”
“圣旨。”
顾知灼:“……”
她当然认得这是圣旨!
他是来宣旨的?祖母和三叔父知道吗,都没来,怕是不知道。
一般来说,宣旨怎么都得全家都到场吧?门房也没说啊。
做事好随便呀。
盛江的手都快举酸了,圣旨到面前了都不接的,这位顾大姑娘绝对是头一人。
沈旭大发善心地解释了一句:“你想要的。礼亲王替你拿下来了。”
顾知灼凤眸一亮:“您早说呢!”
礼亲王还真够意思,说好了三天就三天。
“督主,”顾知灼的眼尾一挑,捏着边边角角把圣旨提了起来,又抖了抖上头的猫毛,狐疑道,“您这圣旨该不会是从猫窝里拿出来的吧?”
“对不对,沈猫?”
“喵呜。”
沈旭不耐烦:“不爱要,就扔了。”
“要,怎么能不要呢,我好不容易讨来的。”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您是没瞧见,礼亲王抠门的很。讨这个爵位真不容易。”
她弯了弯嘴角,笑得眉眼弯弯,格外愉悦。
以皇帝现在脑子不太清楚的样子,其实就算她直接跑去他面前拿顾琰换爵位,他说不定也是会答应的。但这么一来,势必会惹得宗室和勋贵中的争议不断,毕竟是大启第一个异姓王。由礼亲王出面可以省去不少的事。
完美。
沈旭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说道:“告诉本座,你是怎么样厚颜无耻,巧舌如簧,哄得那老头一心一意的为你谋划。”
这三天来,礼亲王连消带打,以退为进,沈旭看在了眼里,尤其是得了圣旨还没让皇帝仇恨上顾家,礼亲王也真是用了心。
啧。顾知灼瞥了他一眼,什么叫“厚颜无耻”,会不会说话啊?
“我是就事论事。”
沈旭呵呵冷笑,摆明了不信。
顾知灼耸耸肩,她展开了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
沈旭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把玩着手腕上玉牌,等得满脸不耐。
圣旨晋镇国公顾家为亲王爵,封号镇北王,世袭罔替不降等,掌虎符,驻守北疆。
顾知灼的嘴角染上一抹浅浅的笑,这个爵位本就是顾家应得的,从曾祖父到祖父,再到爹爹叔伯姑母他们,他们的功绩不应该被埋没。
想让顾家守江山,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不给吧。
“辛苦督主跑这一趟。”顾知灼欠了欠身。
她坐在下首,把圣旨放在了茶几上,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顾知灼疑惑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顾琰。”
“对哦,我忘了!”顾知灼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让琼芳去把顾琰带来,“什么都不用带了,进宫后什么都有,咱们顾家哪里比得上宫中的用度。”
说完,她朝着沈旭一笑:“对吧?”
沈旭:“呵呵。”
顾知灼充耳不闻,打发了琼芳下去,好奇心作祟地问道:“会有册封吗?”
“你希望有吗?”
“我希望他永远无名无分,不入玉牒。”顾知灼两手一摊,坦然地说道,“别看我,我没这么好心眼,会去盼着顾琰好。”
自己很记仇的。
沈旭不置可否,他抬手勾了勾,盛江走了上来,手中还捧着一叠名册。
顾知灼心领神会,让伺候的丫鬟全都下去,只留了晴眉在。
“这里是京城所有伎子的名册。”
沈旭右手的手肘靠着茶几,宽大的衣袖垂落而下,火艳如火。尾音在说到伎子时停顿了一下:“你能找到她吗?”
顾知灼:“先放下。”
“你再搬个茶几过来。”这话是对盛江说的。
她大致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一本。
简单翻看了一下后,盛江把茶几也搬来了,两个茶几合并在一块
顾知灼把这些名册一本本放好,刚要拿出了罗盘,她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到了乖乖蹲在沈旭旁边的猫,心念一动,招了招手唤道:“沈猫,过来。”
听到她在唤自己,沈猫抖了抖耳朵,优雅地走了过来。
“咪。”
顾知灼抄起它的小肚子把它抱了起来,放在茶几上,摸了摸它的黑鼻子说道:“你看看,这里哪本最倒霉。”
“咪?”
“你挑本你最喜欢。”
猫懵懂地盯着面前排成一排的名册,小心翼翼地用爪子碰了碰,又一本本嗅了过去,歪着可爱的小脑袋看向顾知灼:“咪?”
“你最喜欢的。”
顾知灼目光灼灼地盯着它。
沈猫似是听懂了,它从茶几上跳了下去,奔向沈旭。
它绕着沈旭的小腿走了一圈,用爪子拍了拍他,在他平整的衣袍上留下了两个黑乎乎的梅花印。
“喵!”
又拍拍。
“喵!”
沈旭:“……”
顾知灼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道:“它说这里您最倒霉,它最喜欢您了。”
沈旭:“……”
沈猫把头贴在他如火的衣袍上,和他天下第一好。
沈旭垂下双眸,红唇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幅度,伸手在猫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摸摸耶!沈猫高兴了,胡子翘的高高的,嗲声嗲气。
哎。
猫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顾知灼还是把罗盘拿了出来,她还记得沈旭告诉过她的生辰八字,手指轻轻拨弄内盘,罗盘的磁针也跟着转动起来,久久不止。
她等了许久,磁针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卦不虚成,爻不妄发。(注1)
寻此人,卦爻不受,天命不允。
顾知灼把罗盘到手边,掷出了算筹。
“不问行踪。”
“只问安危。”
她连起三卦,每一卦都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再抬首的时候,猫坐在沈旭的怀里嚣张地指使盛江给它拿水喝。
盛江不敢,怕把水溅在沈旭的身上。
“怎么样?”沈旭迫不及待地问道,倨傲的嗓音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
顾知灼坦然道:“困局已成,身陷其中,退则死,进则亡。”
“在此局中,无论是进是退,都是死路一条。”
砰。
红艳如火的衣袖从茶几上扫过,茶盅落地,茶水溅洒在他的衣袍上。
沈旭眼睫底下,双瞳黑漆漆的,他猛地起身,猫从他的膝盖上滚了下去,它刚一坐稳想发脾气,还没露出小虎牙,就老老实实地舔起了爪爪,悄咪咪地偷看。
沈旭从它身边如风一样而过,衣摆把它掀翻在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顾知灼的面前,双手按在圈椅的扶手上,桃花眼中不见风情,反而充满了狠戾,带着压迫感:“你说什么!?”
盛江惊了一跳,迟疑着左看看,右看看,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猫打了个滚爬起来,老老实实地和他靠在一起,同样的弱小且无助。
沈旭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尾腥红,一如那日在庄子时一样,仿佛只要一个言语不慎,他会立刻掐断她的脖子。
顾知灼当时就没怕过他。
现在自然也不会怕他。
她若无其事道:“您看第二卦,君子以致命遂志(注2),处险地而喜悦,她是自愿踏入困局的。她不是放弃自己,而是以命为赌,以魂为注。”
沈旭双手死死地捏着圈椅的扶手,阴柔的嗓声中含了几分森森寒意:“继续。”
顾知灼让他看第三卦:“水|雷屯。”
沈旭看不懂,盯着她的双眼,听她说。
顾知灼拂了拂衣袖,平静道:“坐回去。”发间步摇轻轻晃动,垂落下来的珍珠在脸颊留下了淡淡的阴影,不带笑意的眉宇间看不出喜怒。
呵,沈旭溢出一丝冷笑,手背青筋爆起。
盛江又往后头缩了缩,猫左看右看,也乖乖跟上。
晴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跟他们站在了一起。吓死人了。
顾知灼与他目光相对。
过了一会儿,沈旭沉默地直起身,他没有回到原来的主位,而是就近坐在和她相隔一个茶几的圈椅上,挤出了一个字:“说。”语气冷的像裹了一层薄冰。
“水|雷屯。上水下雷。”顾知灼拿起一枚算筹,“是凶卦。”
沈旭面无表情,置于茶几上的手掌蓦地握紧。
“督主,您有没有想过,去见一下这些人?”
顾知灼用指尖点了点书册。
诺大的京城,八十万人,她原以为要查遍所有的伎子会很困难。
毕竟私伎并不会去官府登记,甚至也有良籍,悄悄以伎为生。
如今既然已经全都查清,让锦衣卫一批批带过来,让他亲眼见见,应该能认出来吧?
“见?”
沈旭抬掌搭着额头,指尖在额上轻轻叩着,仿佛杂乱无章,又仿佛含着某种特别的节奏。
鲜血从他的掌心流下,顺着手臂,粘粘嗒嗒往下流。
素日连一粒尘土都不愿意沾上身的沈旭,对此仿若未觉。
血与他的衣袖的颜色融在一起,一样的鲜艳。
他发出了低低的笑声,笑声有些掺人。
“年少妄为,害死爹娘。”
“百无一用,弄丢姐姐。”
“为了报仇,自残己身……呵呵呵,我有什么脸见她?”
顾知灼:“……”
盛江和猫,外带晴眉,已经缩到了角落里,紧贴着墙壁,静若寒蝉。
直到婆子的禀报声蓦地响起:“大姑娘。礼亲王和礼部尚书到了。”
“请。”
紧跟着,琼芳也领着顾琰来了。
沈旭掸了掸衣袖,掌心在茶几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他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情绪:“过来。”
季氏生得好,顾琰和季氏很像,唇红齿白,样貌极佳,可惜现在他生得如玉童一样脸上阴沉沉的,充满了恨意。顾知灼不乐意与他多说话,她对着沈旭说道:“督主,这是顾琰。您带走吧。”
顾琰没去看沈旭,而是死死地地盯着顾知灼,质问道:“顾知灼,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尖着嗓子继续喊着:“你们为什么要把我赶走?”
“因为你不姓顾。”顾知灼打断了他,揉揉耳朵,淡声道,“你不是我弟弟,又为何要我像姐姐一样待你?”
“我不走!”顾琰恶狠狠地说道,“皇帝伯伯说了,我以后是要继承镇国公府的,我是国公爷,要走的是你们。是你!等你们死了,镇国公府是我的。皇帝伯伯最喜欢我们。”
“你滚!”
他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地朝她扑了过去。
顾知灼一侧身,顾琰脚步不稳地扑在了茶几上,算筹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
沈旭阴恻恻地斜眼看过去,陡然起身,一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唔唔。”
顾琰吓得不行,脸色苍白如纸。
顾琰费力地摇着头,眼泪飚了出来,想要把他的手拉开。
“唔……姐、姐……救。”
“哎哟!沈督主,快放开他!”
礼亲王大惊失色地从过门槛跑了进来,惊呼道:“别冲动……别冲动啊。”
“快放开他!”
沈旭松开了手,顾琰跟着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又喘又咳,吓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沈旭一振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喵呜。”
沈猫匆匆打了声招步,小跑着跟去,跑得比盛江还快。
顾知灼俯身去捡在地上的算筹。
咦……
等等。
她的手指一顿,落在地上的算筹,成了一卦雷水解。
从水|雷屯,到雷水解。
“哎,丫头,你看看,顾琰他没事吧。”礼亲王扶起了顾琰,给他顺背,又唤了顾知灼一声问道。他再不喜欢顾琰,也不至于袖手旁观。
顾知灼充耳不闻,喃喃自语道:“卦爻不受,天命不允。”
“天命不允?”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顾知灼一把捏住地上的算筹,快步追了上去。
“丫头,丫头!你去哪儿?”
顾知灼提着裙袂,跨出了门槛,喊道:“等等!”
她拿起一颗算筹,朝他掷了过去。
盛江吓傻了,甚至都忘记冲过去抓住算筹。
啪。
算筹打中了他的后脑勺。
沈旭脚步一顿,回首的时候,红唇微扬,似乎在笑,但挑起的眉眼中带着一股子疯狂,周围萦绕着的狠戾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他低腰把那枚算筹捡了起来。
咔嗒一声,算筹在他在指中断成了两截,他没有说话,但仅仅这一个动作,就带起一种:不好好说话,你就去死的意味。
啧,脾气真糟。
她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督主,晋王府上,那个叫长风的道士,您去抓他。”
“假传圣旨也好,捏造罪名也罢。”
“抓他。”
第154章 第154章【VIP】
沈旭正在交代盛江把京城的所有伎子全都带去东厂。
闻言他捏着断成两半的算筹,冷冷地斜睨着她:“长风?”
顾知灼提醒了一句:“之前在午门的那个。”
盛江在一旁禀道:“您让属下查过的。”
沈旭颔首:“你说。”
盛江躬身道:“长风真人是上虚观的观主,正一法师,得高望众,擅长符箓和卦爻。西疆人哪怕远隔几城也总会特意去上虚观求符求签。就连凉人先前总爱在边关抢掠,上虚观的香火也还是相当旺盛。西疆人都把上虚观视为‘圣地’,每年至少会去两次‘朝圣’。”
“长风在三十岁时,离观入世修行,游历天下。太元二十一年,他三十八岁回到上虚观。此后,闭关十年,未再离开上虚观一步,西疆人都说他闭关是在为西疆祈福。人人敬之。”
“七月时,他应晋王之邀,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后,仅在周边的道观游历讲学,无不良之行。”
“八月后,住进了晋王府。”
其他详细种种,也全都记录在册。
盛江不动声色地瞥了顾知灼一眼。
大启自立国后,太|祖皇帝以举国之力扶持道教,大启上下有六七成的百姓信道。
道观和道士在大启有着超然的地位。
尤其还是道录司认证过的“一观之主”,“正一法师”,连皇帝遇上都要礼敬几分。大启开国至今,还从没有过抓道士的先例。
也就这位顾大姑娘,想抓就抓,什么“假传圣旨”,“栽赃陷害”,瞧瞧这些话说的,像人话吗?!啊!
沈旭尾音轻扬:“抓他?”
他在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顾知灼回头看了一眼,见礼亲王和礼部尚书都在正堂内,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顾知灼干脆扬声道:“我送您出去。”
沈旭这个人多疑的很,又善变,不把话说明白是不行的。走出垂花门,顾知灼直截了当说道:“水|雷屯确实是极凶之卦,但您还记得吧。”她抛了抛手中的算筹,笑吟吟地说道,“我问过沈猫,谁最倒霉,它选了您。”
“对不对,猫?”
也不知道它听没听懂,反正非常配合地叫了一声:“喵呜~”又在沈旭的袍角上蹭了蹭。
沈旭讥诮地勾起嘴角,没搭理她。
“水为泽,雷为破,这一卦与雷水解相连,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殷家姐姐尚有一丝生机。”
沈旭的脸色缓和了些许:“继续。”
“卦爻所示,殷家姐姐是心甘情愿,以身赴死。她宁愿沦落风尘,也咬牙活下来了,为何现在却要一心赴死?”
方才顾知灼看到顾琰眼含恨意的时候,才蓦地想起。
因为恨而活。
因为恨而死。
沈旭一把捏住算筹,他的掌心流血不止,但他丝毫没有在意,任由算筹慢慢浸染成鲜红色。
“喵呜。”
沈猫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心绪,乖乖地紧贴着他。
“本座……知道了。”
他活着,姐姐也活着。
他活得有多难,姐姐自然也会活得有多难。
“能让姐姐甘愿赴死,只有一种可能。”
“是本座钻牛角尖了。”
沈旭放开手,算筹掉到了地上。
他双眸含着一抹阴戾的光,有如藏身在阴暗中的野兽,默默地露出了毒牙。
顾知灼仿若未觉,继续道:“晋王只能让人身首异处,不会叫人魂飞魄散。”
“除非有道门中人介入其中。”
“长风。”
在殷家姐姐的事上,她前后接连起过几卦,卦卦都是含糊不清的,卦象更是一连几变。
甚至连罗盘也是磁针不停,这是“卦爻不受”的意思,天道在蒙敝她的双眼,不愿意让她窥见天机。
天道只会在事涉季南珂时,格外的偏心。殷家姐姐的死,应当是天道为了季南珂而特意准备的。
是天命所向。
必死无遗。
所以,沈旭倾锦衣卫之力也找不到她,哪怕现在真的把全京城的伎子都集中起来,肯定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干扰,功亏一篑,白费时机。
她简单地解释后,问道:“督主,您愿信我的话,就赌一下这一线生机。”
“釜底抽薪。”
顾知灼五指合并,似利剑,一挥而下。
她唇角弯起,有一种自信的坦然。
自打重生以后,她和天道就一直对抗到现在,也隐隐窥到了一些门道。
沈旭的马车就停在仪门。
他一脚踏上马车,回首说了一句:“好。”
顾知灼莞尔一笑:“先把猫给我。”
沈旭干脆利落地提起猫的后脖颈,从车窗丢了出去。
“走。”
盛江坐上车橼,马车一出镇国公府,沈旭吩咐了一个随车的小内侍回趟东厂调人,并道:“让乌伤去准备一道圣旨。”
“去晋王府。”
马车很快就开动了起来,直奔晋王府。
但厂卫的速度更快,等到沈旭到晋王府的时候,上百个戴着小尖帽的东厂番子和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已经候着了。
“督主。”
齐声一致地见礼。
抄家的活儿做多了,他们一来先把路给封上,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督主。”
乌伤走到马车旁,把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递到沈旭的手中。
“这是拟好的圣旨。”
沈旭随手往茶几上一扔:“敲门。”
一声令下,乌伤上前叩响了晋王府的门,门房一见这阵仗,简直明晃晃地写着“来者不善”,哪里敢开门。但若是只等着对方开门才进去,就不是东厂的作风了。
乌伤特别礼貌地叩了三回,往后走了一步,板着脸道:“砸。”
咚!
几个身形粗壮的厂卫一同朝着朱红色大门撞了过去。
咚!
亲王府的大门要比普通勋贵家的更加厚实,而再厚实也经不起这样持续不断的冲撞,没几下,大门终于撑不住了,摇摇欲坠。
门房的管事在里头吓傻了,慌慌张张道:“快,快去禀报王爷!”
“王爷不在府里。”
“世子爷!”
“世子爷病着。”
“王妃,二爷,三爷,谁都行……快啊。”
晋王府富贵久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就算上回镇国公世子带人打上门,也只是一群半大的小子而已。
管事歇斯底里地乱喊乱叫,小厮和婆子们乱哄哄地散作一团。
咚!
在又一次的撞击中,大门轰然倒下。
一众厂卫列着整齐的队型冲了进来,挡开了过来阻拦的小厮们,紧跟着的,是一辆华贵的黑漆马车。
“拿下。”
一把阴柔的嗓音从马车里响起。
沈旭甚至都没有露面,训练有素的厂卫训练有素的四散开来。
搜拿抄家的差事,东厂是做惯了的,乌伤几句一调拨,不一会儿功夫,就把周围的闲杂人等全都控制住了。
“督主,门房说,长风近日都没有外出。”
乌伤问过门房的管事,刚过来禀了两句,王府的侍卫就赶了过来。
亲王府的侍卫不同于普通勋贵人家的护卫,都是出自禁军,有品阶的,按律,亲王可以有三百侍卫,允许佩剑,使用弓弩,侍卫们一围过来,所有的弓箭全都对准了他们。
侍卫长虎视眈眈地说道:“这里是晋王府,就算东厂也不配在此放肆。”
“待我家王爷回来,必要向东厂讨个说法。”
“无故擅闯者,格杀勿论。”
他说着,又警惕地注视着马车,暗自揣测里头会是谁。
沈旭背靠着一个大迎枕,指腹慢慢摩挲着腕间坠着的小玉牌。
他的眼尾略挑,眼角布满腥红,艳色无双的桃花眼中,少了一些水光莹莹的潋滟,取而代之的是浸染着鲜血的暴戾。
连小玉牌上的静心符都快压制不住这股子戾气。
他启唇,嘴角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格杀勿论。”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也足以让在外头的乌伤听清了,乌伤应诺的同时抬起了右手。
盛江站在马车旁,不屑地在心中连连冷哼,督主这几个月来手段稍微温和了一点,就有人得寸进尺地以为厂卫全是吃素的。
什么样的勋贵府邸他们没抄过,唔,好像王府没抄过,不过没关系。
凡事总得有个开始。
嗖!
伴随冲天炮的一声嗡鸣,站在最外围手持长弓的侍卫们在同一时间被一刀割破了喉咙,手起刀落,又快又狠,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血溅四方。
丫鬟小厮们惊叫着四散奔逃
十个番子从这些尸体上踏过,站在了侍卫们的后头,他们手中的刀刚刚归鞘。
侍卫们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说动手就动手,说杀人就杀人。
这里是晋王府!
侍卫长稍好些,他深吸了一口气,下令道:“上……”
他刚扬起手,一支长箭后发先至,从他掌心穿过,紧跟着,另一箭,射穿了喉咙。
他双目圆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没有说完的话消散在了喉间。
侍卫们刚刚才把武器举起来,动作停滞在了半空中,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缴械。”
乌伤冷声数数:“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砰,第一个侍卫放下了佩剑,紧跟着,一把把剑尽数被丢在了地上。
乌伤打了个手势,一拨厂卫迅速把侍卫们绑了起来,而其他人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的,该干什么干什么。
还不到一盏茶。
该拿的拿,该关的关,厂卫们兵分几路,将王府前院的下人们一一赶进水榭,又留下了三五个人统一看守。
奔跑声,惊叫声,乱作一团。
沈旭坐得有些乏闷,他掌心的鲜血早已干透,只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连这块白玉玉牌也染上了些许的血。
他取出一方帕子,慢悠悠地擦着,对周遭的杂乱充耳不闻。
“主子。”乌伤在外头低声道,“问到了,长风真人在东南角的院子里。”
以东厂的手段,逮来一个管事,随便审上几句,想知道的一切,都能问的明明白白。
沈旭随手把帕子一丢。
他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去,宽大的衣袖垂落,金丝勾勒出来的绣纹,在阳光底下闪烁着深深浅浅的光泽。
“带路。
乌伤拎起一个管事,往前头推了一把。
管事战战兢兢地抹着额头的汗。
素来都听闻过东厂的凶名,东厂抄了哪家哪家,谁家又被剥皮抽骨,菜市口又要砍人了之类的,全都是茶余饭后的笑柄,谁能想到,这些凶神恶煞的东厂番子有朝一日竟然敢闯进王府。
王爷没犯什么事吧?
不对不对。
王爷一没被审,二没被拿,差事也当得好好的,昨日还带了三皇子殿下回来用膳。
怎么也不该招惹到东厂啊。
管事垂着头,低眉顺目地在前头带路。
“就、就是这里。”
管事颤抖着声音道:“真人要炼丹,王爷为真人安排的是最偏僻的院子,以免、以免有人打扰。”
“真人素日不太出来。”
沈旭走得不紧不慢,衣袂轻扬。
乌伤先他一步,推开了门。
院子虽小,格外优雅,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置的。
“快跪。”
管事冲着院子里伺候的粗使婆子提醒了一句。她们吓得两股战战,全都跪了下来。
乌伤问道:“还有什么人?”
一个婆子忙道:“真人这儿没有丫鬟,除我们以外,只、只带了两个道童。”
沈旭走进院子,手里搬着一把太师椅的小内侍把椅子放到他身后。
沈旭撩开衣袍,坐了下去,他单手倚在扶手上,摩挲着小玉牌,启唇道:“抓出来。”
“是。”
乌伤躬身应诺。
厢房的门被一脚踹开,乌伤亲自带着几个人一涌而入,在接连踹了好几扇门后,最里头一间的门蓦地打开。
站在门前的是一个穿着黄色法衣的中年道士,他手持拂尘,面露惊容。
屋里摆着三个蒲团,地上还有一本《道藏》,角落里香烟缭绕,像是正在打坐讲书。
长风愕然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你叫长风?”
“贫道道号长风。”
乌伤盯着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儿:“带走。”
两个番子闻言过来拿人。
“真人!”
小道童张开双臂,挡在了他的面前,长风被撞得倒退了一步,举起拂尘指着他们,惊疑不定道:“谁给你们的胆子,闯到贫道这儿来!”
他的嗓音中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情绪波动,远没有素日里的超然淡定,更是少了几分人前的仙风道骨。
乌伤向他晃了晃圣旨,随口说道:“皇上有旨,上虚观道士长风,持有度牒,行偷蒙拐骗之事,疑是假道士,命东厂拿下查明。”
长风:???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些话合理吗?他有度牒,就怀疑他是假道士?
长风气笑了,愤愤地一甩袖,宽大的道袍衣袂翩翩。
“你这是在假传圣旨。”
长风死死地盯着这道圣旨,他敢肯定,这道圣旨是空白的。
“让贫道看圣旨。”
乌伤把圣旨递了过去,长风抬手要拿,乌伤一缩手,长风抓了个空,差点失了重心。
乌伤眼睑很厚,垂着眸的时候,格外冷厉不留情面。
他打了个手势,番子推开小道童,一左一右按住了长风的肩膀,把他往外拖,他的两只脚在地上拼命地划拉着,也阻挠不了分毫。
“元始天尊在上,贫道修道四十余载,受正一箓,连皇上都没有资格抓贫道。”
“东厂所为,是想要灭道不成!?”
“放开贫道。”
乌伤如他所愿,在他的背后用力一推,长风踉跄地摔倒了下去,直接摔在了沈旭的脚下。
他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沈旭那双含着暴戾的眸子。
沈旭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靴尖抵着他的脸颊。
第155章 第155章【VIP】
长风挣扎着仰头看他。
晋王曾提过,东厂督主脾性极差,喜怒无常,手段毒辣,朝中折在他手里的不在少数,对谁都不留情面,也不亲近,有如孤臣,因而极得皇帝信任,对他可谓言听计从。
这位东厂督主怎会突然对自己出手?自己来京后,深居简出,应当从未得罪过他。
长风藏在袖中的双手暗暗掐了个诀。
卦爻窥天命。
为自己,为血缘至亲,为亲近之人……所占的卦象往往是不准的,这是对修道之人的限制,以免为了私利,泄露天机。
但是,长风不同。
沈旭单手托着脸颊,靠在圈椅的扶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袍的衣袖频频而动。
顾知灼让他把长风逼到精神崩溃,走投无路。
沈旭没有细问,既然选择相信她,就信到底。
长风的手指动的很快,一开始只有右手,后来又改为了左手掐诀,脸色也渐渐的从愤怒变为了慌张。
“呵。”
沈旭一声嗤笑,靴尖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留下了靴底的菱形印纹。
强烈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在他还是小道童的时候,就因为天赋卓绝,被师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在弟子中间是独一份的,从未受过任何委屈。
可这种耻辱感也依然抵不过他的震惊。
长风颤着手指,他看不清卦象。
无论起多少卦,结果都只有一个——
卦爻不受。
天道不允许他窥见天命。
“为什么会这样?”
长风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他最擅长的就是符箓和卦爻,尤其在卦爻一道上,十年来从无失手过。
七月时,晋王请他来京城,他也为此算过一卦,卦象显示:此行大吉,夙愿得偿。他这才冒着身缠因果的风险出了上虚观。
在黑水堡城的那场法事后,新的天命由他所定,他能够轻易地窥视天命。
现在看不清,只能一个可能——
天道在变。
“天道……在重定天命。为什么会这样?!”
如今还未到九月,短短两月间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是谁在作祟!”
长风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算不出来?”
头顶是带着讥诮的笑声,长风一抬头,绣着金纹的黑靴扫向了他的额头,他摔了个仰面朝天。
沈旭站起身来,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侧。
“本座帮帮你。”
他挂着浅浅的笑,冷不丁地一脚踩在长风的手腕上,居高临下。
“啊——”
长风痛呼出声,追出来的小道童见状瑟瑟发抖地扑伏在沈旭的脚下,泣声唤道:“真人!真人!”
“给本座也算一个。”他红唇勾起,似是在笑,眉眼间的戾色让人胆寒,“算算本座现在会不会踩断你的手。”
“呵,你要是算准了。本座就信你是真道士。”
“督主。”盛江凑趣地说道,“一个假道士,哪里会算卦。您这也是为难他了。”
“也对。”
沈旭摩挲着腕间的小玉牌,轻笑着:“那就好好审审,他在京城里,还干过什么偷蒙拐骗的事。”
“不!督主,快住手。”
“住手!”
一辆轮椅被人嘎吱嘎吱的推了进来,坐在轮椅上的,是如活死人一样晋王世子谢启云。
见终于赶上了,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呼吸吹起纱帘,隐约露了他没皮的半张脸。
回了京城后的这几天,晋王各种补药,符灰,丹药灌下去,皮还在继续掉,但整个人看着是比在十里亭时有了些精神。
推着谢启云一起过来的是晋王妃和谢笙,谢笙畏畏缩缩的躲在后头,小心翼翼。
晋王府如日中天,别说是见了,就连在最可怕的噩梦里都没有出现过有这样的场面。晋王妃听到禀报时简直吓坏了。
好在厂卫没有闯进内宅,说是奉旨抓假道士,叫他们别多事就不会冲女眷。
晋王妃本来不想管,也不敢管,可她的云儿性命垂危,王爷说过,要等真人为云儿炼出丹药,才有可能活。
她只能硬着头皮把云儿一起推过来。
满王府,如今连一个侍卫也没有。
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厂卫,晋王妃也不敢硬来,只想先拖延一下时间,东厂如此大张旗鼓,肆无忌惮,王爷肯定很快就得到消息赶回来的。
“督主。”谢启云还算客气地说道,“长风真人是父王为了皇上的病,特意从上虚观请来的,绝无可能是假道士。”
“还请高抬贵手。”
“待我父王回府后,必当亲自谢过。”
他看似是在示弱,实则也是暗含威胁。这里是晋王府,东厂再嚣张,也还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识相的话见好就收,晋王府可以不追究。
“世子!”长风忍痛喊道,“圣旨是空白的。东厂假传圣旨,行灭道之事,图谋不轨。”
“这是你算出来的?”沈旭噙着淡淡微笑,他打了个响指,乌伤“啪”的一下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圣旨上,落着朱红色的玉玺,鲜艳欲滴。
乌伤发出一声轻哼,司礼监本就掌了玉玺,盖个印而已。
“督主,他又算错了,肯定是假道士没错,您当真是慧眼如炬。”
乌伤这死人脸,平时和他说话连正眼都不看他。如今,拍马屁拍的可真快,也不嫌丢人的。盛江暗自吐槽,脸上笑得像是开了花一样:“督主英明。”
不可能。长风连连摇头,怎会是真的圣旨。
“也罢。本座给了你三次机会,你竟一次都没有算出个所以然来。”
“必是假的。”
长风气极反笑:“贫道是真是假,自有度牒为证……”
沈旭掸了掸衣袖,踩着长风的手走了过去,伴随着骨头破裂的卡擦声,他没有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惨叫,手腕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
沈旭充耳不闻,径直走向谢启云。
沈旭唇含浅笑,眼睛仿佛沾着毒,淡淡扫过去的时候,谢启云犹如被毒蛇盯上了,从脊椎骨升起了一股子寒意,冻得他四肢骨骸一阵颤栗。
谢启云的一掌已经断了,推不动轮椅。
只能身体不住地后倒。本应该握着轮椅把手的谢笙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
沈旭低头看他:“世子,你说这道士是真是假?”
那一刻,谢启云仿佛看到了毒蛇吐信。
他张嘴,想辩驳几句,警告他别在晋王府如此放肆,话从口出,化作了两个字:“假……假的。”
长风蓦地回首,面露惊容。
“看来世子也是明理之人。”沈旭低低地笑着,谢启云连与他目光对视都不敢。
“审吧,审到他肯好好说话。”
“世子!”
长风心机再深,也是打小在道观长大的,哪怕游历在外,他的道士身份也足以让人礼敬有加。
他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之人,甚至都不加一点掩饰,明摆着是想屈打成招!
更没有想到,堂堂晋王世子,胆小如此。
他气极反笑:“贫道在,你就能多活几天,若贫道不在了,你就等着全身烂光而死吧!”
“真人您别生气,”晋王妃手足无措,时不时地看向外头,“云儿他,他还是个孩子。”
长风:“……”
他颤着受伤的手,从地上爬起来,还不等站稳,膝盖窝一痛,再一次扑倒在地。
乌伤上前扯开了他的道袍,连他发上的竹钗也掉了下来,一头乌发顿时散开,披在了肩头。他的发质极好,四十余岁的人了,竟是没有一丝银丝。
“呵呵呵。”
长风披头散发,怒火中烧的抬头,“贫道应天命而入道,贫道所行所为,皆是天意所向。”
他面上凛然无畏,心里慌得不行。
“贫道为道而殉,羽化飞升,有何怕!”
“贫道、贫道甘愿为殉道而亡……”
啪!
乌伤是掌刑千户,一手鞭子玩得出神入画,有若一条漆黑的长蛇,狠狠地嘶咬在长风的身上。
沈旭撩开衣袍,坐回到太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扶手。
长风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真打。
鞭子落在身上,痛得不止是皮肉,大启朝对出家人的宽待和修道以来的顺风顺水,长风早已不把世俗放在眼里。
他是修道人,他能窥见天命!
凡夫俗子于他而言,有如蝼蚁。
长风又气又急,一口鲜血喷吐了出来,浸湿了衣襟。
“为、为什么?”
他不懂。
啪。
又是一鞭子。
长风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痛得打滚,鲜血沾染了满脸都是。
疼痛让长风意识到,东厂是来真的。
他使劲抬起头,看向那个坐在圈椅上的青年,乌发红衣,周身充满了死气和灰败之色,以他敏锐的五感就连靠近都会不舒坦。
“贫道无过……”
“为大道而死,贫道的福泽。”
“东厂倒行逆施,行灭道之举,有悖天命,必为天地所不容。”
鲜血流淌,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红红白白,几乎看不清的面容,却和沈旭记忆深处的一张脸融合在了一起。
那个一身布衣,戴着一张只露出双眼的白色面具,跟在游击将军身后的人。
沈旭蓦地握紧了圈椅的扶手,陡然来了一句:“姜先生。”
长风的声音戛然而已。他俗家姓姜,自入道门以来,再没有用过俗世姓名,除了……当年游历到雍州时,他一度除下过道袍。
为谋大业,他以幕僚的身份,跟在晋王身边,晋王称呼他为“姜先生”。
他面露惊容:“你、你是谁!?”
“姜先生,你还记得黑水堡城吗?”
长风双目圆瞪,脱口而出道:“殷家……你是,殷家小儿!?”
殷家的那一对姐弟,姐弟血脉相融,八字互补,姐姐为眼,弟弟作引,阵法若是大全,天命因他而定,从此他会凌驾在天命之上。
他走遍了大启了,这是他找到的最好的一对了。
“难怪……”
东厂会突然盯上他,原来如此。
殷家小儿竟然成了东厂督主,呵呵,一想到晋王前些日子还在和他商量要如何笼络东厂,他就强烈的荒谬感。
晋王世子轻易地会弃了他。他若死了,殷家小儿又岂会放过晋王满门?
啪!
一鞭子抽了下去,东厂的鞭子有些门道,鞭梢生着倒刺,抽下去再提起鞭子的时候,倒刺划拉着皮肤,勾起一块血肉。
鞭子上涂着药,药水浸入伤口,会让人又痛又痒,还晕死不过去。
长风痛得不能自抑,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呜咽声,谢启云急坏了,父王怎么还不来,要是真把长风真人给打坏了可怎么办。
第四鞭。
第五鞭。
长风趴伏在地上,眼泪也飚了出来。
长风费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充斥着暴戾的双眼。长风惊觉,他真的会死,还会被胡乱安上一个罪名,死不得善终。
对死亡的恐惧在长风的心里弥漫,有如染血的漩涡,几乎要把他吞噬。这辈子,这还是第一次,长风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再不做什么,他会死的的。
沈旭阴柔的嗓音中仿佛含着冰粒:“她在哪儿?”
这个她指的是谁,长风一下了就明白了。
他的面上白了一瞬。
不能说!
当年那场残缺的那场法事一直是他的心头之憾,也害得他因果缠身。事到如今,他已经窥不见天命了,若是不能补全阵法,天命一旦改变,他必然会遭到反噬。
一想到反噬,长风打了个哆嗦,四肢骨骸冻到刺骨。
殷家女是关键,不能说
“你在说谁?”
“贫道不知道。”
啪!
黑色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身上,鞭子的倒刺在中衣拉出了一道道划痕,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皮肉。
“说。”
这句不轻不重的声音,像是一把剜肉的刀子。
他不会放过自己的……但是反噬,远比死来得更加可怕。长风死咬牙关,在知道了沈旭的身份后,他也没有了任何求饶的打算。
“督主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
长风:“……”
他得熬到王爷回来。
他能熬得到吗?
“若是舌头不想要,就割了好了。”
乌伤手持长鞭走了过去,示意一个厂卫强行的撬开了他的嘴。
长风就见乌伤手掌一翻,掌心中出现了一把泛着森森寒光的薄刃,仿佛割舌头对他来说,和杀只鸡没什么区别。
“不!”
长风惊惧地大喊。
薄刃贴在了他的嘴边,冰冷的金属碰触在舌头上。
长风怕得冷汗直流,他不顾一切地喊道:“说、贫道说……”
舌尖一动,顿时就被刀刃划开了一道口子,满嘴血腥。
乌伤抽出薄刃,随意地在他身上擦了擦,又踹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长风趴在地上。
“我说……”
舌头很痛,每说一个字,都会有一股股的血流出来。
他艰难道:“在城外,龙虎……龙虎观。”
第156章 第156章【VIP】
龙虎观?
沈旭打了个手势,番子把人提了起来。鲜血染红了长风的脸,他身上破烂不堪的道袍,满是血污。
沈旭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漆黑的瞳孔,不带丝毫情绪。
“督主,您别一上来就下狠手。听我的,悠着点,慢慢来,务必让他存有一丝希望。”
“他不会说实话的,您别相信。”
“殷家姐姐这里,交给我。”
这是临走,顾知灼特意嘱咐的。
啧,罗哩罗嗦。
沈旭捏着小玉牌,指腹摩挲着上头的符纹:“龙虎观?”
“是,是的。”
长风含糊不清地说道。
他瞳孔中倒映着这个暴戾的红衣青年,想到的是曾经那个一身正气,皓洁如雪的少年。
他道:“人、人就在龙虎观。”
沈旭淡声道:“封观,搜。”
盛江领了命,带上几个人匆匆出去了。
长风被丢在了地上,犹如一块染血的破布。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掉的手腕使不上一点儿力,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痛。长风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摸向袖袋,每动一分一毫,都会磨擦到伤口,痛的不行。
他自以为动作很小心,然而根本瞒不过练家子的眼睛,乌伤盯着他小幅度晃动的衣袖,用目光请示沈旭。
沈旭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督主,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机在于死。”
他相信她。
长风的指腹终于触摸到了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符箓,他脸上一喜,紧紧把符箓捏在手中。
庆幸的是,他的身上全是血,不一会儿,鲜血就把符箓浸透。
与此同时,沈旭的胸口一阵没来由的剧痛,仿若有一把尖刀捅进心脏,在他的心口搅动,他猛地站起身,又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
“督主!”
好几个番子一同扑了过来,把自个儿当作肉垫,让他摔在他们的身上。
长风低垂着头,嘴角不住地抽动着,掌心的符箓湿嗒嗒的。
从京城来回龙虎观至少要两个时辰,等到东厂在龙虎观没有找到人,再回来早已回天乏术。
变故因阵眼残缺而起,只需要补上阵眼就可以。
长风本是打算用九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切,如今刚刚第三天,可惜他等不了了。
再险也得孤注一掷!
殷家女魂魄归位,阵法大成。
天命会重归正位。
天命是应他而生的,他不允许任何人,妄图改变!
轰隆。
万里无云的晴空,闷雷阵阵。
骤然而起的狂风卷动着地上的落叶,风声呼啸。
“哎哟哎哟。快,快拉住。”
“不会是要下雨了吧。”
“这风好邪。”
街道上小贩们慌慌张张地拉着自己的摊位,还有人直接趴在摊子上,生怕东西被风吹走。
一个追着香囊跑的阿婆差点撞上站在路中间的顾知灼,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担忧道:“姑娘,小心,你没事吧。”
“没事。”
顾知灼俯身替她把地上的香囊捡了起来。
她拭去嘴角残留的血渍,胸口的剧痛已经平缓了,她长长地呼吸了几下,向着差点被风吹跑的沈猫招了招手。
“过来。”
沈猫躲在一个小摊车底下,小爪子抱着头,听到她的叫唤,四肢飞奔着扑进了她的怀里,委屈地呜咽着。
吓死猫了。
邪风渐渐平息。
“猫。”顾知灼宽慰地摸摸它毛绒绒的小脑袋,“你感觉到了没?”
麒麟猫对于灾厄的气息最为敏锐。
世间之劫,最大莫过于魂飞魄散,千万人中都难得出现一个,这样的霉运盖顶绝不多见,沈猫肯定会喜欢的。
她都带着它出来逛了好一会儿了,一边不停地起卦,一边催促沈猫为她指引方向。
它带她找到了一家卖香酥小白条的,一家卖虾干和鱼鲞的,和一家卖烤鸭的。
小肚子吃得圆滚滚。
“喵呜。”
沈猫耸了耸可爱的黑鼻头,蓦地眼睛一亮。
它从顾知灼怀里跳了下来,回头冲着她“喵喵”直叫,又迈开四肢往前跑。
顾知灼紧紧地跟在它后头,时不时喊一句:
“别跳屋顶。”
“别爬树!”
“别钻狗洞。”
猫孜孜不倦地想要抄近路,都让顾知灼无情地拦下了。
猫委屈。
它越跑越快,最后停在了天熹楼前,漂亮的狸花猫回头冲着顾知灼嗲嗲地叫唤着,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比它项圈上的宝石,还要明亮。
顾知灼气喘吁吁,她的胸口闷痛不已,喉咙里泛着一股股的血腥味。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是天道给她的警告。
顾知灼叮嘱过沈旭,务必要把长风逼到走投无路,又留下了一丝余地。
如若真是看不到活路,别说是长风,换作是她也绝对会拖着所有人一起陪葬。只有让他看到一丁点希望,才会孤注一掷,给顾知灼可趁之机。
但他的孤注一掷绝对会让殷家姐姐身陷险境。
屯有初生的意思。这就是水|雷屯的“死而后生”。
顾知灼抬头看向了那块金漆牌匾。
自打失火后,天熹楼暂且关了门。
“你是找到人了,还是找到好吃的了?”
顾知灼问着沈猫,自行推开了门。
“谁呀……哎,大姑娘!”
踏进天熹楼,正在算账的掌柜一喜,立刻迎了上来。
他还以为她是为了走水后盘账来的,躬身道:“小楼烧光了,已经用不了了,小的做主打算把它推了重盖。小楼里的器物摆设全都烧了,但只有三个小二受了些轻伤。”
“附近的花木烧掉了一些,只能通通铲了,再补种。”
“两座假山被火灼伤了一些,小的已经让匠人来修补。”
“大姑娘,天熹楼随时能开张。”掌柜的跃跃欲试道,“可以在后花园把小楼的隔出去,架上折枝花屏,也十分雅致。”
顾知灼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她盯着沈猫,猫东嗅嗅,西闻闻,似乎是找准了方向,催促她往后头走。
她随口应道:“就三天后开吧。”
好嘞。
顾知灼一边走,一边问道:“咱们天熹楼有多少伎子,你把她们都叫出来让我见见。”
掌柜:?
尽管不懂,但大姑娘做事,肯定有她的道理。
他打发了一个婆子去叫人出来。
“有一半的人不在店里,天熹楼最近不开张,她们去别的酒楼唱了。”
顾知灼点点头。
到了后花园,猫左看右看,似乎没决定好往哪儿走。
不一会儿,婆子把人都叫了出去,也就十来个。顾知灼催促了一下脚边的猫:“你去看看。
猫舔着爪子,懵懂地冲她叫了一声:“喵~”
掌柜说道:“大姑娘,人都在这儿了,是咱们府要办宴吗?”
“我看看。”
沈猫绕着她们转了两圈,停在了一个陌生伎子的脚边。
“咪?”
那个伎子生得极美,哪怕已经过了最盛的年华,也娇艳胜花。
见顾知灼看向自己,听怜迟疑了一瞬,她咬咬牙,把心一横道:“顾大姑娘!”喊完,又有些支吾着不知怎么开口。
顾知灼问道:“怎么了?”
有一瞬间,她怀疑这会不会是她要找的人,但很快就否定了。
这个伎子不见灰败之色,应当不是。她心念一动,“是不是有人病了?”
“您怎么知道。”听怜脱口而出。
归娘自打那天后,再没有醒过来,一天比一天消瘦,请了几个大夫都没用。在一炷香前,她突然全身冰冷僵硬,就像是死了一样。
婆子去叫她的时候,听怜正打算去找大夫。见到顾知灼,她想起了她手起刀落给濒死的国公爷割了喉咙,把人救活的事,忍不住叫住了她。
话已经开口,听怜低头恭顺道:“求顾大姑娘救救她。”姿态极其谦卑,生怕像顾大姑娘这样的贵女会觉得被冒犯。
掌柜连连向听怜使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大姑娘这般尊贵,岂能当作大夫使唤。
顾知灼点了头:“带我过去。”
掌柜默默收回了眼色。
听怜欢喜极了,赶紧地前头领路。
“大姑娘,您请。”
“喵呜!”
沈猫愉悦叫唤着,疯狂摇动的尾巴让他看起来格外的兴奋,黑乎乎的小耳朵竖得高高的,迫不及待地跑在了最前头。
“顾大姑娘。到了。”
听怜带着她走进了一个小跨院,美目中带着忧色:“就在左手第二间厢房……”
沈猫头一个从打开的窗户里钻了进去。
“哎,顾大姑娘,您的猫……”
“让它去。”
“是。”
听怜推开门,又掀起了门帘,就见顾知灼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前,目光死死地盯着挂在门上的一串铜钱,铜钱做成平安扣的样子,在最下头垂了一个红色的福袋。
顾知灼抬手,一把扯了下来。
不等细看,屋里响起了沈猫尖利的叫声。
“喵!!”
顾知灼从未听到过它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唤。
她心头一紧,快步冲了进去。
“大姑娘,归娘她不会伤害您的猫的。”听怜在后头追着解释道,“您别生气……”
顾知灼充耳不闻,她顺着沈猫的叫声一把推开了里间的门。
下一瞬,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归娘子靠着床上,沈猫正一口咬在她右手的手腕上,牙齿咬得紧紧的,这只手上还握着一把匕首,刀尖带血,中衣的心口位置已经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顾知灼推开门的时候,归娘子正飞快地把刀子换到了左手,又毫不犹豫地割向了自己的喉咙。她的动作过于干脆利落,连冲过去抢下刀子也来不及。
顾知灼想也不想,口中喊道:“天地既判,五雷初分。”
匕首尖利的刀刃抵在了归娘子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只要她的手再稍稍用力,匕首就会割开颈脉,回天乏术。
“殷惜颜,放下!”
这一声,顾知灼用上了祝由术。
以一种命令的语态,厉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声音回荡,带着莫名的力量,归娘子打了个激灵,她的后背绷直,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顾知灼冲到了跟前,反手夺过刀子,丢到了自己的脚下。
“归娘子?”
眼前的女子面色灰白,垂幕之相。
顾知灼知道,找对了!
顾知灼轻呼一口气:“猫,干得漂亮。”
猫放开了嘴,虎牙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两个渗血的牙印。沈猫不咬人,它连鸟都不咬,唯独这一回它下了死口。
身为一只小猫咪,它很努力了。
狸花猫舔了舔她的伤口,小小的猫脸上,看出了一丝愧疚,又多舔了几下。
吓坏它(她)了!
顾知灼摸摸它的小脑袋,安慰道:“没事的。”
比起匕首捅进心口,被咬上一口又算得了什么。
“归娘,你别做傻事,”听怜方才吓傻了,这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后怕道,“顾大姑娘,奴家没有说谎,奴家出去的时候,归娘还没有醒。”
“是殷家姐姐吧。”
顾知灼用肯定的语气问道。
她与归娘子有过两面之缘,上回见时,还是去义和县前。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归娘子瞧着清瘦了许多,占据了半张脸的烧伤疤痕呈现出了明显的灰白色,露在外头的双手瘦骨嶙峋,皮肤白到几乎能看到底下的根根血筋。
带着一种垂危的濒死感。
归娘子慢慢侧首,动作极慢,像是一只快要毁坏的提线木偶。
“你……叫我什么?”
她声音沙哑,和唱曲时相比,有些粗嘎。
“殷家姐姐。”
顾知灼也不多话,拉过她的手,三指并拢按着脉搏,指腹下的皮肤冷的可怕。
见状,听怜几乎瘫软了下来,太好了,顾大姑娘没有生气。
“归娘,你别做傻事。”听怜以为她是怕生病要花太多银子,宽慰道,“掌柜说,这里让你住下,不花钱。我们姐妹也凑了些银子,抓药请大夫都够用。”
归娘子冲她笑了笑。
她的心口和脖子都还有些痛,但仅仅只是痛。
先是猫,后是顾大姑娘,归娘子心知他们都是为了救她,可是,她得辜负他们的好意了。
顾知灼垂眸片刻,归娘子的脉象特别奇怪,没有重疾,但心脉微弱,几近于无。
她拿出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了一颗褐色的丹药,塞到她嘴边。
“张嘴。”
丹药是师父炼制,她一共只有四颗,有起死回生之效。
归娘子抿着嘴,含笑摇头:“顾大姑娘,我一心求死,不要浪费你的药了。”
听怜急得不得了,恨不能抢过药掰开她的嘴,硬塞进去。
顾知灼回首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来劝劝她。”
听怜犹豫着应了诺,出去后还给她们关上了门。
“殷家姐姐,你是为了这个?”
顾知灼先把药丸放回到瓷瓶里,从荷包掏出了一页泛黄的纸。
这页纸折了两折,顾知灼展开后,递到了她面前。
纸上除了一小段楷书文字,还有一幅图,图中是某座城中的一条道路,道路两边是砖石房屋,在这些房屋的墙上,绘者用朱砂画出了一些扭曲的图形。
归娘子在看到这页纸的同时,桃花眼蓦地瞪大,惊疑道:“顾大姑娘,您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是黑水堡城吧?”
归娘子:“……是。”
这和她当时回到黑水堡城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是从县志上撕下来的。”
是谢应忱给她的,公子说,雍州的黑水堡城曾遭遇过屠城,其后,“马匪”用百姓的血在城中四处涂抹,以作示威。
这些扭曲的线条就和她从江潮手里得来的转运符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以整座城市为祭的,大型的转运阵。
在猜测归娘子的生死可能和转运阵有关后,顾知灼千叮万嘱,让沈旭千万别杀了长风。
施术者一死,回天乏术。
就如季氏死后,皇帝被困在姻缘符中一样。
长风若死,归娘子魂飞魄散,再无转圜。
顾知灼再一次问道:“殷家姐姐,你一心求死,是为了这个吗?”
归娘子眸光不定,气息微弱。
“我受人之托,来找你。”
“他,很想见你。”
归娘子心口砰砰直跳,她动了动嘴,想问是谁,但是,话到嘴边,喉咙僵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顾知灼故意吊着她的求生意志:“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我……”
归娘子嘴唇翕动,灰暗的眸中点起了一抹光,会是他……会是弟弟还活着?
她抬眸,对上了顾知灼含笑的目光:“活下去,见他。好不好?”
归娘子微微启唇,突然她的身体一阵剧烈抽搐,不过短短几息,瞧着竟又瘦弱了一些,仿佛是在用血肉滋养着什么。
她双手捂着脸,呜咽的低泣。
“因为,我必须死。”
“只有这样,被妄动的天命才能回归正轨。”
第157章 第157章【VIP】
归娘子急促地喘气。
顾知灼为她抚着后背顺气,沉吟道:“为什么这样说?”
归娘子沉默了一下。
她和顾大姑娘只见过寥寥几次,甚至前两天在天熹楼,顾大姑娘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在。但是归娘子看得出来,顾大姑娘十分厉害。
顾大姑娘也是真的想救她。
“咪呜。”
猫舔了舔她的脸颊,软绵绵的小团子暖乎乎的。
归娘子目视着摊开在锦被上的那一页泛黄的纸,轻喘道:“您知道殷家事吧。”
“我知。”
归娘子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了下,她说道:“……后来,我又回到了黑水堡城。”
她慢慢地把当时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她。
顾知灼十指紧绷如弦,听得脑壳嗡嗡作响。
她盯着纸上鲜红色的符纹。
归娘子把话说完后,又轻声道:“当年,因为我跑了,以致于,阵法出现了小小的残缺。所以……”
顾知灼叹声,不等她说完,接口道:“你如今渐渐衰败,是在用血肉滋养着这个大型的转运阵。”
其后,她会以魂飞魄散的代价,承担所有的反噬和因果,从此三界五道六桥,再无殷惜颜此人。
归娘子笑了笑:“是。”
顾知灼的语气渐渐沉重:“但是,法事一旦开始,在结束前,你这个阵眼至关重要。”
“你若在期间横死。这场法事将会失败,阵法崩塌。”
顾知灼两世都是道门弟子,哪怕她不懂祝音咒,也能触类旁通。
道家的符箓,法术,阵法,大多是同样的道理。
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而断,不然不仅会失败,还会反噬施术者。
原来……
归娘子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猫把小脑袋靠在了她的胸口上,蹭蹭她的下巴,亲昵的不得了。
归娘子莞尔一笑,终于忍不住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
“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吧?”
所以,顾大姑娘能懂她的用意。
她不是求死,而是她不得不死。
归娘子离开了黑水堡城后,用了八年走遍大启,沦落风尘,曾经不堪的种种,日日夜夜纠缠着她,她也从未寻死,咬牙坚持到现在。
“顾大姑娘,”归娘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荷包,交给了她。
顾知灼一捏荷包就知道里头有两层,她用随身带着的拆纸刀把荷包割开,在夹层里的是一个符箓。
归娘子语气轻松,含笑道:“我是故意让他们找到我的。”
荷包是当时晋王府的郑管事放定金的,她拿到荷包时,便知事情成了。
“这是我的心愿,”归娘子言辞恳切道,“求您成全。”
她的声音渐轻,几乎很勉强才能说完这些话。
“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以身为饵,诱使对方找到她。
对方会迫不及待地把当年的法事补全,法事一旦结束,被妄改过的天命将成为定局。
但是,只要在这之前,她先死了,转运阵就会彻底失败。
所有的因果会反噬给那个施术者。
所有从这场法事中得利的人,都会生不如死。
在知道这个答案后,归娘子人生的目标,就是成为阵眼。
然后,去死。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她也要拖着那些人,不得好死。
顾知灼张了张嘴,蓦地捏紧了手中的符箓,把明黄纸的符纸捏得皱巴巴。
“十年前的黑水堡城。”
“以一城百姓血肉为引,殷家女儿为阵眼,逆天改变。”
“一场前所未有的转运阵。”
她喃喃自语。
这一刻,她似乎窥破了天机。
尽管不知长风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择了当时的二皇子荣亲王为君。
长风和晋王以满城血肉为祭,硬生生地改变了国运。
于是,坐稳东宫的太子突然被废,自戕而亡,先帝暴毙在南巡的路上,从无建树的荣亲王,从此一跃而上,成为了新君。
人间君王受天命而御天下。(注)
自此,天道产生了新的天命。
侥幸的是,转运阵缺了阵眼,天命出现了漏洞,公子在那场劫难中活了下来。
若论为君和治国,权谋和手段,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帝的儿子们,都远远不及公子。其实在上一世,公子明明有很多的机会,可以覆手翻云,居于万人之上,每一次,他都输给了运气和孱弱。
如今想来。
是天道在自动修补“漏洞”,于是,季南珂这个异世人来了,还给了她最大的福泽和庇护。
季南珂福祐谢璟,她用她的洪福齐天除掉了公子这个漏洞。
她弥补了谢璟资质上的弱点,延续大启国祚。
顾知灼揉了揉胀痛的额头,这一切简直荒谬至极!
上一世……
她略略垂帘,没有了自己的掺和,上一世的殷家姐姐肯定会死。
在她一心赴死的前提下,绝无可能活下来。
唯独不知,殷家姐姐在上一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是功亏一篑。
还是得偿所愿……
顾知灼的心口一阵狂跳,猛一抬头,和归娘子目光相对,那双乌瞳格外清澄,含着淡淡的水光,也格外的坦荡。
“也许……”
顾知灼喃喃自语。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的重生,是殷家姐姐用魂飞魄散的代价所换来的机会。
一个让这荒谬的天命重新归位,改正一切错误的机会!
这些在脑海中也仅仅只有一瞬间,归娘子冰冷的双手把她从思绪中拉扯了回来。
她全身上下冷的可怕,有如一个活死人,仅仅还存着些许的气息。
“顾大姑娘,求您成全!”
归娘子看向掉在地上的匕首,面露祈色。
从十二岁起,报仇成了她最大的心愿,若是不能报仇,就算她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她早就已经活的不想活了。从那一夜的噩梦起,她时时刻刻都在地府里沉沦,摇摆,不得善终。
归娘子闭了闭眼睛,她不敢问,那个托顾知灼找她的人是不是弟弟。
若是弟弟还活着,她更愿意背负所有的罪孽,换她唯一的亲人余生平安。
“要来不及了。”归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一旦法事成,归娘子会死。
这个被强行改变而来的天命,会成为天道规矩,再难回天。
唯有归娘子现在死了。
天命才会重回到原来的,正确的轨迹。
二选一,没有别的路可走。
哪怕杀了长风也不行。
“退则死,进则亡。原来是这个意思。”
顾知灼又摸了一下她的脉搏,短短的时间,已经弱到几乎快要感觉不到了。
她撑不到一盏茶。
成或败,顾知灼必须做出选择。
顾知灼俯身捡起了匕首,归娘子笑着想要去接,然而顾知灼没有把匕首给她。
“殷家姐姐。”
顾知灼踮了踮匕首的份量,牢牢地握在掌心中,只问她一句话:“你信我吗?”
两人目光相对,归娘子脖子僵直地点了点头,唇含微笑:“信。”
“好。”
顾知灼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犹豫不决的人。
尤其当她下了决定后,再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把那颗丹药又拿了出来,凑到归娘子的嘴边:“吃下去。”
归娘子:“……”依言张开了嘴。
丹药入口即化,有如一道暖流,流淌过四肢五腑,她冰冷的身体中涌起了一股暖意,就连呼出气息也温和一些。
她僵硬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点力气,没有那么像是死人了。
顾知灼的双指并拢如剑,指尖虚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既判,五雷初分……急急如律令。”
声音落下的同时,顾知灼飞快地在她额头画了一个符纹。
“猫,让开。”
“喵呜?”
猫听话地蹦到床边,它疯狂地摇动起麒麟尾,胡须一动一动,激动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相信我!”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紧跟着,她一手按压住了归娘子纤瘦的肩膀,举起匕首,朝她的胸口狠狠地捅了下去。
闪烁着森森银光的匕首在娘子瞳孔中放大,她露出了释然的笑,美的不可思议。
“谢谢。”
“喵!”
匕首捅进了她的胸口中,鲜血顺着拔出的匕首飞溅到顾知灼的脸上。
轰隆隆!
一道巨雷轰然响起,伴随着从天而降的闪电,砸在了屋檐上,连厢房也跟着一阵摇晃。
轰隆隆!
一声声闷雷在天边持续炸开,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天空渐渐变色,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席卷着周围。
又是雷电又是雨的,街上的行人们匆匆躲到屋檐下,眼看天色越加暗沉,小摊贩动作麻利的收着摊。阿婆一边把香囊收进小篮子子,看了看天,嘀咕着:“这天也奇怪了,说打雷就打雷,肯定会下雨,还是先回去算了……”
两匹快马在她身旁疾奔而过,砰的撞翻了把她还没收拾好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香囊滚落一地。
“哎哟喂。”
阿婆心疼死了。
赶忙俯身去捡,香囊上沾上一些尘土和泥,她拍了拍,没拍干净,更着急了,这要是擦不干净,就卖不上价了。
敢在京城里头奔马的,非富即贵,阿婆只能自认倒霉,不敢招惹,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跑这么快,又不是赶着去投胎,怎么不摔下来啊。
打头的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嘶鸣,晋王从马背上毫无预兆地滚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阿婆看呆了。
这么灵?
“王爷!吁。”
另一匹马上的人慌张地拉住缰绳,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下来,边喊边跑了过去。
竟然是位王爷?阿婆吓得心口直跳,这可不是自己咒的啊,她赶忙低下头,慢吞吞地往后挪,只当自己不存在。
“王爷!王爷。”
王长史飞奔到晋王跟前,把他扶了起来。
“您没事吧?”
晋王摆了摆手,忍着身上的痛:“没事。”
方才不知怎么的,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手一松就摔了下来,脑壳还在嗡嗡作响。
晋王道:“扶本王起来,得赶紧回去。”
他是刚刚才收到消息,说是东厂封了他的王府。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他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东厂做事蛮横,总不能是他得罪了沈旭吧?
晋王勉强爬了起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背在摔下的时候,蹭到了地上的小石子,蹭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伤口只有指甲盖大小,有一点点渗血。
从过军的人,自然是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伤口。晋王搭着王长史的胳膊爬了起来,又上了马,两匹骏马直奔晋王府。
头顶是闷雷阵阵,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晋王总觉得这道雷追在自己的头顶跑。
晋王府就在前头不远,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把整条大街都围得严严实实。晋王快马过去,还不等他开口,领着锦衣卫的一个千户就笑眯眯地扬了扬手,锦衣卫们默契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并没有阻拦他们,甚至还为他打开了角门。
千户还含笑地说了一句:“王爷,您请。”
他这态度就跟笑面虎似的,颇有一种来者不善的意味。但再怎样,晋王也总得进去,他目光低沉的瞥了一眼千户,策马冲进王府。
这一进门,晋王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怒火再度腾腾地冒了起来,捏着缰绳的手陡然一紧。
侍卫们就跪在照壁后头,他王府的上百个侍卫全都被缴了武器,双手绑缚在身后,直挺挺的跪成了几排,乍一眼看到时,差点吓了晋王一跳。
在他们的身边,扔了十几具侍卫尸体,仿若是在威慑着什么。
在他的王府。
东厂竟然还敢动手杀人了?!
好大的胆子!
“王爷。”
见晋王回来,侍卫们仿佛有了主心骨,面露喜色,有一个侍卫立刻大喊着:“沈督主带着人闯了长风真人的院子。”
看守在一旁的番子等他说完了这句话,又对着那个乱喊乱叫的侍卫踹了一脚,踹得他在地上打滚。
“好,好啊。”
晋王怒极反笑:“东厂猖狂至此,本王倒要看看,你们家督主要怎么跟本王来解释。”
晋王重重一甩袖,抬步就走。
跟在后头的长随喊道:“王爷,您的手,您的手在流血!”
晋王的脚步顿了一下,抬手看了看,就是刚刚的那个小口子,渗出的血好像越来越多了。
是被什么扎到了吗?
这么深?
晋王也没有多想,取出一方帕子随便包扎了一下。
他走得很快,王长史紧紧地跟在他的后头,总是忍不住去看晋王那只受伤的手,绑着的帕子溢出了一点点红,鲜血晕染着干净的帕子。
王长史的心里有些毛毛的,还想再提醒一句,一个凄裂的惨叫声从前头传来。
“不可能!”
晋王认得声音,这是长风。
他脸色陡然一紧,脚步又加快了几分,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小院的门。
“沈旭,你竟敢在我的王府上……”
晋王质问的声音蓦地停了下来,双目圆瞪,他举着手,颤抖地指向前头。
“真、真人。”
“你的头发……”
长风的乌发油光发亮,哪怕撒开着也有如上好的绸缎一样,一根银丝都没有。
而现在,肉眼可见的,出现了几缕白发,紧跟着白发越来越多,黑发越来越少,在短短的数息中,头发几乎全白了,毛糙散乱的披在肩膀上。
听到晋王的惊呼,他木然地撩起来一缕发。
这一缕白发掉了下了,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长风不寒而栗,他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失去了力道,摔在了地上。
“不可能!”
这是反噬。
长风的声音越加尖利,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云淡风轻,恐惧在他眼中浮现,弥漫在脸上。
“不会的,天命是应我而生的……不会的!”
“不会的!”
第158章 第158章【VIP】
雷声轰鸣。
如今刚未时,但天色已经像是到了酉时,暗沉沉的。
长风趴伏在地上,恐慌如潮水一样向他涌来,几乎要把他吞噬了。
“不会的……”
他从尖叫变成了喃喃自语,口唇不住颤抖。
为什么会这样。
是哪里出了变故。
长风的脑子乱哄哄的,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满头白发垂落。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下一刻,他的动作一顿,瞳孔收缩。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手背的皮肤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龟裂,皱巴巴的,失去了弹性,有如一个垂暮的老人。
“啊啊啊。”
他怕了,他怕极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
反噬真的来了。
长风在地上连滚带爬,破碎的道袍上头,又是血又是泥,满头白发毛毛躁躁的团作一团,狼狈不堪。
“真人!”
晋王回过了神,连忙问儿子道:“云儿,这是怎么回事?是东厂干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人折磨成了这样?晋王惊疑不定。
他下意识地去看坐在那里的沈旭。
沈旭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剧烈搅痛的心口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后背冷汗淋漓,但面上除了略显苍白没有任何变化。
“沈督主真是好手段,逞威风逞到我王府……”
“王爷。”
晋王妃后怕地喊住了他,解释道:“刚刚打过雷后,就、就开始了……”她语带颤意,“他、他、真人的头发突然就变白了,脸、脸也是。”
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王爷到底是招惹了什么妖道?
王妃本来还指着长风救儿子,眼看着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也顾不上别的了。
东厂是来抓妖道的,王爷别再为了这个妖道惹了东厂!
“脸?”
王妃这么一说,晋王连忙扭头去看,长风也正好抬起头来。
这一看,晋王吓得连退了几步。
长风四十余岁的年纪,从前瞧着不过三十出头,晋王都比他显老,而现在,他脸上出现了一条条深深的皱纹,皮肤干涸,脸颊垂下,须发皆白,说是七八十岁都有人信。
长风眼神惶惶,他趴坐在地上,他看着晋王,仿佛落水之人看到了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根树枝。
晋王:“!”
晋王咽了咽口水,抢步过去。
周围的番子用眼神请示了一下乌伤,见他没有说话,便退开了半步。
晋王把他扶了起来,情真意切道:“真人,本王这就给你请大夫……”
“大夫无用,这是反噬……”长风动了动嘴,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在歇斯底里的大喊过后,长风嗓音沙哑粗嘎的如同老翁。
反、反噬?!
晋王的心头一紧,吓得差点没扶住人,一句话都说不全:“是、是……为什么会、会会……”
长风也想知道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
“咳咳。”
长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衰败。
他修道资质卓绝,是上虚观百年难得的,无论任何术法符箓,他都能一点即通,就连几乎失传的祝音咒,他都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他三十岁入世修行,雄心勃勃,想成为大启国师,他深信自己志在必得。
可是,国师云城真人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天命不佑。”
呵。
天命不佑?
所以,他用十年前黑水堡城的那场法事,证明了他可以凌驾于天道之上。
天命由他所定!
他不甘心,不甘心付出的半生心力,就此功亏一篑!
“会、会反噬?”
晋王终于结结巴巴的把话说完了。
他慌到不行,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反噬。
晋王若是从未见识过反噬,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偏偏,他亲眼瞧见了儿子的模样,那副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样子,他是真的怕了。这些天,他无数次反悔,当年不应该让儿子来贴那些符,早知道,他就随便找了一个下人来做。后悔归后悔,心痛归心痛,可是,现在发现长风竟然也受了反噬,这种心痛变成了恐慌。
下一个,不会轮到自己?
“为什么?”
十年前明明顺顺利利的啊。
长风又咳了几下,费力地说道:“殷家女,死了。”
“阵法失败了。”
阵法会失败,只有这一种可能。
殷家女?
死了!?
沈旭猛地一把捏住圈椅的扶手,手背爆起了青筋,他手臂的肌肉崩得紧紧的,几乎要把扶手折断。
姐姐她,她、她死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打乱了沈旭一向的冷静,又或者说,因为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的,哪怕再疯,杀得再狠,沈旭也从来不会失了这最后一份的冷静。
沈旭心口搅痛,喉咙里泛起一股血腥气,有如鲜血翻滚,几乎快要喷吐而出。
“督主,殷家姐姐,交给我。”
声音在耳畔回荡,那双凤眸明澄,清澈可见底。
沈旭硬生生地压住了口中血腥,他慢慢放开圈椅的扶手,转而捏住了小玉牌,玉牌冰冷,顺着他的掌心把这股子凉意带入心底。
“去太清观……”长风虚弱道,“找、找观主。咳咳。”
“好好!”
晋王的生死荣辱是和长风绑在一起的。
他绝不可能放弃了长风。
晋王正要叫长史和谢笙一起过来扶长风,沈旭嘴角一勾,有一抹让人胆寒的笑意:“晋王想把人犯带去哪儿?”
他的语调慢吞吞的,掩盖着虚弱,和说话时的艰难。
“你这是没把我们东厂放在眼里了。”
沈旭单手托着脸颊,整个人懒洋洋的歪着,声音没有什么气力,但一开口,番子们立刻上前围住了晋王和长风。
晋王气极反笑:“沈督主,我晋王府从未招惹过你,你是非要与本王撕破脸了?”
“本王忍你这一回,并不表示,本王怕了你东厂!”
“谢笙,过来。”
谢笙已缩到了角落里,闻言,畏畏缩缩地就出来了,吓得两股战战,好不容易挪到了前头,一个番子一拔刀,他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
沈旭淡声道:“东厂奉旨,捉拿这个假道士,王爷若是阻拦,视为同党,一并处之。”
沈旭说完,乌伤把手中的圣旨一抖,在他面前晃了晃。
上头的玉玺印戳晃瞎了他的眼,尤其当看清楚圣旨上的内容,晋王气得手都在发抖。
这么离谱的圣旨,简直就是在故意找茬!
沈旭的声音更慢,他每说一个字,心口就像是有把刀在搅动:“王爷既然来了,就好生待着。没本座的允许,谁也不许走。”
晋王怒火中烧,气笑了:“好、好啊,真是威风。”
“王爷,您的手。”
长随突然一声惊惧的大叫,打断了他的质问。
什么手不手的。晋王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顿时头皮发麻。
他包着手的帕子是绽青色的,靠近手背的那一面已经被血染红了,摸上去粘粘乎乎的,似乎还有血在往外渗,尽管如此,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痛。
晋王抖着手解开帕子,手背上的伤口还是和先前一样,只是小小的刮蹭伤,指甲盖大小,与他曾经在雍州受过箭伤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他对着伤口轻轻按压一下,立刻就有血往外涌,粘在了他的指腹上。
“反噬”两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脑门子嗡嗡作响。
不会的!
他安慰自己,只是伤口略深了一点,流血而已。
什么反噬不反噬的。
“大惊小怪,叫什么叫。”晋王冲长史怒目相视,仿佛这样能够压住心中的恐慌。
暗沉沉的天空,闷雷持续不断。
晋王的心绪更显烦躁,他把沾血的帕子随手一丢:“沈旭,你好好管着你的司礼监便是,多管闲事可没什么好下场。你手上不过是锦衣卫和一群阉人罢了,呵,你还真以为你能翻天不成。”
他说完,便要过去扶长风。
一声声的闷雷在头顶隆隆作响,仿佛越来越近。
沈旭一字一顿,阴柔道:“本座偏要翻天,你又当如何?”
声音落下。
轰隆!一声巨雷突然炸开,伴随着轰鸣作响的雷声,一道白光骤然落下,炸眼的光芒让所有人的眼前同时一白,双目阵阵发痛,就连沈旭也不由略略偏首。
“呀啊啊啊!”
雷声过后,是凄烈的惨嚎声。
仿若是在经历世间最可怕的刑狱,哀嚎连连。
闪电稍纵即逝,与长风近在咫尺的晋王大喊道:“真人,你没事……吧。”
嗓音被幽府地狱所吞噬,他张大着嘴,眼睛瞪大到了不可思议,身体僵直了。
闪电劈下的时候,乌伤上前半步挡在了沈旭的跟前,掌刑千户负责刑狱,他在诏狱里看多了剥皮抽筋,就连他也不由倒吸一口的冷气。
周围静若寒蝉。
乌伤侧首就夸:“督主英明,果然翻天了!”
周围欢天喜地:“督主英明。”
沈旭蓦地坐直。
咦?
他惊觉,自己的胸口不痛了。
就连喉间不断涌出的血腥也淡去了,他先前已经虚弱到几乎快要坐不住了,而现在,他渐渐有了一些力气,就连呼吸时也没有刀子在胸口乱扎。
这一道惊雷于他,好似天降甘露。
但是对于长风来说,就是天罚。
闪电劈在了长风的右边身,从胳膊一直到右掌烧成了一团焦黑色,还冒着一缕缕白烟,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浓烈的焦臭味。
既便这样,长风竟然还活着!
他惨嚎着。
哀叫着。
他抱着自己焦黑的手臂,在地上不停地打滚,难以形容的剧痛和绝望,在撕扯着灵魂。
痛到极致时,他甚至想过死了算了。
可是,他还活着!
这样的惨叫声,让人听着心里发毛,就连乌伤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心里琢磨着,有几套刑具可以改改,把人劈成这样,保管肯老实。
沈旭嘴唇轻动,他手指抵在额头,喉间溢出了低低的笑声。
声音低哑,带着愉悦和一种莫名的快意。
“真人,真人,你莫怕,有本王在。”
晋王又开始嚷嚷,脚步却在悄悄往后退。
沈旭动了动手指,示意番子们让开。
于是,番子们往两边让出了一条道。
晋王:额?
长风艰难地抬起头,缓慢地向他伸出了那只完好的手,祈求的看着他。
“救、救……”
晋王不敢看他被烧焦的半边身,只能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一下,他吓得后背汗毛直立。
不过区区片刻,长风的样貌更加苍老。
脸上的皮肤不但干枯,而且,还浮现出了一块块的斑纹,有些像是人年老后的斑纹,但更深更黑。更像是……
尸斑。
晋王当年在军中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到那些一时来不及收敛的尸体,他们在死了几个时辰后,身上就会出现斑纹,而且越来越多,就和现在的长风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长风的道袍已经撕裂的七零八落,在没有衣袖遮掩的手臂上,也长满了类似的黑斑,一块一块,大大小小,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这种只有死人身上才会长的斑纹。
而长风,竟然还活着!他现在到底还是不是活人?
晋王怕了。
“救我……”
晋王下意识摇着头,他地往后退着,一步,两步,三步。
长风只是被雷劈了,又不傻,哪怕现在像个活死人一样,他的思维依然清晰。
晋王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晋王是要放弃他了。
长风无力地放下了手,自嘲地笑了起来。
若非为了晋王,他何至于冒险从上虚观到京城,他要是没有离开上虚观,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王爷。”
他舌头伤了,含糊不清,有如小刀在摩擦着舌间,他呵呵笑着,“您还没听懂吗。阵法失败了……反噬不止是对贫道,还有您!”
“呵呵呵。”
长风笑着,笑声虚弱中带着癫狂,他胸腔不住地起伏,连呼出去的气体也带着浓浓的焦味。
“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被看出了心思,晋王有些心虚,眼神飘忽道:“真人,你是什么意思。”
“你也会和我一样,生不如死,死后永堕地狱,魂魄不宁,直到灰飞湮灭。呵呵呵,你会和贫道一样,一模一样。”
晋王想说,他一定是在吓自己,可眼角的余光还是不自觉地瞥向了自己的手掌。
伤口竟然还在溢血。
“殷家女已死,回天乏术。”
“呵呵呵呵。”
长风的胸口震动着发出声声嗡鸣。
“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的,是不是。不会的!”
长风只笑。
这样的笑容让晋王感到害怕。
他也会死?
他也会像长风一样。
恐惧弥漫在晋王的心头,他双膝一软,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想的是,应该把殷家女抓回来的,抓回来,关在暗室,让人看管着,就不会出现变故。
为什么没有抓,一个伎子而已……是了。晋王想起来了,当时他确实是想派人去抓的,可是,东厂不知怎么,在搜查伎子,盘问登记,晋王不想惹人起疑,功亏一篑,长风也说,第九天才是关键。
晋王的额头冷汗直冒。
他不想死。
“殷家女死了,只有贫道还能救您,救贫道等于救您自己……王爷,呵呵呵,您好自为之……”
“督主。”
盛江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和他一块儿的是晴眉。
“主子。”晴眉福身,恭敬道,“姑娘让奴婢跟您禀一声,殷家女,大安。”
沈旭的眉眼瞬间柔和。
“不可能!”
长风惊叫,“阵法反噬,阵眼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
晴眉冲他哼哼,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他们姑娘厉害着呢!
岂是他这个妖道能比的。
第159章 第159章【VIP】
接连发生的这些种种,几乎击溃了长风长久以来的自傲。
身体的痛,魂魄的痛,全都比不上如今几乎快要崩塌的信念。
这、怎么可能。
“你骗贫道!”
“你一定是在骗贫道。”
长风虚弱地快要动不了了,他的脸颊干瘪,皮肤垂落,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
一块块的黑色尸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脸上弥散,更像是死人。
阵法一旦开启,就不可能中途而废。
除非阵眼横死。
晴眉下巴一抬,倨傲道:“你办不到,是你道法没有学到家。是你自个儿废物。”
长风不愿意相信,他执拗地想说,她一定是在骗她的。
然而,他蓦地注意到了盛江,瞳孔一缩。
方才自己“招认”,殷家女在龙虎观的时候,是这个人奉命去的。
这点时间来往龙虎观绝无可能。
所以,东厂督主并非是信了自己,而是将计就计,催使自己孤注一掷,下了这一步错棋。
再趁机找到阵眼。
若非道门中人,绝无可能知道这些,还能如此精妙安排。
长风想起了那双骄傲的凤眼。
那个通体萦绕着腥红色气息,妄图以一己血肉之身逆天改命,为天道不喜,为天命厌弃的少女。
曾如烈日炽炽,向他宣战。
“是她?”长风先是呢喃,但紧跟着,是厉声,“是她!”
她不顺命,不服命。
所以,她和他争夺天命。
卦爻不受,是天道在被屡屡对抗和修正后,蒙了他的双眼,予给了她一个机会。
一个渺茫的,可以重定天命的机会。
而她,抓住了这个机会。
长风呼吸急促,喷出了一口黑血,他变得更加衰败,眼底灰蒙蒙的。
“殷家女还活着。”
“殷家子也活着。”
“呵呵呵,竟然都活着。”
自己占据了九成九的优势,唯一留下的这一丝变故,让那位顾大姑娘紧紧地握住了。
天命就要变了。
他活不久了……
晋王左看右看,长风嗓音含糊,又半遮半掩,他说的这些,晋王几乎都没有听懂。
唯一听懂的是,殷家子还活着。
“是谁?”
晋王忍不住问道,“殷家子在哪儿!?”
长风对着他呵呵笑着,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晋王慢慢地顺着他的目光去上,对上了一张被暴戾和阴冷充斥的脸庞。
沈旭嘴角一挑,嫣红的双唇衬得那双桃花眼摄魂夺魄。
“许久不见了。将军。”
晋王:!
他直勾勾地盯着沈旭,脸上的震惊掩都掩不住。
“你是殷、殷、殷……”
晋王根本就想不起来当年的小子叫什么名字。
他竟然是殷家那个小儿?
怪不得东厂会去搜查伎子。
东厂做事蛮横惯了,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解释,晋王也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终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想通了。
晋王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脑子嗡嗡作响。
沈旭忽地起身。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走到晋王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冰冷有如毒蛇一样的目光让晋王后背发凉,他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沈旭,你是奉旨来抓拿长风的,本王是亲王,你无权对本王出手。”
他一个堂堂的实权亲王,在沈旭的面前,露出了怯意。
沈旭掸了掸衣袖,衣袖上的金丝绣纹映在了晋王的眼底。
“看来王爷也承认,这是个妖道。”
什么妖道,刚刚圣旨不是还说是假道士吗,一会儿就变妖道了?!晋王气极反笑,东厂这栽赃嫁祸的本事他还真真是见识到了。
气归气,晋王还是有些迟疑。
长风说他们俩是绑在一块儿的,这没错。倘若自己真的逃不过反噬,只有长风能救自己。
“王爷在犹豫,莫非没想好?”沈旭仿若无觉地踩上他的肩膀,俯视着他说道,“本座似乎听王爷说,这妖道是你请来为皇上治病的。”
“皇上如今重病,想必是王爷让这妖道给皇上行了什么巫蛊之术吧?”
沈旭笑意冰冷:“本座奉命抓捉妖道,王爷既然与此妖道相交至深,就请王爷去东厂,好生说说。”
这些话,听得晋王心头一跳一跳的。
明晃晃的栽赃嫁祸,在沈旭嘴里,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今天以前,哪怕沈旭也只有东厂和锦衣卫,还远没有到能和他这个实权王爷分庭抗礼的地步,晋王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交好和拉拢沈旭。
而现在,他清楚的知道,他与沈旭之间,绝无可能化敌为友。
沈旭恨不能弄死他。
栽赃嫁祸再蠢,沈旭也做得出来。
但凡自己落下了什么把柄,到东厂的诏狱里走一圈的话,绝无可能活着出来。
晋王忍了又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是。本王可做证,这就是妖道。”
沈旭把玩着腕上的玉牌,讥诮的目光让晋王老脸一红。
“既然晋王爷亲自指认,这人,本座就带走了。”沈旭说的指是长风,“别弄死了。”
沈旭想要捏死长风,就跟捏死一只蚂蚁。
可让长风这么简简单单死了,又如何能消得了他心中的这股子怨恨与恶气。
“乌伤,你记得让王爷,签字画押。”
“是。”
乌伤恭顺地一一应是,示意番子动手。
长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有如活死人。
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干瘪的皮肤贴在头骨上,两只眼睛凹陷着,像是一具只有皮的骷髅。
黑色的尸斑布满了他的全身,密密麻麻的。
两个番子一左一右地抬起他,又有人推进来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把长风硬生生地塞进了笼子里。
长风坐在铁笼里,他偏过头,眼珠子愣愣地盯着晋王。
他要死了,他不想死……
晋王看着他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想到自己刚刚指认他是妖道,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真人,本王一定会去太清观找人救你的。”
沈旭慢悠悠地打断了他们:“王爷,你这伤瞧着不太好,还顾得上别人?”
什么伤。
晋王想起来了!他的手背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一滴滴的落到地上,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本座好奇,你的伤要多久才会愈和,又或者从此不能愈和。你们说呢?”
盛江抢先乌伤一步,笑着凑趣道:“督主,您试试不就知道了。”
“也是。”
沈旭手一抬,盛江立刻呈上了一把匕首。
他手腕一转,匕首毫不犹豫地捅了下去。
“沈旭!”
晋王知道他疯,没有想到,他能疯成这样。晋王根本来不及思考,白着一张脸,高抬双臂,空手接白刃。
沈旭轻笑。
他猛一拔刀,刀刃划拉着晋王的掌心。
飞溅出来的鲜血落在沈旭的衣袖上,他嫌弃地眉头紧蹙,不快道:“晋王收留妖道,图谋不轨。晋王府暂且查封。”
沈旭直起身来,长袖垂落。
盛江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
沈旭擦拭着手指:“王爷掌心的伤,若是好了,说明你与妖道并无瓜葛。本座还是信你的。”
“沈旭。”晋王气得胸口不住起伏,他双手低垂,鲜血从掌心中一滴一滴地往外流,心里又慌又怕。
“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执掌天下了?”
他是一时失察,一步错,步步错,被沈旭压制了几分,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还击之力。
“从前不,以后就不一样了。”
沈旭说完,径直走去,走到院门时,他想起来了,吩咐道:“把这妖道带去午门摆着。”姐姐还没看过。
晴眉笑吟吟地问道:“主子,奴婢给您带路。”
多少知道一些内情的乌伤轻轻扯了她一下,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想死的话,就少说话。
晴眉:?
“可是,是顾大姑娘让奴婢带主子过去的。”
晴眉悄咪咪地说道,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很无辜。
乌伤很想问问,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东厂的人,跟在顾大姑娘身边几天,还真把她自己当作是顾大姑娘的丫鬟了?
“人在天熹楼。”
沈旭脚步一顿。
一个阴鸷的目光扫过去,晴眉缩了缩脖子,轻笑:“姑娘说了,您磨磨唧唧的,思虑太多,容易老。”
“哦。”
沈旭似笑非笑地挑眉:“她还说什么了?”
完了。盛江拿眼神问乌伤,这丫头是没训好吗,怎么傻里傻气的?
乌伤:“……”
不可能,没训好的人他怎么敢拿出来给督主用。
乌伤清了清嗓子,想要提醒一下。
“大姑娘说,您肯定说不去。她跟奴婢说,您往日里阴阳怪气,别别扭扭也就罢了,如今这是正事。”
沈旭放开了小玉牌,从鼻中溢出一声冷哼:“呵,继续。”
“咳咳咳!”
乌伤咳得更重了。
沈旭不耐烦道:“再吵就自己去把舌头割了。”
乌伤:“……”
晴眉装作什么也没听懂的样子,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大姑娘还说,一别十年,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您想发脾气,找晋王发去,别自己闷着自己。”
这话说的,她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但是,装作听不懂,乱说话,她只是蠢。
要是故意乱说话,那就是找死。
晴眉一扭头,露出了一个嘿嘿的傻笑。
看吧,乌千户没她聪明,挨骂了吧。
沈旭:“……”
恰在这时,雷声渐消,乌云散开,云后的夕阳显露了出来。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种如同春天乍开一样的暖意。
夕阳遍洒大地。
街道上的百姓们全都一脸懵,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雷一会儿闪电,一会儿又出了大太阳,竟然还放晴了。
他们躲了半天,结果就只听到雷声。
“你们瞧见没,好像有几道雷都落到了里头。”
有人指着天熹楼说道。
雷声隆隆时,好多人都亲眼看到有雷落在天熹楼后头的院子里,一瞬间的电光把人的眼睛都要闪瞎了。
不止是路人,天熹楼的众人也都惊疑不定,小跨院的一间厢房,屋顶塌了一半,黑乎乎的还在冒着白烟。
“你们别站着了,快下去干活,三天后就要开张的。”
把人打发走,掌柜终究还是进了屋,在外间喊道:“大姑娘,您没事吧。”
“没事,不用担心。”
顾知灼回了一句,她一边说,一边拔起了最后的一根针,随手打了个响指。
归娘子恍惚地睁开了双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身处人间,还是地府。
她的眼前有些朦胧,失神地看着四周。
“殷家姐姐。”
“醒来。”
一声柔和,但格外有力的声音涌入耳中。
归娘子浑身一震,有如被一把重捶重重地敲击在头顶。
她打了一个激灵,仿若从梦中清醒了过来,瞳孔亮起了一点光。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我、我还活着?”
“活着呢,活得好好的,”顾知灼似真似假地说,“你这脉象,活到八十八也保管不是问题。”
归娘子轻笑出声,胸口震动的时候,心口附近隐隐作痛。
但是,先前那种魂魄快要离身的虚脱感完全消失了,身体也在渐渐回暖。
她的手脚不再僵硬,脖子也能够转动,连说话也没有那么虚弱了,此时此刻的她,像是一个正常人。
“我觉得我是从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又重回到了人间。”
归娘子明明见她一刀捅下来的。
“你说得没错。”顾知灼抚掌道,“你确实去打了个转。”
归娘子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垫在上面的白棉布上有星星点点的血。
顾知灼用手指虚点了一下:“在心的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间隙,刀子捅进去不会死。”
但是这样是骗不过天道的。
所以,顾知灼用师父给的丹药和祝由术护着她的心脉,这一刀捅下去的时候,她用银针断了她的的心跳和呼吸。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死了”。
险中求生。
雷劈下来的时候,顾知灼差点以为是天道发现被骗了,气急败坏打算把自己劈死。
还好还好。吓坏她了。
“我活了,那阵法怎么样了?”归娘子的心提的高高的,急切地问道,“我们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成功了。”
不过天命能改回来多少还不知道,毕竟是骗了天道。
没关系。
顾知灼抬手,掌心向着她:“我们赢了。”
归娘子与她轻轻击掌,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桃花眼水光潋滟。
“他们……”
她刚想问,他们会不会有报应,声音突然一顿。
归娘子似是受到了某种感应,从迎枕上直起了身。
她盯着窗纸上,影影绰绰倒映出来的人影,脱口而出道:“羡哥儿?是、是你吗!羡哥儿!”
第160章 第160章【VIP】
“喵~”
猫是渣猫,它现在对归娘子已经不爱了,无赖地趴在榻上舔着爪爪,忽然它的耳朵往后斜了斜,兴奋地耸了耸小鼻子。
它从榻上跳下来,喵喵叫着跑了出去,开心极了。
归娘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哪怕连容貌都看不到,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羡哥儿。
她在梦中无数次想要抓住他,又无数次都与他交错而过。
“你不能动。”
顾知灼把她按了回去,认真地说道:“你是真死过一回的人了,刀子刺的再偏,也是在心口,丹药再有用,你的心脉也断过。再加之,你先前滋养阵法时耗费了太多的元神,没有十天半个月,你都不能乱动,必须得躺着。”
顾知灼很少对病人用“必须”这两个字。
归娘子听话。
她躺了回去,但依然面向窗户,目光贪婪。
她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闭,就和无数次在梦里时一样,又他让从眼前消失了。
“你先躺着,我出去瞧瞧。”
顾知灼给她搭了把脉,又拉好锦被,再把之前用来擦过手的,那块沾满了血的帕子也一块儿揣上了。
从厢房出去,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红艳如火的身影。
果然,是沈旭。
好嘛,他一来,好好的小跨院,人全没了。
掌柜不见了,听怜也不见了,连那些粗使婆子也都被他吓跑了,只有盛江和晴眉远远地站着。
这该叫,凶神恶煞?
猫绕在他脚边亲热地喵喵叫,前肢扒着他要抱抱。
顾知灼福礼道:“督主。”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再看了看他。
他离着窗户足有一步,能看到什么才有鬼呢。
好歹也该把窗户纸给捅破啊!
这别扭的性格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督主,您不进去吗?”顾知灼忍不住问道。
沈旭没说话,不理人,也不理小猫咪。
小猫咪委屈,在他的衣袍上蹭来蹭去。
顾知灼走到他跟前,侧首提议道:“要不,我去把她叫出来?”
“不许去。”
沈旭脸色一黑,按住她的单肩,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你要敢叫,我就打断你的腿。
顾知灼嗤笑,下巴一仰,对他没有任何惧色:你打打看?
这位顾大姑娘每回都偏爱和督主明刀明枪的干仗,吓得他直抽抽。盛江默默地又退开了好几步,紧贴着树,只当自己不存在。
过了一会儿,终于是沈旭先开了口:“是我弄丢了她。”
“……那一天,我在悬崖边发现了姐姐的脚印,我想爬下去找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有人拦住了我。”
“我认得他,他是爹爹的好友,江叔。江叔带来了十几个人,说他们是特意来救我们的。他痛哭流涕,他忏悔,他说他们是太害怕了,先前才会默认殷家是马匪。但是,殷家满门尽灭,他们实在于心不忍,趁乱悄悄跑了出来。”
“我信了,我告诉他们姐姐掉下了山崖,我求他们帮我找姐姐。”
“你猜猜,后来怎么样?”
顾知灼斜着眼睛看他:“我为您算过一卦的,在庄子上。”
沈旭放下手,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从轻到重,渐渐癫狂,双目是嗜血一样的红,涌动着恨厌和悔恨。
他是在笑自己,嘲笑那个愿意相信别人的自己。
“江叔的人从背后一个闷棍朝我打了下来,醒来的时候,我被装进了一个布袋子里。”
“他们说,把我带回去领赏去。”
他再一次被他曾一心想救的黑水堡城背叛了。
简直蠢的死一万遍都不够。
在被打闷棍的时候,沈旭用最后的意识把随身的玉佩砸在了地上,又把一块碎片死死攥在掌心里。就是用这块碎玉,他慢慢割开了绑着手脚的绳子。
割开了布袋。
也割开了那些人的喉咙。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后来,我再去找姐姐,就找不到了。”
在崖下只有血,和破碎的衣裙。
如果不是他轻信了别人,他一定能找到她的。
“我弄丢了她。”
他攥紧了拳头。
是他蠢笨致极,像个傻子一样相信别人,结果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
沈旭说完,转头就走。
知道她还活着就够了。
如今他,肮脏透了,早已没有资格再见她。
顾知灼在他背后喊道:“可是,您真的不打算见殷姐姐最后一面吗。”
沈旭回头:“什么意思?”
“哎。”
顾知灼的手一抖,“不小心”把一方染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沈旭下意识地低头,眼底倒映出浓浓的血色。
“督主,您以为天道是这么好骗的。”顾知灼比划了一下匕首的长短,至少夸张了一倍,“这么长的一把匕首,从心口捅进去,差一点点就没命了。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敢说她肯定能活。”
“你不是说大安?”
“哎,”顾知灼叹了一口气,故作为难地说道,“您要知道,殷家姐姐是被当作阵眼的。”
阵眼?
这个词沈旭在长风和晋王的口中听到过几回了。
“阵眼阵眼,那就是和阵法融为一体的,转运阵破了,阵眼岂会没事?更何况她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督主,若不是连动都动不了,殷家姐姐又岂会不会追出来。”
“您站在这里,连我都认出来了,她会认不出吗?”
三言两语中,种种不安的情绪在沈旭的心底酝酿和放大。他被她越说越慌,几乎顾不上去思考,调头朝里头奔去。
在准备推门的那一刹那,沈旭反应了过来,眯着双眼回头看她。
差点让她给哄了!
她说的越夸张,就越表示,人没事。
目光相视,顾知灼耸耸肩,丝毫不在意假话被揭穿。她从自己的荷包里头摸出一根发绳,递了过去:“诺。”
沈旭盯着发绳看了一会儿。
“新的!”
这个人的脾气真不讨人喜欢。
啧。终于,沈旭高抬贵手接了过去,他摘下发冠,乌发跟着垂落在肩上。
沈旭用发带把自己的头发绑成了一个马尾,然后,再把身上的那件红色麒麟袍脱了下来,连着玉佩荷包什么的一块儿丢了。
盛江:?
不懂,但督主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低眉顺目地捡了起来。
沈旭索性把玉板指也扔给了他,除去了这一切,他仿若还是十年那个殷家少年,如月皎皎。
而非如今这个双手沾满了人命和血腥,靠着毒辣和不择手段一路走来的东厂督主。
沈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他的手放在门上,又一动也不动了。
这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恐慌。
顾知灼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她把门打开,动作快而敏捷地在他背后一推。
盛江:!
沈旭一时失察,踉跄地跌了进去,顾知灼顺手又把门一关。
再一回首,盛江用一种像见鬼了一样的表情看她。
“你、你……”
“手别乱指,你家督主平日里瞧着杀伐果断的很,其实还挺墨迹的,就这么点小事,怎偏想不明白了呢。”
沈旭被推进了去,哪怕隔着一扇门,也清楚地听到她在说什么。
气笑了。
这一笑,原本的犹豫不决似乎也淡去了一些,沈旭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往前走。
这只是一间小小的厢房,布置简单,连一点多余的摆设的都没有,和姐姐当年雅致的闺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从前头走到屋里,也就区区几步。
额?
沈旭以为至少还会有一扇门挡着,让他再好好想想,谁知脚步刚一拐,他就这么直愣愣地和靠在榻上的人四目相对。
完了。
再跑也来不及了。
沈旭的双脚倒退着往后挪,眼神飘忽。
“站住!”
沈旭脚步一僵。
归娘子殷惜颜坐直起身,看着眼前的青年,用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
他和少时很不一样,但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还是那个喜欢跟在她后头跑,和她一起学珠算,学相马,学看账的小少年。
殷惜颜眉眼中跃动着的雀跃与欢喜。
“过来。”
沈旭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走到了她的榻前。
她的虚弱不堪,她脸上的疤,她心口残留的血,都让沈旭的心也刺痛的难受。
“羡哥儿。”
殷惜颜展颜一笑,笑容有若繁花绽放:“你长高了。”
沈旭:“……”
他看着那只向自己伸过来的手,无数个夜里的噩梦和后悔在这一刻重叠在了一起。
沈旭握住了,就跟在梦中做过的一样,紧紧地握住了。唯独在这一刻,再没有分开。
“姐姐……”
“哎。”
“姐姐。”
“在呢!”
噩梦在最后的最后,终于变了。
原来,他这个从深渊地府里爬出来的人,也是能够等到阳光的。
顾知灼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放心了。
她向盛江道:“我开个方子,是给里头那位殷家姐姐的,盛大人命人去抓三副,煎好就能喝。”
盛江:“……是。”
自己得赶紧去干,抢在主子吩咐前,主子知道了一定会夸自己有眼力见。
顾知灼用炭笔在随身的黄纸上把方子写完交给了他,又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一遍,盛江恨不得问她借来炭笔抄下来。
把话说完,她招呼了一声晴眉,先走一步。
顺便把“孤苦无依”的猫也带上了。
“说说吧,什么情况?”顾知灼兴致勃勃地问道。
晴眉原原本本地说了,包括她见到的,还有,在来天熹楼的路上特意问盛江的,顾知灼基本上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好玩!顾知灼听得眉飞色舞。
“姑娘,”晴眉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晋王和妖道不太一样。妖道被带走的时候,奴婢瞧见了,他跟死了两天又被挖出来的一模一样,就算说是死人都有人信,倒是晋王,好像还挺正常的。”
“长风是施术者。”
“其他人不过是稍晚些,一个也逃不了。”
他的反噬会来得最快,但就殷家姐姐说的那样,所有从这个转运阵中获过利的,都会有报应,担负因果。
“喵呜。”猫恰到好处附和着。
这么一说,晴眉高兴了:“大姑娘,我们现在去哪儿?”
顾知灼琢磨着说道:“先回府吧。”
她着急出来,只吩咐人把三叔父叫来招待礼亲王,三叔父说不定还在找她呢,现在一回去,肯定会被唠叨死。
哎哎。
“先回府让三叔父训完,我们再去午门瞧瞧长风。听说午门那些学子们还没散。”
不得不说,这些学子真是有够执拗的。听公子说,他们现在不仅仅每天三封劝君书,雷打不动地送进宫里,而且,在青州大灾一事上,还写了不少的文章和策论,谢应忱已经破格提拔起了三个人。免了科举,赐功名,再送去青州为官。这个先例一出,不少学子都沸腾了。
科举取士,哪怕能高中新科进士,除了殿试和簪花宴,绝大多数的人这辈子怕都难见到龙颜。而如今他们的文章能上达天听,说不定就能入了辰王的眼。
晴眉连连应声,跟在顾知灼的身边说道:“姑娘,等长风妖道长满了尸斑后会怎么样。”
不知道。
她两世都没见过反噬来得这么狠的。
不过,顾知灼曾经从一本古旧的道书中看到过一些类似反噬的实例,正要和她说说,掌柜跑了过来,略带慌张道:“姑娘,羽林卫把咱们天熹楼围了起来。”
“羽林卫?”
羽林卫与金吾卫一样,隶属于京二十六卫,是皇帝的亲卫。
三大营和二十六卫,拱卫着京城。其中羽林卫是上十二卫。
顾知灼记得,上十二卫除了金吾卫和锦衣卫外,羽林卫,府军卫,旗手卫,此三卫皇帝交给了晋王。
羽林卫突然大动干戈,必是为了晋王被沈旭软禁的事。
如今的沈旭还远非十年后那个权倾朝野的沈旭。
上一世,沈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直到后来收拢了御马监和御马监的腾骧四卫,拥有了兵权。从此,凌驾于百官之上,一手遮天。
而现在,晋王尚是大启朝有实权的亲王,朝中三党之一,有兵权也有人脉。
“我过去瞧瞧。”
顾知灼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掌柜也跟着平静下来,追在她身后,继续禀道:“羽林卫的人先是来问督主在不在,小的没有说,他们就围了起来,把附近的人全都赶走了,让小的交出督主。”
顾知灼冷笑连连,这是想学东厂,还学了个不伦不类。
换作东厂,早砸进来,哪还需要堵在外头威胁?
顾知灼走了出去。
晴眉示意掌柜先进去告诉盛江,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顾知灼后头,手摸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虽然她看着是个丫鬟,最近好像也没干什么除了丫鬟以外的差事。
但是,她也是乌千户一手训练出来的。
砰。
顾知灼把天熹楼的大门一推。
羽林军足来了近百人,在一个副指挥使的率领下,把天熹楼所在的整条街全都封了起来。
天熹楼闭不出门,也不理会他们的态度,让杨副指挥使格外不爽,正要让人敲门,谁想,门自个儿开了。
少女紫衣罗裙,只带了一个丫鬟,闲适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目光一扫,倨傲地喝斥:“连我的酒楼都敢闹事,难不成是我们镇北王府太好欺负了?”
顾知灼提着裙袂,跨过了门槛。
她傲视着所有人,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退下,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喵喵!”
猫虎假虎威,指甲从肉垫里伸了出来。
“镇北王府?”
带兵的杨指挥使从鼻腔里发出哼哼,“没听说过。顾大姑娘,你不是镇国公府的吗,怎么,还生生给你们顾家加了爵位?”
“王府?好生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