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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九州同·九

    温沨予一错愕, 完全没想到是云锦书。

    危楼挑了挑眉,给沈扶玉吹了声口哨:“仙君,我们的计划泄露咯。”

    反观沈扶玉, 他好像并不意外, 只是神色平静地喊了一声:“锦书。”

    云锦书看见他们三个人, 脚步停了下来, 他只有一只脚踩在了最上面的台阶上, 风撩起他的长发,他仰头怔怔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也看着他。

    良久, 云锦书才像是找到了自己的灵魂般回过了神,他默不作声,没有像以往那般开口喊沈扶玉“师兄”,只是一抬脚,彻底站了上来。

    “七师兄……”温沨予不忍地喊了他一声,他实在舍不得和云锦书兵刃相向。

    闻声,云锦书又看向了他, 他嗫嚅了一下, 一句无声的“沨予”从嘴中含糊而过,谁也没有听见。

    云锦书的目光好似无脚的燕, 疲倦地到处纷飞, 却仍找不到一个可以栖息地, 他看过温沨予、看过危楼、看过青石板、看过夜空、看过一旁的树木……最终还是落在了沈扶玉的脸上。

    “锦书。”沈扶玉上前一步,第二次喊道。

    这一次, 云锦书应了, 他轻轻喊道:“师兄。”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把漆黑的纸片灰烬,夜风刮过, 他掌心的灰烬好似无数只黑蝶般扑扇着翅膀飞进了夜空中,云锦书顺着它们散去的轨迹看过去,目光流连,难以收回,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劳累与苦楚:“师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烧过的纸钱是这样的。”

    沈扶玉没有说话,他踱步走了过去。灰烬已经散去了,云锦书还没有转过来了头。

    “师兄,”云锦书睫毛颤了颤,欲语泪先流,晶莹滚烫的泪水也散去了夜空中,“前朝覆灭,前朝皇室一个没留,尽数斩杀,前朝末皇云锦行被一剑贯穿胸膛,吊于城门七天七夜,任由无数百姓鞭尸……”

    云锦书抹了把眼泪,笑得很勉强:“我哥,其实也挺无辜的。朝廷和百姓的压力都压在他的身上,但是天要齐亡,他挽救不回来。即便是这样,他也没给我说过,只叫我好生玩乐便是。”

    那会儿云锦书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才是他们家最罪大恶极的人。

    沈扶玉静静地看着他,温沨予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危楼不置可否,他站累了,兀自找了个地方一坐,开始听云锦书的长篇大论。

    “我那时最大的烦恼就是背书,”云锦书笑了一声,鼻子冒出了一个泡,被他狼狈地用手背擦去,“但是我好像很笨,什么也背不下来。”

    他背不下来书,便出去散心,游山玩水。他想看的是山峦叠翠的山脉,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但是他看见的是尸横遍野,是数不尽的家破人亡,他看见饿的发疯的人去扒尸体吃,看见路边满脸污垢的人充满麻木的眼睛……

    云锦书狼狈地跑了回来。

    那一趟回来,他背书就快了,他背得多,看得更多,可是越看越绝望,字里行间,找不到一条救国的道路。

    这个时候,荀广钧找上来了。

    他思来想后,还是和荀广钧联手了。

    荀广钧确实是一名有雄才谋略的忠臣,年龄还与他相仿,两人渐渐地就由主臣变为了挚交。荀广钧性格大大咧咧,带着他骑马射箭,给他射边疆的野兔吃,他利用自己所学知识给荀广钧制定战略,他看着荀广钧成功实施自己制定出来的策略后,产生的成就感与骄傲是后来制定出来多少个阵法都比不来的。

    那时他们年轻气盛,相视一眼,都觉得希望无限。

    后来起义不断,起义军气势最狠的一次,竟然在京城屠了国公府。荀广钧被召回京城,常常带兵去压制平乱。

    云锦书是王爷,不能跟着去,他去了也没什么用,就只好在家翻书看,他不求能救齐朝,只求不要毁在他哥手里,他不敢想,他哥会被安上多恐怖的罪名。

    可是一年后,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云锦书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说起了别的事情,他轻声道:“那会儿所有人都在庆祝齐朝灭亡,他们鞭尸的时候,我就藏在人群中,连眼泪都不敢掉。”

    他看着终于解放了的百姓喜极而泣,他们都在为他的家破人亡而欢天喜地,载歌载舞,可是他却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他们。

    浑浑噩噩的云锦书终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旁的壮汉推了他一下,问道:“这死吸血虫终于死了,你不开心吗?”

    他反应过来他们骂的吸血虫是云锦行。

    云锦书嘴唇哆嗦了一下,眼见着壮汉眼里的猜疑越来越浓,勉强露出了个笑:“开心啊……就是我还没见过尸体……我……”

    他嗫嚅一阵,嗓子像是被毒哑了一般发声困难,他眼眶渐渐红了一些,身体晃了几下,他已经许久没有喝过水进过食了,眼前开始发黑,可是所见之景却异常清晰,他颤声开口:“我害怕……”

    他真的好害怕啊。

    壮汉听见,忍不住哈哈大笑,云锦书晃神间,手中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沉甸甸的粗粝物什,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个好心的壮汉给了他一个石头。

    壮汉憨厚一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恨他,咱们百姓就没有不恨他的。别害怕,你扔就是了。”

    云锦书如坠冰窟。

    他拿着石头的手开始哆嗦,壮汉还在热心地鼓励他:“你看看你,都饿成什么样了!要是真害怕,可不就不来了吗?来了就是泄恨的,别怕,小兄弟,他这种十恶不赦的罪人,阎王爷不会怪罪咱们的。”

    云锦书想后退,可后面还是人,后面那人推了他一把,他又跌到了前面来,热心的壮汉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腕,帮他扔了出去。

    石头飞出去的动作变得十分缓慢,让云锦书想起来自己被云锦行幼时按着读书时总是闹别扭,把书砸在云锦行的头上,那会儿云锦行总是一边弯腰捡起书本一边温柔地责骂他。

    “不……不……”云锦书几乎要站不住,眼睁睁看着那个石头准确地砸到他哥的额头上,好像就是之前他扔书经常砸中的地方,只是这次他哥没再责骂着把东西捡起来了。

    石子落在地上,鲜血横流,所有人都在为这次精准的投掷欢呼庆祝。

    云锦书明明没有受伤,却浑身都在疼。他看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却没有一滴泪。甚至旁边的人推搡着他笑,他还能勉强用嘴角勾起弧度。

    但他一直都在心底绝望地喊着“哥”,以往他哥是皇帝,他喊声“哥”,他哥总是能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可是这次他喊哥,是因为他哥成了他的困境。

    “我哥被挂在城门上晒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云锦书声音沙哑,“这七天,我从来不敢给他烧纸钱,我也……没有银两买纸钱。次年我便去了清霄派,怕旁人发现,再加上修炼事务繁重,我也不敢烧纸钱。”

    “一百零三年了……”云锦书的话随着叹息送了出来,轻飘飘地,却苦到了至极,“我才知道,原来正大光明地给家人烧纸钱是这个感觉。”

    他已修炼,自然知道他家人们兴许都该轮回转世了,他们成了别人的家人,他迟来的纸钱,到底是没有了用处。这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家人了。

    可是就是因为没有了,所以才要祭奠。

    “师兄,”这段回忆好像让云锦书心底的某个想法更加坚定起来,他拿出了一个灵壶,里面盛满了鲜红的血液,声音比一开始果决了更多,“蒋韶屋里有我不得不拿的东西,锦书得罪了。”

    他话音刚落,沈扶玉暗道不好,尚未来得及拔剑,云锦书灵壶内的鲜血汩汩流出,三人脚下顿时形成了一个金黄色的法阵,宛如一个金黄色笼子般将三人禁锢在了里面。

    云锦书又看了眼沈扶玉和温沨予,火速闪进了蒋韶的寝宫里。

    沈扶玉刚靠近那金黄色的阵法,便被其灵力给震开,危楼张开了手臂,稳稳接到了自己的怀里。

    沈扶玉一声“谢谢”还没说出口,便听危楼美滋滋道:“投怀送抱。”

    沈扶玉:“……”

    温沨予气得不轻,一抹刚才因为云锦书的惨痛经历流出来的眼泪,愤恨地看着危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调戏我们大师兄!”

    “嗐,”危楼毫不在意一摆手,“事情最坏不过一死,而今人还好好着呢,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温沨予一噎。

    沈扶玉意外地扭头看了眼危楼一眼,他还在危楼怀里,从危楼的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见沈扶玉映了金光的眼眸,亮晶晶地,跟天上明月一般,沈扶玉应该是有些意外,柳眉都跟着一挑。

    危楼心痒得厉害。

    沈扶玉好奇地问道:“若真到了最差的结果呢?”他真的很好奇,像危楼这般洒脱自由一身轻的人,面对绝境会怎么办?

    危楼忍不住勾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若是我,那便死呗。”

    沈扶玉:“……”

    “不过,”危楼话锋一转,眼里的轻浮的笑意散去了几分,他好像随口一说又好像是郑重承诺那般,“若是你的话,上穷碧落下黄泉,本尊也要倾尽一切也会把你重新带回来。”

    沈扶玉一怔,片刻后才回过了神。身遭危楼的气息好似把他烧着了一般,他猛地推开危楼,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站到温沨予身边,脸上渐渐飘上几分红色:“胡言乱语!”

    他抽出剑,不再搭理危楼,转而研究阵法去了。

    危楼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看向了外面。

    云锦书的动作很快,他几乎是在一刻钟便从寝殿里飞了出来。与此同时,京城开始传来惨叫声与嘶吼声,凤凰振翅高飞,烈火散落在每一处黑暗中。

    云锦书看了眼沈扶玉和温沨予,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扶玉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温沨予失落地坐在地上,他道:“七师兄的阵法实在厉害,我们根本没办法啊。”

    云锦书画阵法用的那壶鲜血应该是他自己的,若是再坏血,就是心血。阵修用心血化成的阵法,若要挣开,必须要比画阵人的修为高上好几阶才可。

    他们这儿,沈扶玉倒是符合。但是沈扶玉封剑了,要破这个阵法估计也很困难。

    “本相有办法啊。”危楼笑嘻嘻地抽出了剑,看向旁边的沈扶玉。

    沈扶玉的手动了动。

    下一刻,危楼的剑尖直直地指向了沈扶玉。

    第052章 九州同·十

    “大师兄!”

    温沨予下意识挡在了沈扶玉的面前, 看向危楼的眼里充满了敌意与警惕。危楼没搭理温沨予,目光错过温沨予落在沈扶玉的身上。

    “沨予,让开。”沈扶玉话音刚落, 温沨予便下意识地躲到了一边。

    沈扶玉没有犹豫, 他果断地抽出了清月剑, 雪亮的剑光一晃, 同危楼玄色的剑尖相对在了一起。沈扶玉到底是剑修, 几乎是感受到战意的那一刻清月剑就微微发出了铮鸣声。

    危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旋即他满意又嚣张地笑了一声:“来了, 仙君。”

    沈扶玉一应, 提剑而上,两人升于空中,沈扶玉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对上危楼含笑的眼睛,好久没体会到的战意在体内叫嚣得厉害,他不由自主地也勾唇笑了笑,恍惚间竟觉得连清月剑的剑意也提升了不少。

    两把锋利的剑体在半空中碰撞, 发出刺耳的震动声, 清月剑的纯正灵气与危楼手里那把剑的浓郁魔气撞在一起,产生了激烈的反应, 因此而生的波动在狭小的空间内荡开。

    温沨予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大师兄!”

    沈扶玉没听见, 他隔着相触的两把剑和危楼相望, 危楼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两人无声对望片刻, 剑尖偏移几分, 再次势如破竹地对在了一起,剑意掀起狂风, 云锦书的阵法被这股波动强行震开,散做点点金光。

    金光像是剪碎了的金线在半空中落下来,又好像是下了一场金色泛光的小雨,风卷起两人的头发,沈扶玉同危楼隔空对视,他们像是久别重逢。

    沈扶玉睫毛颤了颤,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愫在心底油然而生,他没弄清楚这股酸涩又甜甜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却下意识地偏过了头,把清月剑收了回去。

    危楼恍若梦醒,他也收回了剑,连同方才的可靠沉稳一并收了回去,又恢复了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温沨予方才被那股强行冲破阵法的波动给掀去了好几里,这会儿刚灰头土脸地赶了回来,小声喘着气:“师兄……师兄……”

    沈扶玉看他额头都被摔出了个包,一时有些自责,一边给他拿着灵药一边道:“方才是我着急,没来得及给你说,还疼吗?”

    他方才也不知为何战意陡升,竟压过理智,直接提剑冲了过去。

    温沨予摇了摇头,手里握着沈扶玉给的灵药,激动得脸都红了,他眼睛亮晶晶的:“大师兄!你方才特别厉害!”

    沈扶玉笑了笑,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好啦,快上药。上完后我们还要赶过去。”

    温沨予连声应下,在沈扶玉身边乖巧得很。

    危楼越看越不对劲,狐疑地打量了沈扶玉一眼。沈扶玉被他看得心底发毛,警惕地问道:“做什么?”

    危楼指了指温沨予:“他好像你儿。”

    沈扶玉:“……”

    温沨予:“……”

    危楼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池程余也像。”天天黏他心尖儿身边,跟俩没断奶的婴孩似的,真无耻。

    沈扶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攥紧了拳。危楼一看就知道自己要大难临头了,十分能屈能伸道:“哈哈哈……那什么,本相下次不说了!”

    眼下还是云锦书的事情更重要些,沈扶玉磨了磨后槽牙,忍了下来。

    危楼没想到自己还能死里逃生,他眸光一亮,美滋滋地想,定是沈扶玉心软舍不得打他!他面上当即浮现了灿烂的笑容,凑到沈扶玉身边想同他说话,被沈扶玉一扭身躲了过去。

    危楼:“……”

    原是不理本尊了。

    危楼忧愁望天,这还不如挨一顿呢。

    京城内乱得厉害,百姓中只有一部分人变作了活尸,另一部分人只能仓促逃命,哭泣声与尖叫声震开了夜幕,眼见着一个活尸就要抓住面前奔逃的男子,凤凰丢了一个火球过去,好在这群活尸虽无意识,仍有怕火的本能,没再继续攻击。

    荀广钧站在城内一个客栈的屋顶上方,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人自相残杀,像是在看一出惊喜连连的绝佳戏。云锦书刚在他身边落下,荀广钧便笑了一声:“王爷,你看到了吗,他们在自相残杀!”

    云锦书的目光落在奔跑逃亡的百姓身上,眼中情绪万千,许久没有开口。

    荀广钧也不在意,他兀自在房顶上坐下,给云锦书道:“当年我没有救下齐朝,眼下我一定会扶持你做皇帝的。”

    云锦书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去看他。荀广钧得到的那个灵器让他年轻了不少,眼前似乎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即便如此,也不再是云锦书所熟悉的少年郎了。

    荀广钧倒是感慨颇多,他看着下面厮杀的百姓,神情冷淡:“鞭尸之耻,灭国之恨,我必要他们血债血偿!”

    “分明也是齐朝人,他们既然喜欢自相残杀,那我便让他们自相残杀个够!”

    荀广钧眼眶都红了,一字一句都带着浓烈的恨意。

    也是齐朝人。

    云锦书愣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十分意外:“那七天……你也在?”可是他并没有看见过荀广钧。

    荀广钧偏头看向他,解释道:“臣只看了一眼,便去找王爷了。可我寻遍各处……也未见到王爷的影子,便以为蒋韶将王爷也……”

    他说到这儿,又笑庆幸地了起来:“还好王爷没事,齐朝的血脉还在。等今晚一过,臣便扶持你做皇帝,也算是实现了我们年少时的志向了!”

    云锦书怔怔地看着他,本欲同他讲,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城门处,又觉得错过兴许也是一种天意,便抿了抿唇,没再说话了。

    “那会儿臣带兵逃离京城,”荀广钧似乎还将云锦书当做年少的挚友那般,什么都给他说,“一边四处寻找王爷,一边训练了一支精兵……后来呢,日子久了,他们一个两个也就去了。臣本以为也要这般抱憾终身了,果真天佑大齐,竟让我得到了此般灵器,又与王爷相遇!”

    云锦书看着凤凰神火蔓延逐渐蔓延到了这边,一时竟忘记回复荀广钧的话。

    “锦书!”

    一声呼唤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云锦书一愣,下意识看了过去,果不其然,池程余正站在剑上一边喘气擦汗一边看着他。

    祝君安和沈千水姗姗来迟,两人一前一后唤道:“七师弟。”

    “七师兄!”

    荀广钧猛地拔出了佩剑,挡在云锦书的面前,直直地冲着他们三人。

    “云锦书!”池程余气得不轻,刚落地就对他破口大骂,“你都窜这么快了,咱俩出任务的时候你还让我带你!你竟敢浑水摸鱼!”

    荀广钧冷笑了一声,只是道:“各位清霄派的仙师,修仙者不得插手人间事,奉劝你们还是别管朝政得好。”

    池程余不满地看着他,转了个角度想去看云锦书,奈何他往哪儿走荀广钧也跟着往哪儿走,把云锦书挡得死死的。

    池程余:“……”姓荀的有病吧!

    “七师弟,”祝君安主动开了口,她素来安静,如今说起话来“你还记得师尊的预言吗?我们还要去找同舟的法阵呢。”

    “嗯嗯,”沈千水眼巴巴地看着,旋即又开口道,“不过七师兄你做什么决定都没事啦,我们不会跟你反目成仇的!”

    “放屁!”池程余当即打断了沈千水的话,言简意赅道,“他这就是叛徒!我就跟他反目成仇!”

    沈扶玉一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混乱的场景,他的身影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大师兄!”

    荀广钧眯了眯眼,站直了身体,听不出来什么语气:“沈仙君,久仰了。”

    “荀将军,久仰。”沈扶玉一边清声说着,一边落到了屋檐上,危楼和温沨予站在他的身体两侧,沈扶玉眼睛转了一下,看向旁边的云锦书,云锦书身体一抖,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到了另一边。

    “京城之事,从百姓自相残杀,到活尸作乱,”沈扶玉看向荀广钧,“环环相扣,说明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你们是在阵法大会那时遇见的,是吗?”

    云锦书身体一僵。

    沈扶玉素来善解人意,别人不愿提及的事情他便不问,但此时他却全然无视云锦书的不舒服,求证什么似的,问道:“是吗,锦书?”

    云锦书缓缓抬头看向沈扶玉,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来回几次,终是泄了气,勉强笑了一下:“是。”

    池程余震惊:“云锦书你这么能藏?阵法大会,那都是多久的事情了!”

    荀广钧看了看几乎要把他们围成一圈的几个人,笑了一声,眼中却是没什么笑意:“看来各位是铁了心要参与这件事情了?”

    “京城暴乱,百姓自相残杀,我等自不会作壁上观。”沈扶玉抽出了清月剑,彻底摆明了立场。

    “很好,”荀广钧倒也欣赏沈扶玉这个骨气,一个让自己敬佩的对手总好过一个窝囊废对手,他拍了拍手,下面百姓的嘶吼声似乎更强了一些,荀广钧笑笑,“沈仙君,那便试试吧。”

    “沨予,你和千水一起去帮助凤凰,”沈扶玉看着荀广钧,头也不回地叮嘱道,“不要伤害百姓,把他们困住就好了。”

    温沨予和沈千水应了一声,当即去帮助凤凰了。

    危楼眯了眯眼,陡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他声音沉了几分:“沈扶玉,你莫不是又想强行解开封印?”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足尖一点,晚风猎猎,清月剑爆发出雪亮刺目的剑光,好似天边第二轮明月,剑意外泄,带起的剑风刮得屋顶上的瓦片抖动作响。

    “我来吧。”

    荀广钧正欲应战,却听旁边的云锦书如此说道。

    “你身体里的那个灵器,就是我大师兄另一把剑的碎片,那把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我大师兄的,你打不过他,”云锦书冷静地说着,拉开手腕上缠着的纱布,把方才愈合的伤口再次划开,用鲜血画着阵法,“我的阵法还可以困住他,到那时,你再杀了他。”

    “行。”荀广钧后退了一步,让云锦书发挥。

    雪白的的剑光一闪,金黄色的阵法也当即形成。

    沈扶玉提剑而上,云锦书的阵法在沈扶玉的头顶率先形成。

    云锦书缓缓闭上了眼。

    这世间,没有人能抵得过沈扶玉功力解封的一招。死在大师兄手里,倒也算是一种善终。

    “噗嗤”一声——是什么穿透胸膛的声音。

    第053章 九州同·十一

    荀广钧的头缓缓低下去, 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他心脏一痛,插/入他后心处的手猛地收了回去, 他不由得朝前趔趄了一下, 嘴里喷出了一股鲜血。

    与此同时, 沈扶玉发顶的那个金黄色法阵散去了。

    荀广钧缓缓扭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云锦书, 云锦书的沾满鲜血的手里还拿着一片锋利的断剑碎片, 滚烫的红血不停地从他指缝中滴落,他连手臂都发着颤。

    见他望来, 云锦书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也只是动了动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沈扶玉的剑已然来到了面前,事情发生得太快,沈扶玉是绝对来不及撤回这一剑的,云锦书苦笑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扶玉的剑息却倏地尽数消散了。

    云锦书一愣,缓缓睁开了眼睛。沈扶玉收回了清月剑, 给他温和笑了笑:“虚晃一招罢了, 快去处理吧。”

    云锦书手抖了抖,想给沈扶玉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抿了唇, 慢慢地转过了身, 看着几乎要站不住的荀广钧,心中一片凄凉。

    荀广钧的生命气息渐渐褪去, 他的头发开始变白, 脸上的皱纹也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不知是疼的还是变老的缘故, 他弓起了背。方才还是清明乌黑的双眼,眼下已经变得混浊起来。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地盯着云锦书,眼中失望、痛苦、不解等等情绪交杂在一起,却又逐渐平息了下来,变成毫无感情的一潭死水。

    最终,他也只是问:“是有人操控你吗?”

    声音苍老沙哑,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云锦书攥了攥手,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荀广钧便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点了点头,缓缓坐在了地上,看着远处,目光没有什么聚焦点,只是这样发着呆。

    也许是祸害遗千年吧,他这个前朝祸害居然活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年间,他亲手送走了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一支专门为了反厉复齐的精兵,他看着厉朝越来越繁荣昌盛,复仇的梦想最终还是破散了。

    不久前,他将死之时,躺在京外的乱葬岗,倏地天降灵器,砸进了他的心窝,他莫名返老还童,还拥有了操控活尸的能力。那会儿他还没想着复仇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无聊地捉摸着自己突然获得的这股力量。能够熟练操控这股力量后,他便进了京城,想去看看什么,一抬头,就看见从天而降的云锦书。

    不可思议与久别重逢的惊喜围绕着心头,他强行冷静了下来,跟着对方去了阵法大会。

    他第一次尝试用这股力量攻击谁,但是被沈扶玉的剑招给挡了下来,不过没关系,他的目的也不是攻击对方,只是借着这招来给云锦书传信。

    他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入了云锦书的耳朵里:“王爷,今夜戌时见。”

    时隔那么多年,他们终于再次见面。

    年少时的志向抱负与万丈豪情在见到旧时至交的那一刻彻底复燃,他看着云锦书,几乎要落了泪。

    他想,齐朝还有血脉在,齐朝还没有亡。

    其实仔细想想,从见面开始,除了他俩刚见时云锦书展露过很明显的激动情绪之外,在商讨复仇计划时,云锦书一向都是坐在位置上一语不发地听他讲。

    他早该发现的。

    阔别多年的友人,他怎么会认为对方还同以往一样呢?

    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眼下应该目眦欲裂,应该声嘶力竭,应该将云锦书骂个狗血淋头,怒斥他是个“叛徒”。

    可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杀他的是云锦书。

    云锦书哽了哽,他想扯出来一个笑容,却没做到:“那年你被派去镇压平乱,我借着游山玩水的名头四处观察。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民间太苦了……也太乱了。”

    没能痊愈的患者杀了救助自己的郎中,饿到极致的村民架起大锅生煮婴孩啃食,走投无路的百姓杀了捕快一并下黄泉……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荀广钧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理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仰头大笑起来,他的生命以后走到了尽头,这般笑了没两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抖着身子平复了过于激烈的情绪,眼睛死死地盯着云锦书:“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你这窝囊废,没有脊梁的蛆虫!和云锦行那个投降的败类一般……”

    说实话,他不恨云锦书方才杀自己,方才的行为只能说明云锦书变了,有了更为重要的牵绊,人间百年,他不怪云锦书变了。

    可是云锦书千不该万不该说出来方才那一通话,那一通话将他们所有的志同道合一齐否认了!云锦书简直就是在亲口说,这段友谊从始至终都是错的!

    他们根本不一样!

    可是云锦书却是轻声打断了他对云锦行的辱骂:“是我劝我哥投降的。”

    荀广钧一愣。

    云锦书睫毛抖了抖,垂下眼去看下面还在厮杀缠斗的人群,温沨予和沈千水正有条不紊地制止着暴乱的百姓,他沉默了一下,百年前的记忆恍然又浮现了出来。

    云锦书记得自己一开始认真读书是为了寻求救国之法,为此他读了很多书、也背了很多书,他去民间观察百姓的生活,试图能融会贯通,将自己的毕生所学落实到百姓身上。

    可是他越是读书越是绝望,尤其是在看了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状况后,他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齐朝要完了。

    无论云锦行颁布多少法令,都救不回来了。

    蒋韶率兵逼宫前,云锦行似乎早有预料,偌大的宫殿中,跑的跑,死的死,他尽数没管,只是给云锦书收拾了点东西,让他从皇宫暗道跑出去,永远别回来。

    “哥。”云锦书抱着包袱,颤着声音喊他。云锦行没有登基前,他总是跟在云锦行的身后喊他“哥”,云锦行登基后,他只能老老实实按照礼数喊他“皇兄”,只有在有事求助云锦行的时候才会喊“哥”。云锦行听到这个称呼,总是会纵容他。

    云锦行身体一僵,缓缓看向他。

    彼时云锦行已经初显老态,他的眉宇间都带着散不去的愁云惨淡,乌黑的发丝白了一半,他不过比云锦书大了十岁,他连三十都不到。

    “哥,”云锦书看着他,眼泪从眼眶中缓缓流下,“我们投降吧。”

    云锦行握着他肩膀的手缓缓收紧,甚至无意识抓住了云锦书,云锦书没有喊疼,只是道:“我们投降吧。”

    百姓已经够苦了,齐朝注定要灭亡了,不要再添加不必要的伤亡了。

    “你要朕……不战而降?”云锦行身体抖了抖,松开云锦书的肩膀,朝后趔趄了好几步,他压抑的情绪终于有了爆发点,猛地掀翻了旁边的桌子,精美的瓷器碎了满地。

    “是朕想要大旱的吗!是朕想要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吗?朕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朕没有办法……”他骂了两声后便痛苦地捂面蹲下,指缝中滑落滚烫的泪水。

    齐朝自前几代开始便积贫积弱,已然形成了恶性循环,这场大旱,就是压死齐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云锦行自登基以来,没有一天睡足够两个时辰过,他永远在焦头烂额,睁眼闭眼都是在寻求救国之路,即便如此,也难以阻止齐朝的每况日下。

    云锦书心如刀绞,他松了包袱,轻轻抱住了了云锦行。

    “不战而降,如此耻辱……”云锦行一字一顿地开口,“他日史官提笔,后世人皆知朕是最窝囊的皇帝。”

    云锦书头疼欲裂,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不想走了,他想和云锦行一起死。

    “走吧,”许久,似乎是外面的马蹄声唤醒了云锦行,他叹了口气,把云锦书散落的黑发挽起来,“小书,你要好好活着。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哥——”云锦书拉长了声音,他的身体颤抖起来,想说我们一起,却在对上云锦行的目光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云锦行对他笑了笑,吩咐旁边忠心的暗卫把他带走。

    “不、不,”云锦书被身边的暗卫强拖着走,他转过身,却只看见了云锦行的背影,他张口嘶喊着,又苦又咸的眼泪流进嘴里,“哥,哥……你别抛下我!哥!你跟我一起走!哥啊啊啊啊啊啊!”

    那暗道口也有叛军蹲守,那暗卫为了保护云锦书,也死了。

    云锦书本以为这场战火要持续很久,没想到他逃出来没多久,便听见了云锦行不战而降的消息。

    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劈得云锦书魂都要散了,他一下子软倒在地,眼泪落入地里,从那天起,他就没有家了。

    荀广钧大笑了一声,几乎要笑得喘不过气,眼泪从苍老的面颊上划过,流入白色的鬓发之中。片刻后,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云锦书:“早知王爷如此大义,那会儿我便不再寻求王爷合作了。”

    为了所谓的黎民百姓,不惜让自己的哥哥背上千古骂名,当真大义至极。

    又嘲讽至极。

    云锦书攥了攥手,心脏被酸涩苦楚憋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看向荀广钧,道:“可是……百姓何辜?”

    荀广钧嗤笑一声:“我竟不知,王爷竟如此菩萨心肠。”

    云锦书闭了闭眸,声音确实渐渐平缓了下来,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政权更迭,百姓是最大的牺牲品——可他们绝大多数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他们只是想平稳地度过一生。那些战乱的年岁,归根到底,是齐朝对不住他们。

    荀广钧冷笑一声,明显不赞同云锦书的说法。

    云锦书摊出了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他哑声道:“落败的皇室会变成流民,新兴的皇室也终究会走向末路,自古以来,尽是如此。下面相残的百姓是曾经是齐朝的子民,而今是厉朝的子民,兴许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别人的子民,可是归根到底,我们都是这片土地的子民。”

    “齐朝已经足够动荡足够苦了,他们好不容易过了些平静日子,不能再经受战乱了。”

    荀广钧闭上眸,喉结微颤,不知有没有把云锦书的话听进心里去,良久,他也只是哑声问道:“所以你就杀了我?”

    云锦书沉默许久。

    “对不起。”

    他轻声道。

    荀广钧没有理他,只是偏头看向沈扶玉,沈扶玉怕他们出什么意外,故而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注意到荀广钧的目光,他微微给他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荀广钧的生命已经要走到末路了,方才同云锦书的对峙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眼下他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云锦书……当时我真的以为,你是要杀了他。”

    他所言的“他”是沈扶玉。

    云锦书利用了他的信任,同旁人打出了十分默契的一战。可是在几乎被人遗忘的那些岁月里,他和云锦书曾经那么互相信任。

    算了。

    荀广钧也已经很累了,他本该死在不久前的夜里,却因那个灵器误打误撞地又苟活了一些日子。他何尝不知眼下攻打厉朝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是再次与云锦书相见,还是激发了他内心的侥幸与战意。

    他和云锦书的观念不同,他只知自己生是齐朝人,死是齐朝鬼。他不关心黎民百姓,他只想为齐朝报仇。

    既然云锦书没有复辟的想法,那就算了。他已不再是少年模样,他已经很累了。

    “我永远不会伤害大师兄,”云锦书听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缓缓扭头看向沈扶玉,隔着夜空,他似乎是在给自己说,又像是给荀广钧或者沈扶玉说,“当年给我哥收尸的……就是我大师兄。”

    荀广钧一愣。

    他话音刚落,便起了夜风,卷起了他乌黑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晃荡着。

    沈扶玉从未听他提起这件事,而今一听,眼前倒突然浮现出来一个狼狈的人影来,脑海中登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那日……是你?!”

    第054章 九州同·十二

    后来沈扶玉又去了一趟京城。

    几个官兵将面目全非的云锦行随意地丢弃在了一座荒山上, 这儿人烟稀少,连孤坟都少见,想来不多时便会引来野兽啃食。

    几个官兵许是也恨极了云锦行, 骂骂咧咧地把他下后, 又啐了几口, 方才离去。

    等到山间又恢复到一片寂静的时候, 沈扶玉方才落下来。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火红色的衣服, 思虑了一下,用法术变回了清霄派寻常的白色弟子服。

    他看了看云锦行惨不忍睹的尸身, 给他简单用清洁法术清洁了一下, 即便去除了那些肮脏的痕迹,他的皮肤也照旧是溃烂的,面部已经被砸得没有一处是好的了。

    一介天子,沦落至此,当真让人唏嘘不已。

    沈扶玉去从储物手链里拿出早就买好的棺材,给云锦行换了身寿衣,放了进去。

    他不太了解合棺这些事情, 凤凰和姜应没参与这件事情, 自然不能提供帮助,导致沈扶玉只能自己一边看着书, 一边研究钉棺材。

    耗费了几柱香的时间, 沈扶玉才钉好棺材, 把云锦行给下葬了。

    他给云锦行立了座碑,却没有在上面写名字。一来是怕极端者做出撬坟之事, 二来他也不知该如何书写上面的碑文, 写什么都很奇怪。

    那便不如无字碑了。

    自此,所有恩怨情仇尽数化作一抔黄土。愿君来世只做普通寻常之人, 安安稳稳便是。

    沈扶玉又给云锦书点了几柱香,烧了些纸钱,这一番动作下来他也有点出汗了,脑后的马尾都松了一些。他确定无误后,方才准备离去。

    他转身,身形一顿。

    面前的道路上多了一个衣衫褴褛、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满脸灰尘,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不是伤了就是带着泥土,叫人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你……”沈扶玉关切地走了过去,“可否需要帮助?”

    这人恍若受惊,连连后退几步。盛满悲伤的眼睛一直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想了想,从储物手链里掏出凤凰塞给自己的糕点来:“你饿吗?”

    这人似乎是想要接过来,却摆了摆手,他干裂的嘴唇流出鲜血,又被他舔了进去,末了,他也只是询问道:“您是仙人吗?”

    “我不是,”沈扶玉偏头给他笑了一下,眉眼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是修仙者,不过我的志向是得道成仙。”

    这人静静地看着沈扶玉,沈扶玉走了过去,也不在乎他身上脏兮兮的,直接把那些糕点塞进了他的手里,又递给他一个水壶,道:“你快吃吧。”

    许久,这人才颤抖着手往嘴里塞了口吃的,眼眶都湿润通红了一些。

    沈扶玉见他好了些,便靠到旁边的树上,询问道:“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这人失神了片刻,缓缓开口:“我读了很多书,什么用也没有。”

    他说完这句话,掩饰什么般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糕点,豆大的眼泪只掉了一颗,便被他匆匆擦去,不敢再掉。

    沈扶玉不知道这人怎么读个书还能把自己读到这个地步的,但每个人都会有落魄的时候。他踢了踢旁边的小石子,不知道怎么劝解他——他不知道面前这人要如何定义“有用”。

    思索间,天上飘下来冰冷的小雨。沈扶玉又拿出来一把纸伞,撑着走到了这人的面前,把伞面往他那边倾斜了几分。

    这人看着他。

    “你拿着吧,”沈扶玉把这纸伞塞给他,“我有灵力,不需要。”

    这人又红了眼眶。

    沈扶玉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揉了一下他脏兮兮的头发:“你怎么这么喜欢哭。”

    跟他捡的温沨予一样。

    “你是科考失利了吗?”沈扶玉好奇地问道。

    这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读了很多书,却用不到该用的地方,也救不了人。”

    原来是这样。

    沈扶玉眸光流转了一下,他此时也才年过十六,这人应该同他年龄一般大。沈扶玉想了想,手心朝上,摊开放在他的面前。

    这人懵然:“嗯?”

    “给你看。”沈扶玉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

    眨眼间,沈扶玉的手心里多了一片桃花瓣,只见这片桃花瓣在他雪白的掌心里转动了一分,旋即生出无数片桃花瓣来,铺天盖地地对这人扑面而去。

    桃花的香气迎面而来,这人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不由得愣了一下,连悲伤都忘却了一瞬。

    这桃花似乎只是过来讨他一瞬间的开心,转眼间就散做红色的灵力消失了。

    “这是我在教习阵法老师的课上学的,”沈扶玉收了手心,含笑着看他,“虚空变物,最基础最简单的法术之一,基本上没人主动去学。因为它其实蛮无用的。”

    这人眼巴巴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愈发觉得他像温沨予,他笑了一声,跳了几步,靠在了旁边的树干上:“不过你看,方才我用这个大家公认的没用的法术,让你开心了一下。这就派上用场啦。”

    他笑得肆意又明媚,说话间又变了几捧桃花瓣出来,仿佛做了什么大事业,而不是只逗了这人开心一下。

    “所以嘛,”沈扶玉光记得哄他开心了,一时忘了遮雨,额前发丝湿漉漉的,衬得他眼眸愈发明亮,他走到这人身边宽慰道,“你就当是在一处偏僻的地方种了棵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桃树,也许哪天就来了人,他肯定会为这一棵桃树赞叹的。”

    这人似懂非懂,茫然道:“若是……若是永远没有人来呢?”

    沈扶玉看了眼地上的影子,觉得时辰不早了,他储物手链里的糕点连同全部的银两尽数那给这人,闻言,他思考片刻,道:“桃树结了果,落下去,次年便会有新的桃树长出来,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片桃林。彼时肯定会有人来的。”

    “告诉你个秘密,”沈扶玉神神秘秘地笑道,“其实我不认识方向。但是有人给我说,‘正是因为不分方向,所以无论朝那边走都算朝前’。”

    这人怔愣住了,怀里抱着沈扶玉送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伞都歪斜了,稀薄的雨水很快也打湿了他的一侧肩膀。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去吧,我们有缘再见。”沈扶玉给他挥了挥手,率先转身离开。

    他下山没几步,便听见身后的人喊道:“仙人!”

    沈扶玉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去:“嗯?”

    这人像是鼓足了勇气,手里的伞和东西都让他握得紧紧的:“我去何处可以寻得你?”

    沈扶玉也不知道自己这儿通往清霄派的路如何走,他是和凤凰约好了时辰,届时完成任务的凤凰会在山脚下带他一起回去。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脑中倒灵光一闪,他偏头一笑:“最西边有一处仙山,那儿有个门派,名叫清霄派。如果你想找我,就来清霄派。”

    这人重复了一遍:“清霄派?”

    “对,”沈扶玉含笑给他挥了挥手,“清霄派,沈扶玉。”

    沈扶玉年少时正逢战乱,救过的人多之又多,彼时云锦书又相当惨不忍睹,也不怪他一直没认出来当年那个人就是云锦书。

    当真是缘分。

    荀广钧打量了沈扶玉片刻,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全咽了下去。最终,他又重新看向了云锦书,云锦书也无声地看着他。

    “王爷……”荀广钧声音变得虚弱,他努力睁开了眼睛,却还是抵挡不住疲倦感的袭来,“杀了我吧。”

    云锦书手抖了抖。

    “这个灵器的力量,残留在身体里的感觉糟糕透了……”荀广钧原本是恨云锦书的,恨他背信弃义,恨他窝囊,恨他欺骗自己,可随着生命的流逝,这些负面的情绪也好像渐渐地散去了。

    他想起旧时和云锦书在边疆打仗的日子了,彼时云锦书在火堆旁读着书,他在一旁练习射术,那时他们理想一致,为了救国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再也回不去了。荀广钧想。他和云锦书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走了不同的道路,这两条道路让他们渐行渐远,中间横着的裂缝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了。

    那个灵器残留的力量烧得他骨子和血液都在疼,荀广钧又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了,父亲战死沙场,他的亲眷被发配边疆。已过几十年,想来也早已化作白骨了。

    他也不是很想谋反,不然不会如此草率发动逼宫,战场上最忌讳这个。

    他只是想找回和云锦书策马同游的少年时光,准确来说,他只是……想回家了,无论云锦书如何说,这儿也不是齐朝。

    他死也想死在齐朝人的手中。

    荀广钧费劲地睁开眼睛,乞求地看着云锦书,气若游丝:“王爷……请您……杀了臣吧……”

    云锦书眼睛都红了起来,他缓慢地移动了脚步,走到荀广钧的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知道荀广钧的想法,因而他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挚友。云锦书攥了攥拳,手中猛地出现了一柄长杆,杆头直指荀广钧的心窝。

    荀广钧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轻声道:“彼时同王爷一并打马过边疆,少年意气,好不风发。而今我已将死,君仍一如初见模样……”

    “真好……”他睁开了眼睛,嘴角带了些许笑意,眼中却带着催促。

    云锦书攥紧了手中的长杆,哑声道:“这是齐朝的旗杆,他们逼宫,折断了齐朝宫前的旗帜,我收了起来,炼成了本命法器。”

    荀广钧静静地看着云锦书,他已没有气力再开口,这会儿他才意识到,其实齐朝灭亡,最难过的是云锦书。

    这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长长的旗杆穿过他的胸膛,刺透心脏,宣告了他的死亡。

    血逐渐流了满地,屋顶上一时没有人说话。凤凰等人已经把所有暴动的活尸围困住了,他们赶了回来,无声地看着云锦书。

    良久,云锦书才把旗杆从荀广钧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夜风吹来,云锦书好像受了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他回过头,才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

    “你们……”云锦书一怔。

    沈扶玉温柔地笑了笑:“我们都相信你。”

    温沨予点了点头:“是呀,七师兄,辛苦你啦。”

    祝君安声音偏小,但是温温柔柔的:“下次记得先给我们打个招呼。”

    池程余得意洋洋地开口:“怎么样,我们装得是不是特别像?”

    沈千水小声抱怨:“才不是呢,六师兄差点就穿帮了。”

    危楼悄悄凑到沈扶玉耳边,挤眉弄眼道:“本尊可没相信他,本尊只是相信你。”

    沈扶玉被耳旁突如其来的热气弄得耳尖发痒,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耳尖的红色渐渐往脸上蔓延:“别胡言乱语。”

    “啧。”危楼不情不愿地轻哼了一声。又说本尊胡言乱语!

    云锦书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眨了几下眼睛,勉强露出个笑容来。他看向沈扶玉,又看了眼下方还被困住的活尸,道:“师兄,我兴许有办法可解。”

    沈扶玉原本还想让草乌来看,眼下云锦书主动请缨,那便让云锦书试试也无妨。

    云锦书握紧了自己手里的旗帜,阵修也是有本命法器的,大多数是毛笔,毕竟是要画阵法。沈扶玉还是第一次见阵修用旗帜做本命法器。

    “是我的本命法阵。”云锦书笑了笑,却紧张地握紧了旗杆,沈扶玉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深吸了一口气,拆下原本齐朝的旗面,从储物袋里重新拿出了一面旗,仔细地挂了上去。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握着旗帜步入空中。

    旗杆处荀广钧的鲜血已经消失了,云锦书手中旗帜转动,旗面迎风招展,“清霄”二字清晰地映入每个人的眼帘之中。

    沈扶玉看着空中的那面旗帜,心脏跳快了些许,难得有几分热血沸腾。

    随着旗帜的鼓动,以云锦书为中心,一个硕大的金黄色法阵开始形成运转,光芒好似灿烂阳光般照向每一个漆黑的角落。

    “海晏河清,时和岁稔。”

    云锦书的声音从未充盈过如此强烈的坚定感,金光映在他的眸子中,目光灼灼,信念十足。

    金色的法阵朝方圆百里扩散去,它缓缓朝下压,暖洋洋的金光中,人们收起了敌意,茫然失措地望着四周。

    直到——

    意外突起!

    云锦书一错愕,下意识喊道:“大师兄!”

    第055章 声声慢·一

    沈扶玉目光一凛, 尚未开口,就被危楼等人围在了最中间。

    “师兄!”

    “心尖儿!”

    “沈扶玉!”

    他的师弟师妹、危楼以及凤凰一同开口,沈扶玉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周围一圈面露警惕的人, 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 ”云锦书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许让人容易误会的地方了, 他连忙开口道, “师兄, 西南方有处怨气极深的地方,有它挡着, 我的阵法没法继续下去。”

    沈扶玉一怔, 拧眉思考了片刻,道:“凤凰和君安去找草乌,沨予、千水留在这帮助锦书,程余也留在这儿,有情况我会联系你。危楼跟我走。”

    危楼轻笑了一声,一边应着一边走到了沈扶玉的身边。

    事不宜迟,沈扶玉吩咐完便转身御剑离开, 危楼本还想跟凤凰池程余温沨予炫耀一通, 一眨眼的功夫沈扶玉的身影都快消失在了眼前,他只能赶紧御剑赶上去。

    沈扶玉燃了一支蜡烛, 火光跳跃着, 落在地上的光芒好像在指向什么地方。沈扶玉毫不犹豫地跟上了烛光指引的路。危楼追上他的时候沈扶玉已经落在了地上。

    “跑这么快……”危楼走过去搭上他的肩膀, “都不等等本尊。”

    沈扶玉瞥了他一眼,动了动肩膀, 把他的手掌拂开。而后重新打量着蜡烛指引他来的地方——

    这处是个荒废了的青楼。

    二三十年前, 蒋韶力排众议,下令废除青楼等地:“男子荒淫度日, 又置女子于万劫不复之地,日复一日,恐我厉朝国风不振,再步前朝之前尘”。他强行拆除各地青楼,违令者斩,可见决心。此令颁布的当日,京城最大的青楼仙花阁被强行拆除,据说那晚烧出来的烟气都是香的,有不服者,被官兵当场杀死。

    血流千里,香散四处。一把大火烧尽繁华,数十美人奔逃飘零。

    “心是好的,可是太激进了。”沈扶玉看着面前明显被火烧过的旧楼,一旁印着“仙花阁”三字的牌匾已经被灰烬和泥泞弄得面目全非,牌匾从中间裂开,隐约可见喷溅的血迹。

    蒋韶下这道令的时候年岁已高,想来虽有张青渐的仙术续命,头脑也不及往日了。

    沈扶玉方才点燃的那根蜡烛名唤引怨烛,是祝君安做出来的,这蜡烛的光会自动追寻怨气最深的地方。

    危楼对此啧啧惊奇:“你那师妹,看着安安静静的,做出来的东西倒是惊为天人。”

    沈扶玉应了一声,他笑了笑,道:“君安心细手巧,是个很有天赋的工修。”

    尤其擅长易容、机关等。

    不过现在还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沈扶玉看了眼面前破旧的青楼,里面一些房梁已经坍塌了,残旧的窗户上还贴着窗花,叫风吹雨打几十年后,已经褪了色,变成了瘆人的白色,随着夜风轻轻鼓动着,像坟包前散落的纸钱。

    从外面往里面望去,只有一片黑暗,浓郁的黑暗中尚未搬离的家具和坍塌的梁木无声地耸立着,隐约勾勒出一些模糊的形状。

    沈扶玉抬脚走了进去,阴冷的夜风灌进来,拨动了沈扶玉的衣衫,乌发与衣衫发出细微的繀縩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危楼跟在他的旁边,随着他打量了一会儿,他看着外面的墙壁,饶有兴趣地喊了一声:“仙君,你来看。”

    沈扶玉不疑有他,走了过去。老旧的墙壁上有着明显的火烧痕迹,乌黑中似乎又添了些另样的黑痕,他拧了拧眉:“血迹。”

    “对。”危楼手中魔力一晃,这处老旧的墙壁上登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迹,看模样,似是喷溅上去的。

    沈扶玉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危楼:“你……”

    他确实见过还原或者修复的法术,不过这种一般都是有限制的,若要原物还原,要么有时间限制,要么有大小要求,所以大多修者便另辟蹊径,比如温沨予用卷轴重现情景,或者附身于此物,提取它们的记忆。

    “本尊厉害吧,”危楼闷声笑了一下,看向沈扶玉的眼里满是得意洋洋的自傲,似乎在等沈扶玉夸奖他,“这种直接原物还原的办法是本尊自己想到的。”

    幼稚。

    沈扶玉勾了勾唇,一边打量着面前的血迹一边道:“嗯,你很厉害。”

    危楼眼中闪过一分如愿以偿的快乐,其次又开始熟练地蹬鼻子上脸:“本尊没听见。”

    “那就不算数吧。”沈扶玉挑了挑眉,不再看他。危楼当即不乐意了,真是小心眼的仙君!

    沈扶玉眼下无暇顾及危楼的小心思,他看着墙上的血痕,若有所思,这儿的血迹很多,不像是一个人的出血量,至少五人以上。

    联系一下那日的事情,想来当时对违令者杀鸡儆猴的地方就是这儿了。这些血迹,应该就是那日坚决违令的女子的。

    不知这儿的怨气是否同这些血迹有关……

    沈扶玉将手放在青楼上,手下灵光汇聚成了一个法阵,它只转动了一下,便散去了。

    危楼意外地看着他:“怎么了?那日提取槐树的记忆的时候可还好好的呢。”

    “青楼不许我提取。”沈扶玉解释道,树木是天地的生灵,要提取树木的回忆只需要征得树木的同意变好,人搭建的房屋却不是,除非房屋建于一处灵地,生出了灵,否则就要征求房屋主人的同意。

    这青楼的主人早就投胎去了,青楼本身又没有生出灵,自然不能提取回忆。

    危楼:“……”

    他虽没说话,但眼里的无语已经胜过千言万语。罢了,他们人类素来如此麻烦的。

    抱怨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情,徒惹沈扶玉心烦厌恶罢了,危楼从出生就好战,论打斗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出三天三夜,这种情况他也就能还原个事物了,只能靠沈扶玉来了。

    他干脆直接听沈扶玉的:“那怎么办?你附身?”

    “附身也要有具体的怨鬼才行,”沈扶玉摇了摇头,从嘴里吐出来另一个解决办法,“走马观灯。”

    他一顿,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情,眯了眯眼:“你怎么走知道槐树和阿户的事情,你当时一直跟着我?”

    危楼坦坦荡荡地点了头:“对啊,本尊不跟着你怎么把月精石送给你。”

    沈扶玉冥冥中察觉出来一丝不对的地方,他尚未来得及细细思索,危楼便笑盈盈地揽住了他,长臂把他整个肩膀都绕住,掌心贴在了沈扶玉的发顶,危楼调笑道:“仙君是在回味我们初见的日子吗?”

    沈扶玉原本只觉得他这个姿势过于亲密,眼下却有了另一种猜测,人体有三团火,头顶双肩各一团,这三团火保护着人的魂魄与元气,危楼的姿势,像是在保护他的这三团火。

    真奇怪。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危楼,从他怀里出来,并没有进一步询问,这只是他的猜测,兴许也是他多想,危楼只是喜欢这般亲昵的动作罢了。问出来倒显得暧昧不已。

    “胡言乱语。”末了,沈扶玉也只是说了这么一个字。

    危楼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闷声笑了一下:“走马观灯是什么?”

    “一个根据鬼域规则改变的法阵,”沈扶玉一边拿着布阵的东西一边道,“布阵者会进入场景中找寻怨鬼所执念的东西,相当于走马观灯一番。一般用于这种没法附身或者提取记忆的场景里。缺点是,不能被场景中的人发现自己是外来者,否则会有大麻烦。”

    危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布置灵石:“就是我们要混进去呗。那个大麻烦是什么?”

    沈扶玉把最后一块灵石放下,看向危楼:“走马观灯是根据鬼界的规律制造出来的一个阵法。传闻进入鬼界者,身上灵力尽失,化作普通人。若想出去,只能找出所处厉鬼鬼界的执念,或者厉鬼自愿放出去。”

    “进入走马观灯之后,倘若被认出来是外来者,轻者被厉鬼所伤,重者永远无法出去。同样地,若是在一个时辰内无法找到这个怨鬼,我们也会永远被困在这个阵法里。”

    危楼:“……”

    这个阵法,真贼啊。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幽怨,沈扶玉原本沉闷的心情轻松了几分,他笑了一声,开始给他叮嘱道:“怨鬼存在于青楼之间,所以一会儿看到的事情一定会有她的执念。我们只有一个时辰,一定要抓紧。”

    “走马观灯会优先选择同怨鬼相似的人幻化同类,”沈扶玉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魔族,贴近鬼,到时你恐怕会幻化为贴近怨鬼身份的人——千万不要冲动,以大局为重。”

    危楼嘴角原本带着漫不经心的弧度,闻言,嘴唇渐渐压了下去,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反问道:“不要冲动?”

    “是。”沈扶玉倒不担心危楼的能力,但实在怕了他的心性。

    危楼应了一声,目光中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他低声,好似自言自语:“本尊不会冲动了。”

    沈扶玉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灵力转动,方才摆下的灵石受到灵力的波及,还是发颤,顷刻间形成了一个雪白色的法阵。

    “走马观灯!”

    法阵扩大,将整栋仙花阁都笼罩了进来,夜色沉沉,原本破旧的建筑开始重构,雕刻精美的大门大敞,阵阵香气随着欢声笑语泄露出来,红色明亮的灯笼高高挂起,勾人心弦的乐曲声流水似的淌了出来。

    奢靡至极、物欲横流。

    阵法形成的那一刻便爆发出了刺眼的光芒,即便沈扶玉闭上了眼睛,也能感受到那股尚未散去的白光。不过很快地,身遭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沈扶玉身体一沉,身上的灵力被尽数封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却忍不住一愣。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屋里也黑得紧,唯有镜子前跳跃着一根红烛,铜镜模糊,映出的人影也模糊至极,随着烛光一晃一晃的。

    他披头散发,身上轻得很,从铜镜上看去可见轻薄的衣服和大片大片的肌肤。

    沈扶玉两眼一黑,嘴唇都抖了抖,他不可置信地再次朝下看去——浑身只穿了一件肚兜与亵裤,外面拢了一件薄薄的红色纱衣,衬得他的肤色白得刺眼。

    纵然他从未来过这处地方,也知道这身装扮是谁穿的。

    这阵法,竟将他幻化成了一名烟花女子!

    沈扶玉忍不住咬了咬牙,脸皮倒是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他站起身,准备打量打量此处,又臊得慌,目光如受了惊的蝴蝶般满屋乱飞。

    他僵着身子,几番攥拳又松开,才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打量起这处房间来。

    房间并没有什么诡异之处,屋内并没有很多装饰,对面那张挂满红帷帐的床就占了屋里一半的空间。这蜡烛并不好,燃的光并不明亮,倒是屋外时不时传来一些热闹非凡的声音。

    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沈扶玉只能将心底的羞耻与别扭撇下,赶紧行动。

    他迈开脚步,脚踝处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沈扶玉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的动作变得格外僵硬与缓慢,方才他一直处于尴尬的状态,没留意脚下的情况,眼下才下发现——他的脚踝处,竟还绑了一个小巧的金铃!

    沈扶玉拽了拽身上的薄纱,低头望去,除却薄纱,自己竟是大腿以下的部分尽数暴露在外,实在……荒唐至极!

    他颤抖着把手放在门上,头一回发现连出门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第056章 声声慢·二

    沈扶玉一咬牙, 还是推门而出了。他所在的闺房是在二楼,楼下传来的阵阵嬉闹声喧哗热烈,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脚下的木板好似也在微微晃动。

    红烛跳跃着暧昧的光, 他每多踩一步, 心便动得更重一分。他从未以这般装扮出席过什么地方, 实在……为难。

    沈扶玉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总感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凉飕飕的,怎么走路都怪怪的。走廊两侧的蜡烛不知从哪一根开始换成了灯笼, 让他因为羞赧而泛红的皮肤一览无余。

    雪白笔直的双腿交替间纱裙随之晃动, 脚踝处的金铃还不停地发出靡靡之音,明明轻得微不可察,可惜沈扶玉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眼前的酒醉金迷之景随着灯火繁盛越来越清晰,沈扶玉裹了裹身上轻薄的纱衣,闭眸深呼吸了几下,别别扭扭出现在了楼梯处。

    不知谁先投来的目光,紧接着越来越多。目光灼灼, 让沈扶玉不禁羞耻更甚, 总觉得身上这层薄薄的纱衣一点蔽体之用都没有,楼下那些贪婪痴迷的目光好像将他的身体看了个遍。

    他们都是假的……根本看不见的……

    沈扶玉心底默念, 硬着头皮朝下走去, 在此刻, 金铃声好像倏地放大了好些,每走一步, 便响一声。他听得面红耳赤, 几乎要钻到地底下去。

    沈扶玉踩到地面上,落在身上的目光便变得愈发如狼似虎起来, 他莹白圆润的脚趾都忍不住蜷了蜷。一个胆大的男人主动走了过来,猥琐下流的目光在沈扶玉雪白修长的脖颈流连,他笑了一声,问道:“美人,今夜跟爷如何?”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这男人虽腰圆膀粗,却耳门色黑,很明显是常流连花柳之地,好食大鱼大肉,荒淫无度,被掏空了身体。

    沈扶玉拧了拧眉,难怪蒋韶一定要废除青楼,容这些人糟蹋姑娘,实在恶心。

    若是平日里,断不会有人对沈扶玉如此不敬,沈扶玉也不会容旁人如此说道自己,可惜这是在这栋鬼青楼里,在没找到那几个怨鬼前,沈扶玉不能暴露身份。

    这男人见沈扶玉不做答,便以为他是答应了,伸出手便想去搭沈扶玉的肩膀。

    沈扶玉本欲后退,不料腰身一紧,整个人被带着转了个身,天旋地转间,他落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沈扶玉错愕,猝不及防对上危楼的眼眸。

    众目睽睽之下,灯火摇晃,琴声悠扬,四目相对间,眼里好像只有彼此,沈扶玉心跳得厉害,一时间竟忘了身处何处,连耳旁的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

    危楼揽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拢到怀里,转了个身,将他和那男人彻底隔断,那男人的胖手搭在了危楼的肩上。

    沈扶玉下意识抓紧了危楼的衣襟。

    胸膛前的衣襟便失了束缚,朝两边散开,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清晰可见的锁骨,肩颈处的皮肤肤若凝脂,叫屋内暧昧的烛光一照,硬是多了几分艳丽之感。

    危楼收了收手,把他往自己怀里多塞了塞,眼睛始终看着沈扶玉的眼睛,片刻不移。

    灯火太花,险些晃了沈扶玉的眼。危楼的发丝垂落下来,记着同心结的那一簇鲜红明显得很,弄得沈扶玉的脸颊痒痒的。

    一旁的靡靡小曲还在演奏着,不知何时又添了鼓声,一下一下地,好似砸进了沈扶玉的心里。

    “哎你……”胖男人明显对危楼的到来十分不满,他拉了拉危楼的衣服,趾高气昂道,“你他娘谁啊?这姑娘今夜可是跟了我——啊!”

    他话没说完,便惨叫一声,整个人都被危楼踹翻在了地上。

    危楼揽着沈扶玉,侧着身体,偏头乜斜着看他:“跟了你?——他整个人都是我的。”

    “危楼!”沈扶玉冷静了下来,怕他惹出什么事端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警告着。

    危楼反手握住沈扶玉的手,把外衫脱下来给沈扶玉披上,他看了眼沈扶玉光着的脚,脸色越来越臭。

    他的外衫可比这层薄薄的纱衣可靠多了,沈扶玉顾不得和危楼的微妙关系,把身上的外衫拢了拢。

    “你们这管事的呢?”危楼看也不看那胖男人一眼,声音沉沉地开口。

    人群中当即走出来一个穿金戴银、满脸谄媚的老鸨:“哎呦这位公子,这是怎么了?”

    危楼把自己的荷包拿出来丢给那老鸨,老鸨打开一看,登即被里面的扑面而来的金光哄的笑容满面,再开口时连称呼都换了:“这位爷……您豪掷千金可是为了……”

    她话说一半卡住了,一时想不起危楼怀里的这位姑娘姓甚名何,她左右思索不来,又觉得青楼里好像没有这号美人。

    仙花阁的美人她都知道,这位如此绝色,她不该没有印象才是……

    随着老鸨的猜疑,她的衣袍开始变得老旧,面部发灰发青,指尖慢慢地生长出来,她死死盯着沈扶玉的脸,已然开始初显鬼样。与此同时,青楼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扭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扶玉,阴风阵阵,大红灯笼不停撞在墙上,发出一下又一下的闷响。

    台上奏乐的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看向这边。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沈扶玉心一沉,将脸埋到了危楼的怀里,轻声道:“快带我走。”

    危楼笑了一声,伸手覆上了他的后脑,沈扶玉的这身装扮没有头发没有任何装饰,随意散落在身上,很不端庄,却勾人得很。危楼把他轻轻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抬眸看向这个老鸨,目光也阴沉沉的:“你盯着我的心尖儿做什么?”

    老鸨一噎,又看向危楼:“这位爷,奴好像从未见过她。”

    “她是你们这儿的人,你能没见过她?别是你老糊涂了认不得人了。”危楼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他说得过于理直气壮,老鸨一时也迟疑了下来,可怖的模样渐渐褪去。

    危楼眯了眯眼,使出了必杀技:“既然不是你们的人,那把那些黄金还给我吧。”

    闻言,老鸨彻底褪去了鬼样,火速把那沉甸甸的荷包塞到袖子里,赔笑赔得脸上褶子都叠一起了:“嗨呀,这姑娘在我们仙花阁里,又穿的是我们仙花阁的衣服,怎么可能不是我们仙花阁的人?是奴老啦,记性不好,一时忘了她叫什么,爷可千万别跟奴计较啊。”

    人间的喧哗又降临到仙花阁,动人心弦的音乐再次被奏响。

    她说完,生怕危楼改主意收回钱一般,又对沈扶玉道:“你这丫头,伺候好爷,听见没有。”

    危楼不满地看向老鸨:“你凶他做什么?”

    沈扶玉暗地里拧了拧危楼的腰,示意他别说了。再耗下去,时辰就到了。

    危楼只得慢吞吞闭上了嘴。

    沈扶玉叹了口气,给老鸨道:“奴带这位爷去房间了。”

    老鸨立马接上,好似迟疑的这一下危楼就会趁机改主意一般,她道:“去吧去吧。”

    话音刚落,她又火速躲回了人群里,保证危楼绝对找不到她。

    沈扶玉:“……”

    危楼:“……”

    她着急忙慌的,也没管沈扶玉的声音还是个温润的男声,也或许是走马观灯阵法把这点不对劲给抹去了。

    沈扶玉抬脚走去,身体倒是一轻,他瞳孔微缩,下意识揽住了危楼的脖颈。危楼轻松地将他横抱起,稳步朝楼上走去。

    “你……”沈扶玉脸红了几分,脚上的金铃频频响动,“放我下来。”

    “光着脚走什么路,”危楼不仅没放开,还把他往自己怀里抱得更紧了些,“你不是最爱干净了?你猜这里的地上干不干净?”

    “便是不干净,也……”

    沈扶玉尚未说完话,便被危楼笑着打断:“本尊自然不是说那种脏,仙君猜他们来了兴致,会不会在外面……”

    在什么外面……

    沈扶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了过来,脸色当即变得异常难看,环着危楼脖颈的手都收了收,一句拒绝的话也难以说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脚底怪怪的,好像真的踩了什么东西。

    好恶心,沈扶玉一阵反胃。

    危楼闷声笑了几下,胸腔震动,惹得沈扶玉愈发难为情。

    危楼握着单手握着他的脚踝,放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沈扶玉低声警告道:“危楼!”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

    危楼含糊地应了一声,只道:“不是嫌脏吗?本尊给你擦擦。”

    沈扶玉一怔。

    他俩楼梯还没上到一半,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几乎要掀翻屋顶的高呼声,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沈扶玉没有说话,危楼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停止了脚步。两人不动声色地站在楼梯上,静静观察着楼下的情况。

    只见老鸨出现在了原本奏乐的台上,方才奏乐的乐伶尽数抱着乐器站在她的身后,任人打量,一语不发。同沈扶玉这般廉价又赤/裸的装扮不同,台上六个人的衣着尽数华丽且合体,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躯。

    老鸨笑得很开心:“各位爷,咱们仙花阁七朵金花,个个赛天仙!琴棋书画,都略懂一点,奴呀,素来舍不得让她们接客,因而这七个都是雏儿呢!不过各位爷实在热情,今儿个呢,咱就破六个的雏!老幺年龄小得很,奴再给大家伙养得水灵一些!”

    六个。

    沈扶玉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拧眉。

    楼下的欢呼声更甚,老鸨尚未开口,已经有人开始扯着嗓子叫价,拍桌饮酒声不断,更有甚者,开始往台上砸金银珠宝,老鸨笑得眼都眯起来了,一边招呼着人去捡钱,一边虚伪地开口:“哎呀,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哈哈哈……”

    沈扶玉静静地看着楼下的状况,倏地手上一凉,一滴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往楼上望去,果不其然,昏暗沉闷的三楼,一个人影正扒着围栏往下看,可惜她躲在了阴影处,沈扶玉实在难以看清这人的面貌。

    细微的抽泣声传来,可以分辨是一名女子的。她泣不成声,又死死压抑着,唯有不停飘落的滚烫泪水将万般情绪述说,细雨般的眼泪飘向各处。

    她是在为楼下的事情哭泣吗?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又看向楼下,恰逢其中身着红衣的女人抬起头来,沈扶玉一怔,那红衣女人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旋即又偏过头去,挂上讨好的笑容,看着下面的男人不断竞价和投掷金银珠宝。

    不对。

    沈扶玉猛地抬头,那红衣女人是在给楼上的神秘女子示意。楼上的脚步声传来,那藏匿于黑暗中的女子奔跑起来,似乎要跑去什么地方。

    这一跑动,自然也引起了危楼的注意,他眯了眯眼,抬头看向楼上。

    “噔噔蹬”的脚步声沉闷且清晰,这女子似乎不再哭泣了,她跑得十分迅速。

    “跟上她。”

    沈扶玉沉声道。

    他心底的一个猜测逐渐形成。

    第057章 声声慢·三

    两人一路跟着那名神秘女子来到了柴房, 为了防止被发现,他们躲藏到了一旁的矮墙后。

    女子背对着他们,扶着柴房门一点一点蹲下身去, 只剩一个人的时候, 她的悲伤再也难以压制住, 哭声歇斯底里, 响彻在夜里, 显得尤为苦涩。

    仙花阁内人声鼎沸,欢笑尖叫声此起彼伏, 传来这边, 衬得这姑娘愈发孤寂。

    沈扶玉眸光微动,有几分不忍。听那老鸨所言,仙花阁七朵金花,六个人都在那台上了,眼前这姑娘,应该就是最小的那位了。

    让她亲眼看见姐姐们的处境,实在过于残忍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少, 眼泪流干后, 便转过了身,背靠着柴房走神。月光把她孱弱身躯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只盯着面前的土地发呆。

    “她……”危楼有些意外, “生得好面熟。”

    沈扶玉从来到柴房后就从危楼怀里下来了, 他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身影,轻声给危楼道:“雪烟。”

    危楼先是仔细思索了一番雪烟是谁, 而后才倒吸了一口气, 那不是沈扶玉的四师妹来着?那名乐修?

    “她是雪烟?还是说,她和雪烟有什么关系?”危楼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看着失魂般的雪烟, 缓缓开了口:“暂且难以定论,先看看。”

    危楼啧啧惊奇,虽然沈扶玉不说,但危楼却觉得十有八/九就是了。毕竟他们队内两个京城人士,一个云锦书一个雪烟。如此想来,清霄派当真卧虎藏龙,随便出个任务都能回他们老家。

    雪烟在柴房门前坐了许久,她擦了擦泪,站起来的时候身体还有些摇摇欲坠,她抬头看向旁边依旧灯火通明的仙花阁,眼中恨意愈发浓烈。

    倏地,旁边传来一道极小的声音:“老幺,老幺!”

    雪烟眼中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寒意方才碎开,她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只见墙角旁边站了一个身着粉红衣衫的女子,她小口喘着气,额头上汗津津的,明显是跑得急了。

    “姐姐!”雪烟眼中划过一丝惊喜,跌跌撞撞地跑向她。

    粉红衣襟的女子害羞地笑了笑,她抽了抽鼻子,从怀里拿出来一个香气四溢的信封,递给了雪烟:“老幺,这个给你,里面有姐姐给你写的话,等你走了再看。”

    雪烟的身体一僵,颤抖着接过了信封。

    粉红衣襟女子看起来很腼腆,她抓了抓自己的裙子,声音细细小小的:“我、我是求了那位爷跑出来的,其他姐妹让我给你说,老幺,你别害怕,明儿一早,我们再来一起送你。”

    雪烟红通通的眼眶登时又溢满了眼泪,她咬牙看着粉红衣襟女子:“姐姐,我不想走了。”

    “胡闹。”粉红衣襟女子提高了几分声音,又迅速小了下去,“都到这份儿上啦,哪有说不走就不走的道理?好嘛,时辰真的不早了,姐姐要走了。”

    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很明显心底慌得紧,却强撑着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姐姐!”雪烟的声音大了些,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

    粉红衣襟女子抽出了手帕,似乎想给她擦眼泪,又迟疑了,她看了眼走来的那条小道,眼中闪过几分恐惧,似乎那儿有什么豺狼虎豹般。但她很快又定了定神,拿手帕给雪烟擦了擦眼泪,温柔道:“好啦,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她说完这话,像是害怕自己会后悔一般,抽出手,迅速地朝外走去。

    一墙之隔,沈扶玉听见有个粗鲁的男声传来:“去那么久?……我看你真是欠……”

    沈扶玉后知后觉,原来她们说话时,那位粉红衣襟姑娘所要接的客也在外面等着。

    沈扶玉垂了垂眸,捻了捻手指,看向那堵墙,似乎要隔着墙去看那粉红衣襟女子的身影:“我好像知道她叫什么了。”

    许是……含桃。

    危楼:“?”

    他稀里糊涂地看了眼沈扶玉,这怎么知道的?

    他有心问,沈扶玉却无心回答,雪烟又坐回了柴房前的门阶上,出神地看着面前的夜晚的月亮。

    眨眼间,天亮了。

    雪烟还保持这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想来是保持着这个动作独坐到了一晚。

    旁边的小道上传来一阵细密杂乱的脚步声,几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便出现在了这里,她们没有搽粉,也没有涂胭脂,因而面色实在不好,个个眼下带着乌青。

    沈扶玉在这几个人中看见了昨夜那名粉色衣襟的女子,她一侧的脸上依旧肿了,手上也布满了伤痕,让人一看就知道遭到了什么对待。即便如此,她的明眸还是亮亮的,像是在期待什么。

    她们互相挽着、扶着,款款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身着红色衣衫的女子,她手里提了一个大包袱。

    雪烟一看见她们,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她站起身,抖落了一身的霜,奔向她们:“姐姐!”

    “雪烟!”一旁的黄色衣衫女子开心地把她拢到了怀里,明眸皓齿,看起来活泼之际。

    “雪烟,”红衣女子喊了她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契来,“看看这是什么?”

    雪烟身体一僵,眼中的笑意登时散去了不少,她勉强勾了勾唇角,颤抖着手从红衣女子那儿接过那张纸契。

    她看着上面的字,许久没有说话。

    魔族比人族的眼力好很多,危楼仔细看了眼,低声给沈扶玉道:“这是赎身契。嚯,这银两还不少呢!那老娘们怎么不去抢?!”

    沈扶玉应了一声,他猜到了。

    危楼顿了一下,登时有些不可置信:“这个银两,该不会是……”

    沈扶玉无奈又苦涩地笑了笑,青楼女子卖身的钱大多流入了老鸨手里,看雪烟昨夜的状态,她的赎身契是怎么换来的就很明显了。

    雪烟嘴唇哆嗦了一下:“我……姐姐……”

    “嗨呀,”一边的紫衣女子拍了拍雪烟的肩膀,她笑嘻嘻地比了个数字,“姐姐的魅力不错吧,十万黄金!”

    她神采飞扬,活像是做了什么大事。

    雪烟身体发颤,即便有红衣女子扶着,还是缓缓跪了下去。

    “哎呦,这是作甚!”

    她这一跪,其余人纷纷震惊了,涌上去把她扶起来。

    雪烟泣不成声,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姐姐……”

    红衣女子将她扶了起来,把她的眼泪一点一点擦去,温声道:“雪烟,不要哭。这是好事呀,待你学成归来,姐姐们也会解脱啦。”

    “红钗姐姐说得是,”方才那活泼的黄衣女子又开心地凑了过来,“你就放心去,总好过一直耗在这儿。那小仙君既说你有天赋,肯定错不了!”

    “红钗?”危楼下意识看向沈扶玉,“你觉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沈扶玉面露几分担忧,他缓缓开口:“是雪烟的箜篌……”

    危楼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个真是你那师妹啊?”

    沈扶玉看着面前因为分离而久久不动身的几人,睫毛垂了垂:“应该是了。”

    “这几名女子面善心善,雪烟亦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沈扶玉一直没有敢妄下结论的原因就在这,“照理说这几名女子不该化成执念不散的怨鬼。”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就需要重新推测仙花阁里含冤而死的人是谁,到底是多大的冤屈,才会如此经年不散。

    这边几人正要将雪烟送出门,雪烟一边掉着眼泪一边保证道:“我学会了就来找姐姐,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们的。”

    红钗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好啦,知道啦,你已经说过太多次了。”

    雪烟依依不舍之际,旁边突然走出两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来,一个脸上还有一道疤痕。

    沈扶玉瞳孔微微睁大了些,他猛地回头看了眼雪烟,喃喃地开口:“……居然是雪烟。”

    危楼:“?”

    他同沈扶玉同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觉得沈扶玉说话云里雾里的。

    见有男人过来,六人忙把雪烟挡在身后,红钗笑吟吟地走了出来,端的是一派风情万种的模样:“各位爷怎么跑来这腌臜地啦?还是赶紧回屋里吧,柴房脏乱得很,爷的衣服价值不菲,姐几个实在赔不起。”

    不料刀疤脸却是对她们一拱手,客客气气地行了一个礼,礼貌道:“各位姑娘,在下并非有意私闯这里。在下和师弟是特意来寻雪烟姑娘的。”

    另一个男子同样微微一笑,配合着刀疤脸开口:“正是。前些日子听闻这儿有一个极具天赋,又正值年龄的少女,我等是专门来找她,问她要不要加入我们的长夜派修行的。”

    危楼好似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津津有味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他用胳膊肘戳了戳沈扶玉的手臂,笑道:“喏,来抢人的。”

    沈扶玉收了收手臂,离他远了一些,道:“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名叫韩新树,他旁边的人是方涛,极其擅长两人作战,打出的配合无人能及,两人的招式素有‘黑影刀’之称,他俩是当时公认的第一搭档。”

    “长夜派正是他俩所建,”沈扶玉抱臂看着那边,神情淡淡地开口,“歪门邪道。”

    危楼还是第一次听沈扶玉对一个人或者一个门派的评价是“歪门邪道”,他都没得到过沈扶玉的这个评价,可想这两人所作所为有多恶劣。

    沈扶玉见他好奇,无奈地给他讲了一下:“这门派确实有弟子不假,不过都是些天资极好的童男童女——被他们用作鼎炉的。”

    危楼倒吸一口气,眼里闪烁着惊奇的光芒,他指了指旁边那两人:“这么畜生?”

    沈扶玉应了一声。

    “比我们魔族还歪门邪道,”危楼忍不住嘀咕着,好歹他们魔族也讲究你情我愿呢,他看向沈扶玉,“这种门派你们都没铲除?”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平淡:“铲除了。”

    危楼还是感慨不已,他站得有些累了,索性随意坐在了地上,拨弄沈扶玉脚踝上的金铃玩。

    不知为何,沈扶玉并没有开口制止危楼的行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边的发展,好似浑然没察觉到。危楼抬头看了眼他,却发现沈扶玉双手紧握,倒也未必真的很平静。

    有猫腻。

    危楼眯了眯眼。

    那边韩新树和方涛还在给雪烟说着,他俩言辞诚恳,眼里澄澈一片,一点也不像是会干出那般腌臜事的人。

    “雪烟姑娘天赋异禀,来我们长夜派定会大放光芒。”韩新树看向雪烟,似乎是在等她的决定。

    雪烟并不知修仙的事情,眼下面露迟疑。

    方涛又给她加了一把火:“长夜派就在京城旁边,离这也近,到时候回来看望家人也很方便的!”

    雪烟眸光微动,看向方涛,明显是对这个条件动了心。

    点到为止。

    方涛老谋深算,深知这个道理,见雪烟心里的衡量开始倾斜便不再开口,只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雪烟沉思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好……我……”

    “且慢!”

    温柔爽朗的声音突兀地从上方传了过来,沈扶玉手猛地攥紧,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僵。

    头顶突然灵气四溢,晚霞般的红色剑光一闪而过,铮鸣一声,一把血红色的剑直直地插入地面,震得上面的剑穗狂舞。

    韩新树和方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抬头望去。

    少年从天而降,低头看着这边,嘴唇笑意微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光芒,周身的灵气不停撩动着衣袍,高高的马尾随风而动。

    沈扶玉抬着头,和十五岁的自己四目相对。

    第058章 声声慢·四

    说是四目相对, 倒也不尽然。

    毕竟15岁的沈扶玉只是往下看,并未看见他,只有沈扶玉在静静地抬头看着他罢了。

    危楼坐在地上, 登时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几番张开嘴又闭上, 眼中惊艳连连, 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来。

    15岁沈扶玉的到来不止震惊了危楼, 阵法里的人更为震惊。

    15岁的沈扶玉落在地上,挡在雪烟一众人的身前, 笑盈盈地看着韩新树和方涛:“清霄派弟子沈扶玉, 见过两位前辈。”

    “不是……”危楼倒吸一口气,险些没忍住冲去少年沈扶玉的身边,他一边眸光微亮地打量着少年沈扶玉,一边不住道,“这是我心尖儿小时候?这是我心尖儿小时候?”

    关于沈扶玉少年之事,听千万遍也不如见一面带来的冲击强。

    危楼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到该用什么来形容少年沈扶玉,不同于后来的沈扶玉, 眼前的少年明显稚气未脱, 可那双眼睛——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充盈着坚定与自信, 看向旁处时好似天地都难以入目, 一袭红衣宛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惹人瞩目得很。

    意气风发,可比天上那轮炙热惹眼的骄阳。

    沈扶玉看着自己, 一时也有些晃神。

    少年的他身着红衣, 箭袖处绣着皎皎明月,而今身上仍是一红纱, 却几乎衣不蔽体。

    沈扶玉没由来觉得有一种难堪感,他紧紧握着手,几乎不敢看当时少年意气的自己。

    “哎仙君——”危楼似乎是想转头给他说些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扶玉的不对劲,他敛了笑意,走向沈扶玉,“怎么啦?”

    沈扶玉没开口,他闭了闭眸,强行冷静下来,声音有些哑:“无事。”

    那边少年已经将地上的绛月剑抽了出来,他抱剑看向韩新树和方涛,马尾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落到了胸前,他笑道:“两位前辈,这位姑娘的天赋是晚辈率先发现的,于情于理,也该来我们清霄派才是。”

    韩新树笑了一下,脸上的刀疤好似蜈蚣般随之而动,他的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从未听过是谁发现了好苗子就可以带走人的道理。”

    彼时距离沈扶玉成名一战还有一年,那会儿人们只知他天赋高,却不知道实力有多少。韩新树和方涛两人本就有个第一搭档的名号,对上还没长大的小孩,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里。

    沈扶玉不卑不亢,只是坚定地站在七人身前,他道:“长夜派的修炼方法不适合这位姑娘,还请二位前辈高抬贵手,让晚辈将人带走。”

    他一提修炼方法,对面两人双双黑了脸。长夜派的修炼方法是他俩的秘密,沈扶玉这般说,就说明对方已经知晓了此事。

    他俩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杀意。

    沈扶玉眼睛转了一下,十分淡定开口:“晚辈并不想同两位前辈起冲突,那我们不妨公平对决,谁输了便自行退出,如何?”

    “哦?”韩新树将沈扶玉自下到上打量了一翻,皮笑肉不笑,“凭你?”

    方涛倒是多看了沈扶玉几眼,沈扶玉确实如传言所说那般天资奇高,若是做成鼎炉……

    沈扶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倒也不生气,他从腰间抽出了一张纸,展开:“自然不止是晚辈。”

    他手里的是一张对决令,这玩意一般是修士求战的时候贴于公共榜上的,揭下对决令者,用于寻求对手。若打赢了颁令者,便可取代对方的称呼。若无人应战,便自行称王。

    沈扶玉话音刚落,一旁小道上又走进来一个黑衣少年,他并不像沈扶玉那般把马尾高高束起,而是扎在了右肩处,搭落在胸前。他的腰间挂了一柄折扇,随着走动一晃一晃的。黑衣少年眼眸弯弯,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好似一只狐狸。

    他一来,便轻车熟路地走到了沈扶玉的身边,小声抱怨道:“你跑这么快做甚,又不是来不及。”

    沈扶玉弯眸一笑,只道:“下次会等你的。”

    黑衣少年掰了掰手指:“这都是第八个下次了。”

    他俩关系明显好得紧,危楼眯了眯眼,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黑衣少年的存在,他扭头看向旁边的青年沈扶玉,后者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静静地看着旁边勾肩搭背的两名少年,目光中带着难以言明的意味。

    危楼:“?”

    他脑中警铃大作,走到了沈扶玉的旁边,问道:“那男的谁啊?”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道:“我师弟。”

    “什么师弟……也没见你同其他师弟关系那般好过……”危楼心下犯嘀咕,脑中却是灵光一闪,他舔了舔牙,再次看向沈扶玉,“那栋房子是不是他的?”

    什么房子?

    沈扶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了,危楼说的是清霄派他峰上的那处房宅。沈扶玉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嗯……”

    危楼:“……”

    不妙。

    非常不妙。

    沈扶玉抬眸看了眼危楼,看对方那神情就知道肯定在胡思乱想,他一字一顿地提醒着危楼道:“我同他是清白的。”

    危楼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抬了抬下巴:“本尊自然知道。这男的哪儿比得上本尊一点好?”

    沈扶玉:“……”

    “还有三盏茶的时间……”眼见着沈扶玉的眸光越来越冷,危楼十分有眼力见地换了话头,“还来得及吗?这打架也没什么好看的吧,白浪费时间,要不要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不必,”沈扶玉淡淡道,“对决结束得很快。”

    危楼知道沈扶玉一向不爱谈及自己年少的事情,可这次明显不同,之前说起年少的事情时,无论是关于凤凰的还是关于云锦书的,沈扶玉虽没有很热切,但也说得很平静。而这次,危楼明显地感受到了沈扶玉的心情很差。

    尤其是在他那个师弟出来后,简直差到了极点。

    这种差还不是单纯的恨或者厌恶,是那种参杂了一些怀念与无奈……

    “危楼,”沈扶玉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休要胡思乱想。”

    危楼狡辩道:“本尊哪里胡思乱想了,你又没听旁人心声的能力!”

    闻言,沈扶玉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想得太入神,都说出来了。”

    危楼:“……”

    他们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那边韩新树和方涛已然欣然应战。他们眼里闪着十拿九稳的光,时不时打量面前的两个少年,很明显是准备把他俩也一并抓获。

    “双剑剑修,当真天赋异凛,”方涛意有所指地开了口,“我还是第一次见双剑。”

    少年沈扶玉礼貌一笑,道:“前辈说笑了,不过今日晚辈不准备用两把剑。”

    他话刚说完,便把清月剑掷了出去,清月剑的剑光好似一张卷轴般朝四面八方展开,形成了一个结界。结界之内,只有四人。这样的话,即便里面打得再激烈,也不会波及到外面的人和建筑。

    “口出狂言!”韩新树哈哈大笑,提剑走上前。

    沈扶玉率先对他一拱手:“清霄派,沈扶玉,请教前辈高招。”

    黑衣少年其次道:“清霄派,姜应,请教前辈高招。”

    那两人并没有打招呼,只是一并朝沈扶玉和姜应发起了攻击。

    姜应闪躲到一旁,手中蓦然出现了万千交错的极细极白的丝线,好似一张极度复杂的网拢了下来。沈扶玉身姿轻盈地穿梭在各个丝线之中,他速度极快,只能看出些许红影。

    韩新树和方涛的招式之所以叫做“黑影刀”,是因为两人如影随形,但人们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影”,常常防备了这个人却被第二人一刀杀死。

    眼下这些丝线阻挡了他俩的动作,沈扶玉的身影又比他俩快,他俩明显是轻敌了,对视一眼,方涛道:“先解决黑衣服的。”

    姜应要操作丝线,只能站在结界的最中间。

    韩新树的刀挡住了沈扶玉出其不意的一击,旋即虚晃一招,趁沈扶玉躲避之时猛地朝姜应的心窝捅去,他冷冷一笑,就算沈扶玉现在赶来杀他也来不及,他的刀既可以杀姜应,也可以来阻止沈扶玉。若他阻止沈扶玉,那么立于姜应背后的方涛便可拿下姜应!

    黄毛小儿,还是太嫩了!

    刀锋尚未抵达姜应身边,他的耳旁突然传来一道不容忽视的风,韩新树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胸膛便被一剑贯穿。

    怎么可能!

    韩新树不可置信地呕出一口血,他方才甚至没察觉到沈扶玉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怎么会那么快!

    方涛见韩新树没得手,当即举刀朝姜应砍去。姜应好似全然没察觉到危险的来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方涛陡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眼前红影一闪,旋即也被人从身后一剑贯穿了胸膛。

    好快。

    方涛扭头看向不知何时赶来的沈扶玉,对方方才临他临得近了些,白皙的面颊沾染了些许鲜红滚烫的血液,发丝凌乱地粘在上面,神色淡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又尊贵又妖冶的感觉。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沈扶玉两剑破局定胜负。

    沈扶玉抽出剑,两个人了重伤,纷纷跌倒在地。沈扶玉把清月剑召回来,却十分贴心地没有撤去结界。

    这个结界,外面的人是看不见里面的情况的。撤去了,恐怕那些女子要受惊了。

    姜应从储物手链里拿出灵索给他俩捆上,确保他俩无法逃脱,而后又简单处理了一下血淋淋的现场,这才把这两个人交给了外面等候的弟子。

    沈扶玉把结界撤去。

    他手里还拿着那张对决令,转头看向一旁的姜应。

    “第一搭档,”沈扶玉眼眸闪烁着战胜的喜悦与自豪,勾唇一笑,“是我们了。”

    “嗯哼,”姜应抬了抬下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扶玉身边,握手同他碰了碰拳,笑得肆意妄为,“不过我觉得‘群星抱月’还可以再改进一些。”

    群星抱月。

    那是他俩的招式的名字。

    危楼眉尖抽了抽,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谁是星?谁是月?”

    沈扶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给他道:“这剑招用不了了。”

    危楼皮笑肉不笑:“是吗?”

    这时,嘈杂的人群中又添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喂,你俩!”

    凤凰急冲冲的跑了过来,这儿人多,他是用人形跑来的:“还走不走?”

    沈扶玉含笑地看了眼凤凰,临行前,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看向雪烟:“姑娘,那日我确实没有撒谎,你有几分修仙的天赋。方才那两人修炼方法十分邪恶,我才来阻止的。你若真有意求仙问道,可以来清霄派,当然啦,别的门派也可以,看你自己啦。”

    “谢谢这位公子。”红钗率先从方才的混战中反应过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沈扶玉这两人修为极高,是个可靠的,她揽着雪烟的肩膀,把她推了出来:“家妹对修仙一道实在一窍不通,不知那清霄派在何处,不如让她同你们一道走?”

    沈扶玉一愣,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位姑娘,不是我们不带,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去清霄派的话,可以——呃——”

    方才连跃两级战胜黑影刀的沈扶玉这会儿倒是头疼了起来,他不会指路啊,无奈之下,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姜应。

    姜应笑了一声,翻出来一个舆图,用灵力在上面画出来一条道,而后递给了雪烟:“姑娘,只消按着这张地图走便是。”

    凤凰把胳膊搭在了沈扶玉肩膀上,问雪烟:“你认识地图吗?”

    毕竟沈扶玉不仅不辨方向,连地图也不会看。

    姜应听出了凤凰借机调笑沈扶玉的话,忍不住笑了几声。

    雪烟这还是知道的,她忙道:“会看的,会看的,麻烦各位仙师了。”

    “不麻烦。”姜应给她们摆了摆手,走到了沈扶玉身边,搭上了他的另一侧肩膀。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沈扶玉脸还有些红,几人告别后便离开了,隐约可听见三人嬉戏玩闹的声音。

    “没有孤,你以后怎么回家吧。”

    “还有我嘛,我给我们公主指路。”

    “不行,你算老几?孤明天就教他认路。”

    “沈扶玉,你说我算老几?”

    “你俩别吵了,放过我吧……”

    他们一走,雪烟也该启程了。

    她看着面前的六个人,一字一顿地保证道:“姐姐,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的!”

    六个人笑了起来,一边说着“好啊好啊”一边把她推出了门。

    雪烟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随着她的离去,天猛地黑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那什么姜应,为什么喊你公主?”危楼咬牙切齿地问。

    沈扶玉愣了一下,没搭理危楼的问题,他看着面前明显变了模样的陈设,当即意识到了什么,拉了危楼一把,快步走着:“去门口!”

    第059章 声声慢·五

    他说的门口是仙花阁的门口。

    两个人一路跑了过去, 期间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仙花阁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仙花阁门前照旧热闹极了,十来个配刀的官兵站在门口, 他们一动不动, 好似连成了一堵墙般将围观的百姓尽数挡下。另一批官兵则是不停地在仙花阁内外进进出出, 各个手里架着盛满金银珠宝的木箱。

    仙花阁门口依旧挂着红红的灯笼, 可下方却燃起了许多火把——这是官兵用来照明的。

    几十箱宝物被搬入马车后, 里面便渐渐走出身材窈窕却神情疲倦的女子来,她们不像往常那般穿得轻薄, 眼中似乎有泪花闪烁。

    为首的官兵大声道:“皇上有旨, 不许卖女为娼,各位姑娘还是尽快离去,莫要违旨。”

    她们中间或有自甘堕落的,彼时走出去的神情带了不甘心,可绝大多数还是被迫沦落至此,她们难得穿上了正常的衣裙,走出去的时候眼泪还在一把一把地掉, 有人跪谢皇恩, 再蹒跚着脚步离开。

    她们尚不知未来当如何,可总归是有了未来。

    围在四周看戏的百姓窃窃私语, 打量着走出来的这些妓女, 有人可怜有人不屑, 嘈杂得很。蒋韶专门命人夜晚来查封此处,恐怕也是怕百姓的指指点点伤了她们的心, 谁料夜晚的人也还是很多。

    查封的过程还算顺利, 沈扶玉遥遥看着,却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倏地, 人群中冲出来几名老妇,她们跪在为首的官兵前,恳求道:“各位官爷,可不可以再宽限几日?”

    沈扶玉轻轻数了一下,六个。

    这六人是谁,不言而喻。他心底叹了口气,目光沉重了几分。

    为首的官兵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有人违抗圣旨,他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是对执迷不悟自甘堕落者的厌恶,他冷声道:“圣上有旨,违令者斩。你们休要在这胡搅蛮缠。”

    “不是呀官爷,”老妇含泪开口,“草妇自然听旨,只是草妇的妹妹还没有回来,这儿烧了,她回来找不到家了啊!”

    “是啊是啊……”旁边的人也出声附和着。

    一旁的百姓啧啧惊奇:“什么找妹妹,自己不想走还得找个借口!”

    “就是,我看她们是老了,估计就指望者风尘之地颐养天年呢,结果,啧啧……”

    “不是不是,”红钗忙开口,因为过于激动都咳嗽了几声,她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般难听至极,“雪烟去修仙了,她会回来的。”

    闻言,人群中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笑声,像是在耻笑她的借口之拙劣。

    官兵也有些不耐烦了,扯了扯她们:“赶紧走,别妨碍公事!”

    她们狼狈的跌倒在地上,发簪松了些,却还是有些执拗:“官爷、官爷,再宽限几日吧,再宽限几日吧……”

    “她们就不会先离开吗?”危楼实在看不懂,执拗地守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啊。

    “她们老了,”沈扶玉轻声道,“已经去不了别的地方了。若是不守在这儿,就不能第一时间遇见雪烟。更何况,看样子,有一两个人已经有些痴了……”

    雪烟天赋好,刚一入门派便大放异彩,这会儿应该还在第一次闭关。闭关时是感受不到外面的时间的,闭上眼再睁开眼间便是几十年。

    红钗见他们不信,忙从怀里掏出来一封家书来,浑浊的眼中淌出清泪:“官爷,您看,她说了她只是闭关,出关就会回来了。”

    那官兵还要回去交代呢,可耗不起,他扯过那封家书,简单看了两眼,随即扔还给了她:“什么家书,她是卷了你们的钱财跑路了!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吧,不然按违令处置!”

    那薄薄的信纸飞了下来,却起了风,红钗没有抓着,那信封随风而飘,染上了火把上的火焰,很快便着了起来。

    “啊!”红钗尖叫了一声,不顾压着她的官兵,忙起身便要去救那信纸,其他老妇亦是着急,也跟着挣扎起来。

    “大胆!”官兵见她抗旨,当即也不再给机会,果断道,“这几名娼妓执迷不悟,公然抗旨,就地正法!斩!”

    当即有几个官兵上前,拉扯着她们去了墙边,百姓有尖叫着也有好事者,大多数人吓得忙回了家,仙花阁当即少了不少人。

    沈扶玉有些不忍看下去了,他缓缓闭上了眼,却仍能听见手起刀落的声音,随即便是什么落地的声音,一共响了六次。期间混杂了百姓尖叫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天际。

    上次她们得到这般尖叫,还是在卖身给雪烟凑赎身契的时候。

    一桶接一桶的油泼到了仙花阁上,原本照明的火把被尽数丢入其中,京城最奢靡繁华之地,终究还是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危楼和沈扶玉趁方才的乱子藏身于一旁的书中,沈扶玉看着仙花阁冲天的火焰,嘴唇动了动,轻声道:“她们的执念,是雪烟。”

    “她们想再见雪烟一面。”

    话音刚落,面前的所见之景尽数化作了烟尘散去,沈扶玉再一睁眼,夜晚明月正高悬,面前仙花阁依旧破旧不堪,脚下的阵法还在发着雪白色的光芒。

    沈扶玉低头看了眼自己,白色的衣服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看来是回来了。

    危楼看了他一眼,尤其是靴子,可惜地叹了口气。那可是金铃啊,那可是金铃哎。

    沈扶玉听到他的叹息声,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倏地,他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忽视的阴冷的注视。

    沈扶玉下意识看去,原本溅满鲜血的墙前,不知何时站了六名老妇,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扶玉。

    见沈扶玉看过来,红钗才缓缓开口:“沈仙师,许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

    沈扶玉走了过去,礼貌道:“许久不见,各位姑娘。”

    红钗笑了笑,她旁边的人也跟着笑了笑,她道:“姑娘这称呼怕是不妥。”

    沈扶玉笑了笑,不置可否。

    红钗便又看向危楼:“这位是……”

    “危楼。”危楼走到沈扶玉的旁边,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红钗点了点头,眉眼的褶皱更深了,她声音苍老却一如既往的平稳:“上次见沈仙师和危仙师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

    危楼眯了眯眼:“上次?”

    他不曾见过她们,何来上次之说?

    沈扶玉:“……”

    他沉默了几分,主动开口给红钗道:“红钗姑娘,危楼并非当时同我一并击败韩新树和方涛之人。”

    红钗一愣,眼中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嗨呀……是我老糊涂了,真是对不住。时间太久了,又是一面之缘,见危楼仙师也是穿得黑衣,便……”

    危楼面色难看了几分,他竟被认成了姜应!可是这几个老妇又实在可怜,他若是上纲上线定会惹沈扶玉不快,危楼咬了咬牙,从牙缝中挤出两字:“……无妨。”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危楼明显气得不轻还故作不在意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他忍不住勾了勾唇,第一次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乱来。

    危楼滔天的酸气与怒意尽数化在了沈扶玉的手掌间,他反手握住了沈扶玉的手,美滋滋地想,他安抚我,他心里有我。

    红钗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想到他俩竟是这般关系。

    沈扶玉本想安抚他一下便收回手,不曾想危楼竟反客为主,他眼下竟抽不出来自己的手。

    沈扶玉:“……”

    他有几分不好意思,重新看向红钗,温声道:“那时因为有任务在身,不得已走得仓促了些,眼下才发现还不知各位姑娘的姓名。”

    红钗笑了笑,率先道:“我叫红钗。”

    其余人也纷纷作了自我介绍,正如沈扶玉所猜想的那般,那位粉色衣襟女子是含桃,黄色衣服活泼的女子是梦蝶,紫色衣服的女子是细菊,剩下的两位就是绿腰和青荷。

    “那会儿雪烟刚入派,为了迅速提高修为去接你们,便闭关了,”沈扶玉给她们替雪烟解释道,“她当时应该不知道,闭关若是不控制时间,很可能眨眼间变过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

    “原来是这样。”红钗含笑道,眼中似乎是有无奈的泪花闪烁。

    梦蝶一如既往地活泼,她道:“我就说了吧,雪烟才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

    绿腰好像有些痴了,还在不停地问:“雪烟什么时候回来呀,雪烟会不会受欺负呀?”

    这是雪烟嘴里最温柔的姐姐,也是她最喜欢的姐姐。

    沈扶玉想起来,自己当时能遇见雪烟,也是因为绿腰,当时京城在战乱,他过来处理一道怨气,净化这厉鬼的时候让雪烟看见了,她便慌不择路地跑来求他救救他的姐姐。

    沈扶玉一开始还以为她姐姐也被鬼缠住了,不曾想原是不愿接客被老鸨绑起来鞭打,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老鸨见沈扶玉来,还以为他是来寻快活的,当即要招呼他。沈扶玉只是摇了摇头,给了老鸨一些银两,让她放过绿腰。

    老鸨拿着银两便笑盈盈地带着人走了,院里只剩了她们七人和沈扶玉。

    沈扶玉帮她们把绿腰扶回了屋里。

    当时雪烟哭得很可怜,声音好似有什么灵力,连窗边盛开的花好像都随着她的哭声枯萎了一些。

    沈扶玉就是这样发现她的灵根的,他走过去,用灵药给绿腰治好病,然后把灰扑扑的雪烟扶起来,用自己的手帕给雪烟擦了擦脸,温声道:“好啦,没有事情啦。”

    雪烟泣不成声,她其实只比沈扶玉小了一岁,但身体孱弱得却好像小了五六岁。

    沈扶玉给她道:“你的天赋不错,要不要来入道试试?兴许会成为一名很好的乐修。”

    雪烟睁着婆娑的眼睛看向他。

    沈扶玉歪头一笑,马尾都偏了偏,眼睛明亮如星:“我觉得你可以。”

    雪烟眼睛缓缓睁大。

    沈扶玉还赶着回去给师尊报告,便道:“现在很多门派每年都招弟子的,你可以去试试。”

    绿腰还有点虚弱,却是温柔地开了口:“敢问仙师如何称呼,所在仙派是否还招弟子?”

    “我叫沈扶玉,清霄派每年春季都会招新弟子。”沈扶玉回答了她的问题。

    雪烟迟疑地重复问道:“清霄派,沈扶玉?”

    “是,”沈扶玉背着两把剑,肆意一笑,“清霄派,沈扶玉。”

    沈扶玉其实对自己救的人很少有印象,很多情况下他是看到了便会救助,所以后来也没有认出来雪烟,不知道为什么雪烟也没有告诉过自己。

    就像云锦书也没有告诉过自己过一般。

    红钗低头笑了笑,给沈扶玉道:“沈仙师改变了我们雪烟的命运。”

    沈扶玉摇了摇头,道:“改变她命运的是她自己,还有你们。”

    她们尽数愣了一下,唯有有些发痴的绿腰还在拽着含桃的衣服问:“雪烟呢?她何时回来?”

    含桃轻声道:“雪烟很快就回来啦。”

    “雪烟她……”似乎是绿腰一直询问,红钗也忍不住想问问雪烟的近况。

    “雪烟确实天资聪颖,是清霄派这一届第一位内门女弟子,”沈扶玉温声道,“她过会儿也会来这边的。”

    “如此,我们便放心了……”红钗眼眶红红的,语气安心。

    沈扶玉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勾起,忽听空中传来一阵铃铛声,危楼目光一凛,揽着沈扶玉的腰身躲开此处。

    近乎是他们刚刚离开那处,绿腰便鬼气森森地攻了过来。

    第060章 声声慢·六

    不止绿腰。

    其余五人也从四面八方攻了上来, 她们眼眶发红,很明显是处于失去理智的厉鬼状态。

    沈扶玉抽出清月剑,隔空挽了个剑花, 剑气自成一道屏风, 挡开她们的攻击。

    那道铃声越来越密, 越来越响, 隐约还有香气传来。

    危楼脸色沉了沉:“香铃。”

    他话音刚落, 一旁便走出来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来。这女子一身红衣,所能点缀之处皆挂满了形状颜色各异的铃铛, 就连腰间的香囊上也挂了铃铛, 走动间叮当作响,她不急不缓地前来,连发间似乎都有铃铛作响。

    “沈仙君,初次见面。”香铃红唇微勾,摆了摆手,掌心的铃铛微响。

    绿腰六人便停止了动作。

    沈扶玉看了她们一眼,神情淡漠, 目光落在香铃身上, 他静静地看着她:“阁下是?”

    香铃嘴角泄出几声勾人的笑声,笑声尚未止住, 她却猛地来到了沈扶玉的面前, 沈扶玉横剑胸前, 以做抵挡。

    “哎呀……”香铃面露虚伪至极的难受,“沈仙君如此, 叫人好生难过。”

    危楼脸色难看地把沈扶玉拉回自己身边, 眸光微沉:“你来做什么?”

    “啊?”香铃眨了眨眼,摊开手, “我听红线说魔尊痴迷的沈仙君就在此处,所以来看看啊。”

    她声音放柔了一些,好似再给什么撒娇:“人家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叫魔尊不惜散去九成九的魔力也要追到手——哎!”

    她话未说完,危楼便提剑刺去,香铃夸张地尖叫一声,游刃有余地躲开。

    危楼似乎是很怕他人提起这件事,他眼里一寸一寸凝结出冰:“闭嘴!”

    香铃笑吟吟地叉腰偏头:“啊对,忘了你已经不再是魔尊了。”

    危楼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沈扶玉捻了捻手指,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危楼,什么叫为了他散去大半魔力……

    香铃跳动间铃声阵阵,香气扑鼻,她见沈扶玉看危楼,忍不住笑了一声,喊道:“沈仙君,危楼散去了几乎九成九的魔力,无论是地位还是能力都与你极不相配,不如你同我在一起如何?我镇守西疆魔域,那儿的好东西我都给你。”

    镇守西疆魔域,那便是四将之一了。沈扶玉没说话,心中警惕半分不减。

    “香铃!”危楼忍无可忍大声斥责一声。

    魔族以实力为尊,香铃自不会畏惧危楼的警告,她捻了捻手中的铃铛,抬眸看向沈扶玉的眼中风情万种:“我是说真的呀,沈仙君。西疆在整个魔域中可是除了中央魔域外最繁华的地方,你来我定满城庆祝。”

    危楼似乎又要说什么,沈扶玉拉住了他的手腕,无声地制止了他。

    “阁下的满城庆祝,”沈扶玉十分客套礼貌地一笑,缓缓看过绿腰六人,“若指的都是这般,那扶玉实在担待不起。”

    沈扶玉认真道:“还望阁下可以放过这六位姑娘。”

    他话语间握紧了手中的清月剑,目光淡淡。

    “若本将说‘不’呢?”香铃抬了抬眸,幽紫色的眼眸中带了几分威压。

    沈扶玉提剑而上:“扶玉失礼了。”

    香铃转了个身,身上群铃作响,吵人得紧,空气中的幽香一瞬间变得很浓,原本静立一旁的六鬼再次发起了攻击,沈扶玉沉声喊道:“危楼!”

    危楼应了一声,落在六人的面前。

    “别伤害她们。”沈扶玉叮嘱了一句,旋即这才冲香铃而去。

    香铃娇笑一声:“沈仙君怎得如此不会怜香惜玉!”

    沈扶玉对她的言语置若罔闻,只一心执剑对她。

    香铃将他的招式尽数挡下,又忍不住咯咯直笑:“好一个怜香惜玉,既有你的名字,又有我的名字,看来我们是命中注定。”

    沈扶玉挽了个剑花,直刺她的心窝,香铃抬手一挡,剑尖刺在了她手腕上的铃铛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沈扶玉一扭手,顺势把她的那一串铃铛都给挑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人家的铃铛!”香铃娇嗔一声。

    沈扶玉回头看了眼旁边的危楼,那六人还在频频发起攻击,被危楼尽数挡下。只守不攻,危楼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沈仙君看他做甚,”香铃贴近他几分,“和你打斗的不是人家嘛。”

    沈扶玉皱了皱眉,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香铃乐不可支,浑身的铃铛都在响,她笑道:“仙君不妨猜猜人家是用哪个铃铛控制的她们?”

    沈扶玉眸光微动,她这话一出,相当于把她的破绽送到了沈扶玉的面前。沈扶玉不再犹豫,提剑朝她垂落在腰侧的手心中的铃铛刺去,他速度极快,香铃尚未来得及合上手,手心一震,剑气之下,那铃铛尽数湮灭成灰散去,她忍不住惊呼一声,裙摆都被沈扶玉的剑气震得猎猎作响,她眼中却仍挂着戏谑的笑意。

    “好厉害的剑法,”香铃看着距离自己极近的沈扶玉,轻笑了一声,“可惜……猜错了。”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她,微微直起身,站回了原位。

    剑气掀起的烟尘散去,原本纠缠危楼的六人已经安静地站在了一旁。

    香铃笑容渐渐压了下去,脸色微沉,眸光中一片寒冷。

    沈扶玉没有拿剑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手里握着的赫然是香铃原本挂于腰间的香囊。做工精致的香囊覆了一层雪白的灵力,一点香味也散发不出来。

    “香铃魔将,您输了。”沈扶玉淡淡地开口。

    香铃控制她们靠得从来不是铃声。她身上各种各样的铃铛太多,发出的铃声嘈杂至极,若真是铃铛,难免会相互影响,因而铃声极有可能是虚晃一招,控制物另有其他。香铃一来,不止铃声阵阵,更有香气扑鼻——香气始终如一。

    沈扶玉方才击落她掌心铃铛,而六人仍处于被控制状态时便知她的武器不是铃铛了。

    “香铃其名,香于前,铃作后。”沈扶玉只给她解释了这么一句,剑尖仍指向香铃。

    香铃脸上原本的嬉笑玩味尽数散去,她偏头嗤笑一声,看向沈扶玉的眼中多了几分认真的打量:“好一个……第一剑修,纤阿剑仙。”

    她打了个响指,沈扶玉手里的香囊化作一缕魔气散去,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沈扶玉一眼:“沈扶玉,今日之仇,本将记下了,我们后会有期。”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那些铃声和香气也随之消失了。

    “仙君!”危楼喊了他一声,沈扶玉回过头去,发现那六人的灵体已经有些薄弱了。

    沈扶玉心一跳,方才香铃强行让她们化作厉鬼,对她们的灵体消耗实在过大,眼前已然是有些危险了。

    他不再犹豫,当即展开通讯玉石,对面浮现了祝君安和雪烟的身影,雪烟脸色惨白,明显是刚刚恢复。凤凰载着她们,正急速飞来这边。

    “师兄!”祝君安喊了他一声,“我们正在往那边赶去!很快就到了!”

    沈扶玉看了她们一眼:“好。”

    沈扶玉知道她们要专心赶路,便切断了通讯,他们之间什么都没说,却都了然了两方的想说的事情。

    绿腰是第一个被控制的,她本就有些发痴,眼下更是痴得不得了了,她也分不清两旁的人都是谁,只知抓着她们的衣袖,喃喃道:“雪烟、雪烟……雪烟还没回来。”

    红钗求助地看向沈扶玉:“沈仙君。”

    沈扶玉轻声道:“雪烟很快就回来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身后便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姐姐!”

    沈扶玉和危楼往旁边让了让路,腾出来一条道。

    雪烟从凤凰身上跌跌撞撞地落下来,发丝散落了一背,哆哆嗦嗦地跑了过去。

    除去绿腰,五人脸上皆是浮现了一抹喜色,她们纷纷喊道:“雪烟!”

    含桃最是害羞,她抓着自己的袖口,慢吞吞道:“老幺……都长这么大啦?”

    雪烟的眼泪一瞬间就落了下来。

    绿腰由青荷扶着,却还在问道:“雪烟何时回来?她已经走了很久了……”

    雪烟缓缓走向绿腰,哭音叫她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她嘴唇惨白:“绿腰姐姐……我回来了……”

    绿腰认不出她来,只是抓着青荷的衣服。

    青荷向来脾气清冷,眼下也只是看了看雪烟,又道:“确实长大了。”

    梦蝶笑吟吟地靠近她,她想给雪烟擦擦泪,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要消失了,她恍然才发现,她们已经见到了雪烟,执念到此为止,她们也该走啦。

    “雪烟,”梦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你是不是学会了很多东西,给我们说一下?”

    红钗点点头:“是呢,让姐姐们也见识一下,不要哭啦。”

    雪烟用手背抹了一把泪,笑了一声,眼眶却又掉出来许多晶莹的泪水,她哆嗦道:“我去了清霄派……在第一次外门弟子试炼的任务获得了第二甲,然后闭关修炼。”

    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哽咽了一下,眼泪一连串地砸在了地上,痛苦洇开一片深色:“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闭关会过去那么久……我真的不知道……”

    她兴冲冲出来后,才发现人世间早已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模样。她看着面前早已成了一片废墟的仙花阁,狼狈地去了官衙。

    “好在我去得及时……”雪烟声音抖了抖,“他们还留着你们的乐器。”

    她将那些尽数买了下来,绿腰的琵琶,青荷的古筝,红钗的柳琴,细菊的箜篌,含桃的竹笛以及梦蝶的箫。

    自此她的每一战,都不是单打独斗。

    “这样……”红钗笑了笑,“所以这是你的本命法器?是这样说的吗?我不太清楚……”

    意外地,雪烟摇了摇头,她身上灵力波动了一瞬,闪着微光的编钟便出现了她的身后,她轻声道:“姐姐,这才是我的本命乐器。它叫‘雪烟’。”

    编钟是皇宫乐师的乐器,雪烟……当真不一样了。

    红钗含着笑,她的灵体越来越薄弱,样貌却愈发年轻。不只是她,其余五人也这般。

    这是执念散去、马上要去地府的预兆。

    “幼时总是给小雪烟弹小曲,”绿腰不知何时恢复了往昔温柔的模样,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看着雪烟,“雪烟也给我们奏一曲吧。曲罢便上路。”

    雪烟嘴唇抖了抖,她握着手里的小灵槌,睫毛颤抖着睁开眼,看了她们一会儿,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声音微弱却坚定:“好。”

    她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编钟,抬手敲下第一个音的时候,灵力四溢,一旁的花草都精神了几分。

    一曲轻盈快活的小曲儿很快从她的手中流出,像是春日万物新生,又像是一场欢乐的宴会。雪烟眼前一片模糊,脸上温热一片,手下却熟练地奏响着。

    可是她听见的不是自己演奏的曲子,是幼时她们弹奏的小曲儿,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只知这曲子好听极了,叫人听了便心情极好。

    她并非她们的亲妹妹,她们七人也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就是这样,她们还是把她从冰冷的路边捡了回来,保护她。她们将演奏得来的银两给她买吃食,买好看的衣服,给她书读。她们素来卖艺不卖身,哪怕被老鸨狠心鞭打,也不曾松口过半分,最后却为了给她赎身钱,破了所有的例。

    没有人知道,这样六个外人提起来便耻笑鄙夷的妓女,用清白换了清白。

    这曲子好难演奏,雪烟喉间渗出了细微的血腥味,她什么也看不清,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每一下都像是敲进了她的骨头缝里,疼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好苦啊。

    那么短的曲子,她演奏起来却像是过了好久好久。

    她停下来的时候,编钟和她手里的小灵槌一并散去了。她将眼泪擦干,抬头望去,却发现她们的身形已经快要消失了。她们互相扶持着,似乎要走向另一条路。

    雪烟嘴唇哆嗦了一下,她难以自控地震声喊道:“姐姐!”

    她们似乎听见了这身呼喊,停下了脚步。

    雪烟的眼泪已经干了,却还是看不清她们的声音,她嗓音嘶哑:“我开了一家布坊!”

    那是她刚得知噩耗从京城拿回来乐器的时候,一种不真切感充盈着她的心头,她浑浑噩噩又茫然不知所措地在桃花镇落下,忽听一声责骂:“哪儿来的小叫花子,快滚!”

    雪烟下意识看过去,那不足五岁的小女孩满身脏痕,一双眼睛明明如星,正抬起来,猝不及防地同她对视上了。

    恍惚间,她好似隔着无数光阴,和年幼的自己对视了。

    在小女孩的注视下,她缓缓走了过去,就像那时她们六人走向自己一样。

    小女孩见她过来,怯懦地缩了缩肩膀,小声喊道:“小姐……”

    雪烟记得,她当时也是这样喊绿腰的。

    当时绿腰姐姐怎么做的来着?

    雪烟蹲下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她把满身伤痕的小女孩抱到了怀里,捏捏她的脸颊,似乎是在给小女孩说话,又像是在重复绿腰的话:“你要喊‘姐姐’。”

    她抱着小女孩,又像是绿腰抱着年幼的她。

    雪烟看着几乎要看不见的灵体,声音从来没有那么大过:“姐姐!我也做姐姐了!”

    她们六人的身体似乎顿了一下,随即散做无数光点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款款而来,袅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