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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声声慢·七

    祝君安走过去扶住了雪烟, 雪烟无声抽泣着,眼眶极红。

    危楼静静地看着雪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里是一片复杂,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 没看懂。

    沈扶玉的睫毛垂了垂, 而后又看向凤凰, 想问问凤凰草乌那边的情况,谁料后者也在正无声地看着这边, 豆大的眼泪掉下来, 被他用手背迅速擦掉。

    接收到沈扶玉视线的凤凰:“……”

    他轻咳了一声,露在外面的耳朵都红了,故作淡定却欲盖弥彰:“方才飞得急,风吹眼睛里了——做什么?”

    沈扶玉没戳穿他拙劣的谎言,只是问道:“草乌那边如何了?”

    草乌被他安排去皇宫了,草乌给整个皇宫都下了毒,张青渐不放出来雪烟他就不会把这毒解开。

    雪烟有修为傍身不假, 但张青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害她晕厥过去, 还被绑在刑柱上。虽然张青渐再三保证不会让雪烟出岔子,但沈扶玉实在放心不下, 在解决云锦书的事情之时, 便让草乌去解救雪烟。

    如果对方配合的话, 再顺道看看蒋韶,毕竟无论如何, 蒋韶也是一位实打实的明君。

    凤凰心中的羞耻感渐渐褪去, 他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张青渐炼制的长生药失败了, 再加上他受反噬,已无力维持蒋韶的生命延续了。孤来的时候草乌只医治好了雪烟,眼下你去的话应该还能看见他医治蒋韶。”

    “师兄,”雪烟擦了擦眼泪,被祝君安挽着走了过来,“抱歉……我那天去过官衙,就想到认领她们遗物的时候……夜里便想趁着大家都在休息,不会影响任务,来青楼看看,不曾想被张青渐发现了踪迹,连累大家了,不好意思。”

    “无妨,”沈扶玉摇了摇头,给雪烟露出一个安心温柔的笑容,“我们之间,不必说这种。”

    “只是,”沈扶玉见祝君安给她擦泪的手绢都湿了,便抽出来自己的手帕递给雪烟,“下次有这般困难的事情可以同我们说,大家一起想办法,会更好。”

    雪烟看着他,眼前蓦地浮现出年少时同沈扶玉的那两次相遇,她眼眶微红,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闷声道:“谢谢师兄。”

    不仅仅是感谢这一次的相助,还有过往的那两次。

    沈扶玉听出来了,他笑了一声,道:“先去草乌那儿吧。”

    如此折腾一番,眼下已然快要天亮了。事不宜迟,凤凰当即化作原型,载着他们朝皇宫飞去。

    烈红色的翅膀展开,凤凰起飞的一瞬间,属于云锦书的、金黄色的法阵灵光便覆盖了下来,凤凰的羽毛都被映射的金光闪闪。

    法阵成型,晨光熹微,云层间缓缓飞出一条金黄色的龙影来,沈扶玉愣了一下,才发觉那是云锦书的阵法所致。

    龙影绕着京城飞了一圈,所到之处金光散落,被强行破坏的建筑重新搭建起来,被红月影响的百姓恢复清明的神智,被践踏的花草再度焕发生机……

    凤凰展翅飞去,竟有了几分龙凤呈祥的意味。

    杀红眼的百姓蓦地清醒过来,手还掐着邻居的脖颈,当即尴尬地撒开手:“……这、这。”

    尴尬过后,便被被空中的异景震惊到了。

    霎那间,满城的百姓惊愕地抬头望天,良久,他们又像是反应过来般陆陆续续地跪了下去:“龙凤双飞,这是好事啊!”

    片刻后,沈扶玉一行人出现在了皇宫外,凤凰恢复人形,不满地轻啧一声:“什么龙凤双飞,哪里有龙,分明真实的只有孤一人而已。”

    沈扶玉失笑地看了他一眼,京城危险已经平息,云锦书的法阵自然也消失了,那条龙影再度散在了云里。

    听见外面的动静,张青渐推门走了出来,他的眉眼中带着散不去的郁气,勉强笑道:“各位仙君,请吧。”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知道是蒋韶出了问题,便礼貌对他一点头,走了进去。

    殿内,草乌正站在龙榻旁,眼皮微垂着,似乎是在打量蒋韶的模样,太子安静地跪在一旁,见沈扶玉一行人过来,他连忙起身:“麻烦各位仙师了。”

    “无妨。”沈扶玉对他一点头,走到了草乌的旁边。

    之前他和其他人去处理京城的事情,专门让张青渐将行动不便的草乌带去查看雪烟的情况,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去看看蒋韶的情况。

    这是沈扶玉第一次见蒋韶。

    头发花白、目光呆滞,鼻息微弱,他睁着浑浊的双眼看着床顶,岁月将他的面容揉搓得异常紧巴,好似每一处都生了细纹。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旁边来了人,费力地转动眼睛,似乎想看看是谁。

    蒋韶,揭竿起义推翻齐朝统治,厉朝的开国皇帝,一生勤政爱民,在位百余年间,竟让这片土地重新焕发了生机,一派安居乐业之景。

    他功德无量,身遭一层金光,却因强夺命数而淡薄了许多,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估计不出两三天,就要离世了。

    沈扶玉叹了口气,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来不止张青渐想要他长命百岁,厉朝的百姓也想让他长命百岁。蒋韶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他不信下面的臣子没有发现什么。

    “世间本无长生药,”凤凰靠着一旁金碧辉煌的屋柱缓缓开口,“孤的凤凰骨只对修者有延年益寿的效果,却无法叫人长生——不然他们修者还成什么仙呢?”

    张青渐看向他,他嘴唇抖了抖,半晌,缓缓地鞠躬弯腰:“先前冒犯伤害妖主,实在是在下的不是。”

    凤凰烦不胜烦地摆了摆手:“比起生剜孤的凤凰骨,你们放火烧山更恶心一些。”

    张青渐面色惨白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想到被反噬的痛苦了,他垂下头:“是我等迷了心。只是我等那时并非恶意烧山,只是想通过那种方式,叫妖虎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使皇上的性命再长一些,如此,便能更好地守护厉朝。”

    他们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因为蒋韶是个好皇帝,有了前朝昏庸的皇帝的前科,他们舍不得蒋韶离开,为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留下蒋韶的性命。

    一开始只是去寻可以固魂的相斥草,相斥草的效果过去后,就去剜凤凰的凤凰骨,再到为了强凤凰重生的凤凰骨不惜放火烧山……

    一步一步,愈演愈烈。

    荒唐至极。

    “修者不入世,”沈扶玉看向张青渐,“只逢危乱出。”

    他强行帮蒋韶夺取性命,已是修士的大忌,再加上当初揭竿起义时应该也触犯了不少天机,张青渐转世恐怕也不会好过。

    张青渐惨淡一笑,并未过多解释什么。

    沈扶玉即便是封了剑,也是从百世难得其一的天才变成了万里挑一的天才,非寻常人可及也。张青渐能同他一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自然是有些能力与天赋在身上的。若非沈扶玉珠玉在前,恐怕也会落个绝世天才的称呼。

    因而张青渐也收过不少各个门派的橄榄枝,他尽数一一拒绝,义无反顾地做了厉朝的国师。

    争议颇多却从一而终。

    有人说他执迷不悟,也有人赞叹他意志坚定,个中缘由,想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不觉得自己和寻常的修者有何区别,他只是走了另一条扶危济困的道路。

    “国师……”蒋韶虚弱沙哑的声音传来,张青渐给沈扶玉一拱手,忙围了过去。

    蒋韶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费劲地看着张青渐,道:“遗、遗诏,在书房第三层书架上。”

    “皇上!”张青渐的声音颤抖了几分。

    蒋韶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跪在一旁的太子,缓缓道:“你……一定要励精图治,休要辜负朕的期待,还有百姓……”

    太子身体微微发着颤,坚定地磕了一个头,他道:“儿臣遵旨。”

    蒋韶露出一个笑容,慢慢阖上眼睛,胸膛倒还有些起伏。片刻后,他又睁开了眼睛,这会儿他好像精神好些了,看过屋里的所有人,最终落在了沈扶玉的身上,他道:“沈仙君,久仰大名。”

    沈扶玉对他一拱手:“皇上。”

    蒋韶一笑:“山火一事,真是麻烦沈仙君了。朕本无意伤害百姓与生灵……”

    沈扶玉予之一笑,并未替那些险些丧命火中的生灵原谅他。

    蒋韶同他并不熟悉,他最终还是看向了张青渐,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也老了啊。”

    当年他负伤滚入山下,本以为要命丧那深山老林中,不料被张青渐所救。他意识到对方是修仙者,便下定了决心要请他出山,张青渐原本不同意,是他在对方屋外跪了好些天、将人世间的惨状说了千遍万遍,张青渐才同意的。

    有张青渐做参谋,起义变得异常顺利,在后来恢复、治理国家的过程中,张青渐更是起了不少作用。

    这样会折损张青渐的修为,也会影响蒋韶的功德,兴许这个决定,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但看见百姓安居乐业,他俩都不约而同地将错就错了下去。

    张青渐缓缓跪下身:“臣愿忠于陛下一生一世,忠心天地可鉴。”

    蒋韶没有回话。

    蒋韶静静地看着床帏,许久,他道:“传朕的旨意,将司天监的修士尽数遣散出去。此后司天监不许参与国事。”

    皇宫的人皆是错愕抬头。

    “皇上!”

    蒋韶虽是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但百年在位的威严仍在:“听不见吗?”

    一旁服侍他的大公公立刻出去办这件事了。

    “父皇!”太子不可思议地喊道。

    蒋韶看了他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山火一事他是张青渐受了反噬后才知情的,毕竟对方一夜苍老,实在过于显眼。那会儿他才意识到为何不许修士入世。

    这股力量,一旦为私欲所利用,实在可怕。

    他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害民,并不能保证日后的皇帝不会利欲熏心。同样地,他只能保证张青渐为国为民,却不能保证日后的国师都是如此。

    蒋韶闭上眼睛休息了许久,他道:“朕有些乏了,你们都下去吧。太子,好生招待清霄派的各位仙师。”

    沈扶玉等人率先礼貌告退。

    草乌给皇宫的所有人都下了毒,眼下要解还需要些时间,正好云锦书和雪烟都需要平静平静,他们便暂时在皇宫歇了下来。

    沈千水和祝君安陪着雪烟,沈扶玉看了她们一眼,便去安抚云锦书了。

    本来想粘着沈扶玉的危楼:“……”

    这群清霄派的,真烦人!

    那留下来的凤凰、池程余和温沨予中,他一个也不想交流,于是独自一人在皇宫里溜达了起来。

    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到时候叫泊雪仿几个送给沈扶玉!

    “尊上!”

    他正想着泊雪呢,泊雪的声音就传来了。

    危楼勾了勾唇:“你来的正好,看看这里有什么新奇东西,你记下来,仿几个送给沈仙君。”

    泊雪:“……”

    泊雪疲倦的面上露出几分生无可恋来:“是……”

    他努力振作起来,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气一些,他道:“尊上,您找我又有何事?要不然您还是回来魔域吧,魔域的事务真的太繁多了,属下实在不知道……”

    “哦,你说这事,”危楼想起了什么,随口道,“香铃来这边做什么?她敢觊觎本尊的仙君,你去处理了香铃。”

    泊雪不可置信地反问:“我?”

    危楼应了一声。

    泊雪苦哈哈道:“尊上,您不要再为难属下了。香铃可是魔将啊,属下只是一个魔相……”

    魔界四将五相说着好听,但和他们人类皇宫的将军丞相可不一样。魔将的实力是远高于魔相的。

    “你现在是魔尊。”危楼纠正他。

    泊雪:“……”这魔尊也不是他想当的啊!赶鸭子上架也就算了,还要鸭子去杀死老虎,天理何在啊!

    “尊上,”泊雪欲哭无泪,“您还是回来吧,属下真的担不起这个魔尊之位……香铃魔将许是看了红线魔将写的话本,才对沈仙君感兴趣的,并非是觊觎沈仙君呢。”

    “什么话本?”危楼脚步一顿,看向泊雪。

    泊雪一顿,踟蹰道:“就……沈仙君的后院……”

    危楼:“……”

    他眯了眯眼睛,身上的气压越来越危险起来。

    泊雪倏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着溜之大吉:“属下魔域还有些事务没有处理……”

    危楼打断了他的话,吩咐道:“你,把红线也给本尊处理了,再烧了他的话本,以儆效尤,以后魔域不许再写、再看这种东西!”

    泊雪两眼一黑:“尊上!”这是他能干成的活吗?他干成了他也别想活了!

    泊雪说得嘴皮子都要冒火了,孜孜不倦地在危楼耳边说着话,试图让危楼收回成命,危楼一个字也不听,左顾右盼地找着什么。

    两个人转眼间进了一间佛堂般的地方。

    里面供奉着三清等人的金身。

    “这……”泊雪一愣,下意识看向了危楼,“尊上……”

    危楼一个恍惚,缓缓走了进去。

    屋里充溢着独属于香火的好闻又刺鼻的香味,烟气缭绕,光线朦胧,金身上的表情十分慈祥。

    他从一旁抽出了几根香,十分规矩地插到香炉上。

    “哎你!”一旁的道童认出他是魔族,正欲提醒他如何上香,却见对方上香的姿势和规矩都十分标准,一时哑然。

    “本尊求过很多神佛,”危楼看着面前的金身,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很多很多……但是他们都没有应本尊。”

    他喃喃自语着,道童倏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边,沈扶玉方安抚好了云锦书,便看见泊雪仓皇地跑了过来:“沈仙君!”

    “尊上失控了!”

    第062章 声声慢·八

    沈扶玉一愣, 当即和泊雪赶去了那边。

    尚未入门,沈扶玉就感受到了那股冲天的魔气。危楼的魔气虽弱,但胜在太纯粹, 不敢想象, 他若是没有散去九成九的魔气, 会是多恐怖。

    沈扶玉抽出清月剑, 一跃进了佛堂里面。

    里面的小道童仓惶地逃窜着, 危楼双目赤红,拿着不知何处得来的剑, 无差别地攻击着所有人。

    眼见着他就要刺到一旁的小道童——

    “危楼!”沈扶玉心下一惊, 喝了一声,清月剑脱手而去,挡住了这一剑。

    清月剑剑光微闪。

    危楼似乎是愣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不安与慌乱来,眼中红光时有时无,愈发癫狂。他似乎很痛苦,按着自己的脑袋, 大喊了一声。

    他歇斯底里道:“滚!不许说!还回来……把他还给我!”

    他眼中红得几近滴血, 猛地握紧了剑,继续朝四周挥剑砍伐。

    “危楼!”沈扶玉一把把小道童拉开, 召回清月剑, 挡住危楼的这一下。

    危楼被清月剑的剑息震开, 头疼得更厉害了,目光落在了沈扶玉的身上, 似乎是辨别他是谁。魔气四溢, 危楼握着剑的手都在抖。

    “仙君?你跟他们别走,别离开我……”危楼喃喃道。

    沈扶玉没听清他的呢喃, 他眸光微沉,无论如何,他得先靠近危楼,再用心尖血唤醒。

    “沈仙君,”泊雪不知何时赶来了沈扶玉的身边,给他道,“尊上失控了,您……”

    他话没说完,危楼已经提剑直指了过来:“不许带走他!”

    沈扶玉一掌推开泊雪,对上危楼,提剑格挡。

    可是危楼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握着手里的剑转了一个大弯,锋利的剑刃破开他自己的胸膛,危楼趔趄了一下,口中溢出鲜血。

    事发突然,沈扶玉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被一剑贯穿胸膛的危楼。

    “本、本尊……”危楼眼眶流出了眼泪,那把剑从他的胸膛进去,穿过心脏,刺出了后背,以至于他的开口便是鲜血,说出口的话语都随着呼吸起伏着,“竟不知……这一剑,居然这般疼。”

    失血过多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他趔趄了一下,跪倒在地。却执拗地看着沈扶玉,因为失控,他的眼神显得愈发痴迷。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溅满了鲜血的衣襟上。

    沈扶玉打了个激灵,彻底回过神了,他猛地上前,还未扶住危楼,危楼便牢牢攥紧了他伸过来的手。

    危楼的神情似哭似笑,用力地攥着沈扶玉的手,他的呼吸倏地急促起来,嘴里止不住道:“仙君、仙君,我认出你了……我认出你了……”

    他像是一个急于为自己辩解的囚犯,来来回回地只痴于重复这句话。

    沈扶玉怔怔地看着他,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击。无论是危楼对上他时毫不犹豫地转换剑锋,还是危楼走火入魔依然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亦或是眼前危楼跪于自己身前攥着他的双手哭泣,都在他的心底掀起来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很明显,危楼现在还处于一片混乱的状态。

    他的理智没有认出沈扶玉,但他的心脏认出来了。

    没由来的,沈扶玉想起两人初见时,危楼落在自己脸上的那滴温热的眼泪。他鼻尖一酸,眼眶微热。

    沈扶玉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危楼的眼泪好苦啊。苦得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同危楼只相识了几个月,而是好几年,亦或是几十年。

    他缓缓蹲下身去,用戴着心尖血的手去碰危楼的额头。危楼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在危楼额前交叠。

    “危楼,”沈扶玉的声音温柔,“醒过来吧。”

    “仙君……”危楼的脸庞湿漉漉的,他看着沈扶玉,眼中时而清明时而迷蒙,“你回来啦?”

    “是,我来了。”沈扶玉只觉得心尖血烫得紧,“快醒过来吧。”

    危楼看着他的脸,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良久,危楼身上躁动的魔气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一点一点地倒向沈扶玉,沈扶玉张开怀抱,接住了他。

    “沈仙君,”泊雪从震惊中回过神,走到沈扶玉的身边,“这……”

    沈扶玉用手感受了一下危楼的伤口,抬头看向泊雪,问道:“这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你有办法救治吗?”

    “有有有,”泊雪愣了一下,忙不迭答应了,“魔族生于魔气。身体不是决定生死的关键,只要有魔气,哪怕烧成灰也能复活。更何况尊上还没有死,我给他输点魔气,他就能止血醒过来。”

    沈扶玉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

    泊雪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就是要麻烦沈仙君扶一下尊上了。”

    沈扶玉应了一声。危楼昏迷后还在紧紧攥着他的手,即便不扶着危楼,他也没法立刻离开危楼。

    泊雪深吸了一口气,把危楼身体里的剑抽了出来,转而坐下地给他输魔气。

    危楼把头埋在沈扶玉的脖颈处,他紧皱着眉头,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仙君、仙君,你同我说句话……”

    “好,我跟你说。你想说什么?”沈扶玉回应他。

    危楼迷蒙中咬紧了后槽牙,一声又一声地开口:“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每一声对不起中都带着浓重的痛苦与压抑,声声泣血,淬满了难以言喻的自责与悲伤。

    “危楼,你没有对不起我。”沈扶玉温声道。

    但是危楼没有听,只是不停地重复着。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随着泊雪输送的魔力的增加,危楼的血渐渐止住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昏睡了过去。

    他没有松手,一直攥着沈扶玉。

    “好了。”泊雪撤了魔力,他一次性给危楼输了太多魔力,眼下脸色有些发白。

    沈扶玉给他点了点头:“辛苦了。”

    泊雪摆了摆手,而后看了看被危楼砍得乱七八糟的佛堂,又任劳任怨地收拾了起来。

    张青渐听见消息赶到的时候,泊雪已经离开了,危楼躺在蒲团拼起的简易小窗上,沈扶玉坐在他旁边,危楼还抓着他的手。

    见张青渐来,沈扶玉歉意道:“张仙师,抱歉……”

    “无妨,”张青渐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沈仙君可伤到了?”

    沈扶玉摇了摇头:“没有。”

    张青渐松了口气:“那就好。佛堂难免简陋,不如沈仙君来一旁的殿里休息一下。”

    沈扶玉笑了笑:“多谢张仙师好意。不过目前危楼还没有清醒,走不动。”

    张青渐自然理解:“我懂。那边等危楼魔相醒来再说吧。那我就不打扰了,沈仙君若有什么需要,同门外的道童说一下就好。”

    沈扶玉微微点头:“好的。麻烦您了。”

    两人简单寒暄一阵,张青渐便离开了。荀广钧的事情刚解决没多久,他还有点忙。

    佛堂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沈扶玉看了眼危楼,总觉得危楼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好像从绛月剑碎掉后倏地所有的事情都奇怪了起来,玉灵菇的失踪,知寰师尊算出的可怕未来,还有毫无头绪的同舟阵法……

    再加上危楼。

    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沈扶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靠着一旁的柱子休息。

    他一休息,不知不觉中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了。

    危楼似乎是换了个身衣服,没有血迹,很干净。正坐在他床前,安静地看着他。

    沈扶玉睁眼时,危楼的屈起的食指还停在他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叫两人皆是一愣。

    危楼率先反应了过来,他面上又换上了以往那般吊儿郎当的笑容:“心尖儿!你醒了!”

    沈扶玉应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环顾了四周一圈,这屋的装潢很豪华,看样子还是在皇宫里。

    “这是张青渐给安排的屋子。”危楼主动道。

    沈扶玉顿了顿,转头看向了危楼。

    危楼笑容不减:“嗯?”

    沈扶玉平静地问:“你今日为何突然失控?”

    危楼看着他,嘴角的笑容缓缓地落了下去。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扶玉,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里屋外都很安静,偶尔可以听见清脆的鸟鸣声。

    许久,危楼才开了口:“本尊曾经有一个求不得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本尊求遍了各路神佛,魔域的宫殿内,专门供奉了一位三清金身。”

    “方才那个殿宇,和本尊在之前在魔域布置的殿宇很像,”说着,危楼垂下了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本尊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梦醒了,本尊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魔域……”

    “心慌害怕之余,这才失了控。”

    他说完,发觉沈扶玉还没有回话,一抬头,沈扶玉正看着他。

    真奇怪。

    沈扶玉想,像危楼这种人,居然有一个能叫他轻易失控的愿望。

    “好了,”危楼站起身,“你那病秧子师弟已经把毒解了,我们走罢。”

    沈扶玉点了点头,从床上走了下来。他本想和张青渐等人告个别,又觉得没什么可告别的,最终也只是留了张字迹。

    皇城的许多收尾事情还没做呢。

    他走到门口时,其他人正并肩等着他。

    “师兄!”

    本来无所事事蹲在地上,池程余先看见了他的身影,大喊一声,兴冲冲地站了起来。

    这声倒是提醒了其他人,一瞬间,所有人都乌泱泱地围了上来。

    “师兄,你没事吧?”温沨予担忧地看着他。

    沈扶玉笑了笑,温声道:“无妨。”

    池程余扭头看着危楼,斥道:“你还喊我祸篓子,这次明明是你给我师兄添了麻烦!”

    危楼转头看向沈扶玉,道:“仙君,他说我!”

    “没骂你就是好事了!”凤凰冷笑一声,“废物。”居然还有脸告状。

    危楼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凤凰:“跟你有什么关系?轮得着你说话?”

    沈扶玉:“……”

    怎么一回来就吵架。

    “别吵了,”沈扶玉打断了他们的争吵,“我没事,危楼也没事了。”

    “我们去个地方。”

    第063章 鹊桥仙·一

    今日天气甚好, 参杂了草木香的风拂过,生长繁茂的树冠随之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地上, 斑驳陆离, 山间传来鸟雀啼鸣声。

    “好了!”

    池程余用铁锹拍了拍刚围好的坟堆, 直起了腰。

    这是荀广钧的坟, 他们把他葬在了云锦行的旁边,想来荀广钧也会满意的。

    云锦书许久没来云锦行这边了, 云锦行的坟包不知何时爬满了绿油油的草, 还有零星的几朵野花。

    云锦书从储物袋里拿出来一块玉佩来,一边往云锦行的坟里埋着一边道:“这是我哥出生时,我爹给他打的平安玉。这玉后来一并被蒋韶收走了,我那日去宫殿内,是想去找这块玉。”

    他抿了抿唇,沈扶玉把手里的香火递给了他,云锦书低声道谢, 接过来, 拿出三根给云锦行燃上,又拿出三根给荀广钧燃上。

    烟气袅袅升起, 云锦书看着这两座坟,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给荀广钧立碑吗?”温沨予体贴地问道。

    云锦书摇了摇头, 无奈道:“不了。若是立了碑,恐怕就不会这般安生了。”

    温沨予应了一声, 又安静地站回了沈扶玉的身边。

    他们又在这儿待了一会儿, 方才结伴下山去。

    似乎是见雪烟兴致缺缺,祝君安捡了些树枝给她做了好些根精致的簪子, 问她喜不喜欢。沈千水也跟着祝君安一并哄雪烟开心,就是成效不太美妙,三人走了没一会便齐齐脚下一滑,滚落下山去。

    池程余和温沨予见状连忙去救她仨,结果莫名也滑落下去,凤凰原本扶着草乌呢,一看情势太糟,忙恢复了原型,一边叼着草乌,一边用爪子把他们五个齐齐抓住。

    凤凰甫一松了口气,转身想把他们放下,当头撞上一旁的树木。

    “哪来的树!”凤凰忍无可忍地骂道,一张嘴又把草乌给丢下去了。

    危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肩膀一耸一耸的,见状要背过气去。他尚未直起腰,就被从天而降的草乌砸了个正着。

    危楼:“……”

    沈千水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们:“都是我的错……”

    雪烟摇了摇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被这滑稽的事情弄得带了些许笑意:“跟你没关系。”

    沈千水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

    沈扶玉和云锦书在队伍的最后面,看清前面发生的事情,云锦书不由自主地朝沈扶玉身边靠了靠。

    沈扶玉:“……”

    他哭笑不得地看了眼云锦书。

    云锦书有些尴尬地看了眼沈扶玉,倏地,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开口道:“当时荀广钧来找我,我其实挺纠结的。但是那天师兄给我说的话,我就……清醒了。”-

    “我觉得,锦书站到台上给旁人说‘清霄派,云锦书’的时候也很帅。”-

    “虽未拿到榜首,却也足够风光无限。锦书,你勤恳努力,乐观活泼,扶危济困,和同门关系也很好,你的亲人若是知道的话,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云锦书想,云锦行最终选择用永世骂名换得百姓最后的安生,他哥一定不愿意看见战争再起。

    “我答应荀广钧,是因为我认出了绛月剑的碎片,”云锦书轻声道,“我想帮师兄拿到那个碎片。”

    沈扶玉看向他,温声道:“谢谢。”

    云锦书没在意沈扶玉的这声道谢,提到荀广钧,他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他道:“我跟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挚友的。”

    沈扶玉眸光微动,看向云锦书。

    云锦书无奈地笑了一下:“师兄,人的友情真的很复杂——书上也没教我这个。”他们少时那般默契,最终却因为思想的分歧造成了这般后果,不知年少的自己知道后来的自己杀了荀广钧是什么想法。

    荀广钧其实是在他们来京城前就找到了云锦书,云锦书当时看到他的想法是什么来着?是有些意外。

    彼时荀广钧兴致冲冲地开口:“王爷,我们光复齐朝吧!”

    他眼里闪动的光芒一如年少时初遇那般:“王爷!我们来力挽狂澜吧!”

    云锦书看着荀广钧,也一如年少般说:“好。”

    年少时他应允荀广钧,怀的是救世救国之心,彼时他应允荀广钧,怀的却是救世叛国之心。

    有些事情,终究是不一样了。从他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走过那个刻着“敢为天下先”的灵石前,一切都变了。

    人和人的友情真的很复杂,沈扶玉捻了捻手指,眼眸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道:“是啊……”

    真奇怪,年少时坚不可摧的友情,怎么会在长大后看一眼便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呢?

    沈扶玉看着点地上随风摇曳的细软小草,他想,若是因为害怕这一眼,所以迟迟不去看,也对吗?

    云锦书滚了滚喉结,敏锐地察觉到沈扶玉的心情似乎也不太美妙,他忙换了话题:“不过我还是要先给师尊写份信,给他说我的本命阵法的事情。”

    云锦书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与平日里别无二致,他耸了耸肩,笑道:“师兄,你看到我的法阵了吗?是不是很厉害!”

    “我不懂法阵,”沈扶玉看了他一眼,笑道:“但是你的旗帜,很好看。”

    云锦书脚步一顿,他原本快沈扶玉几步,眼下却停了下去,抬头看着上方的沈扶玉。阳光从沈扶玉的身后洒过来,沈扶玉的身遭都像是镀了层金光,他眉眼温柔,仙气十足,一如当年他过来给自己变桃花时般。

    云锦书滚了滚喉结,目光不由得也柔和了下来,却带了几分迷茫:“师兄……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得对不对,或者说,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

    那年不止是齐朝的覆灭,还是他的家破人亡。以至于云锦书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要如何是好,他找寻不到在世的意义。

    他好像活着,又好像个四处飘零的孤魂野鬼,直到那日沈扶玉的出现,他浮于空中的双脚才重新踩回了实处。

    他当时看着沈扶玉的面容,就想,他也好想成为沈扶玉那般的人。

    他说不出来沈扶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向往成为他。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师兄的话,一定会这样做的。”云锦书腼腆一笑,却带着无数的苦涩。

    后来他站在清霄派的山脚下,才知那叫“敢为天下先”。

    敢为天下先。

    这五个字在沈扶玉出现的那一刻有了生动的诠释。

    沈扶玉朝他伸出了手,云锦书愣了一下,旋即搭了上去,沈扶玉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沈扶玉笑了笑,温声道:“锦书,若想成为我派内门弟子,最基本也是最首要的要求便是要有‘敢为天下先’的觉悟。你觉得‘如果是大师兄,一定会这么做’,但是,你劝令兄投降时,我们并未相识。”

    云锦书蓦地抓紧了他的手,眼眶微红,隐约要有泪光闪烁。

    “那年,这座山上,你给我说,你好像一辈子也用不上书中所学。我没有正面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但是眼下我可以告诉你了。”

    “是,兴许一辈子也用不上了,但,兴许下一刻就用上了,”沈扶玉笑了笑,“这就是你告诉我的东西,锦书。”

    云锦书缓缓睁大了眼睛。

    鸟雀飞去,树影晃动,他空着的手捂住面容,缓缓蹲在了沈扶玉的脚边,无声地落泪。

    雪烟看着这边的情况,道:“大师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是,”祝君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也跟着柔和了下来,“能遇见大师兄,真的太好了。”

    草乌慢吞吞道:“危楼魔相,我不是故意的。”

    危楼:“……”这都过去多久了?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眼睛却始终看向沈扶玉和云锦书所在的地方。还没好?这都哄了多久了?这个阵修怎得如此不知羞耻!

    好在云锦书很快便重新站了起来,他擦干眼泪,和沈扶玉一并找他们汇合去。

    沈扶玉一下来就看见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怎么了?”

    “他们背地里夸你,”危楼见他们频频摇头,十分不给面子地拆穿了他们的伪装,“你过来了,他们不好意思了。”

    沈扶玉:“……”

    他哭笑不得。

    云锦书调整好了心情,除却泛红的眼眶,全然和平时别无二致,他好奇地看向危楼,鼻音还很浓重:“你没夸?你不是喜欢我们大师兄来着?”

    沈扶玉:“……”

    危楼一怔,眼中的意外完全做不得假:“你怎么知道本相喜欢他?本相已经掩饰得很好了。”

    云锦书:“……”

    其他人:“……”

    你管那叫“掩饰得好”?

    危楼轻啧了一声,又道:“本相明明已经够低调了,险些都不像个魔族了。”

    沈扶玉眉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原来那还是危楼刻意伪装过的吗?那他没伪装的时候岂不是更……

    “本相才不搞背后夸人那套呢,”危楼倒也无所谓被他们知道自己喜欢沈扶玉的事情,他偏头看向沈扶玉,随手折了一朵路边的野花别他耳旁,“本相要夸就当面夸,本相要让沈仙君知道他自己有多好、本相有多喜欢他。”

    “噫!”他这一番叫人牙酸的话极大地满足了雪烟、祝君安、云锦书和沈千水的八卦心,他们头凑在一起小声地谈论。

    草乌不合时宜地开口:“是的……能遇见大师兄是这一生的幸事。”

    他说得分明是他自己,在这会儿说出来倒像是在成全危楼,危楼乐不可支,笑意盈盈地看着沈扶玉。

    他这个人相当不正经,笑着看沈扶玉的时候总是有股说不出的调戏意味,偏生眼里却是沉甸甸的爱意。沈扶玉羞极了,把野花从耳旁拿下来,握在手里。

    他总觉得自己的脸热腾腾的,那朵野花在他手里攥来攥去,最终还是没被扔掉。

    “危楼!”凤凰怒不可遏,“你这不肖狂徒!”

    他一掌挥去一团火焰,危楼迅速躲开,一手揽住沈扶玉的肩膀,挑衅十足地看着凤凰:“如何?”

    “孤杀了你。”凤凰危险地眯了眯眼。

    危楼眼下并非凤凰的对手,在山上打架也实在不成体统,沈扶玉低声斥责他俩:“别在这儿打架。”

    “好罢。”危楼转而揽住沈扶玉的腰肢,一跃而起,“那本相先行一步。”

    沈扶玉尚未反应过来,已然被危楼带着飞出去好远,身后隐约传来吵闹声。

    “危楼!你最好别被孤抓到!”

    “你们怎得跑得如此之快!”

    “啊啊啊啊你们又把那死人落下了!”

    沈扶玉想转头去看看后面的情况,却被危楼捏住下巴阻止了动作,他下意识看向危楼,只见危楼含笑着看他,轻声道:“仙君已经很爱他们了,可不可以,空出些时间来爱爱本尊?”

    “本尊也很需要仙君的爱。”

    第064章 鹊桥仙·二

    危楼说话时表情还是吊儿郎当的, 却低眸认真地看着沈扶玉的眼睛,沈扶玉察觉到对方语气里藏在爱意与调戏后的一分小心翼翼,原本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佛堂前的那一剑给了沈扶玉极大的震撼, 他沉默地任由危楼将自己带回了赵修良给他们准备的府邸前。

    已然入了夏, 空中吹来的风好似带了危楼身上的不知名气味, 说不上好闻还是难闻, 就是很独特。沈扶玉咬了咬嘴唇, 蓦地觉得这风吹得脸庞很热。

    他问:“香玲说的,为我散去九成九的魔力是什么意思?”

    危楼眨了眨眼睛, 笑道:“秘密。”

    一直蹲在门口的赵修良听见声音, 连忙惊喜地站起身,见到是他俩难免失落几分,但还是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来:“沈仙君,危仙君。”

    危楼第一次听见有人喊他仙君,新奇之余又觉得搞笑得很,乐得把胳膊搭在了沈扶玉的肩膀上。

    “赵公子。”沈扶玉也礼貌地回了他一句,没再追问危楼散去魔力的事情, 一是有旁人在场, 二是,沈扶玉总觉得此事牵扯重大, 叫他不敢细问下去。

    他总怕, 细问下去会知道一个难以承受的答案。

    “沈仙君, ”赵修良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了握手,旋即问道, “在下有个问题, 不知沈仙君方不方便。”

    沈扶玉抬了抬眸,还以为怎么了:“赵公子请讲。”

    “祝、祝小姐, 还在这儿吗?”赵修良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

    他话音刚落,凤凰等人便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很明显,沈扶玉不用再回答他这个问题了。

    赵修良当即激动惊喜地看向祝君安:“祝小姐!”

    祝君安只微微一点头:“赵公子。”

    他们之前到底是住在了赵修良的府邸中,雪烟和沈千水也不好意思出口驱赶赵修良,只是站在祝君安的身边,警惕地看着他。

    赵修良没想到今日自己的待遇居然这么好,他脸上带了谄媚的笑容,低声下气地凑过去:“祝小姐,今儿个是七夕京城有个热闹的大集市。你看,不如留下来……”

    “不用。”雪烟一见他要蹬鼻子上脸,当即拒绝了。

    赵修良没说完的话噎在了嘴里。

    祝君安看了眼雪烟,又看向沈千水,柔声道:“大家若是想去,不必顾及我。”

    “嗐,”雪烟一摆手,毫不在意地开口,“还要赶路呢。”

    祝君安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赵修良一见没戏,登时失魂落魄了不少,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道:“祝小姐,那我们下次再见?”

    “有缘自会相见,”祝君安淡淡地开口,露出一个疏远却真诚的笑容,“多谢赵公子前些日子的帮助,给您带来麻烦了。”

    赵修良眼睛都要看直了,他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这几天多有叨扰,”沈扶玉毕竟是带队的大师兄,最终告别的话还是他来说,他拿出一袋银两递给赵修良,“麻烦赵公子了,这是我等的住宿费,你看看够不够。”

    赵修良自然不肯接,他连忙推给沈扶玉:“沈仙君,不用的。本来这房子我留着也没用……”

    沈扶玉笑笑,不由分说地将银两塞给了他,而后一挥手,灵力穿堂风似的在这座府邸里掠过,这府邸当即变得干干净净起来。

    赵修良哑然:“这……”

    沈扶玉给他作了个揖:“这府邸我已打扫干净,赵公子,我等还有脚程要赶,就不继续叨饶了,我们有缘再见。”

    他话说完,其余人也跟着道了声谢谢与再见,而后身影尽数消失在了府邸的门口前。

    赵修良拿着那袋银两,只看着原本祝君安所在的地方,魂不守舍。

    仙船停滞在凡人肉眼难见的上空中,几个人影蓦地出现。

    危楼最先落下来,沈扶玉离他挨得近,险些砸到他,却被他一把揽到怀里。

    沈扶玉两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在心底油然而生,他忙站直了身子,道:“谢谢。”

    危楼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被池程余大喊着打断了:“师兄!我们真的不去那个集会吗?”

    沈扶玉回过头去看他们,倒发现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失笑了一声,道:“若是不去,你们岂不是要同我闹别扭?”

    他自然能听出雪烟拒绝赵修良是为了保护祝君安,本身雪烟和云锦书的心情就不太美妙,下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

    仙船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冲破天的欢呼声。

    他们吵得厉害,明显是兴奋过了头,沈千水、雪烟和祝君安当即跑回屋里去打扮,池程余和温沨予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凤凰本来想劝架,不知怎得又被卷入了这场纷争中,三个人吵得面红耳赤。

    草乌慢吞吞道:“谢谢赵公子,我们有缘再见。”

    云锦书被他迟来的话语逗得直乐,竟来了兴趣,跟他说起话来。

    仙船一瞬间热闹至极,危楼歪了歪头,靠近了沈扶玉:“仙君,本尊想和你一起。”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他,他本想说自己要留下来看守仙船,不知为何想起危楼那句“本尊也很需要仙君的爱”,一时闭了嘴,不自在地看向旁处:“随你。”

    危楼笑盈盈地看着他:“本尊的心尖血是不是很烫。”

    他这样说,沈扶玉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带着那个心尖血的手链,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雪白的手背上,鲜红的宝石显眼至极,确实是在散发着越来越烫的热度。

    “是……”沈扶玉一惊,看向危楼,以为是他身上出了什么问题。

    “仙君亲近本尊,”危楼把手臂撑在船边,侧脸看着沈扶玉,“本尊在开心,心脏跳得快了些,所以热了些。”

    沈扶玉无意识地抓住了船的边沿。

    “仙君,这次本尊说喜欢你,你感受到了吗?”危楼话音刚落,沈扶玉便觉得手背上的那处宝石变得愈发滚烫起来。

    他之前从未刻意留意过这东西,戴久了之后更没有存在感,无法判断危楼之前说喜欢他的时候这心尖血是否也会变得滚烫。

    沈扶玉后退了一步,有些无法直视危楼的眼睛,他含糊道:“胡说什么?”

    谁料危楼竟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话语,同他一齐开口:“胡说什么?”

    沈扶玉:“?”

    他忍无可忍地提高了些声音:“危楼!”

    奈何这一声也让危楼预料了去,他不紧不慢地跟着沈扶玉一起张嘴:“危楼!”

    沈扶玉甩手就要离开,危楼趴在船沿,美滋滋地开口:“甩袖,转身,又回来,瞪我,骂我。”

    每一个动作都被危楼预料到的沈扶玉:“……”

    他又羞又气,身体忍不住发着抖:“不知廉耻、胡说八道!”

    “不知廉耻、胡说八道!”危楼得意洋洋地把最后两个词说了出来。

    沈扶玉一甩袖:“你!”

    危楼面露无辜,用食指指向自己:“本尊?”

    沈扶玉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扭身快步走回了屋里。危楼忙跑过去跟上了他,嘴里一声一声地喊着:“仙君、仙君,哎呀我的好仙君,心尖儿,别不理人,嗯?”

    “混账。”沈扶玉气得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危楼往旁边退了几步,又笑盈盈地走了上来:“好嘛,下次不逗你了。别生本尊的气啦?本尊下去给你买红豆糕吃。”

    沈扶玉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蓦地扯出一个笑容:“你自己下去吧。”

    旋即回了自己的屋子,极快地关上了门。

    “哎……”危楼张开嘴,话还没说,就被他关在了外面,“别呀。”

    沈扶玉关上门后便冷静了下来,他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喝,冷水入喉的一瞬间,他垂了垂眸,茶水荡漾,隐约映出他的面容,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沈扶玉自诩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以往出任务或是与旁人切磋比试的时候,无论对方说什么他的情绪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怎么危楼说几句他就如此……

    沈扶玉下意识攥了攥茶杯,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按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方才拿出通讯玉石,同知尘道人取得了联系。

    对面很快映出五位师尊的身影,沈扶玉毕恭毕敬地给他们打过招呼:“弟子沈扶玉,见过各位师尊。”

    知尘坐在中间,笑着摸了摸胡子:“扶玉呀,怎么这会儿同我们联系啦?”

    “师尊,”沈扶玉垂了垂睫毛,道,“今日刚处理好了京城的暴乱,便想着将这些天的历练同各位师尊说说。”

    那是其一,其二是他心跳得实在迅速,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感,只好过来给五位师尊汇报成果,以便可以静下心来。

    这个办法确实有用,沈扶玉看见他们五位的身影时便恢复了以往自持的模样。

    知尘道人抚着胡子的手一顿,不知是看出了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看出,他笑道:“如此甚好,那为师便听听吧。”

    谈正事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沈扶玉同五位师尊结束后已是晚上,仙船里安安静静地,他走了出去,发现自己的门上留了张纸条,看样子像是沈千水写的:“哥哥,我们先下去啦!你结束后来那个集市找我们就好!或者用通讯玉石跟我们联系,我们去接你!”

    怪不得这般安静,沈扶玉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纸条收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袍,也落去了那个市集。

    市集灯火通明,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照明灯笼,欢笑声、吵闹声、叫卖声不绝于耳,不知是七夕的缘故,今日结伴出来的男女异常得多,卖玉佩铃铛的小摊前挤满了人。有小孩拿着风车跑来跑去,后面紧跟着叫喊的父母。

    为了不引起乱子,沈扶玉出来前便将清月剑收回了储物手链里,他也不知道他的师兄师妹们眼下在那里,只能先走进这片喧闹之中。

    一旁卖小吃的香味传来,勾得人食指大动,沈扶玉对这些吃食的兴趣不大,只是看过一眼便离开。

    他走了没几步,脚上便一重。

    沈扶玉:“?”

    他低头望去,原是一名只有一两岁的小童抱住了他的小腿。市集吵闹,想来是同家人走散了。

    沈扶玉矮下身去把他抱起来,温柔地问道:“你家人呢?”

    小童也不怯生,顺势揽住了他的脖颈,声音软糯含糊:“娘亲。”

    “你同娘亲一起出来的?”沈扶玉见他穿得衣裳华贵,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孩,身旁应该不止娘亲,还得有些丫鬟吧。

    小童摇了摇头,看着沈扶玉,又重复了一声:“娘亲……”

    沈扶玉:“……”

    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哭笑不得地给他解释着:“我不是你娘亲,我带你去找你娘亲。”

    小童抓了抓他的衣襟,有着自己的判断:“白,娘亲,你白。”

    沈扶玉:“?”

    他结合这小孩的动作思索了片刻,意识到他是在说他娘亲穿的衣服是白色的,自己也是穿的白色的衣服,故而把自己错认成他的娘亲了。

    沈扶玉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脸颊,笑道:“娘亲可不是这般认的。”

    小孩指了指一旁的糖葫芦小贩,乖乖喊道:“娘亲,吃。”

    “好罢。”沈扶玉给他买了一根糖葫芦,小孩握在手里,甜滋滋笑着,乖巧地一语不发,任由沈扶玉带着他去找家人。

    她娘亲是大户人家,又身着白衣,索性也不难找,沈扶玉没走出几步便看见有丫鬟叫喊着找人。

    他怀里的小孩嗦着糖衣,瞧见了那丫鬟,含糊地喊道:“姐姐……”

    沈扶玉了然,抱着小孩找到了那个丫鬟。丫鬟一见他怀里的小孩便喊道:“少爷!”

    小孩子毕竟还小,随便给人也不太安全,沈扶玉一路跟着丫鬟找到了一名身着白衣的妇人,用灵力探出这小孩确实和妇人有血亲关系后方才放心地把小孩交给了妇人。

    妇人不住地道谢,还要给沈扶玉谢金,沈扶玉实在招架不住,只能先应允下来,而后才抽空跑了。

    小孩看见了,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脆生生地喊:“娘亲、娘亲、娘亲……”

    他的亲娘亲连声答应,他的假娘亲落荒而逃。

    沈扶玉来时便不记路,帮忙送完孩子后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头疼地走了几步,蓦地在一个占地很大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人影。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

    长长的桌子拼了好几张,每个凳子上都坐满了人。他们执笔写着什么,每个人的桌面上都燃着两柱香,灯笼的光映下来,照亮了每个人认真专注的神情。

    沈扶玉还是第一次见危楼这般认真的模样。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却不巧,危楼桌前的第三柱正好燃到了最后,火光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

    危楼正正好好落下最后一笔,他一抬头——

    人声鼎沸,灯笼的红光模糊了过往的人群,远处天上炸开盛大的烟花,宛若流光溢彩的水幕般倾泻而下。

    沈扶玉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065章 鹊桥仙·三

    沈扶玉微微倾身, 本想看眼危楼在写什么,不料尚未看见什么便被对方发现,他轻咳了一声, 正欲说些什么, 却发现对方有点不太对劲:危楼执笔仰头, 却一动不动, 黑色的墨水从笔肚上滴落下来, 洇在了桌子上,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扶玉。

    “你……”沈扶玉觉得对方的目光很不对劲, 却又很熟悉,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在哪里见过危楼这般目光。

    危楼的笔倏地落在了桌面上,他猛地站起身,沈扶玉只觉得身边刮过一道风,他已经被危楼抱进了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姿势实在奇怪, 隔着一道桌子, 危楼只抱住了他的上半身,沈扶玉有点不好意思, 但危楼的情况明显不对, 他也只能低声喊道:“危楼?”

    回答他的是流入脖颈的滚烫的液体。

    沈扶玉意识到那是什么, 当即身体一僵,不知该说什么。

    多亏了他这一抱和流出的眼泪, 沈扶玉想起啦自己从哪里见过危楼的这般目光了——这是两人在王镇初见时, 危楼就曾这样看过自己。

    危楼低声喊道:“沈扶玉。”

    “嗯……”沈扶玉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他低声问道, “你怎么了?”

    危楼的脸颊还埋在沈扶玉的脖颈处,闻言,他似乎是清醒了过来,松开了沈扶玉,毫不在意地把脸上的泪痕擦去,笑道:“想你罢了。”

    又是这般不正经的话语。

    沈扶玉拧了拧眉,很明显,危楼是在搪塞他。

    他看了眼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不再追问下去。再看回危楼时,对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吊儿郎当模样,他笑嘻嘻地把自己桌子上的那摞宣纸拿了过来,递给旁边的摊主,道:“本……我成功了,你要不要数一下?”

    摊主似乎也有些震惊,他不可置信地接了过来,将那些宣纸展开,沈扶玉瞥了一眼,顿时愣在了原地。

    那一摞宣纸上,写的竟都是他的名字!

    那摊主一一数过,脸上的震惊更甚,他喃喃道:“确实是一千遍……”

    危楼得意十足,摊开手:“拿来吧。”

    摊主嘀咕了一声,从钱袋里拿出十锭银两来放在了危楼的手心里,危楼尽数收下,放进自己的钱袋里:“好了。”

    他重新走向沈扶玉,低头含笑着看着他:“走吧,仙君?”

    沈扶玉见四周的人都往这边看,脸臊得很,见危楼这般问,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走。”

    危楼轻笑了一声,扭头解释道:“这是家弟,许久没见,才失了态,真是不好意思。”

    这一句解释让他们方才的暧昧气氛尽数散作云烟,连带着看热闹的人都失去了不少兴趣。

    沈扶玉松了口气,转而问道:“这儿做什么的?”

    “写名字的,”危楼和他并肩走着,随口答道,“方才那摊主说三炷香内写够一千遍名字,且不错字,就还之以十倍的银两。”

    说到这,危楼又可惜地舔了舔牙:“本来本尊想给他一锭金子,后来一想,这摊主估计也还不起,只好押了一两银两。”

    沈扶玉还是觉得此事实在荒唐:“你写了一千遍我的名字?”还是在三炷香内,一字不差的情况下。

    “是啊。”危楼坦坦荡荡地承认道。

    沈扶玉哑然,他蓦地又想起危楼那日给他说的话来——“名字对于你们人类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有时同八字一般重要。所以,当一个人极度思念另一个人时,只要写够一千遍对方的名字,对方就会出现。”

    他当时听只觉得荒谬,眼下觉得危楼似乎是真的在相信这个。

    “书名千遍,旦求一面,”危楼冷不丁地开口,“仙君,本尊那日并未欺骗你。你看,本尊方才刚写够一千遍你的名字,你就来了。”

    沈扶玉干巴巴地解释着:“这次只是偶然,我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巧出现的。”

    危楼看着前面的路,听见沈扶玉的话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笑了一声,他似乎是想反驳沈扶玉,不知怎得又放弃了,他道:“没关系,本尊可以一直写下去。”

    “你不来,本尊就一直写,总有个一千遍,你会出现。”

    沈扶玉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低下头去,心脏跳得厉害,好似有团火一直从心里烧到了面颊上,他蜷了蜷手指,愈发觉得自己奇怪。

    “对了,仙君。”危楼喊了他一声。

    沈扶玉还没抬起头,他的视野里便出现了一包热腾腾的油纸包,还散发着阵阵的红豆香气。危楼不由分说地把这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沈扶玉看了他一眼,拆开,是几块热气腾腾的红豆糕。

    “出炉的第一份,”危楼捻了一块递到他的唇边,“本尊一直放在怀里捂着,还热呢。你尝尝。”

    他说话间神采飞扬,期待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扶玉的身上,沈扶玉喉结微动,张嘴咬了一小口。

    危楼问:“好吃吗?”

    耳旁的声音太吵,各种小吃的香味混杂在一起,不知为何,一想到这是危楼放怀里一直捂着的红豆糕,沈扶玉的心便跳得厉害,难以尝出是什么滋味,他含糊道:“还行。”

    危楼蜷了蜷指尖,本想再逗沈扶玉几句,却在看见对方时闭了嘴——灯火映照在沈扶玉白瓷的脸颊上,添了一抹暖色,一双明眸本就晶莹剔透,灯火之下好似含了一潭春水,羞赧间波光流转,像头误入人间茫然不知所措的小鹿。

    沈扶玉觉得不自在极了,为了缓解这股莫名的情绪,他只能不停地往嘴里塞着红豆糕。

    末了,危楼也只是从他手里再次拿了一块红豆糕。

    “本尊尝尝。”危楼笑道。

    沈扶玉被他笑得耳热,往旁边走了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危楼闪着笑意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将红豆糕放在嘴里,尝了一口,意有所指道:“第一炉的红豆糕,当真好吃。”

    沈扶玉从方才起就一直听他强调“第一炉”,一时也被勾起了浓重的兴趣,他忍不住问道:“第一炉的红豆糕……可是有何特别之处?”

    “你凑近一些,本尊就告知于你。”危楼神神秘秘地开口。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微微凑过去了些身子。

    危楼又道:“再近一些。”

    沈扶玉便又近了些。

    危楼低下头去,轻而易举地就附到了他的耳边:“相思豆。仙君,你是本尊的第一份相思。”

    沈扶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热腾腾的、红扑扑的,像是被刚掀开蒸笼盖子冒出的热气熏的一般,他忍不住后撤一步,方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近。

    “胡说八道!”

    沈扶玉面红耳赤地留下这么一句,转身离开了。

    危楼不多时便追了上来,仿佛方才没惹过他一般继续黏在沈扶玉的身边,他笑着道:“仙君,我们去看看别的。”

    沈扶玉:“……”

    他简直要被危楼气笑了。

    “别生本尊的气啦,”危楼低声哄着他,倏地眼睛一亮,“那边人好多,我们去那边看看!”

    沈扶玉还没说什么,危楼就一把拉住他的手,以一己之力挤入拥挤的人群中。

    原是一个算命的,打了个旗,印着“赛半仙”三字。

    一旁的百姓连连叫好,很明显,他算得还不错。

    “你对这个感兴趣?”沈扶玉不解地看着危楼,“沨予算得也挺准的。”

    之前也没见危楼对这种算命活动感兴趣啊?

    危楼:“……”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沈扶玉为何要提别人!

    不解风情!

    危楼磨了磨牙,见算命人结束了一卦,还没有上前,立刻拽着沈扶玉凑了上去。

    “算姻缘,”危楼指了指他和沈扶玉,“我们两个人的。”

    一瞬间,好多目光落了上来,沈扶玉被看得臊得脸红,他扯了扯危楼的衣袖,低声道:“你做什么!”

    “一两银子,再给一下你俩的生辰八字。”算命人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说话间倒真有几分仙气飘飘的样子。

    危楼从衣袖中拿出一两银子放在算命人身前,又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了下来,旋即期待地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只觉得他胡闹:“不要。”

    “要嘛要嘛,”危楼耍赖皮,“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求求你啦,仙君。”

    沈扶玉左右看看,见多数人还看着这边,愈发觉得羞耻。

    危楼想了想,悄悄给他保证道:“本尊懂了。你是害怕他会拿你的生辰八字做手脚是不是?算完本尊就把这个生辰八字销毁,再让芋鱼来消除他的这点记忆。”

    芋鱼是五大魔相之一,有着可以消除别人记忆的能力。

    沈扶玉:“?”

    他是担心这个吗?

    “仙君是害怕算出和本尊白头偕老吗?”危楼眼睛一转,得意洋洋地问道。

    沈扶玉气道:“你!”

    危楼手一指自己:“我?”

    沈扶玉冷笑一声,从算命人那里拿过毛笔,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了出来。什么白头偕老,危楼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这个算出来的必然不可能是白头偕老!

    算命人看了看他俩的生辰八字,又看看两人,他正了正色,又重新看了一遍。

    这下,不止危楼,沈扶玉也有些好奇了起来。

    “两位的命格皆是大富大贵之相……绝非凡人也,”算命人斟酌了一笑用词,“但成亲的话,还是要斟酌一下的。”

    “姻缘……有相克之相,他日,只能活其一。”

    和危楼所言白头偕老的话语截然相反,沈扶玉下意识看向危楼,却见危楼死死地盯着算命人,气势逐渐可怕起来。

    “你胡说,本尊不信,”危楼一字一顿地开口,“你算得根本不准!”

    算命人本就是靠这一行吃饭,危楼此言一出,相当于把他的饭碗砸了,算命人当即不乐意了:“如何不准?”

    沈扶玉察觉到了危楼的不对劲,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危楼,冷静一下。”

    危楼深呼吸了几下,给沈扶玉道:“他说得不准,全都是假的,你别信!”

    危楼语速很快,明显是着急了。

    危楼前些日子失控的癫狂模样还历历在目,沈扶玉只能不住地安抚他:“我知道、我知道,我没信。”

    算命人见其他人尽数看着这边,知道自己不辩解生意肯定会变差,当即开口:“你不要信口开河,不能算出凶兆就说我算得不准。”

    “我直说吧。你身边这位白衣男子命格极凶,出生时有异象发生,是大灾星!凡是同他关系好的,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他说的白衣男子,自然是沈扶玉。

    沈扶玉站在危楼面前,微微垂头,阴影下,旁人看不清他的面上的情绪。

    闻言,危楼冷笑一声,把沈扶玉拉到自己身后,他动了气,久居上位杀伐无数的可怕气势就无形地弥漫开来,他紧紧盯着算命人:“你说什么?”

    算命人心底没由来打了个突。

    “危楼,”沈扶玉一把拉住他的手,“走了。”

    危楼身上的气压收了收,但还是不死心:“仙君!”

    沈扶玉的声音冷了几分,再次道:“走了!”

    危楼明显察觉到沈扶玉的心情不佳,只是冷冷地看了眼算命人,转身跟沈扶玉离开了。

    “你算得不准吧?”他们走后,才有人给算命人开口,“那名白衣男子,好像是沈仙君。”

    算命人一愣,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卦象,难得产生了几分怀疑,不应该啊……

    一听是沈仙君,质疑声便大了起来,人们小声讨论着,不约而同地离开了算命人的摊子。

    “哎!哎!”算命人想去挽留人,结果旁边围着的人宛如潮汐退潮般纷纷离开了。

    许久,算命人脸上懊恼的神情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随意地收了摊,瞬间就消失在了原地。

    那边沈扶玉和危楼走出几里后,沈扶玉始终没说话,危楼看了看对方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也懊恼不已。

    本来想哄着沈扶玉开心的,怎么倒让沈扶玉不开心了!

    “哼,”危楼冷哼一声,“我们仙君才不是什么灾星呢。二吊子算命的,呸!”

    沈扶玉没说话。

    “沈扶玉。”危楼走到他面前,碰了碰他的脸。

    沈扶玉抬了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招惹自己。

    “你别不开心啦,你一不开心,本尊也很难受,”危楼想了想,道,“他算得不准。本尊特别特别喜欢你,从见你第一眼就超级喜欢。红线也很喜欢你,香铃也喜欢,泊雪也喜欢,还有池程余温沨予云锦书雪烟祝君安凤凰沈千水草乌,你的五位师尊,还有阿户杜灵侠王心慈,还有高博秦松青郭轩……”

    危楼嘴皮子上下一碰,报菜名似的一连串一连串地往外吐人名,一开始还是熟悉的人,渐渐地,沈扶玉听都没听过的人名就冒出来了。

    “等等,等等,”沈扶玉打断了他,“高博秦松青……这都是谁啊?”

    危楼抱臂轻哼一声,道:“就,你心里不是把天下苍生排在本尊前面吗?本尊就命属下去查了查天下苍生到底有谁。哼,居然有三千多万,本尊排三千四百五二十万四千一百二十三名!沈扶玉,你欺魔太甚!”

    沈扶玉:“……”

    他看着危楼,危楼也控诉又委屈地看着他。

    半晌,沈扶玉还是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太荒唐了,危楼这是在做什么?

    “危楼,你真是……”沈扶玉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危楼给自己的震惊。

    危楼还有更委屈的:“本尊每日每页盯着那个人名录,就盼着多死几个。结果死一个,又新出来好几个,烦死了!讨厌你们人族!”

    沈扶玉看了他几眼,到底是没忍住,多笑了几声,连带着心里的郁结之气都散了不少。

    危楼见他笑,轻轻哼了一声。算了,三千多万名就三千多万名吧。沈扶玉开心就好。

    “本尊希望你开心、平安,”危楼道,“如果这两样是本尊给的,就更好啦。”

    沈扶玉看向他,危楼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沈扶玉的身影,沈扶玉没由来地心一跳。

    “沈扶玉,”危楼主动拉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往河边走,“你不要相信他说的。你救了他们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喜欢你,虽然本尊希望你只喜欢本尊,但是有很多人喜欢你,本尊也很开心。”

    恰好一旁有卖河灯的,危楼便买了两盏,一盏给了沈扶玉,一盏给了自己。

    危楼的眼睛被点燃了的河灯映得亮亮的,沈扶玉的眼中更是波光流转,一瞬间,两人眼中只有对方。

    “我的仙君才不是灾星呢!我的仙君是上天赐给六界的礼物,是轮回眷顾人间最好的证明。”

    “好啦。别想别的了。我们放河灯吧。”

    沈扶玉回过神,撤回目光,委下身去,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年少时也曾放过河灯,那会儿他意气风发,满心都是飞升成仙,无论同谁放河灯,许的愿望都是这个。

    许愿毕竟是虚妄之事,不过是求一个好兆头。

    不过这个愿望随着他封剑也烟消云散了,他眼下也不知道该许什么。

    他睁开眼,危楼还在看他,眼里的笑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爱意,又是这般热闹的集市,叫沈扶玉猝不及防地想起来春酒节那会儿,危楼也是这般,笑着看他,给他赢那枚红色的宝石。

    沈扶玉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垂下眸,伸出手,就要将河灯放入水面中。灯光映照着河面,折射的光线暖着他的手背,沈扶玉看下去,隐约能从河面上看见自己的身影,水波晃动,好似晃出了诸多身影——师尊、同门、凤凰、他救助过的百姓……沈扶玉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想象中的身影随之而散,唯有危楼的身影立在他的身侧。

    沈扶玉只看了危楼一眼,他轻轻闭上了眼,手中的河灯顺势落在了河面上,摇摇晃晃地飘向远方。

    那便愿他们岁岁常相见。

    他放河灯时手挨得往下了一下,指尖上沾了点水渍。沈扶玉也不介意,他垂着手,任由水滴落在草丛里。

    恰逢危楼此时也放好了河灯,他站起身,走向沈扶玉:“仙君,你许了什么愿望?”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他,没告诉他。

    危楼也不介意,眼中笑意更甚:“那你猜,本尊许了什么愿望?”

    沈扶玉一看他这轻佻的笑容就知道对方肯定说不出来什么安分话,不止出何心态,他应了一声,问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危楼没想到他会应自己,愣了一下,旋即大大方方道:“希望你的愿望全部实现。”

    沈扶玉怔怔地看着他。

    危楼明显擅长打蛇上棍,他又拉着沈扶玉去了河边的桥旁,刻意卖着关子,问道:“仙君,你可知这是什么桥?”

    沈扶玉摇了摇头,他对这些东西一向不是很了解,不过看危楼兴致勃勃的模样,估计又是座有什么象征意义的桥。

    危楼这次倒没藏着掖着,当即便给他说了:“是情人桥。”

    执手过桥,恩爱到老。

    “仙君,本尊想跟你走这座桥。”

    第066章 鹊桥仙·四

    沈扶玉也不知道事态怎么发展成了这样, 似乎从危楼说完那句话开始一切都变得好奇怪。

    他身体僵硬,危楼离得他很近,不注意间两人的肩膀就会碰在一起。原本的叫卖声、情人低语声、欢呼笑谈声好像都消失了, 连带着月色与灯光都朦胧起来, 他好像跟着危楼走近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危楼的气息。

    夜风拂过, 他的衣裳和发丝都微微鼓动, 他靠着边走,乌黑的发丝偶尔会扫到青白冰冷的桥体上, 平白惹人心痒。夜色如水, 清澈的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的走动人影随之摇晃。

    蓦地,数不尽的萤火虫飞了出来,从危楼的身边绕到沈扶玉的身边,好像编织了一张亮晶晶的网,把两个人网在其中。

    好像冰天雪地中闯入一片暖黄色的烛光。

    那萤火虫擦着沈扶玉的脸庞飞过,痒痒的, 连带着他的心也颤动了几分。他想起危楼之前给自己变出的那一捧萤火虫, 总感觉这也是危楼的手笔。

    危楼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轻笑了一声, 道:“不是本尊做的。”

    沈扶玉没有说话, 却能听见桥上其他人在惊叹这些萤火虫。危楼说完那句话, 也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话。

    时间变得好慢, 世界变得好模糊。

    萤火虫迟迟未散, 冰冷沉默的河面与跳跃散落的虫群之间,沈扶玉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好像是不经意的, 又好像是小心试探的。

    危楼没有说话。

    沈扶玉滚了滚喉结,走出去没几步,自己的手背又被对方轻轻碰了一下。

    危楼还是没有说话,沈扶玉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兴许也是和自己一样紧紧盯着前方,默不作声地走路。

    危楼的手背第三次碰到沈扶玉的手背。

    这一次,危楼没有撤走,任由两人的手背渐渐贴在了一起。

    沈扶玉的心跳得很快,一下又一下地,几乎要跳出胸膛。

    危楼的手背和他的手背贴了一会儿,而后指尖碰了碰他的指尖,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似乎是在等沈扶玉的反应。

    沈扶玉手指颤了颤,他的心跳得很快,脑海中一片空白,全身的知觉都集中在手指那里,沉甸甸的,让他难以抽离。

    危楼等了一会儿,用小拇指勾住了他的手指。

    沈扶玉睫毛颤了颤,他茫然走着,没有去管危楼。

    危楼又该得寸进尺了。沈扶玉冷不丁想。

    果不其然,片刻后,他的手背覆上来一片火热的触感——危楼握住了他的整个手。

    沈扶玉感觉自己整个手背都要烧起来了,他之前有和危楼牵过手吗?彼时牵手危楼的手有这么烫吗?他怎么有点记不得了。

    危楼的手比沈扶玉的要大很多,也宽厚很多,轻而易举地把沈扶玉的手握紧了掌心里。

    沈扶玉的手被一连陌生又熟悉的烫热包裹着,怎么都不是滋味,怎么放都怪怪的。渐渐地,危楼不再满足手心贴他的手背,转而绕到了他的掌心处,贴着他的掌心,五指分开沈扶玉的五指,插入指缝中,牢牢攥紧了沈扶玉的手。

    沈扶玉脑中轰然一声,他从未和旁人如此亲密地握过手。他下意识想攥紧手,却是把危楼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夜风微凉,他却觉得脸愈发滚烫起来,整个人都像是放在了炼丹炉里烧。萤火虫绕着他俩盘旋飞过,像炼丹炉里的火光。

    这座桥好长啊。

    怎么会有种永远都走不完的感觉?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沈扶玉这般想着,却没有挣开危楼。

    他走了没几步,便走到了桥下。

    沈扶玉恍然回神,忙把手抽了回来,瞬间,他好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被剥夺的知觉再次回到身体里,世界的一切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他喘了口气,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脸,还是热的。

    他不敢去看身旁的危楼,怕危楼打趣他。

    桥的这边有一个断了腿的老人再卖酒,他衣衫褴褛,没太有人买他的账。沈扶玉见他身边孤零零的,见到了救星似的走了过去。

    “这位公子,可要看看米酒?都是自家酿的!”老人的声音沙哑,还带着些许病弱。

    沈扶玉见他可怜,虽是不饮酒,但还是询问了:“多少钱一坛?”

    老人回道:“三文。”

    他见沈扶玉面善,笑了一声,不料牵动了肺疾,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脸都咳红了,方才平息了下来,他道:“公子见谅。我孤家寡人一个,卖酒赚点药钱。”

    他面容苍白,衣衫破烂,身上隐约传来一股药味,所言倒是属实。只是他这般磕碜模样,倒惹得很少人光临他的摊子。

    沈扶玉看他面前摆得整整齐齐的数十坛米酒,从荷包里取出来一些银两,道:“给我十坛吧,不用找了。”

    老人一见他手中的银两,知道自己这是遇见好心人了,他混浊的眼里好似有泪光在闪,忍不住到:“公子慈悲心肠,我实在……”

    “无妨。”沈扶玉笑笑,随便挑了十坛酒,拎着离开了。

    他走出一段路才觉得有点头疼起来,这十坛酒到底要如何处置?他酒量并不好,扔了又实在浪费。

    “心尖儿。”

    他思索间,竟没发觉危楼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一听这个这个称呼,沈扶玉下意识道:“别乱喊。”

    危楼从他手里接过那十坛酒,单手揽着他的肩,贴得他很近:“不要,本尊就喊。”

    “危楼!”沈扶玉警告了他一声,伸手就要把那十坛酒抢回来。

    危楼拎着酒跑出一小段路,沈扶玉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追过去。

    “心尖儿,你跑好快。”危楼笑吟吟地看着他,转眼又逃出几里。

    沈扶玉简直要被他这副无赖模样气死了,他动了灵气,瞬间移到了危楼的面前,挡住了危楼的去路。

    他尚未说话,却见危楼一笑,旋即腰间传来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道,他一怔,整个人都被危楼揽到了怀里。

    “危楼!”

    沈扶玉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下,鼻尖都碰到了对方的肩膀,瞬间红了不少,他抬手抵住危楼的胸膛,上半身后撤一些,漂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又羞又怒地瞪着危楼。

    月光落在沈扶玉的眼里,乌黑的眼珠都变得水润润的。

    危楼又想到沈扶玉变成的那只雪白色的小猫了,圆滚滚的乌溜溜地看着自己,可爱得不行。

    危楼舔了舔唇,看着沈扶玉的眼睛。

    “沈扶玉,你的眼睛好漂亮。”危楼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

    “浑话!”沈扶玉只当对方又在犯浑调戏自己,拍了拍他的胸膛,要他放开自己。

    “不放,”危楼闷笑一声,还是抱着他,“你不是不能喝酒吗?买十坛酒做甚?”

    “帮人。”沈扶玉言简意赅地解释一番。

    “本尊帮你喝掉这十坛酒如何?”危楼笑着看他,像是话里有话,只等沈扶玉答应下来同他谈条件。

    沈扶玉才不上他的当,伸手去抢自己的那十坛酒。

    危楼把酒藏到了身后,笑道:“你怎么这般了解本尊?一点亏也不吃?”

    “还给我。”沈扶玉眯了眯眼。

    危楼自顾自地讲起了条件:“你再给本尊牵会儿手,本尊帮你喝掉。”

    “不需要。”他一说牵手,沈扶玉就想到方才那着了魔一般的行为,脸微微红了一下,果断地拒绝了对方。

    危楼十分不死心:“你一个人又喝不了!”

    沈扶玉眸光渐渐冷了下来,不言语,只盯着危楼看。

    危楼:“……”

    又生气!

    “天天生气,”危楼小声嘀咕一句,不情不愿地把酒坛递给了沈扶玉,“对所有人都好,就对本尊不好。”

    他说得小声,但沈扶玉还是听清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危楼,分明是危楼一直惹他生气,怎么还倒打一耙?

    “你又喝不了,”危楼看他拎着那十坛酒,“本尊帮你喝完得了。”

    他顿了顿,委屈地补充道:“没条件帮你。”

    沈扶玉意外地看向他:“为何?”

    “因为条件谈崩了。”危楼幽幽地开口。

    本尊只是想牵一下手!本尊牵自己道侣的手怎么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沈扶玉发觉自己真的不明白危楼的逻辑,因为条件谈崩了所以没条件了?这到底怎么想的?

    他看着危楼幽怨的眼神,嘴唇忍不住勾了起来,眼里也带了些许零星的笑意。

    两人方才奔跑追逐间竟是来到了一处偏僻安静的树林里,眼下四下无人,只有虫鸣隐隐作响。

    沈扶玉和危楼对视了一会儿,率先移开了目光。喝酒伤身。他自己买的酒,全推给危楼好像也不太道德。

    于是,沈扶玉把酒摆在了两人面前,拆了两坛,一人一坛。

    危楼挑了挑眉。

    沈扶玉道:“你可知为何我不喝酒?”

    危楼不假思索:“你酒量差。”

    “是,”沈扶玉坦坦荡荡地承认,“而且我醉酒会打人,酒醒还会忘事。”

    危楼:“……”

    沈扶玉冲他伸出了手:“你若是不怕,可以试试。”

    危楼不知他为何改变了主意,他握住了沈扶玉的手,转而问道:“本尊不信。你都醉酒忘事了,怎么知道酒后打人的?”

    沈扶玉一怔,他眼里的笑意散去了许多,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看向旁处,声音也有点闷闷的:“我之前……一位旧友说的。”

    危楼警觉地眯了眯眼,能让沈扶玉有这种反应的……

    “那什么姜应?”危楼问道。

    沈扶玉应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靠在一棵树上,一直腿微微屈起,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酒香混着米香钻入鼻息,倒出乎意料的好喝。

    “你好像很在意他。”危楼试探性地问道。

    危楼坐在了沈扶玉脚边突出的树根上,同他靠着同一棵树,他抬头看向沈扶玉,沈扶玉背着月光,神情藏入了黑暗中,他有些分辨不了沈扶玉在想什么。

    他没由来地感到焦躁,仰头灌了几口酒液。

    他想起沈扶玉峰头的另一座府邸般的屋子,想起走马光灯的法阵里少年勾肩搭背欢声笑语的模样,想起沈扶玉每次提到对方都异常的反应……

    他好烦。

    这个姜应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和沈扶玉到底什么关系?

    “确实,”沈扶玉给了危楼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是我的挚交,不过我们已经绝交了。”

    危楼吃到一般的醋突然就消失了,他一愣:“啊?”

    沈扶玉笑笑,又喝了几口酒:“不出所料,应该不会再有联系了。”

    危楼嘴角忍不住上扬,却假惺惺地开口:“啊……那好可惜哦。”

    沈扶玉把这一坛酒喝光,闻言,笑意盈盈地屈指敲了一下危楼的额头,连同他手上的手链都轻轻碰了危楼的额头一下,动作暧昧又轻浮:“虚情假意。”

    危楼几乎是一瞬间就握紧了沈扶玉的手。

    沈扶玉喝醉了。

    原本清明温柔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脸颊泛了红,被酒液浸湿的嘴唇亮晶晶的,噙着笑,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危楼。

    危楼滚了滚喉结,他冷不丁想,确实不能让沈扶玉和别人喝酒喝醉。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蹲下身,又开了一坛酒,他动作快,危楼又被他刚才那个模样勾得失了一瞬的神,一时没反应过来,阻止得迟了,沈扶玉已经抱着酒坛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不能这样喝!”危楼伸手抢了过来,沈扶玉本来就不常喝酒,一下子喝这么猛,必然会难受。

    沈扶玉喝得快,本来就剩了一点底,危楼一抢,尽数洒在课沈扶玉的衣襟上。沈扶玉脸红得更厉害了,他下意识看向危楼,茫然无措,没有说话,只是慢吞吞蹲下了身,平视危楼。

    危楼从来没看过沈扶玉喝醉的模样,怎么像只笨蛋小猫一样。他舔了舔牙,想逗沈扶玉几句。

    可他还没有开口,沈扶玉的眼睛便渐渐红了起来,眨动了几下,眼泪就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危楼一下子就愣了。

    第067章 鹊桥仙·五

    “怎么了?”危楼一下子就着急了, 他猛地起了身,也蹲到沈扶玉的身边,伸手给他擦着眼泪。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危楼刚擦完一波又掉了一波, 滚烫的液体落在危楼手里, 简直要透过掌心, 烫到他的心里去。

    “不哭了,心尖儿, ”危楼心都疼死了, 手忙脚乱地哄着他,“不哭了,不哭了。”

    沈扶玉攥住了他的袖子,眼眶红通通的,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他磕磕绊绊地开了口:“找不到绛月剑的碎片怎么办?”

    危楼一怔,没想到是因为这件事。

    他还没开口哄他, 沈扶玉又说起来话:“找不到玉灵菇怎么办……找不到同舟阵法怎么办……”

    “要是救不了大家怎么办……”沈扶玉越说眼泪掉得越凶, 肩膀一抽一抽地,近乎要背过气去。

    “不会的, ”危楼放柔了声音, 一边帮他擦着眼泪, 一边道,“不会的, 你做得到的, 沈扶玉。”

    沈扶玉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若非醉酒, 恐怕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居然藏着这么多事。

    “我有点想姜应了。”沈扶玉倏地换了话题,闷闷不乐道。

    危楼:“……”这没法哄。

    沈扶玉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了危楼的手里。

    危楼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开了口:“说不定以后会见面呢。”

    他未来的道侣想别的男人想得都哭了!他居然还要安慰他的道侣!这叫什么事!他跟那天杀的姜应不共戴天!

    沈扶玉没有说话,眼泪倒是掉个不停,他瘪着嘴,哭得很伤心。

    “别哭了,”危楼磨了磨后槽牙,还是认输了,“真想他,本尊带你去找他好不好?嗯?”

    沈扶玉抬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闷声掉了一会儿眼泪,方才委屈又小声道:“我累。”

    危楼瞳孔剧缩。

    “别说这个,”危楼下意识捂住了他的嘴唇,急切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乞求,“别说这个,沈扶玉。”

    沈扶玉更委屈了,因为无法开口,眼泪掉得更凶了,危楼深呼吸了好几下,胸膛剧烈起伏间勉强回过了神,他吞了吞口水,松开了沈扶玉。

    他方才用的力气大了些,沈扶玉的嘴唇被他压得通红,好似描了唇。

    “怎么累了?”危楼小心翼翼地问道,像是在害怕从沈扶玉嘴里吐出来的某一个回答。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闷闷道:“腿酸……”

    危楼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胸膛,他喘了几口气,不知不觉间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坐这儿?”危楼声音都有些沙哑,但能听清出来轻松了几分,他指了指自己方才坐过的树根,询问着沈扶玉。

    “我的衣服会脏。”沈扶玉拧了拧眉,他的眼泪已经掉得不凶了,但还是有,小声地反驳了危楼的提议。

    “我坐地上抱着你?”危楼问他。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这个的可行性。危楼见他犹豫,便坐回了那根树根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沈扶玉过来。

    沈扶玉思考了很久,这才慢吞吞走了过来,轻轻坐到了危楼的腿上。

    危楼顺势抱住了他,给他擦着眼泪。

    沈扶玉靠在他的胸膛上,哭得鼻尖都红红的、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脸上,很不舒服。

    他靠了一会儿,问道:“我的衣服脏了吗?”

    “没有,”危楼回复他,“本尊帮你拿着呢。”

    沈扶玉又不说话了,他偏了偏头,整张脸都埋入了危楼的怀里,肩膀一颤一颤的,竟是又哭了起来。

    “我难受……”沈扶玉的声音隔着布料传来,听起来闷闷的,好不委屈。

    危楼揽着他,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问:“哪里难受?”

    沈扶玉没说话,危楼以为他是哭得眼睛难受,想去揉揉他的眼睛,手倒是被沈扶玉率先抓住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掌心就贴到了沈扶玉的胸膛上。

    胸膛之下,心脏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好像要跳进危楼的掌心里。

    危楼动了动唇,却失了语,危楼的眼里突然盛满了难以抑制的悲伤,像是海面起了雾,什么也看不真切。

    “我已经不厉害了……师尊给的任务好难,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完不成怎么办,那可是生灵涂炭……大家都相信我,我都不敢表现出害怕和紧张来,不然她们就不能安心快乐了。”沈扶玉的眼泪洇透了危楼的衣襟,抽噎的声音钝刀似的剜着危楼的心脏。

    他其实想问问沈扶玉,既然心里这么难受为什么从来不说?那些素未谋面的苍生当真如此重要?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么多莫须有的责任?

    可他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道:“胡说八道,我们仙君最厉害了。”

    沈扶玉委屈地开口:“可是他说我是灾星……”

    “他该死,”危楼毫不犹豫地接口,“若是放在之前,本尊早就弄死他了。”

    沈扶玉眼里盛满了泪水,闻言,从危楼怀里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开口:“你怎么能滥杀无辜呢?”

    危楼刚想说他都那样说你了算哪门子的无辜,一看见沈扶玉含泪的眼睛,又把这话咽下去了,只道:“好好好,都是本尊的错。本尊这不是没杀他嘛。”

    “前些日子,我看的那本话本,”沈扶玉话锋一转,靠回了危楼怀里,闷闷地说起来另一件事,“里面的剧情一点也不合理。”

    他抽泣一声,声泪俱下地给危楼讲述那本话本有多难看。

    危楼认真地听闻,一皱眉:“这么难看!”

    “芳淮镇镇口的小米酥也不好吃。”沈扶玉道。

    危楼道:“让他赔钱!”

    “危楼好烦人。”

    危楼表情一僵。

    沈扶玉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了一双湿红的眼睛,他抽了抽鼻子,继续道:“嘴巴好能说,老是动手动脚,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危楼轻啧一声,道:“魔之常情,本尊对你已经很收敛了。”

    沈扶玉的鼻息间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哼”声,他抽抽鼻子,似乎对危楼没有顺着自己十分不满,他眼睛眨了一下,又掉下来一滴泪。

    危楼:“……”

    危楼当即改口,痛声斥责:“这个危楼怎么这般无耻!该打!”

    沈扶玉不说话了,他似乎是有些累了,他靠着危楼,呼吸渐渐绵长,红肿的眼皮渐渐阖上。

    危楼抱着他思索了一下,沈扶玉说的话应该都是心中所想,疲倦到最后还不忘骂他。

    危楼咂巴了一下嘴,想,他心里有我。

    他一垂眸,却将沈扶玉嘴巴小幅度地一张一合着,似乎是在喃喃低语些什么。

    他凑过去,沈扶玉说的是:“还是……不打了吧……”

    危楼垂眸看着他,心像是被沈扶玉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唇角扬了起来,忍不住把沈扶玉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想到什么,又腾出来一只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用魔气帮他敷眼,他盯着沈扶玉看了许久,轻轻的声音似叹似唤:“仙君,好爱你。”

    沈扶玉脑中一片混乱,他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了云朵上面,轻飘飘的,一不小心还会跌落下去,他出了一身冷汗,头疼欲裂。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勉强打量了一下眼下所处的环境。

    树林中,应当是后半夜、快天明的时辰,月光泠泠地落下来,地面上还散落了十个已然喝光的酒坛,他抬头,看见的是一把伞面,而后是危楼的眼眸。

    沈扶玉按了按太阳穴,他记得自己是跟危楼聊天,还喝了酒,然后呢?

    “仙君,你醒了?”危楼看着他。

    “嗯。”沈扶玉应了一声,嗓子有些干,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下雨,不懂危楼为何给他撑伞。

    危楼笑了一下:“我怕月光惊扰你。”

    好不容易睡着呢。

    沈扶玉动作一顿,耳尖渐渐红了起来,他恍然发现自己还躺在危楼的怀里,心一惊,忙不迭站了起来。

    危楼可惜地叹了口气,把伞收起来,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沈扶玉神情变幻莫测,很明显,他是喝醉了,然后呢?他喝醉之后做了什么?怎么跑危楼怀里了?

    他有心想问危楼,又怕危楼说出来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话,纠结得很。

    危楼随意地拍了拍自己身上沾染的灰尘,一回头,就对上沈扶玉复杂的目光,他挑了挑眉。

    沈扶玉犹豫很久,还是试探着开了口:“我……醉了之后,是打了你吗?”

    他第一次喝醉便是在姜应面前,翌日醒来姜应带着两个大黑眼圈告诉他以后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醉酒,沈扶玉问他自己是不是耍酒疯,素来巧言善辩的姜应沉默了很久,才给他说:“你喝醉会打人,打得很疯。”

    沈扶玉就没再碰过酒。

    危楼哑然失笑,他想开口打趣沈扶玉,又觉得这样做实在不可取。沈扶玉昨日委屈巴巴说的那些心声实在惹人心疼,再加上他哭得凶,要是说出来后,沈扶玉羞愤交加跟他绝交了怎么办。

    怪不得姜应找了个借口。

    等等,危楼缓缓意识到了什么,怎得沈扶玉醉后的模样还让旁人见了去!而且他还不是第一个见到的!

    “危楼?”沈扶玉见他不说话,心里愈发没底。

    莫非,他醉后闯了什么大祸?

    危楼回过了神,对上沈扶玉略显紧张的眸光,心底的那缕醋意散了个一干二净。他心思流转,眼中带了戏谑的光:“那倒没有,就是昨夜本尊同你求亲,你答应了。”

    他刚开口,沈扶玉的心浅浅放下了不少,听到后面,心头巨震,难得失声:“啊?!”

    危楼抱着臂,忍不住笑出来声。

    沈扶玉在他越来越大的笑声中回过了神,意识到对方又在捉弄自己:“危楼!”

    “哎,”危楼应了一声,把笑出来的眼泪擦去,“你昨夜非要同本尊比试几下,本尊这般弱,怎么能是你的对手,就给你画了个结界,你自己喝醉了出不来,就睡着了。”

    沈扶玉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地观察了片刻,想看出来一些漏洞。危楼眼中一片坦坦荡荡,毫不心虚地任他打量。

    好像是真的。

    沈扶玉迟疑着想,但是——

    “为何我是在你怀里醒来的?”他眯了眯眼,询问道。

    危楼一耸肩,奇怪地看向他:“不然呢?本尊让你躺地上吗?”

    沈扶玉一噎,不该是这样吗?

    “本尊才舍不得。”危楼轻而易举地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理直气壮回复他。

    “危楼!”沈扶玉又被他的话羞到了,连醉酒这件事都忘了追究,转身就要离开。

    危楼笑了一声,忙不迭追上去,凑在他身边絮絮叨叨:“怎得喊了本尊还离开?”

    沈扶玉不愿理他。

    这会儿已然天亮,太阳还未出来,雾蒙蒙的天像是倒过来的海面,树林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偶尔有鸟啼声传来。

    沈扶玉越走越快,危楼就在他一旁不近不远地跟着,他在树林里绕了多久,危楼就跟着他在树林里绕了多久。

    沈扶玉差不多冷静下来了,危楼说的话虽然轻佻但蛮合理,唯一的疑点是危楼的魔力实在下等,是不可能困住他的。

    不过危楼的宝物实在多,再加上他醉酒,倒也不无可能……

    沈扶玉按了按眉心,他少年时同姜应饮酒是饮了两坛才醉过去,他昨夜本想着一坛应该无妨,不曾想酒量变差,出了大差子。

    下次不喝了。

    沈扶玉想。

    他走路间,又回到了原位,他看着地上散落的酒坛,茫然地看了四周一眼,猛然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是哪儿啊?

    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树将他团团围住,沈扶玉一颗心缓缓落了下去。

    他记得,师尊似乎是教过如何用树影辨别方位的……

    “迷路啦?”危楼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沈扶玉一惊,警惕地看着他:“做什么?”

    危楼朝他伸出了手,笑吟吟地:“本尊认识路,本尊带你回去啊。”

    沈扶玉:“……”

    引路也不用牵手吧。

    沈扶玉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对方笑意闪烁的眼睛,两人僵持了须臾,沈扶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认命一样地把手放到了危楼的手心里。

    随便吧,他只想赶紧回去。

    危楼似乎是笑了一声,而后,沈扶玉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牢牢握紧了。

    “走吧,本尊带你回去。”

    第068章 少年游·一

    沈扶玉和危楼回到仙船上时, 其余人还在睡觉。

    桌子上放了很多吃食,凤凰坐在一旁,听见声音, 给沈扶玉道:“都是他们给你留的。”

    沈扶玉应了一声, 走过去坐下, 经过一夜, 有些糕点已经凉了, 想到师弟师妹们的好意,他还是捻了一块吃了。

    他吃了没几口, 便见凤凰脸色难看地盯着自己, 似乎是想问什么,又碍于什么说不出来。

    沈扶玉:“?”

    他嘴里还塞着吃食,腮边微微鼓起,加之迷茫的眼神,倒衬得凤凰在欺负他一般。

    凤凰轻哼一声,手上火光微亮,把火放在了沈扶玉吃的那包糕点前。这火卖力地温着糕点, 既不烧油纸包, 也不烧桌子,灵气得很。

    沈扶玉一怔, 眼中浮现了些许笑意, 他一手托着下巴, 看着凤凰:“哥哥。”

    凤凰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嘴硬得很:“孤是怕你吃坏肚子耽误行程。”

    沈扶玉笑而不语, 又吃了一块烤热的炸糖糕。炸糖糕还是热的时候好吃些, 凉了那股油感就上来了,哪怕烤热了还是有些油。

    沈扶玉昨夜醉酒, 吃了这口炸糖糕便有些反胃,他喝了口热茶压了压。

    危楼处理好十坛空酒坛便掀帘走了进来,凤凰和他无声对视了片刻。凤凰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危楼微微眯了眯眼。

    两人交视线交接的一瞬间空中好似产生了无形的电闪雷鸣,错开后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在,沉沉的,好似山雨欲来,又似两军交战前的黑云压城。

    沈扶玉正欲再倒杯茶水喝,危楼的手就搭上了他的肩,他看了过去,危楼笑道:“本相坐这儿啦?”

    他说的是沈扶玉身旁的条凳。

    沈扶玉不明觉厉,不知道危楼坐个凳子怎么还要请示自己,他道:“随你。”

    危楼一笑。

    他俩沈扶玉对面的凤凰开了口:“你俩彻夜未归,是在一起?”

    说的话极不流畅,像是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

    沈扶玉想起被危楼抱了一晚的事情,对上凤凰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虚,他应了一声,含糊道:“我喝醉了,就没回来。”

    醉酒!彻夜未归!还是和那个心思不纯的低等魔族在一起!

    凤凰磨了磨后槽牙,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硬生生道:“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沈扶玉轻咳一声,被他哥训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醉了嘛。”

    危楼当即便不乐意了,他看向凤凰,斥道:“你凶他做什么?”

    凤凰:“?”

    凤凰憋了一晚上的火终于爆发了,头上火星子直冒,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危楼:“孤同他讲话,有你什么事?孤是他的亲人。”

    论语言功夫危楼还没怕过谁,他扯了扯嘴角:“亲人又如何?本相可不会抛弃他两次。”

    凤凰心最疼的地方被戳中了,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沈扶玉喝茶间便听见他俩又吵了起来,忙把嘴里的茶水咽下,茶杯还未放到桌子上,那桌子便凭空飞了出去,砸在船壁上,碎裂开来,桌上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沈扶玉:“……?”

    船中妖力与魔力大盛,交战间卷起狂风阵阵,烈火高涨,又被魔气硬生生压了下去。

    “区区低等魔族也敢肖想沈扶玉,孤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空占兄长之名却做尽背叛抛弃之事,本相看你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妖兽罢了。”

    他俩边打边骂,整个船体都微微摇晃起来,沈扶玉大惊失色,忙站起来:“你俩别打了!”

    他俩积怨已深,一时也没听见沈扶玉的话,打得昏天暗地。

    “怎么了!怎么了!”

    这动静太大,引得其他人纷纷跑了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景。

    “大师兄……”温沨予率先反应过来,怕波及到沈扶玉,忙跑到了沈扶玉的身边,要撑开结界保护他。

    池程余一见,也不乐意了,也跑到了沈扶玉的旁边:“大师兄!我保护你!”

    温沨予那废物能顶什么事?

    “师兄有我就够了!”温沨予拉住沈扶玉的一条胳膊,往自己身边扯了扯。

    池程余也怒了,拉着沈扶玉的另一条胳膊往自己身边扯:“这是我大师兄!要保护也是我保护!”

    温沨予提高了音量,强调道:“是我先认识大师兄的!我的名字就是大师兄取的!”

    池程余声音比他还大:“我的名字也是大师兄取的啊!是我先成为大师兄的师弟的!”

    “你这般粗鲁不讲理,老是给大师兄添麻烦!”

    “总好过你那般优柔寡断,总是让大师兄分神照顾你强!”

    那边还打着,这边又吵起来了。沈扶玉本就因为醉酒泛疼的头更疼了,他道:“别吵了,也别打了。”

    云锦书出来得晚了些,看这场景都震惊了,他看着沈扶玉苍白的脸色,隔着凤凰和危楼的战场,心惊胆战地喊道:“大师兄!你还好吗?”

    沈扶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哥哥!”沈千水也震惊了,喊道,“再打下去船就要坏啦!”

    雪烟和祝君安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然而没用。

    凤凰和危楼对击一掌,妖力与魔气相接,撞出一股剧烈的气流来,瞬间将船顶掀飞!

    清晨暖洋洋的阳光落了下来,风扯动着船里所有人的衣衫和发丝。

    沈千水:“……”

    雪烟:“……”

    祝君安:“……”

    沈扶玉:“……”

    太荒唐了。

    他忍无可忍地呵道:“都停下!”

    离得最近的池程余和温沨予当即闭了嘴,慢吞吞地收回了拽着他的手。那厢凤凰和危楼还打得异常忘我,大有一番今日必须得死一个的架势。

    沈扶玉目光微凝,抬手,清月剑应召出鞘,转手,剑光一闪,手腕一压,清月剑当即飞出,直指两人而去。

    剑气来势汹汹,危楼和凤凰双双停下,后撤一步,雪白的剑光划过两人的中间,绕了一圈,剑气凌冽中重新回到了沈扶玉的手中。

    危楼:“……”

    凤凰:“……”

    沈扶玉手执清月剑,一步一步走向他们。

    他俩这才反应过来。

    “别、别……”危楼摆了摆手,赔笑道,“别这样,心尖儿。”

    凤凰直接变回了公鸡大小的幼时原型,试图以此形象换回沈扶玉的一点旧情,他道:“都是危楼的错。”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满地狼籍的地上和真“不翼而飞”的屋顶,声音冷了几分:“把这儿收拾好,屋顶找回来,装上。”

    他说完,又转身看向扮演鹌鹑的池程余和温沨予:“还有你俩。”

    池程余:“……”

    温沨予:“……”

    祝君安适时开了口:“师兄,我是工修,可以帮忙修船顶。”

    “不用,”沈扶玉温声拒绝了她,而后声音又冷了下来,“谁弄坏的谁修。”

    不然这船时日无多了。

    祝君安也不再勉强。

    “啊!”池程余受惊一样大喊一声,“鬼啊?!”

    沈扶玉下意识看过去——是草乌惨白着一张脸坐在阴影处。

    池程余也看清楚了对方,冷静了下来,这死人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草乌缓缓开了口:“你们……别吵了……别打了……大师兄是大家的……”

    沈扶玉:“……”

    这都是什么事?

    经过这个插曲,沈扶玉因为醉酒引起的不适也消散了,他将仙船停在了半空,危楼、凤凰、池程余和温沨予四人谁也不理谁地修着屋顶。

    沈扶玉站在外面,眼下京城的事情解决了,他们的行程又该提上来了,他手里有三片绛月剑的碎片,看断裂程度,应该还有一两片在外面,还有玉灵菇,不知被何人盗走……

    沈扶玉冥冥中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玉灵菇凭空消失,应当不是普通的失窃,就是不知道背后还牵扯到了什么事情……

    他敛下了心神,问道:“近日可还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

    云锦书挠了挠头,道:“不知道呢……好像没听说过。”

    祝君安轻声道:“世间一直有很多事情发生,但若是说很严重的,好像确实没有。”

    沈扶玉拧了拧眉,抬头看向上面修屋顶的温沨予:“沨予。”

    温沨予擦了把汗:“师兄。”

    沈扶玉不太抱希望,但还是问了一下:“你能查一下吗?”

    温沨予迟疑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但是师兄想要什么样的异常之事?”

    沈扶玉想了想,道:“怨气深的。”

    这范围大了去了,沈扶玉也知道会有点勉强温沨予,便道:“查不到也没事。”

    温沨予从屋顶上下来,拿出了他的卷轴,认真地开口:“我试试。”

    “师兄!”池程余大喊一声,也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我知道可以去找谁问这件事!”

    他喊了这一嗓子,船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谁?”

    “桂花阁阁主!”池程余道。

    沈扶玉不曾听闻这个阁派,他拧了下眉:“这是谁?”

    “好像是个卖情报的,”雪烟倒是略有耳闻,“据说那位阁主无所不能,什么情报都能拿到,委托的任务也能十分完美地完成。”

    “啊?”云锦书低呼一声,“可是他要价很高,而且很少能见到阁主本人吧。”

    “确实。”雪烟点了点头。

    祝君安道:“他不是要价高,他是要价很奇怪……很随心所欲,要看他对这桩生意感不感兴趣。”

    沈扶玉意外地看着他们:“你们都听闻过?”

    “桂花阁很厉害的,”沈千水其实也听闻过,反倒对沈扶玉的不知情感到震惊,“哥哥你不知道?”

    沈扶玉摇了摇头,他的情报一向是温沨予给的。

    “那我们去找他试一试?”云锦书询问道。

    “要准备什么东西吗?”沈扶玉听他们的描述,那桂花阁阁主似乎脾气很奇特。

    “不用,”池程余兴冲冲地开了口,“我认识他,我带你们去。而且他对大师兄很感兴趣。”

    沈扶玉一愣:“我?”

    危楼和凤凰齐齐开口:“什么?!”

    “是啊,”池程余道,“我之前去找他,他偶尔也会问一下你的事情。毕竟你是天下第一嘛,他好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沈扶玉隐约有几分不妙之感。

    那边池程余已经取了剑,他实在不想修这个屋顶了,明明是危楼和凤凰掀飞的,他只是和温沨予吵了架,凭什么他也要修!

    “我御剑去,师兄你们跟着我留下来的痕迹吧!桂花阁还挺难找呢!”池程余一笑,直接溜之大吉。

    沈扶玉:“……”

    温沨予抱着卷轴:“师兄,你看他!”

    沈扶玉叹了口气,道:“跟上他吧。”

    听他们的描述,沈扶玉本以为桂花阁会坐落于什么秘境或者深山处,不曾想居然在繁州城里。繁州城在江南一带,是著名的商贾聚集之地,繁华程度仅次于京城。

    沈扶玉看着面前酒香四溢的楼宇,总觉得有些不真切。门前的牌匾是“桂花阁”三字不错……桂花阁,是座酒肆?

    他们行了三天的路,差不多到了。仙船慢一些,落后于池程余一个时辰左右,池程余的标记是消失在这处。

    “仙君?”危楼看向他,“进不进?”

    他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池程余的大喊:“我不信,你肯定出老千了!”

    沈扶玉头疼至极,看来就是这里了,他点了点头,应道:“进。”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掀开门帘,正对着门的那一桌,池程余面前摆了些什么东西,一旁的黑衣人站在另一侧,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拿着扇子不急不慢地扇着。

    听见门口的动静,黑衣人边说话边笑盈盈地看了过来:“欢迎——”

    沈扶玉的胳膊还维持着掀门帘的动作:“打扰——”

    两人未说完的话,尽数被拦在了对视的那一刻。

    第069章 少年游·二

    沈扶玉第一次见姜应是在他入派后的第一场弟子考核中。

    最后一场对决, 决出第一甲与第二甲的关键对决——正是他俩。

    沈扶玉天赋奇高,内门弟子只有他一个,外门弟子尽数比他年龄大上很多, 他抱着跟他个头差不多大的绛月剑, 先是奶声奶气地说一句“沈扶玉, 请教哥哥/姐姐高招”, 对方一见是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上来, 当下怜爱得不行,犹豫要不要放水时, 就叫沈扶玉一剑掀下了擂台。

    长了张花瓶的脸, 怎么实力如此恐怖!

    沈扶玉在这种震惊叹息中,一路打到了最后,知尘道人美滋滋地下注赢钱,惹得跟他对赌的知微道人恨得牙痒痒。

    沈扶玉抱着剑率先上了擂台,习惯性地仰头,准备看看自己的对手长什么样子,不料这次从对面走上来的也是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小团子。

    沈扶玉还是第一次见同龄人, 他打量着对方, 对方也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片刻后,沈扶玉道:“沈扶玉, 请教……嗯……”他一卡壳, 觉得自己贸然喊对方哥哥也不太合适, 于是迅速改了口∶“请教这位同门高招。”

    “我叫姜应。来吧。”姜应这般说。

    那场的过程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沈扶玉险胜一招, 摘得了桂冠。

    考核结束后, 他躲在一旁的树下慢吞吞地喝水,忽听树上一阵窸窣的响动, 而后林叶间传来一声熟悉的幼童声。

    “喂,沈扶玉。”

    沈扶玉抱着水壶,下意识抬头看去。

    姜应坐在树枝上,上半身靠在树干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要不要同我交个朋友?”

    那天天气很好,薄纱般的阳光落下来,姜应低着头,乌黑的发丝都变得透明了些,沈扶玉抬着头,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光斑随着微风在他们中间晃动。

    这就是他们认识的开始。

    眼下没有树木,没有阳光,唯一没变的是他俩依旧在四目相对,恰如初见。

    沈扶玉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嗓子艰涩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有的记忆随着时间尘封太久,久到沈扶玉以为这辈子也不会想起来了,却在某天轻飘飘地尽数涌出,一时间,并肩而行的那些日子好像又回来了,他们好像只是分别了一小会儿。

    沈扶玉掀着门帘,另一只手却是不自主地握紧了门槛,姜应捏着扇骨,指尖都泛了白。

    池程余见姜应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即欣喜喊道:“大师兄!”

    “唔。”沈扶玉含糊地应了他一声,在姜应的目光中,彻底掀开帘子,走进了屋里。

    门帘不停晃动,自他之后,屋里又走进来许多人。

    池程余丝毫没意识到他俩之间的气氛的古怪与尴尬,嘴巴片刻不停:“大师兄,你快来快来!方才我同他赌大小赌输了,但是我觉得他肯定出老千了,他……”

    “程余,”沈扶玉打断了他的话,“他是你二师兄。”

    一旁进来的草乌、祝君安、云锦书齐齐愣住。

    “他是……”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对方的名字随着这口气的呼出从他嘴里说出,“姜应。”

    沈千水和温沨予是见过姜应的,此时下意识地看向了沈扶玉;凤凰和危楼为了阻止对方靠近沈扶玉又暗地里较量了一番,因此是最后进来的。

    凤凰看见姜应整个人都愣了:“你?!”

    危楼虽没见过姜应,但只凭当时走马观灯阵法的一面也能猜出来这是谁,他心头一震,大感不妙,但没说话,只是走到了沈扶玉的身边。

    沈扶玉介绍完姜应,睫毛颤了颤,往一旁让了让身体,垂目躲开了姜应的视线。

    姜应见他如此,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不再看沈扶玉,把目光重新放回了人群之中,扇子一扇一扇地,开口是声音竟有些沙哑:“你们?”

    温沨予心情复杂地喊道:“二师兄……”

    “嗯?”姜应笑了笑,像是调整好了心态,“沨予长这么大啦?”

    他还记得小时候温沨予很黏沈扶玉,天天追在沈扶玉的屁股后面哭,他逗温沨予也不管用,只有沈扶玉管用,久而久之他也不添乱了。故而,他同温沨予并不是很熟悉。

    温沨予道:“嗯。”

    姜应笑笑,彻底站直了身子,看向除了沈扶玉以外唯一熟悉的人:“你又回来了?”

    凤凰不悦地看着他:“什么叫‘又’?孤一直在。”

    比危楼更烦人的人出现了!

    姜应没说话,勾着唇看他,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好似洞穿了一切。

    凤凰:“……”烦死人了!

    雪烟她们没正式跟姜应认识过,趁着这个机会相互介绍了一下。

    池程余这才回过了神,震惊不已:“不是?!你是姜应?”

    姜应拿扇子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得喊我‘二师兄’。”

    “你你你……”池程余捂着被打的地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他总觉得这事太荒谬了,嘀咕了一声,“什么呀,我的师兄只有大师兄。”

    姜应笑意不变,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听见“大师兄”三个字时捏着扇骨的手微微用力了些。

    “你们凑得这般齐,来我这儿做什么?”姜应手一挥,门当即关上了,摆明了是闭门谢客,方便他们说话。

    沈扶玉感受到自己的身上突然落了很多道目光,姜应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目光也落到了沈扶玉的身上。

    危楼把沈扶玉往自己身后挡了挡,姜应这才注意到这儿还有个魔族。

    “这位是?”姜应奇怪地看着危楼。

    “危楼。”危楼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姜应挑了挑眉,扇子合上,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掌心,他眼中闪过几分探究之意,却礼貌地询问道:“危楼?”

    “嗯。”危楼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见气氛太尴尬,温沨予主动开了口:“二师兄,我们来这儿是想来找桂花阁阁主。”

    温沨予到现在还抱着姜应不是桂花阁阁主,只是凑巧在这儿的零星希望。

    他的希望破碎于姜应的回应。

    “我就是。”姜应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温沨予:“……”

    见他们支支吾吾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姜应挑了挑眉,看向凤凰:“你们找我做什么?想求情报吗?”

    “是,”凤凰就知道他得来让自己做这个麻烦差事,“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奇异之事发生。”

    “哦……”姜应转了下扇子,“是要炼同舟阵法吗?——师尊同我说了。”

    他说完,却意外地没有得到回应。

    沈扶玉深呼吸一下,从危楼身后站了出来:“不是。”

    听见他的声音,姜应身体一僵,下意识看过去。

    “绛月剑碎掉了,碎片下落不明。”沈扶玉只说了这么一句。

    姜应皱了皱眉,近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沈扶玉什么意思:“绛月剑性属阴,性子极傲,瞧不上普通的阴气,所以会去找散落在四周怨气最深的人作为宿主。你是要找这种人?”

    “不是人。”沈扶玉摇了摇头。

    “也是,”姜应一想也对,“普通人或者修士一般很难抵抗绛月剑的阴气,无法为自己所用,反倒容易被反噬,应该是鬼怪的可能性大一些。”

    他俩三言两语间就把事情说完了,默契十足,两人看着对方,分明无话可讲了,却没人撤开目光。

    “那我……”姜应迟疑了一下,询问道,“我把情报查出来给你送去?”

    沈扶玉应了一声:“好。”

    姜应又问:“我去哪儿找你?”

    沈扶玉道:“上方,有仙船。”

    姜应道:“那好。”

    他俩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回,先开口的换成了沈扶玉:“程余方才输掉的钱,我赔给你。”

    姜应的扇骨发出“咔嘣”一声,是他捏得太用力了,他胡乱应了一声,道:“嗯,行。其实也不多……一两三文。”

    沈扶玉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两三文,递了过去,姜应伸手接了过来。

    姜应说:“正好的。”

    沈扶玉应了一声。

    “情报的报酬,是多少?”沈扶玉又问。

    姜应沉吟了一下,道:“我接单子比较随意,一般是随心接,报酬也是随便要,你觉得呢?”

    沈扶玉礼貌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应该你来定。”

    “哦……”姜应想了想,问,“十块中等灵石?”

    沈扶玉问:“会不会太便宜了?”这种搜查情报的事情不好做吧。

    “无妨,我们是……”姜应顿了一下,才道,“同门。”

    沈扶玉垂了眼眸,不知道说什么好:“是。”

    他俩这番明明是正常交易对话却异常诡异的交流把气氛弄得特别尴尬,还是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尴尬,一时间屋里只有他俩在说话,其他人都大眼瞪小眼地听着。

    “那我们定契约?”姜应询问着。

    沈扶玉应了一声,垂在衣袖下的手指摸索了一下。

    姜应得到了他的应允,便率先去了柜台那里,沈扶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姜应不知道从哪儿抽出来了一张契约,写了一点东西后,方才递给了沈扶玉。

    “你看看。”

    沈扶玉接了过来,把上面的条例看了一下,确实是他俩方才所说的那些,他睫毛颤了颤,接过毛笔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

    姜应见他签了,自己也签了,这才递给了沈扶玉。

    他俩一时都没有说话,沈扶玉拿着那张契约,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扶玉喜欢这种步骤清晰明确的委托,但这个过程出现在谁身上都好,唯独出现在姜应身上不对。

    出现在姜应身上,每一步都在提醒着他俩已经形同陌路的事实。

    沈扶玉喉结滚了滚,他想,离别的时候又到了。

    “那我,就先走了?”沈扶玉看向他,本来应该是告知的话语,却在出口时变成了询问。

    姜应看着他,没有回复他的话。

    沈扶玉礼貌一笑,率先转身,迈出了脚步。

    “沈……师兄,”沈扶玉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姜应急忙改了称呼,“那个,我们这儿的约定俗成是请成单的贵客吃顿饭,要不然你们,留下来吃顿饭?”

    池程余疑惑地开口:“啊?不——”曾听说过啊?

    他话没说完,叫温沨予一脚踹在了地上。

    池程余:“???你!”

    温沨予竟然敢打他!

    “六师弟,”雪烟笑眯眯地看向池程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别欺负我们小师弟嘛。”

    池程余:“???”

    还有没有天理了!到底谁欺负谁?

    沈扶玉回头看向姜应,姜应还是笑着看他,但是这种笑容很陌生,他从未在姜应脸上看见过。

    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笑容。

    沈扶玉点了点头,道:“好。”

    姜应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他低了低头,又道:“那你们跟我来吧。”

    桂花阁下设了阵法,修真界的人进来便是酒肆,普通凡者踏进就会自动进入一座同名酒楼里。这座酒楼是繁州城数一数二的豪华酒楼,常有官高富贵之人前来。

    这座酒楼的东家就是姜应。

    姜应一带着人出现在酒楼里,掌柜的当即就迎了上来:“姜公子,您来啦?”

    姜应应了一声,道:“把顶楼的桂花厅收拾出来。”

    顶楼的桂花厅,取了桂花阁的同名,来的人自然是身份显赫的贵人。

    掌柜意识到姜应对这场宴席的看重性,连连应承,立刻吩咐了好几个下人去办。

    他吩咐完,方才看到姜应后面还跟了一些俊男美女,他问道:“这几位是……”

    “我的同门。”姜应回复道。

    “哦哦,”掌柜忙俯身点头,“各位公子小姐好,这边请、这边请。”

    怪不得如此上心。掌柜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姜公子的同门,一个个的都这般脱世出俗。

    沈扶玉一行人被领到了桂花厅,顶楼只有这一间雅间,安静至极。

    姜应让掌柜的离开,只留了一个小二。他看了沈扶玉一眼,从一旁的小二手里接来了菜单,放在了桌子上,问道:“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吗?”

    沈扶玉没点,把选择权交给了他们。大家都不好意思,看得凤凰眼烦,直接拿过来菜单一个个问他们吃不吃,大大提高了点菜速度。

    草乌迟迟开口:“二师兄好,我是草乌,排名老三……我说话有些慢,希望你不要介意……”

    姜应:“……”

    他懵了一下:“啊?”

    “他身体原因,”沈扶玉主动开口解释,“说话和行动都慢了些。”

    姜应好奇地看了眼草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下意识道:“八师弟?”

    第070章 少年游·三

    凤凰抬抬眼皮, 看向他俩。

    沈扶玉没有说话,姜应也沉默了下来。

    这气氛实在怪异,温沨予开口问道:“八师兄是……?”

    姜应转了下扇子, 道:“他在我这儿, 我现在拿来给你们看。”

    他顿了顿, 又看向沈扶玉, 像是在询问沈扶玉的意见:“可以吗?”

    “嗯。”沈扶玉应了一声。

    “那好, ”姜应转身离开,“我去拿, 你们等一下。”

    包间里只剩下了熟悉的人, 一群人面面相觑,对沈扶玉欲言又止,很明显是想说什么话又因为顾忌什么说不出来。

    危楼没什么反应,他拉开一把椅子:“来,心尖儿,坐这儿!”

    沈扶玉还在思考姜应的事情,听见危楼喊他, 就坐过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尽数落在了危楼的身上, 不停示意着危楼打探出来点什么东西,危楼对他们寄予的厚望全当看不见, 开玩笑呢, 沈扶玉跟那男的一看就关系匪浅, 他才不会上前自找醋吃。

    一群诡计多端的心眼子,净把这种坏差事给他, 他才不干。

    “我去给师尊说一下遇见姜应的事情。”沈扶玉坐了没多久, 便起身去了屋外。

    门关上的一瞬间,众人纷纷落座, 一人抓了一把瓜子,围在了一起,原本方便吃饭的圆桌登时热闹得好像过年团聚。

    “他俩!”雪烟万分震惊。

    云锦书一拍桌子:“绝对有点什么!”

    “放屁!”危楼立刻沉了脸,“沈扶玉的道侣是我!”

    “清霄派一直有一绝二骄之说,”祝君安缓缓开口,“一绝自然是指大师兄绝世无双,那二骄莫不是……”

    “是,”沈千水接过了她的话,“二骄是哥哥和二师兄。他俩近乎是同一时间入派,成为内门弟子的时间也相差不多……他俩还有一招组合式,唤作‘群星抱月’,当年名动天下,无人可敌。”

    “哦哦哦,这个我听说过。”池程余道。

    或者说,这招在座的人基本上都听过。

    雪烟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什么:“说起来,我之前还听说,大师兄有个很喜欢的、穿黑衣服的人,不会就是……”

    危楼气极反笑,一拍桌子,直接打断了雪烟的话:“坊间传闻,全是胡言乱语!本相穿的也是黑衣服啊!”

    “不是的,”沈千水忙出来解释,“哥哥在没有这么出名之前,有可多爱慕者了,每逢大师兄的生辰,清霄派的山阶都堵死了!后来不知如何传出了二师兄和哥哥早已情投意合的事情……这才阻止了他们的疯狂示爱。”

    草乌终于挤上了话:“大师兄六岁拜入门派,他同二师兄,想来是竹马之谊。”

    “嘶……”云锦书倒吸一口气,看向危楼,“你很悬嘛。”

    “你胡说八道小心遭天谴,”危楼急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本相能比不上他?”什么情投意合?什么群星抱月?全都是无稽之谈!荒谬!他才不会信!

    “那可不一定。”凤凰幽幽地开口。

    姜应身为内门弟子,不太接触外门弟子,因而沈千水和温沨予都对他俩的关系不太了解,只知道他俩形影不离,关系匪浅。但凤凰不一样,他当时身为沈扶玉的契约神兽,是经常和他俩在一起的。

    “沈扶玉六岁拜入清霄派,彼时姜应七岁,两人结识于一场试炼中。后来便开始形影不离,直到姜应16岁时满门被屠,意志消沉了许久,他俩才短暂分开了一段时间。”

    “当时沈扶玉因为乐善好施,穷得自己都快没饭吃,全是姜应拿钱给他。不过这事沈扶玉不知道,姜应瞒了下来,只让发月给的弟子说是他做任务多得的。”凤凰轻哼一声,这事姜应瞒得挺紧的,连他一并瞒着。后来事发还是因为姜应离开后,月给不一样,沈扶玉去问才知道。

    凤凰想起这件事就生气,且不说他是沈扶玉的哥哥,虽然两人当时没有相认,但名头上还有个契约神兽的关系,若是沈扶玉说没钱,他能用黄金塞满沈扶玉的屋子!这个姜应实在混账!

    “沈扶玉‘纤阿剑仙’之名知道吧,就是姜应取的,还有那什么月亮女神之类的称呼,都是他取的,沈扶玉之前救你们,穿的那身红衣,是姜应成为内门弟子时专门要来送给沈扶玉的礼物,”凤凰顿了顿,“姜应的本命暗器,最重要的灵材是沈扶玉寻来的,沈扶玉的本命剑一把叫清月,一把叫绛月,你们可知,姜应的本命暗器叫什么?”

    危楼冷笑一声:“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没人关心他。”

    其余人倒是忍不住问道:“叫什么?”

    “应月,”凤凰说起来也是咬牙切齿地,“一是含有他的名字,二是有着特殊含义。”

    “姜应亲口说过,这个名字是‘我会千千万万次回应月亮’的意思。”

    月亮指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满座倒吸一口冷气,唯独危楼脸色差得厉害。

    “那大师兄对他……”雪烟凑过去,一脸的好奇之色。

    凤凰冷笑了一声:“当时国公府被屠,姜应意志消沉了将近两年,经常一个人躲着,沈扶玉就不厌其烦地去各个犄角旮旯里寻他,变着法子哄他,还真让他哄好了。”

    云锦书一愣:“国公府?所以当时大师兄说的第四位京城人就是二师兄啊。”

    怪不得大师兄当时那个表情呢。

    危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脸看向凤凰:“姜应为什么喊沈扶玉‘公主’?”

    嘶!

    清霄派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居然这样喊大师兄!

    “因为,”凤凰当时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也很震惊,更震惊的是沈扶玉居然纵容姜应这样喊,他道,“姜应儿时便梦寐以求求娶公主,他一开始见到沈扶玉时,以为他是女的,没想到他是男的,姜应深受打击,但还是这样喊下去了。”

    危楼:“???”

    求娶???

    “那……姜——二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祝君安忍不住问道。

    沈千水对姜应没有什么坏印象,她道:“还挺好的。”

    温沨予含糊道:“他和大师兄配合很好的……”

    凤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同危楼一般的难看神色,他开口:“这么说吧,绛月剑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得让给他。”

    清霄派等人没反应过来:“啊?”

    危楼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难得听见凤凰说一句好听的话:“你说得对。”

    那姜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草乌迟迟发问:“既然关系这般好,怎么眼下……”

    “闹掰了,”凤凰表情尴尬了一下,含糊着一笔带过,“因为沈扶玉封剑的事情。”

    沈千水不知道沈扶玉封剑的内情,她一愣:“啊?”

    “沈扶玉封剑跟姜应有关系,”凤凰也不太清楚当时究竟怎么个事,“他俩出了个任务,回来沈扶玉就封剑了。他俩吵了一架,就闹掰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危楼抱臂坐在座位里,幽幽地开口,“本相相信沈扶玉,他肯定不会同姜应和好的。”

    “孤也这样想。”凤凰点点头,有姜应在,危楼看起来都顺眼了不少。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凤凰和危楼在姜应一事上迅速达成一致,同仇敌忾得身心舒畅。

    “那八师弟……?”祝君安小心问道。

    “他来了你们就知道了。”凤凰对八师弟并不在意,随意地挥了挥手。

    门外,沈扶玉通过通讯玉石给知尘等人说了今日遇见姜应的事情。

    “那么,扶玉怎么想呢?”知尘并未对此做出什么看法,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垂了垂眸:“回师尊。弟子……不知道。”

    他跟姜应分别得太久,年少时一起修炼、一起挨罚、一起行侠仗义的记忆早就变得模糊,就连当时吵架的细节也记不起了。

    他同姜应从未吵过架,仅有那一次。甚至吵架后的那几天,沈扶玉都在想等姜应不生气了他再去给他好好解释。

    结果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再去找姜应,姜应也没有来找他。

    他们就这样一别几十载。

    “总会知道的。”知尘笑了笑。

    一旁的知微道:“是啊。小时候你俩可没少惹祸。”

    沈扶玉睫毛颤了颤,脸色有些不自然。

    知允看见了,忙道:“好啦,先去处理别的事情吧,顺其自然嘛。”

    沈扶玉应了一声,道:“叨扰各位师尊了,弟子告退。”

    他看了眼通讯玉石,难得五位师尊都在,笑眯眯地给他摆了摆手。

    沈扶玉匆匆看了他们最后一眼,掐断了通讯玉石,他一扭身,正好姜应端着一个盆上来,两人四目相对。

    沈扶玉给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生疏客气的笑容,率先回了屋。

    他一回去,屋里就安静了下来,一群人同他大眼瞪小眼,池程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迅速捂住了草乌的嘴。

    沈扶玉看了眼桌子上成堆的瓜子皮:“?”

    他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发现自己两旁坐的正是危楼和凤凰,这两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臭,尤其是危楼,沈扶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这表情,怎么好似捉到妻子偷情的丈夫一般难看?又委屈又难受又不可置信又怒气冲冲的……

    沈扶玉一愣,跟危楼相处得久了,他竟然能分析危楼的表情了。

    危楼感受到他看自己,嘴角忍不住上扬,想到姜应的事情,他的嘴角又瘪了下来,醋溜溜道:“看本相做甚,本相还以为你会看姜应呢。”

    他话音刚落,姜应便推门而入。

    沈扶玉尚未开口,眼前就覆上来一个掌心。

    方才还吃味叫他去看姜应的危楼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道:“不许看他!”

    沈扶玉:“……”

    他无语地拍了拍危楼的手:“放开我。”

    危楼:“……”

    须臾,沈扶玉的眼前恢复了一片光明,危楼趴在桌子上,看起来都要气得嘴歪眼斜了。

    沈扶玉:“?”

    姜应从盆里拿出来一个什么,道:“这就是八师弟。”

    池程余看了一眼,着实被惊吓到了:“王八?!”

    只见姜应的手心中趴了一只老实敦厚的乌龟,这乌龟已经快长得比他掌心都大了,坚实的壳上有一道剑痕。

    “是,”姜应道,“它叫疾风。”

    池程余:“……”

    其他人:“……”

    为什么要给乌龟起这个名字,好像在羞辱龟。

    “可是什么神兽?”雪烟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不是,”姜应摇了摇头,“就是普通的乌龟,不过因为啃了点清霄派山上的一点灵果,寿命长一些。”

    屋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群人对着那只乌龟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这个同门该不该认。恰好这会儿小二开始上菜,这个问题就胡乱翻篇了。

    “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姜应笑笑,“就随便做了些。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同门见谅。”

    他客客气气的,惹得一众人都不好意思,摆手说没事。

    凤凰和危楼齐齐发出一声冷哼。

    气氛还是奇怪,交谈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他们分明是同门,这会儿却都低头吃饭,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当成鹌鹑缩起来。

    姜应坐在沈扶玉的对面,沈扶玉抬头间时不时就会同他对视,沈扶玉觉得尴尬,只好不再抬头,只吃面前的菜,他心里藏着事,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

    池程余实在受不了这个气氛了,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憋得难受的一顿饭,正好他面前转来一碗八宝饭,他看了眼,主动开口打破了这股尴尬:“这八宝饭都没有花生哎。”

    “沈扶玉不吃花生。”

    危楼、凤凰还有姜应一起接了他的话。

    沈扶玉一愣。

    池程余:“……”

    你三有病啊?存心不让别人好好吃顿饭是不是?!

    经由他们说话,沈扶玉才下意识打量起这些菜品,是按他的口味做的,他喜欢的都在,讨厌的一样也见不到。

    沈扶玉缓缓攥紧了筷子,看向姜应。

    姜应无声地看着他。

    年少时他俩同吃同住,姜应还喜欢带着他偷偷溜出清霄派去买糕点零嘴吃,对彼此的吃食喜好一清二楚。过了那么多年,沈扶玉原以为姜应已经忘了。

    姜应本应该说些什么的,却一语不发,只是看着沈扶玉,沈扶玉一句“谢谢”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们之前,从来不言谢。

    思绪流转间,沈扶玉被“咔嘣”一声唤回了清醒,是身旁的危楼发出的。

    他看过去,危楼正把咬断的一小节筷子吐出来。

    沈扶玉:“?”

    危楼看了沈扶玉一眼,笑笑:“本相剔个牙。”

    沈扶玉:“……”

    危楼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实在挂不住,他把筷子一放,道:“本相吃饱了,先出去了。”

    “孤也吃饱了。”凤凰紧跟着他站起来。

    沈扶玉:“?”

    “哪有让客人出去的道理,”姜应也站了起来,“还是我出去吧。”

    他顿了顿,又道:“我不在,可能你们会自在一些。”

    沈扶玉:“……”

    温沨予小声地开口:“不然,我们一起出去?”

    倏地,沈扶玉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拽了一下,他有些意外,朝下看去,原是疾风不知何时越盆而逃,他像是感受到了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气息,此刻正扒着他的衣服。

    他心头一软,把手伸了下去,疾风便慢吞吞挪到了他的手心里。

    受所练剑法的影响,沈扶玉对舞剑很擅长。修炼无聊的时候,姜应便弹琴,沈扶玉随着他的琴声而舞剑,剑光像是撒了光粉的翩跹蝴蝶,穿过不停落下的落叶,沈扶玉翩若惊鸿的身姿隐约可见。为此姜应专门买了一把好琴,名曰清泉。

    那年正好是秋季,沈扶玉所在山头的后山落叶纷飞的季节。

    沈扶玉一个回身,清月剑的剑尖本应点在地上,但触感明显不对,他一怔,发现这儿不知何时趴了只乌龟。

    那边的姜应问:“怎么啦?”

    沈扶玉把乌龟拿在手心里,递给他看,忧心忡忡:“有只乌龟,我还把它的壳划了,他不会死吧?”

    沈扶玉素来厌烦杀生,这乌龟要真是死了,沈扶玉肯定会自责郁闷好几天。姜应看了沈扶玉一眼,顷刻间做出了决定:“走,我们去找医修问问。”

    那天他俩跑了很多地方,医修也都是治人的,哪有医乌龟的?他们又跑去找了灵宠修之类的,紧张了很久,才发现这只乌龟压根没什么事。

    后来他俩把这只乌龟放生,但每次姜应弹琴、沈扶玉舞剑的时候这只乌龟就会慢吞吞爬来看,姜应乐不可支,就养着他了,还给他取名叫“疾风”。

    他俩越来越喜欢这乌龟,还去缠着师尊,要给这乌龟一个名号。

    知允素来最溺爱弟子,笑盈盈地说:“那便排号第八吧,也衬他。”

    年少的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沈扶玉眼前一阵恍惚,他轻轻地抚上了疾风龟壳上的剑痕,轻声道:“好久不见。”

    他这话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屋里的人听见,姜应离去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看向了他。

    沈扶玉还在捧着疾风玩,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姜应最终还是开门离开了。

    他一走,凤凰和危楼就不出去了,开玩笑,谁要出去看见他?

    姜应一离开,屋里的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但是大部分人的心情倒是没轻松多少,他们食之无味地品尝着这顿饭,一时也没多少人说话。

    一顿饭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沈扶玉临走前将疾风放回了盆里,这才带着众人去和姜应道别。

    他们折腾这一阵,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

    姜应正坐在柜台前,问道:“现在就走吗?”

    沈扶玉应了一声。

    “你们……睡仙船里吗?”姜应又问。

    沈扶玉又应了一声。

    姜应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像是在询问沈扶玉的要求:“不然留下住宿吧?”

    沈扶玉一怔。

    姜应似乎是有些紧张,展开折扇扇了扇,他面上倒还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仙船应该睡不好吧,我这倒还有几间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