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啻一记晴天霹雳,砸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沈盈缺僵立在原地,嘴巴圆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你说谁?!”
萧妄?!
居然又是他!
又是赠剑,又是放烟花的,他到底怎么了?明明前世,他见了自己跟看见随便一个过路人一样,都不屑和她说话,怎的这辈子突然变得这般热情?她都快消受不起了。
难不成……这也是对她阿父的感恩?
可同样的恩情,前世明明也有啊……
沈盈缺糊涂了。
周时予却仿佛瞧不出她的惊惶和疑惑,犹自往旁边让出一条路,对着牛车比了个“请”的动作,“天色不早,郡主不如这就随奴婢动身,去汤泉宫安置。”
沈盈缺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扪心自问,萧妄今天的确帮了她许多,且不说这烟火,光是那柄尚方斩马剑,倘若没有它,自己今天的计划没法进行得这般顺利,她也不可能在忤逆皇后、砍伤太子之后,还能全须全尾地从宫里出来。
眼下萧妄有事找她,她怎么都不该拒绝。
可扪心再自问,她现在也的确不是很想见他。
倒也不是她忘恩负义,只是目下天已入夜,大乾民风再开放,也容不下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夜里去私会一个外男。况且自己今日忙了一天,已是筋疲力尽,再提不起多余的精神去和人周旋。
更要紧的是,她现在还是一身男装!
且沾着酒气!
——原先那套行头因染了萧意卿的血,不好再穿,她换下来后,就让秋姜偷偷拿去烧了,打算待会儿游完小秦淮,就直接穿男装回去。桂媪见了,至多念叨她两句不合规矩,不会有什么,可若是让一个外男知道她女扮男装去逛风月之地……
沈盈缺咽了咽唾沫,朝周时予福礼道:“多谢广陵王殿下好意,盈缺铭感五内。只是今日实在太晚,傅母还在乐游苑等我回去,不方便再绕道去别处拜访。等明日一切收拾妥当,盈缺再携礼登门,为今日王爷仗义援手聊表谢意。”
然周时予听完却并未放在心上,只道:“这个不妨事。适才奴婢出门的时候,少主公已经遣人去乐游苑,将桂媪先行接入行宫。少主公早年落难,曾在贵府受过她的恩惠,一直没机会报答,而今也算全了他一片孝心。”
“那乐游苑景色虽好,却不是一个长居之处。且郡主今日又在宫宴上大闹了一番,再回去那里,怕也不安全。郡主不也料到这点,这几日才一直托人暗中打听新宅?既如此,何不先随奴婢去汤泉宫安置,等以后找到合适的住处,再搬走也不迟。”
“汤泉宫虽比不得台城里头的桂殿兰宫,但也是高屋阔顶,处处精妙,侍婢护卫全都齐备,还有冰湃的葡萄佳酿供郡主消暑,比乐游苑不知强了不少。郡主去了,定会喜欢。”
沈盈缺还想拿衣裳说事。
周时予又一甩拂尘,指着牛车后头两个婢女手里捧着的新衣,含笑对她道:“适才奴婢见郡主微服游船,想着或许用得上,便着人临时置办了一身新行头。虽比不得宫廷御造,但也聊胜于无。郡主若是不嫌,可上车让她二人伺候您更衣梳妆。”
沈盈缺眉梢抽了抽,还想再挣扎一下,却发现自己所有退路都被他堵死了,这人怕不是她肚子里的虫!
从前骄矜的小性子又起来了,沈盈缺板起脸,正要发作,却见周时予望着自己,目光明显多了几分哀恳和歉然。
想来是萧妄给他下了死令,他也是没办法。
沈盈缺叹了口气。
其实萧妄这人真的挺好的,自己对他也是打心眼里感谢,若他有需要,自己也愿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力,绝不推辞。可再感恩,也能不能请他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控制欲?这样说一不二我行我素的,谁吃得消啊……
“好,就依周公公所言,今夜去汤泉宫安置。”
*
秦淮河位于建康城南隅,而周时予口中的汤泉宫,则坐落在建康城东北方的覆舟山上,二者中间相隔整一座城池,按寻常脚程,怎么也得走上大半天。
因乐游苑也在覆舟山的山脚下,沈盈缺原本都做好了子夜时分才能从秦淮河赶回乐游苑的准备。可周时予手里持有广陵王的令信,竟是能直接走天子专属的御道,无需再绕远,帮他们节省了一大半时间。
等沈盈缺在车里简单梳洗完,换好衣裳,牛车已来到覆舟山下,周时予正招呼人抬来轿撵,准备换乘上山。
细算起来,沈盈缺虽不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但算上前世,她好歹也在这座都城待了有些年头,对这里的大小街道、民风民情,都了然于胸,皇家各处园林更是闭着眼都不会迷路。
然这座覆舟山,她却从没来过,更别提那个汤泉宫。
说来,那也是皇家的行宫,皇室宗亲只要提前打过招呼,都可过去游玩。可即便是萧妄不在的时候,沈盈缺也从没见哪位皇子皇孙来这散心。就连天禧帝和荀皇后,对这座山也是讳莫如深。
沈盈缺原以为,是这座山不干净,是以大家都敬而远之。
可现在瞧着,这里分明花红柳绿,流水潺潺,景致比其他几座皇家园林加起来都要赏心悦目,没什么特别可怖之处,怎就叫人这般避之不及?
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茫然间,软轿已停至一片白墙黛瓦的宫苑前。
宫苑墙高院深,朱红的大门高耸入山间薄雾弥漫的夜色中,阙楼巍峨,灯火如昼,仿佛一只弓身戒备的猛兽,龇牙守护着身后的行宫。大门左右两侧各站有一队黑甲白羽的侍卫,个个挽弓背箭,腰佩重剑,甲胄迎着月色泛起凛凛冷光,盛夏燥热的天气里,竟也有几分“寒光照铁衣”的肃杀。
秋姜和白露都噤若寒蝉。
夷则也下意识摸向腰间的佩剑。
周时予开口想安抚两句,却见一位小厮打扮的少年推开门,急吼吼地朝他奔来。
两人低声耳语了两句,周时予脸色大变,甩着拂尘“叽里咕噜”一通指挥,待那少年“喏喏”点头离去后,他又绕到车窗边,歉然朝沈盈缺拱手,“实在对不住,少主公突发旧疾,今夜恐没法再和郡主见面。”
沈盈缺心一提,忙问:“这病可要紧?若有需要,我可招百草堂的医士过来帮忙。”
周时予苦笑,“劳郡主挂心,不打紧的。也是多年的老毛病了,看着凶险,休息会儿便好。”
沈盈缺听出他语气里的欲言又止,知道病事乃极阴私之事,哪怕是主治医者,也不好过多打听。萧妄这人身居高位,又颇为自傲,外头这么多年都没传出过他身子有恙的消息,想是他自己不愿让人知道。且行伍之人,哪个身上没病没灾?她阿父当年也是这病那伤的,也没出什么大事,人家既然都说不打紧,那应当就是没事。
她也便识趣地没再追问,想说既然王爷身体抱恙,自己就不再打扰,这就下山去乐游苑,等改天他恢复了,再行拜见。
岂料周时予又抢在她前头开口:“奴婢已命人为郡主安排好客舍,还请郡主移步过去休息,等明日少主公身体康复,再来寻郡主叙话。”
边说边抬手从门里招来一群内侍婢女,列队站在牛车边上,整齐地垂首恭候,跟廷尉府门前等待犯人升堂的衙役似的,就差拿根水火棍敲着喊“威武”了。
沈盈缺一副牙疼的模样。
这人究竟是有多怕她走了就不回来啊?
至于吗?她看起来就这么不靠谱?说起来,她这辈子也没怎么得罪萧妄啊,也就搅了他一场选妃宴,在他死对头的生辰宴上当众拒绝他求见,看了他的烟火还想片叶不沾地从他眼皮底下溜走……而已!
这都是有理由的!
并非她有意为之!
她可以一条一条跟萧妄解释清楚,真没必要防备成这样。
沈盈缺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威严壮丽的宫苑大门,总觉得自己被拐进了贼窝,从此诸事都再不由她把握了一般。
但好在这“贼窝”的确如周时予所言,檐飞柱升,气派雍容,虽常年空置着,一应设施却都比照着台城的标准在精心维护,无一处懈怠。
沈盈缺由婢女们簇拥着去往东面的院落“是昔流芳”。
桂媪早已领人等在门前,一瞧见她,苍老的脸庞立马绽出花朵般灿烂的笑。
“郡主可算来了,王爷把一切都给您安排好了。吃的、穿的、用的……没一样不精细。光妆奁匣子就给您准备了四种不重样的,衣裳床帐也是四季齐备,满满堆了六架木柜,料子用的比皇后娘娘宫里的都要好。不光如此,王爷还记得您认床的毛病,连月儿枕都给您预备好了,跟您小时候用的一模一样,就在您枕头边上放着呢。”
“原本老奴还担心,他一个大男人,又常年生活在军营,粗心惯了,难免有地方照顾不到,还收拾了一大堆东西,想过来搭把手,谁承想一进门,险些把老奴这对招子给惊掉咯!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个地方需要老奴下手。”
“这哪里是行宫啊,哪怕搬回宫里,都没有比这更妥帖的了!”
……
她一面夸,一面拉着沈盈缺到处看,浑浊的老眼笑成月牙,嵌进皱纹里几乎看不见。
沈盈缺木偶般被她牵着走了一圈,起初还有些不大情愿,然看着周遭的景致,心里的块垒又逐渐松下。
不得不承认,萧妄这强行留人的态度虽然叫人有些不舒服,但这小院布置得,也的确戳她心窝。
大的地方,譬如院里的亭台楼阁,鸟池花榭,全都和落凤城老宅的造景一模一样,院子后头还专门为她辟出了一片马场——
铺地的泥土,是从台城修建园林的细泥里精心筛选而出;浇筑的油脂,亦来自千里之外的扶南国;无数工匠昼夜修砌,反复滚压,终于使得场地平整耐磨,即便烈日暴晒,万马奔驰,亦纤尘不扬。
周围的马棚、良驹、马具,甚至饲马的奴仆,也都一一齐备,且样样顶尖。
只要沈盈缺一声令下,现在就可以迎着月光纵情驰骋,感受一下,她自十岁家中巨变后,就没享受过的自在逍遥。
除这些外,这院子的细腻处亦令人动容不已。
譬如窗前那枚从落凤老宅废墟里挖出来的、阿母亲手做的琉璃风铎;
床帐上密密绣着的凤凰花;
以及床头案几上,那个五寸见方的玲珑小木台——
台身由黑檀木打造,饰以草木花卉。正中一棵高大凤凰树,则是用两片裁成树型的彩绘薄木板交叉嵌合而成,从树顶往下瞧,正好是个“十”字。树下辟有一方药圃,圃边摆有一张虎踞形的小石桌,四个石墩环绕周围,各坐有四个小人:锦衣青年以箸击桌,开口歌唱;正执鸡首壶给他斟酒的美貌女子斜眼瞪睨,娇嗔无限;一男一女两个小豆丁捧腮坐在旁边叽叽喳喳,对这眉眼官司不明所以,却又好奇得不行。
正是幼时夏日,他们一家人在老宅避暑的情状!
沈盈缺心间急跳,下意识伸手去摸。
原以为这是和今日生辰宴上,沈令宜进献给荀皇后的假山水一样的小摆件,仅供观赏。却不妨她指尖才触及树冠,木台底下便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木轴转动声,当中那棵的凤凰树竟自己旋转起来,还伴着断续磕绊的乐音。
沈盈缺这才发现,这个被分割成“十”字四面的凤凰树冠,竟是由各种彩色涂料,从枝叶葱茏,到花朵盛放,再到落叶结霜,描绘成“春夏秋冬”四种情态,栩栩如生。底下说笑的小人,也跟着树木旋转的节奏,凝滞又努力地做着自己的动作,仿佛真在这四季小院里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而那略显凝涩的乐音,正是落凤城人人都会唱的那首灵凤歌谣!
沈盈缺心头一阵激荡,声音不自觉发颤:“这些都是他做的?”
桂媪温柔地摸着她脑袋,微笑道:“都是王爷一个人做的。听说还割伤了自己的手呢。郡主头先那个仙音盒不是叫大火烧没了吗?这回正好补上,还得了个更好的!”
说着,她又抬头环顾四周,越看越忍不住感叹:“这么合郡主心意的院子,哪怕老奴和秋姜那俩丫头加一块,也布置不出来啊……”
沈盈缺抿紧唇瓣,不知该如何接话。
夜已渐深,桂媪知她今日进宫定是十分疲惫,早早就备好了热菜热汤,和沐浴的热水澡豆,伺候她用完晚膳,舒舒服服地梳洗好,上榻休息,便吹灯离开。
沈盈缺躺在榻上辗转难眠,等四下都安静了,又重新穿好衣裳,简单绾了个发髻,推门去园中闲逛散心。
许是因为萧妄旧疾复发,行宫上下格外安静,除了几处起伏不定的虫鸣,和灌丛中偶尔惊起的鹧鸪声,再听不见其他。
沈盈缺漫无目的地胡乱走了一通,在一处池塘边找了块干燥冰冷的大圆石坐下。
明月正好,银盘似的高高悬挂在远处殿宇古朴深沉的剪影上,有种亘古悠远的孤美之感。流萤闪着碎光在草叶间明灭,仿佛盛满美酒的翡翠瓯底浮起的点点气泡,有几只还绕上她脚尖。
沈盈缺踢蹴鞠一般抬脚轻轻逗弄着,心里揣摩这一整天发生的事,眉心不由结出疙瘩。
若说生辰宴上萧妄赠剑,还能说他是因为顾念旧恩,才对她多加庇护,那接下来小秦淮的烟花,和“是昔流芳”院里的种种,就实在没办法再用一句简单的“旧恩”,来一言蔽之。
他到底想做什么?
难不成真的……
沈盈缺摇摇头,赶紧把这比萧意卿会追随她一块跳楼还离谱百倍的猜测,从脑袋瓜里甩将出去。
可倘若不是这个,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自己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他这样付出的吗?
且萧妄是在她三岁那年来的沈家,之后就再没来过,那时阿弟还没出生,她们家也不曾在院子里如此避过暑,照理说,他应当是无从得知这事,更不可能在描绘得这般详尽。
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反复念叨过一样……
沈盈缺脑子里一团乱麻,很想直接过去问当事人,可瞧刚刚周时予那紧张兮兮的样,短时间内,自己应当是没办法见到萧妄。这下好了,问题全堵在脑子里,这叫她如何睡得着?
她没好气地重重踢了下脚,惊得足边流萤四散逃窜。
“咕——”
一阵翅膀扇动声闯入耳房,伴随一团强光在眼尾那片视线摇晃。
沈盈缺本能地眯起眼,抬手去挡,但见一只雪白的玉鸽“噗簌簌”从眼前飞过,停在她膝盖上,歪着脑袋,“咕咕咕”地打量她。足上琉璃小灯忽明忽暗,恰似它好奇的眼。
正是适才在秦淮河上表演灯舞的玉鸽之一。
沈盈缺眨了眨眼,伸手去摸。
小家伙却挥动翅膀躲了开,“呼哧呼哧”停在不远处的花树夹道上,回头继续“咕咕咕”地瞧她,片刻,又振翅向夹道深处飞去,很快就只剩一团昏黄的光斑。
沈盈缺从前就是个孩童心性,经历了一世后,人虽成长了些,但骨子里还保留着孩童的天真烂漫,对新鲜事物好奇得不行。适才在秦淮河,她就很想知道,这些能闻乐起舞的玉鸽和其他鸽子究竟有何不同,苦于没法近距离研究,眼下终于有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想也不想,她便跳下圆石,追了上去。
这片池塘似是行宫的一处荒地,许多地方都还是原始的树林山地,荒草几可没膝。
她以为这只玉鸽是自己贪玩,不愿回巢,才会飞到这里躲避饲养之人,却不想穿过这条花树夹道,眼前豁然开朗。
不仅遮挡视线的荒草枯树没了,还多出许多玉石堆砌的石阶阑干,雕着精致的狴犴卷云纹。圆月高悬头顶,大到似乎可以顺着玉阶直接走到广寒宫拜访嫦娥。而圆月之下,一片缭绕着朦胧白雾的汤泉,正迎着月色粼粼闪着碎银般的波光。
水边阒然立着一对纠缠而生的娑罗树,两片葱郁树冠宛如美人的玉手,袅袅托起纤云吐出的银月。累累花串自枝头垂落,形如宝塔,又似烛台,微风一吹,便下起嫩黄色的花瓣雨,在汤泉池中绘出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
沈盈缺忽然想起《长阿含经》里的一句:“尔时世尊在拘尸那揭罗城本所生处,娑罗园中双树间,临将灭度。”
——覆舟山上本没有汤泉,百年前一场地动,葬送了建康泰半人口,也改变了此间风水,这才冒出一汪泉眼,被皇室圈为己用。
想来就是这片汤池吧?
折损了这么多性命才换来的泉水,也不知到底是吉是凶。
沈盈缺心底生出一种不适,转身想走,水雾深处却先响起一道男子熟悉的清冷声线——
“你在看什么?”
沈盈缺一愣,这才发现,那对娑罗双生树下的汤池玉璧上还靠着一个男人!
他双手抱胸,意态慵懒,仿佛刚从熟睡中醒来。雪白的绫缎里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大片白皙精壮的胸膛,劲瘦流畅的腰身线条仿佛两尾鲜活灵动的人鱼,束出块垒分明的腹肌,便“哗啦”跃入水中,将本就松散的里衣冲得四下飘荡,惊起涟漪无限。
水雾模糊了他的面容,那双流光熠熠的浅褐色凤眼反而越发迷人深邃,让人想起南海深处,那唱着歌谣蛊惑人心的鲛人。
即便相隔一世,沈盈缺仍旧能一眼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