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大师兄面前后》
文/子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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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挽又一次从泷霞洲回到了望仙道。
太虚剑川前不久刚举行完大测,内门又筛选来了不少陌生面孔,云挽一路走来,自引得不少弟子观望。
“那位师姐是谁?”
有人好奇询问,他身旁之人却拉了他一把,神色古怪地用口型说了个字——“祝”。
整个太虚剑川的内门,姓祝的也就那一位了,众人顿时噤了声。
又有弟子小声道:“听闻她一个人便将泷霞洲一整年的差事都包揽了去。”
“还不都是为了沈师兄,”回答之人满是唏嘘,“一年前,沈师兄因她之过在泷霞洲失踪,自此她便疯了一般地成日往泷霞洲跑。”
“那也不见得她真将沈师兄给找回来呀......”
“要我看,沈师兄说不定早死在外面了。”
说起这个祝云挽,她在宗门里可是个相当格格不入的存在,她爹祝言昂,被称为镇玉剑仙,乃是太虚宫上任掌教,享誉盛名,也备受敬仰。
而她,却在她爹死后第十年,才被三峰长老派弟子从俗世接了回来。那年她已经十四,过了最适合入道的年纪,没人把她当回事,也没人觉得她还能在修行上闯出什么名堂。
可偏偏她爹镇玉剑仙死得突然,死前并未来得及将掌门之位传给合适的人,那枚至关重要的掌门令,也好巧不巧地落入了祝云挽手中。
三峰长老有心将掌门令寻回,毕竟此物是太虚宫祖师留下来的一件灵宝,门内各类阵法禁制皆需持有此物才能操控。
奈何这个祝云挽,一个小小的凡女,竟声称掌门令乃她父母留给她的遗物,死活不愿交出。
三峰长老无法,便只好随意将她丢去外门,任其自生自灭,谁让镇玉剑仙死时未能留下明确话语,那他将掌门令交由了谁,那个人也的确有继承掌门之位的资格。
至此,众人也只当这个祝云挽不自量力,甚至惋惜于镇玉剑仙一世英名,竟生出了这么个愚蠢又肤浅的女儿。
要知道,太虚剑川可是昆仑三大仙宫之一,他们怎么可能让一个十四岁了还未入道的小姑娘来当掌门?她霸占着掌门令,也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所有人都觉得,要不了多久,祝云挽便会因受不了外门的艰苦,从而主动奉上掌门令,寻求长老的庇护,可谁知,她竟抱上了沈师兄的大腿。
沈师兄,沈鹤之是镇玉剑仙唯一的徒弟,他生来便携有琉璃骨,又机缘巧合下得了昆仑第一剑玄微剑尊的传承,成了无霜剑剑主,是不世的天才,即使是三峰长老也要对他礼让三分。
或许是仍念着昔日的师徒之情,他对祝云挽这个“师父的遗孤”颇为照拂,亲手将她从泥沼中拉了出来不说,还助她成功入道,帮她顺利闯进了内门。
沈鹤之待祝云挽,可以说是好得过分了,若非这位沈师兄所修的乃是无情道,众人几乎以为他二人必会在最后结为道侣。
毕竟,娶师父的女儿为妻,在昆仑墟的仙门中也不算是什么奇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段佳话。
当然,虽说沈师兄未曾破掉无情道,明眼人却都看得出祝云挽有多喜欢他,甚至有弟子在私下偷偷说闲话,猜测着沈师兄会不会真的在哪天就被祝云挽打动。
可惜在那一天到来前,却发生了一件意外。
昆仑墟下分四洲,其内仙门林立,灵脉蜿蜒纵横,每隔五年,各仙门便会联合进行一次除秽祭祖。
所谓除秽祭祖,就是各仙门世家,通过祭山川、论道法的方式,选出最优秀的一批弟子,前往各仙洲的凶冢斩魔,既是为了抑制魔气扩散,亦可以给弟子们提供一个历练的机会。
而一年前,恰又逢五年一次的除秽节,太虚剑川抽中的除秽地位于与宗门相距甚远的泷霞洲,是昆仑墟中规模最大的魔源之一,凶冢内聚集着大量恶祟,因此他们的目的也不过是清剿凶冢外围的杂碎,并不会直面危险。
那也是祝云挽入门以后,第一次参加除秽节,可也偏偏是那次,凶冢外围的封印竟松动了,他们不慎遭遇了平日里只在凶冢中心活动的千年恶祟。
九十八名精英弟子皆死于非命,沈师兄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他孤身赶往泷霞洲,救下了祝云挽,可那之后,他也一同失踪了,直至现在仍未归来。
也就是说,在那场轰动了整个昆仑墟的灾难中,唯有祝云挽一人活了下来。
三峰长老曾对祝云挽产生过怀疑,怀疑是她和魔修勾结,否则怎么所有人都死了,她却活着。
可在一番拷问之下,因证据不足,他们最终只能将她无罪释放。
不过经此一事后,弟子们看待祝云挽的眼神,却不怎么友善。
不知谁又说了一句:“在外门时便听说过这位祝师姐,我还道她的模样该生得凶神恶煞、丑如恶鬼呢,竟没想到是这样一位清丽佳人。”
“生了副好皮囊又有何用?还不是个害人的扫把星,沈师兄可是直至现在都没有消息呢......”
云挽走在树荫下,面对周围的窃窃私语,她脚步未停,脸上的神情也无甚变化,她像是早就习惯了,又仿佛根本无所谓。
佩于她腕上的银铃手链,便是在这时突然震荡起来的。
一串串的清脆之音传来,她的身形也随之猛地一顿,震惊之色于她眼底一点点溢出。
而下一刻,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放出飞剑,腾空而起,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铃音骤响,便代表着,她的师兄回来了!
因这只银铃手链,正是他赠予她的护身法宝。
云挽一路向照夜峰赶去,眼眶也逐渐湿润。
对于一年前的那场意外,旁人也不过是几句唏嘘叹惋,或悲愤,或悲伤,又怎比得过她这个真正的亲历者?
那年,她亲眼目睹着同行的师兄师姐一个个被撕碎在凶兽的利爪之下,在一声声惨叫中,血肉横飞,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她痛哭,她愤怒,她努力地挣扎,可即使她用尽全力挥出了手中的剑,她仍被凶兽轻易拍飞。
直至那道白衣身影赶来,将浑身是血的她抱入了怀中。
云挽不明白师兄如何会知道她遇险了,又为何能那般及时地赶至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泷霞洲。
她那时受了重伤,只来得及攥紧他的手,就因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而等她醒来后,她已被赶去支援的太虚宫弟子带回了宗门,可也只有她获救了,因为所有人都死了,就连沈师兄也不知所踪。
这一年里,云挽几乎每晚都陷在血色的梦魇中,一遍遍地挣扎着,她疯了般地往来于蜀月洲和泷霞洲之间,只为寻找沈鹤之的消息。
旁人的闲言碎语、嫌弃指责,甚至是羞辱怒骂,都好似被隔在了水面之上,她却深深地沉在水底,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又或许,其实连她自己也觉得,他们说的是对的。
午夜梦回之时,她也曾忍不住痛苦地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为什么只有她活了下来?
可她还不能死,找到师兄,成了她全部的动力。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她喜欢他,甚至是深爱着他,他对她那样好,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从前因师兄修无情道,她怕毁他道心,便始终压抑着情感,可在他舍身救下她后,她却再无法克制心底那份汹涌的爱意。
铃音仍在反复震荡着,令她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她却又小心翼翼地,生怕这只是一个梦。
终于,飞剑落地,她赶至了飞泠涧。
这里,是师兄失踪之前,与她共同生活之处。
他曾在这里亲自指点过她剑术,也曾一次次地安慰着伤心难过的她。
初升的朝阳将云雾照得轻薄,云挽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了幽萃竹林,终是在葳蕤深处,看到了那幢竹楼。
她步子凌乱、呼吸急促。满面的泪痕和凌乱的发丝,将她衬得极为狼狈,可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只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道身影。
但也是这一刻,她却骤然止住了步子,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竹楼前,背对着她的青年,一身如雪白袍,斑驳纤长的竹影浅浅映在衣摆上,似水波潋滟。
那般熟悉的身影,是她这一整年的魂牵梦绕。
可在那青年身旁,却有一名陌生的少女,此时那少女正轻轻拽着他的衣摆,仰头看着他,动作极为亲昵。
云挽曾幻想过许多次与沈鹤之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眼前这般。
梳着双髻的少女,额间有几缕微翘的发丝垂下,显得格外俏皮可亲。
她与身旁青年的气质相差甚远,却又似是疏淡的水墨中,点了一抹艳丽的灵动,透着鲜活的情趣,格外地相得益彰,或者也可以用另一个词来形容,格外地......般配。
云挽脑袋里冒出这两个字时,终是品出了那两人之间那股似有若无的暧昧来,仿佛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她完全不知该如何插言,也不知该怎么出声提醒自己的突然到来,就好像她的确是那个意外闯入的外来者......
眼底希冀的光芒逐渐熄灭,一滴泪从眼眶滚出,又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
云挽却仍忍不住做着最后的挣扎,她想,或许是她误会了,或许他们并非是那样的关系。
“我从前就在想,师兄曾经生活的地方,该是什么模样,”少女拉着身旁之人的袖子,笑得娇俏,“倒是与我想象的中一般漂亮幽静。”
青年没有回答,因他终是似有所觉,转头向云挽看来。
发丝随着回眸的动作从肩头滑落,那双漆黑的眼眸也映入了云挽的视线,如镜潭的寒水,泛着细细的涟漪,不过一刹那的对视,云挽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青年眉心的灵莲状剑印此时竟一片赤红,似炽火燃烧,令他原本如松雪般疏冷的面容都好似沾上了浓郁流淌的艳。
那般色彩,明晃晃地刺入双目中,像是最后的宣判。
寒阙诛心印,此乃至精至纯的剑气所化,因沈鹤之自幼修习无情道,所以这枚剑印原本该是如银霜般的净白之色,它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才变成如今这般浓艳的红,那便是,他的无情道破了。
当他自行散去忘情剑意时,那枚来自他剑气的印记自也会随之变幻色彩。
云挽怔在原地,也彻底明白,她并没有误会。
那两人站得很近,即使什么都不说,也仍能让人感觉到那份过度强烈的亲密感,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云挽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一种尖锐的疼痛感令她的眼眶止不住地发涩。
少女自也注意到了云挽,许是云挽此时的模样实在不堪,令她觉得奇怪,她不禁一步站了出来,偏头打量着她,疑惑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哭哭啼啼地出现在我师兄的住处?”
少女的语气中满是不解,甚至隐隐带出了几分质问的意味,直率而坦诚,又仿佛是有些不满于突然出现的云挽打断了她与师兄的谈话,显出天真的残忍。
一柄锋利的木剑负在少女背后,几缕冰寒的剑气从棱角分明的刻痕上溢出,足以见得雕剑之人乃是剑道高手。
云挽知道,那柄木剑出自沈鹤之之手,因为在她的住处,也存放着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剑。
她也曾用着他亲手雕刻的木剑,日日向他讨教剑术。
鹅黄的衣摆随着少女的走动轻晃,裙带飘摇,美艳又俏丽,如绽放在寒冬中的迎春花,将一片翠色的飞泠涧映得鲜艳。
若是向来冷寂若雪的沈剑君注定要被谁照亮,那个照亮他的人,便该是这样明媚又嚣张的姑娘吧,又怎会是她祝云挽呢?
可是、可是......
云挽的手指轻颤了颤,终是抬头看向了少女身后的青年。
沈鹤之也在这时开口了:“苏苏,不得对你师姐无礼。”
话是对着他身旁的少女说的,语气带了几分训斥,却并不算严厉,反倒因那些许的无奈,透着股似有若无的宠溺。
那感觉便仿佛,他二人才是一路的,而她云挽只是一个被排除在外、需得客气应对的外人。
沈鹤之的话显然让少女吃惊地张了张嘴,她不好意思地拽了拽垂下的鹅黄色发带,对着云挽露出了一个满含歉意的表情:“原来你便是祝师姐了,我听师兄提过你。”
她神情真诚而坦率,并不掺任何恶意,那双明亮的眼眸清澈水润,令人很难对她产生反感。
少女想了想,又指着自己,笑盈盈地道:“我叫凌苏苏,祝师姐可以与师兄一般直接唤我苏苏。”
她这般说着,竟再次仰头冲着身旁的青年笑了起来,神色间带着羞怯,云挽明白,那是望向爱慕之人的眼神,她更看得分明,沈鹤之并未躲开那道目光。
“凌师妹......是打算留住在飞泠涧吗?”云挽嘴唇轻动,问出这话时,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
凌苏苏没能看出云挽情绪的不对,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是同沈师兄一起回的太虚剑川,自是不会与他分开的。”
她说得理直气壮,那亲密到过界的措辞,也不知是不是她有意为之。
云挽咬了一下嘴唇,提醒道:“太虚剑川分为外门落日渊和内门映月海,新弟子入门,须得住在落日渊,受执事堂弟子管理,待到每年一次的大测之后,合格的弟子才可统一搬来映月海住。”
“师姐所言我自是知晓的,”凌苏苏弯了唇角,“但师兄都同我说过了,还有两种情况可以例外。”
她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是新弟子被哪位长老看重,收为了关门弟子,便可直接入映月海。”
随后她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笑嘻嘻地道:“二则是,新弟子可随意挑选一名内门师兄或师姐挑战,只要赢了,便可直接进入内门。”
云挽目光沉沉看去,突然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知凌师妹是被哪位师叔看重了?”
凌苏苏却摇头:“我才来昆仑墟,自是不认得太虚剑川的长老的,所以我打算用第二种方式进入内门。”
不待云挽接话,少女扬眉看着她,笑盈盈地问道:“祝师姐,我想挑战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