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方荷可能其他时候不够靠谱, 但吃瓜她真的是专业的!
一听里头的动静,她踏进门的脚都没落地,后脚脚跟一转,以一个突破她极限的高难度动作, 扭腰踮脚滑到了殿门外静候。
老板丢人的时候, 谁往上凑谁是傻子, 但耳朵还是可以伸长点的嘻嘻~
她听闺蜜吐槽过,说康熙和梁九功日夜相处, 好似不怎么清白。
后来梁九功背叛,对此向来零容忍的康熙竟留了他一命,这高低得有个一腿半腿的吧?
殿内, 康熙咳得嗓子眼儿火辣辣地疼。
他指着一脸苦相跪在地上的梁九功,恨不能叫他步了李德全的后尘。
“往后……”他抚着喉结,勉强维持住了帝王的气度, 只有些没好气。
“朕喝茶的时候, 你不许在朕面前说胡话, 不然就直接滚去倒夜香!”
旁人说如此白日发梦的话,康熙倒也不稀奇, 他但凡对哪个女子多几分注意力, 前朝后宫都得多想。
他是因为从小就伺候在他身边的梁九功,还能产生如此荒谬的猜测才噎住。
这狗奴才哪怕是猜自个儿对那混账动了情呢, 俩人互相上眼药的劲头,比他批折子的劲头都足。
梁九功不敢抬头,俯身应是, 半点不敢提那腌臜东西怎么来的。
缓过那股子劲儿,康熙颇为嫌弃地站起身,“再有下次, 你直接滚去倒夜香,倒是能跟那丫头——滚进来!”
话没说完,康熙就瞧见小两把头打在门扉素纱上的影子,手心痒得厉害,只恨手边没个敲地鼠的物什。
方荷颇为无辜地垂眸进了殿,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真要选对食,她宁愿选地生弟弟,干吗要将就个心特别脏的老帮菜?
“万岁爷您快擦擦,可要叫人备水?”她噙着抹乖巧的笑,轻巧放下托盘,麻溜走到铜盆前,投了棉巾呈到康熙手边。
“奴婢刚才听行宫的太监说,这时节竟还有没谢的柚子叶,还有开了花苞的桃枝儿呢。”
梁九功:“……”
他在这祖宗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脏东西?!
还有,梁九功偷偷觎主子神色,那腌臜可是……咳咳!
康熙懒得理这混账,只接过帕子擦擦手,扔回她手里。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极为注重养生,尤其是子午觉,有条件的话必不可迟。
不过是衣袖上沾染了点茶水,他冷声吩咐。
“你滚出去把自个儿收拾干净!”
“你过来给朕更衣!”
前一个‘你’麻溜滚了出去,后一个‘你’眼皮子下意识跳了跳。
又伺候上厕所?她是拒绝的。
接着,在康熙愈发不善的深邃注视下,方荷反应过来,哦哦哦,这回是真脱衣裳。
她赶紧上前伺候着康熙脱了外袍。
梁九功出去后,齐三福很快带人进来收拾,也将这沾染了腌臜的衣裳捧了出去。
康熙漱了口,着明黄里衣斜靠在龙床上,淡淡扫正放幔帐的方荷一眼。
“你刚才都听见什么了?”
“奴婢什么都没听见!”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回答,轻轻将幔帐倾泻下来。
龙床内瞬间晕染起朦胧光泽,幽幽暗暗泛着暖香,里外都叫人看不清神色。
康熙沉默片刻,声音略有些沙哑:“办好你该办的差事,朕好歹与你有半师之谊,倒也当得半父,朕自会为你考量。”
“只要你别错了心思,朕不会亏待你。”
方荷没听到梁九功叫康熙喷茶那句话,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说这个。
可她最擅长顺杆子往上爬,瞬间的惊喜没能全藏住。
“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
半个爹……约等于她是皇帝半个闺女吧?
好家伙,那大公主也算啊,难道康熙要叫她也抚蒙?
她也不求公主府,给足嫁妆,随便叫她嫁个小台吉,她保证自己可以浪到天上去!
康熙本来是闭着眼警告方荷,别因梁九功不切实际的猜测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却不料听出了方荷脆生生的乍喜。
他倏然睁开眼,藏在幔帐中的丹凤眸沾染几分凉意,还有些不分明的审视,瞧着床尾的小巧身影。
他淡淡问:“不用伺候朕,你很高兴?”
方荷心窝子猛地颤了下,遇到麻烦独有的雷达让她迅速反应过来,瞬间露出迷茫的神情。
“怎么会!”
“万岁爷您承认是奴婢的半个阿玛,奴婢高兴还来不及,恨不能为万岁爷抛头颅洒热血,哪怕是抚蒙也是可以的!”
康熙:“……”这混账还挺敢想。
方荷生怕自己这梦不够美,小手攥在胸前,一副马上就可以去炸碉堡的坚定。
“奴婢这辈子也没别的想头,就听姑姑的话,忠君!山无棱天地合,奴婢一腔忠心不可挪!”
“奴婢都想好了,将来奴婢可以成为皇上您的眼,您的腿,不管您给奴婢赐婚到哪儿,奴婢都愿意替您看看大清的……”
“你出去!”康熙捏了捏直冒青筋的额角。
这混账怕是不知道,她一紧张话就格外多,这比此地无银还此地无银。
再叫她咕咕乱叫下去,他心肝脾肺肾怕都得挪个地儿,这子午觉也甭睡了。
方荷偷偷松了口气,迅速蹲身,退后,抡起腿儿,学着梁九功的速度颠了。
她怕再待下去,这位爷过于敏锐的观察力,会发现她过于雀跃的心情。
康熙的警告她听懂了,这简直比彩票突然中头彩还要叫她心花怒放。
往后她就只当自己多个爹,再也不用担心这位爷猎奇了!
她却不知,人心最是难测,他心,己心,都不例外。
康熙闭上眼,以他强大的自制力,平静和缓默念《心经》,静待睡意,奈何脑海中始终无法安静。
梁九功那番荒谬的话,还有方荷脆生生的嗓音,比扰人的春风还无孔不入,盘旋在他心头久久不去。
这个养生觉他到底没能睡好。
到了下午时候,康熙接见大臣的时候,浑身气压比早春的天儿还冷。
李德全一瞧见主子爷那神色,只觉腚疼,不敢进去伺候。
方荷早借口要完成顾太监吩咐的大字,将伺候的活儿还给问星和问灵她们,躲回了配房。
可这会子问星和问灵也不敢往上去,触万岁爷霉头啊!
她们借口有大臣在,不适合进去,水汪汪的眸子端着可怜,直往梁九功身上撩。
梁九功:“……”他真是该这帮不省心的玩意儿!
一直到过了龙抬头,康熙的心情始终不见放晴。
自然,无关紧要的某个混账,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
沙俄又一次占领了额尔古纳河畔的雅克萨城,频繁骚扰黑龙江一带,隐隐威胁北蒙和盛京,叫草原部落和盛京以北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先前董鄂彭春配合黑龙江将军萨布尔,已在黑龙江上游的额木尔河驱逐过沙俄一次。
这群白毛子并不敢跟大清硬拼,但只要清军一离开,他们就又会卷土重来,浑如打不死的苍蝇一样恶心人。
打败他们并不难,可白毛子很擅长逃匿,更适应极端天气。
往北寒地区追过去,水土不服,不宜作战,只会浪费大清的兵力。
在那边派兵驻守……清军刚平了三藩没几年,不管是兵力还是国库的银子,都暂时还不足以全线安排。
所以,还是得在雅克萨打。
何时打,怎么打,朝中讨论了几番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索额图和佟国维倒还有心思叫家眷到行宫来,走皇玛嬷的路子,想送人入宫。
真是给他们闲的!
康熙听梁九功禀报了后头萱宁殿的动静后,心头一股一股的邪火往上涌。
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无心用膳,干脆扔了手里的折子,起身往温泉去。
梁九功知道主子爷这是要泡泡温泉解乏,不敢多话,只紧着吩咐御膳房做些好克化的点心备着,再叫人去准备方荷提前定下标准的沐浴套餐,追着皇上往温泉去。
主殿的温泉池建得颇有几分精巧,是建在一个葫芦形的假山群中,周围以大量竹林造出了通幽曲径。
雾气缭绕之下,人身处其中,几乎看不清前路,连脚下都似腾云驾雾,仿佛迷失在仙境。
要去泡温泉,有两条路。
一条是绕过外头温泉水造出的流觞池大道,直接进入竹林。
还有一条,走鹅卵石铺出的羊肠小道,先爬上相当于葫芦大肚腩的那座假山,从假山洞里拾级而下,便可进入竹林。
后一条路,只有康熙可以走。
妙的是,当人站在假山顶端,站在一处山石镂空而成的哨亭内,可将四面八方的情景瞧得一清二楚。
所以等康熙雷霆虎步爬上假山,从哨亭里闪出一个暗卫,低声提醒——
“主子,温泉那边有人。”
康熙眉眼瞬间锋利,神色更显不耐。
“拖出去,杖毙!”
他泡的汤池只有他自个儿能进。
以前来带妃嫔来行宫的时候,表妹好几次央着,他都没允她进来过,算是他用来静心的地儿。
胆敢偷入这温泉,说是欺君也不为过,这样胆大妄为,不管是谁,都没必要留着。
暗卫迟疑了下,硬着头皮还是多了句嘴。
“主子,里头是太后宫里的小太监,还有御前的方荷。”
嗯?
不止康熙挑起了眉,连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梁九功,眉心都跳了下。
梁九功心思,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御前都不够那小祖宗造作,蹿太后那边的天上蹦跶去了?
康熙淡淡垂眸看暗卫,“怎么回事?”
暗卫立刻继续禀报:“奴才不敢往后头去,只瞧见那小太监从乌云珠嬷嬷手里接了个巴掌宽,半臂长的盒子。”
“引方荷过来的,是行宫的宫人,而后那小太监将盒子给了方荷,还说……”
康熙见暗卫迟疑,平静问:“说是朕赏她的?”
先前太后赏赐方荷银锭,康熙就觉得有些微妙。
放在旁人身上,这是一种侮辱,但方荷……她怕是恨不能侮辱来得更多些。
他这位皇额娘,虽然命苦,可在苦命人里还算幸运。
入宫前在草原上千娇万宠,入宫后有皇玛嬷护着,虽如今有了年纪,心思却极为澄澈,行事也格外敦厚。
说是巧合……皇额娘应不会如此刻薄。
他叫暗卫去查过,只查到太后应该认识那位扎斯瑚里老福晋,大概是认出了方荷,念一份前情。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有人封过口,知道的人不多,也都讳莫如深。
能做到这一点,除了皇玛嬷也没旁人。
康熙不欲惊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向不喜欢他放太多精力在女子身上,便没再查下去。
他若有所思,如今,太后借他的手送方荷东西,就不是简单的前情可以解释的了。
跪地的暗卫松了口气道:“主子英明。”
“方荷姑娘好似不信,迟疑着打开了盒子…又打开了盒子…又……就如现在一般。”
梁九功:“……”连他都听出了这暗卫的无语,那小祖宗到底打开了多少回盒子?
他心下好奇,跟主子一样,垂眸往下面的竹林看过去。
只见方荷像抱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抱着那个盒子,时不时抚摸两下,其中一下必定掀开看看。
看一眼,抽口气,那张好似又白了点儿的小脸,都快纠结成包子了。
梁九功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也跟这小祖宗也算打了一年交道,方荷为什么如此,显而易见。
康熙以舌尖抵着齿关,薄唇紧抿,很有耐心地瞧着,方荷往出口溜达几步,接着又扭头再往回多走几步……周而复始。
她明明是往出口去,但以康熙的眼力,却发现,方荷离他的温泉池越来越近了。
他该生气的,可抿紧的唇角实难自禁地勾了起来,就连原本还隐着煞气的丹凤眸底,也氤氲出更深的笑意。
胸口那股子不上不下的腻烦,蓦地无声无息散了。
他不缺眼睛,腿也长,闲庭信步也只需片刻工夫就穿过了山洞,进入竹林,不动声色往踩云蹋雾的娇小身影逼近。
这丫头除了偶尔聒噪些,时不时跳脱些,丑点儿,黑了点……总归独一无二,调教得御前宫人也更会伺候。
其实留在身边也不错。
第32章
方荷不是没见过世面, 先前收到曹寅给的一万两银票,她都没纠结成这样。
被她宝贝似的搁在臂弯的木盒,外表看只是普通的酸枝木,甚至还有岁月留下的细小裂纹, 显得很穷酸。
那是打开之前。
方荷记性很好, 只要见过的宫人和太监, 哪怕不知道叫什么,再次看见必定眼熟。
在御前出现过的宫人能走到配房那边, 以康熙名义请她过来,所以她来了。
可一个从未在御前露过面的小太监,以她伺候好的名义送赏给她……咋, 康师傅嘴瘸了?
办出这事儿的背后之人,智商估计有点着急。
不夸张地说,小太监递木盒过来的一瞬, 方荷脑子里闪过的刺杀大片不下十部, 每一部都有如她一般无辜的炮灰。
可小太监身上有御前的腰牌, 木盒上也带着内务府造办印鉴,方荷只能将信将疑接过来。
她倒也不麻爪, 不动声色仔细多看小太监几眼。
只要将木盒带回去, 交给梁九功,说清楚小太监的样子, 这小太监亵裤什么颜色,梁大总管保证都能给他查明白咯。
在小太监离开后,她捧着盒子, 毫不犹豫转身往外走,打算找她梁谙达去。
但人都有那么点好奇心,瓜猹的好奇心就更叫她忍不住分析。
这时候能炸开的东西木盒子盛不下, 小太监以手拿了一路,木盒密封性没那么好,也不可能有挥发性的毒物,只要不碰到就没事。
要不……先看一眼?
方荷发誓,这一刻她心里全是为半爹尽孝的热忱,绝对没有为赏赐心动的意思。
她理直气壮地掀开木盒的一角。
刹那间,格外纯粹柔和的光芒,在迷雾中稍稍泄出一丝,闪瞎了方荷的眼。
一眼误终身,不外如是。
她倒吸口凉气,心跳瞬间飙升一百八。
木盒里面竟然是黄金内层……不,黄金盒子居然套了个木罩子!!
里头盛满龙眼大小的珍珠,凝聚着柔和又神秘的色泽,甚至不止一个颜色!
方荷在五星级酒店见识不少,立刻认出是海珍珠,在这个时候叫南珠!
这世道,除了皇家和宗亲才能用的东珠,最贵的就是南珠,无数权贵女眷都用其美白养肤。
后世南珠都不便宜,大清海禁刚开,想要得到品质如此高又这么大的南珠,一颗怕得几百两银子!
这个盒子里装满了啊!
她往低了粗算一下,相当于捧着几百万在手里!!
方荷瞪圆的鹿眼儿渐渐泛红,是哪个天使这么简单粗暴送她这样的宝贝?!
她不感动,她心痛。
上辈子她的存款都没这么多,够买不知道多少个爱马仕了谁懂啊?
四舍五入这就是她不知道多少条命!
叫她还怎么愉快地交给梁九功……
可……方荷抽了抽鼻子,心里嗷呜出了滂沱大雨。
一万两她都不敢自个儿拿着,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更没胆子不明不白收下,越想方荷越心痛得喘不过气。
她感觉回御前的每一步都重若泰山,偏她不是愚公转世,她是葛朗台呜呜呜……
心窝子里滴着血,方荷走两步,忍不住再看看这与自己无缘的宝贝,血滴得更凶,不行,她再缓缓。
走两步,再缓缓……这盒子宝贝实在是太动人心弦,叫她下意识忽略了,自己离出口越来越远。
她只想靠近温暖的地方,暖一暖自己流血流到快凉透的心脏,渐渐竟离蒸腾着热气的温泉池越来越近。
就在她深吸了不知道第多少次气,咬牙,跺脚,下定决心要走的当头,她背后传来一道如冷玉般的熟悉声音。
“什么地方你都敢闯,你要实在嫌自己命长,朕可以成全你。”
方荷心下一惊,猛地回头,眸底映出站在几步外的康熙和梁九功。
方荷跟见了鬼似的。
这特娘不是晚膳时候吗?不然她也不敢在这里迟疑啊!
哪个好人家的皇帝饭点儿来泡温泉,他不怕泡晕了吗?
因太过震惊,先前受的刺激也不小,方荷又被敲打过不少次,尊本能僵着身体,欲蹲身请安。
只是腿一后退,脚下打滑没站稳,胳膊弯儿里的宝贝突然掉进温泉池中。
方荷想都不想,飞快扑出去接盒子。
‘噗通——’‘噗通——’人,盒子,全落入温泉池。
溅起的水花,甚至打到同样下意识上前一步的康熙脸上。
空气一瞬间安静。
康熙面无表情抹掉脸上的水渍,额角青筋又一次欢快蹦起来。
他深吸口气,紧绷着下颚后退,避开汤池里接二连三扑腾出的水花,面色越来越冷。
一旁梁九功心窝子都抽了抽。
他冷眼瞧着,主子爷这会子瞧方荷的眼神,怕是把这小祖宗剥皮抽筋的冲动都有了。
方荷习惯了在麻烦来临时保持安静,倒没喊出声,落入汤池里以后,也被水呛得倏然清醒过来。
她甚至都顾不得去捡盒子,狼狈扒住汤泉池的玉石台阶稳住身形,恨不能再来个酒瓶子给她一下,也就不必面临这样的修罗场。
呜呜爱财不是错,可冲动是魔鬼!
要是再来一杯毒酒,再多宝贝也都是别人的,她怎么就魔怔了呢!
她脸色僵硬地站起身,在温暖的汤池里哆嗦得帕金森一样,抬起头,冲康熙笑得比哭还难看。
“万,万岁爷,奴婢要是说是被人叫过来,不是有意闯入的,您信吗?”
康熙表情平静颔首,“你先出来,慢慢说。”
方荷心口拔凉。
慢慢说?说啥?说毒酒口味吗?
她感觉得出康熙平静下压抑的怒意,丝毫不敢再捋虎须,抹了把脸,臊眉耷眼往上爬。
“等等!”康熙温润的嗓音突然添了股子震惊,“你——”
方荷不解地抬头看,立马听到梁九功一声抽气。
康熙和梁九功都在看她,震惊中带了那么点子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中好像又有些恍惚。
方荷正满头雾水,低头一看手上的黑,心窝子猛地紧缩,大惊失色。
完犊子,古法水粉防水能力肯定比不过后世的粉底,冷水稍沾一点还无碍,可这里是温泉啊!
沾了水以后,她刚才抹脸,刘海都拨到了两边,她不会暴露自己刚养好的脸了吧?
她在心里嗷嗷喊妈,康师傅的眼神为什么如此震惊?
梁九功在恍惚什么?
她的美貌是不是藏不住了?
老天爷,方荷心里慌得不得了,还在宫里,她真不想靠脸吃饭啊!
如她所料,康熙和梁九功确实见到了一张……鬼斧神工般的容颜。
他们在宫里,什么样儿的绝代佳人没见过?
但像方荷这样,脸上一块黑一块白,白得格外透彻,衬得黑更不均匀,全抹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上,配上惊慌失措的一双圆眼——
主仆俩叹为观止,惊为天人。
尤其是康熙,他身为真龙天子,百邪不侵,从未见过鬼,但自此后,他大概知道什么叫鬼样子了。
见方荷不知所措的惊慌模样,康熙是又想笑又气得想打她一顿,没好气地踹梁九功一脚。
“去将朕的披风拿过来,别叫这鬼东西吓着人!”
方荷:“……”鬼东西?
哦,她略有点尴尬,晕了妆的女人,这位爷怕是头回开眼,真是老天保佑!
她这算是暴露了,但暴露了个寂寞,估计靠脸吃饭的可能更接近负值。
如此一来,她反倒松了口气,被吓到魂飞天外的理智回来更多,脑子紧着转起来。
披着皇上的披风从温泉里走出去……估计都过不了夜,她被临幸的流言就能传遍行宫。
等传回宫里,指不定她都身怀龙胎了。
她哆哆嗦嗦从汤池中爬出来,小心跪在玉石阶上。
“万岁爷恕罪,奴婢实在不敢用您的披风,要是叫人知道,奴婢往后怕是没法儿出宫给您办差了。”
康熙见她抖得厉害,眉心微蹙。
“谁叫你出来的?回去!”
方荷愣了下,又怂哒哒地滑进池子里,拖着越来越重的衣裳,干脆坐在里头。
穿棉袄泡温泉,估摸着古往今来她也能数得着了。
康熙站在温泉边上,居高临下看着她湿漉漉的脑袋。
那高大又冷冽的压迫感,叫方荷心窝子又有些失序的迹象。
“万岁爷……”
“朕身边得用的人不止你一个,若不能出宫,你便好好在御前伺候,朕跟前自不会缺了你的前程。”康熙冷冷道。
“把你那些胡思乱想都打住,你不如先告诉朕,到底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叫你连性命安危都不顾!”
京城里女子会凫水的就少,方荷又是扑进池子里的,万一撞到玉石上,这汤泉池他怕是再用不得了。
方荷心窝子揪得厉害,黄金和珍珠泡水没事儿吧……不是,什么叫不能出宫?
她使劲儿咬了咬唇内侧,靠疼痛保持清醒。
“回万岁爷,奴婢在配房习顾太监交代的大字,在懋勤殿伺候的一个小宫女来,说您有东西要叫奴婢来温泉取……”
康熙面容轮廓更加冷冽,“你脑子叫狗吃了?一般宫人都不得靠近御前,朕何曾叫眼生的宫人办过差!”
方荷嗫嚅:“奴婢这不是怕您是为了吓……咳咳,怕您有其他深意么……”
康熙冷笑,“然后呢?眼生的太监给你东西你也敢接,若里面是害人的东西,你有几条命可以赔!”
方荷缩了缩脖子,“奴婢知道有问题,只是那太监有御前腰牌,这盒子上的印记也是您才能用的,奴婢怕会伤着您,提前打开看了的。”
“比你的命还值钱?”
方荷下意识点头,那可不,值老鼻子钱了!
但头点到一半,她讪讪顿住,“回万岁爷,里头是黄金盒子和一盒子南珠,奴婢一辈子怕是都领不了这么多月例……”
所以,值不值的,就看您给不给升职了。
康熙运了运气,算了,跟这么个混账计较实在没必要。
他蓦地蹲下身,平静看着方荷的侧脸,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轻轻别回耳后,不动声色顿了下,不待方荷反应便收回手。
“皇玛嬷身子骨不好,皇额娘也身娇体贵,朕是皇帝,如果那来历不明东西附了什么毒物的引子,抑或什么慢性毒……”
“我们任何一个出丁点儿问题,整座行宫的宫人都要为你陪葬,你会被凌迟处死,连扔去乱葬岗的机会都没有。”
“方荷,安分活着不好吗?”
方荷被康熙话里引申出的深意惊得虎躯一震,脑海中还没什么真实感的刺杀大片儿,突然就丝滑带入了自己的脸。
她不安地欲转身,跪池子请罪,温泉水里好歹还没那么疼。
这不是法治社会,封建土著们狠起来,也许真能突破她的想象,搞出些匪夷所思的毒物来?
她可以不接受pua,可该记住的教训她不会死杠。
康熙摁住她的肩,不叫她动。
这丫头皮子触感倒还不错,脸蛋儿去掉水粉的部分白皙得仿佛刚剥开的龙眼,不输宫里的妃嫔。
可他没有正面见鬼的喜好。
他看着方荷粉嫩的唇角凹进去一点,显然咬得很厉害,唇角微微勾了下。
“哑巴了?还是不敢答?”
“你在朕面前不知犯了多少回掉脑袋的罪过,朕也没怎么着你,倒纵得你越来越无法无天。”
“就你这性子,若出去了,别提为朕办差,能保住自个儿的小命都得烧高香。”
方荷唇角咬得更紧,不是反省,是怕自己忍不住露出骂骂咧咧的表情。
要说一开始她还以为康熙是真指点她要谨慎,这会子她能肯定,这狗东西八成在吓唬她。
‘你这不好那不好,也就我能容忍你’、‘就你这样的,跟别人在一起一天能挨八回揍’……这些熟悉的pua话术,说不准是从三百年前的老祖宗这里发扬光大的?
过犹不及,康熙见方荷同样颜色斑驳的细弱脖颈儿渐渐梗起来,便没再说旁的。
梁九功已经捧着披风在一旁伺候着。
他拍拍方荷脑袋,道:“起来,叫梁九功送你回去。”
方荷不动,紧抿着唇,揉了揉眼,抬抬头,又揉了揉眼。
康熙:“……”她这副模样,装可怜真得叫人掌心特别痒。
“等朕请你?”
方荷酝酿够了情绪,眼睛被刺激地掉下眼泪来,抽了抽鼻子。
“您说过,您相当于奴婢半个阿玛,恳请万岁爷多为奴婢三思一二,若奴婢就这么出去,那不成乱……”
她捂着嘴,眨巴着眼睛,像刚发现自己说错话一样,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康熙脸有点发黑,站起身,似笑非笑垂眸睨她。
“朕叫人送你回去,自不会叫人发现。”
“或者朕叫人赏你一顿板子,叫人抬你回去,你这些担忧也就……”
“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怀疑万岁爷,奴婢再也不敢了!”她手脚并用,赶紧从温泉池里爬出来,往梁九功身边跑。
但等穿上披风后,方荷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问。
“万岁爷,那盒子落入了温泉池……”见康熙眸底生出一抹不耐,她轻咳两声,转了话头。
“……奴婢是否可以请个医徒来把把脉,若有算计,奴婢能为万岁爷试毒,是奴婢的荣幸,就是不知是谁送来的。”
康熙知道她想问什么。
“你先回去,过两日不起烧,再来御前伺候,到时再说!”
方荷遗憾地偷偷看了眼温泉池,垂头丧气跟着梁九功走了刚才康熙来时的那条路。
等看不到方荷的身影,康熙才忍不住笑出来。
这小东西到底怎么养成如此爱财的性子的?
这样的性子,也就宫里养得起。
李德全在一旁恭敬问:“主子爷,奴才叫人把水换了……”
“不必,去皇额娘那里。”
康熙来这儿的目的已经达到,不用再泡温泉。
他到皇太后所在的延晖殿时,皇太后刚用完晚膳。
瞧见康熙,她特别诧异。
“皇帝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用过晚膳?”
康熙笑着打了个千儿,坐在太后身旁。
“还没,正好有些事儿想跟皇额娘打听打听,想着过来陪您用膳,只是路上耽搁了会儿。”
太后赶紧吩咐乌云珠:“快,叫人再备些晚膳,刚才我用的素烧鹅还有八珍鸡都不错,叫人再上一份儿。”
乌云珠出去后,见太后一脸疑惑,康熙看李德全一眼。
李德全赶忙从提盒里将温泉池捞上来的盒子取出,奉在眉心,小心呈送到桌上。
太后一见熟悉的酸木枝盒,脸色僵了下,但也没太紧张。
“怎么在你这儿?”
康熙失笑,无奈冲太后拱拱手。
“皇额娘要以儿子的名义赏人,好歹挑个好看点儿又沉得住气的丫头。”
“不然回头叫人知道,还以为朕什么人都往后宫里挑,指不定怎么笑话朕呢。”
“方荷不丑,只是黑……还没长开呢。”太后眼神闪了闪,下意识反驳道。
她就是发愁方荷瞧着黑不溜秋,才想法子将南地进上来的南珠匀出一盒子,想叫小丫头好好养养。
康熙:“……”都二十三了,还要怎么长?
太后性子单纯敦厚,却也不是一点心眼子都没有,毕竟就算嫁在蒙古做福晋,也需要扛起一个部落主母的责任。
她笑问:“皇帝是想问,我为何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一个小宫女吧?”
康熙含笑点头,“儿子正是过来请皇额娘解惑的。”
太后干脆解释,“当年我初入京,你汗阿玛不愿再立博尔济吉特氏为后,与姑姑闹得很僵,孟古青也疯得厉害,你应当听人说过我的处境。”
康熙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世宗之过,其他人可说,他作为儿子却说不得。
但他确实听过,皇玛嬷为废后一事,一度跟汗阿玛闹得非常激烈,‘后宫不得干政’的铁令,至今仍在交泰殿立着。
当年才十三岁的皇额娘,被波及不少,险些在大婚第二日就被怒急的汗阿玛破了相。
还有个疯癫的孟古青,当时还没被送回北蒙,皇额娘处境可想而知。
“是乌林珠救了我,不止一次。”太后为人坦率,说话也坦荡。
“当年我吓得从宫里跑过,若被人拿来做文章,也许我也会被废掉。”
“只是我不如孟古青,我额吉和阿布身体不好,几个阿哈(哥哥)各有心思,若叫额吉和阿布为我奔波,怕会死在路上。”
“乌林珠以自己的风流韵事替我掩下了行迹,孟古青要烧死我,也是她救我,福临摔碎的茶盏,也溅到了她身上……我欠她太多,数不清,她的后人,我是一定要照顾的。”
康熙有些不解,“可据朕所知,那位老福晋在您入宫时,已经二十三……”
太后笑了。
“谁说女子十几岁就得出嫁,乌林珠姐姐值得众星拱月……”实际是为了多忽悠点冤大头上供。
“她当年就跟方荷一般年纪,方荷不也还待字闺中?我瞧她就不错。”便宜她这个儿子,给她做儿媳妇多好。
康熙半垂了眸子,遮住眸底的深邃,语气含笑,“难不成皇额娘要给她指婚?”
太后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只当年乌林珠耀眼,家世也好,偏你汗阿玛不厚道,要利用她来对抗姑姑,逼得乌林珠只能仓促嫁了那么个愚钝的东西。”
“幸好她后来想得开,日子还好过些,没留下什么遗憾。”
康熙:“……”是,只留下几个父不详的子嗣。
太后说这个,包括在主殿温泉送东西,都为试探康熙的心意。
“我先前在姑姑跟前提起乌林珠,姑姑说她不适合在宫里过活,我瞧方荷颇有些乌林珠的风采,你打算何时放她出宫?”
其实太后想在姑姑面前替乌林珠说好话,好为方荷留下做铺垫,也不知姑姑是不是知道什么,直接断了她的后话。
姑姑这两年病得愈发厉害,她不敢捅姑姑心窝子,给方荷送个东西都得拐道弯儿,不由得格外心疼方荷。
如果皇帝听姑姑的,也不想留下方荷,她少不得要替方荷多做打算。
康熙没回答太后的话,只笑道:“儿子听皇额娘的,您可想叫那丫头出宫?”
嗯?
太后突然抬头看向康熙,她这便宜儿子向来圣心独断,何曾听过旁人的。
她确实不够聪明,但她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却不输康熙。
太后脸上突然闪过如同小女孩般的戏谑,见乌云珠带着人提膳进来,难得卖起了关子。
“得看那丫头怎么想,左右我是不许有人委屈她的。”
“这事儿不急,你先用膳,往后再说。”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无奈。
这会子那混账就快上天了,要叫她知道有人撑腰,宫里还能盛得下她吗?
第33章
一连几日, 方荷都没出现在御前。
但她也不敢跟以前那般躲闲。
趁康熙与从京城赶过来的大臣们商议朝政时,方荷将问灵和问星当人叫到懋勤殿的梢间里,疯狂给她们做培训。
如果方荷是要争宠,问灵和问星以及问字开头的一等宫女, 哪怕被压着干活儿, 心里也都七个不满八个不忿, 谁也不乐意搭理她。
可方荷把话说得特别敞亮。
“我再有不足两载就要出宫,万岁爷金口玉言允了, 叫我体面离宫。”
“不管你们多看不惯我,多学些本事总不扎手。”
“我对万岁爷唯忠心二字,我这身本事也想完完整整交代给各位, 只要万岁爷在御前能过得舒坦些,好歹叫我不负皇恩浩荡。”
“愿意学,你们就老老实实听, 不愿意, 门口在那儿, 你们只管走。”
原本还不正眼看方荷的问灵将信将疑。
“你真肯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本事教我们?”
虽然方荷做事儿神叨叨的,明明不见她多做什么, 偏得了主子爷青眼, 御前的宫人老早就在心里纳罕。
她要真愿意教,还真没有不乐意学的。
方荷也不废话。
“其实在御前伺候并没有那么难, 你们只需做到三精四灵五稳就足够了。”
“所谓三精,干净,清静, 冷静。”
“干净的标准以你们拿白帕子拂过无污痕为准,清静以耳朵听到会下意识忽略为准,冷静以见鬼都不会惊呼为准……”
众人:“……”她见过鬼?
方荷这种突然就开始吐干货的行为, 叫习惯了宫里说话拐三道弯儿的宫人颇有些手忙脚乱。
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伸长耳朵仔细听。
像问星这样识文认字的,赶忙请外头的小太监取了纸墨笔砚过来,忙不迭记下来。
“四灵,眼灵,手灵,脚灵,嘴灵,灵活并不代表勤快……”
“当值的时候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该去的地方不去,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少说多做永远没坏处,主子没那么想听你说话……”
……
“五稳,姿态稳,心态稳,规矩稳,成算稳,行事稳。”
“你们是乾清宫的门面,不需要对外头太过卑躬屈膝,可下巴也别长在天上,内务府教导的规矩还有宫规最好熟记于心……”
“主子爷何时起身,几日该换一次起居用品,什么样的起居用品适合什么样的场合,你们都得提前计算好,才不会遇事慌乱……”
……
方荷上辈子工作的酒店服务规范,半年一优化。
她在工作期间,曾参与过前厅部的规范制定,给新员工做过无数次培训,也参加过中层培训多次。
因此讲起来深入浅出,将不适合的部分去除,加入适合这个世道的部分,基本上没有任何保留。
到了第二日,连二等宫人都偷偷跑过来听。
等康熙发现的时候,宫人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虽还不能活学活用到极致,但聪敏些的问灵和问星,基本已经能代替方荷在御前伺候。
他问梁九功:“人呢?”
梁九功表情微妙,“姑娘这些日子除了掏心掏肺调教御前宫人,就只闷在配房里习字,已经不练三百千了……改练孝经。”
这小祖宗,就差‘表孝心’三个字刻脸上了。
康熙:“……”看样子那混账是听懂了他在温泉的暗示。
他颇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不知自己在方荷心里到底如何急色,才叫她生出那些荒谬的联想。
他想留方荷在宫里,但并没有临幸她的想法。
见过她在温泉池的鬼样子,他下不去嘴。
但这小混账在的地方,总能轻易叫人心情好起来,叫她留在宫里做个女官便是。
不论如何,有他和太后在,总归亏待不了她。
至于方荷乐不乐意,康熙没那么在意。
以她的身份,将来伺候皇额娘终老,封个嫔,待他百年之后做太妃,岂不比出去给人做填房来得尊贵?
他吩咐:“去,叫她把抄好的孝经拿过来,等朕得闲,也该好好检查下她的大字了。”
李德全亲自去请方荷。
皇上召见,方荷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捧着自己这些日子练好的字儿,来到主殿。
进了殿后,方荷还未曾请安,就瞧见御案不远处多了张书桌。
比御案矮一点,像是给孩童习字的案几。
就,真叫她当闺女呗?
她脚步顿了下,恭敬蹲身,“奴婢请万岁爷圣安。”
康熙头都不抬,问:“孝经的字儿都认全了?”
方荷丝毫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有些字不认识,还在描红……”
所以不认的字儿也不耽误她会画,这是后宫不识字的女人抄佛经的法子。
康熙淡淡道:“那就先抄一遍。”
方荷:“……”孝经尽三千字啊!
她这几天都还没描完一遍呢,这是叫她在主殿值夜的意思?
方荷咬咬唇。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要歪缠几句。
但这会子她只迟疑着应了声是,就被请到了那张小书桌前头。
别说,除了椅子矮一点,以她现在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竟然很合适。
她深吸口气,静下心来,翻开自己描红的大字,一笔一划开始写。
到了古代还要学习的苦逼,也不比社畜好多少呜~
往常她写字,怕墨点滴到纸上会毁掉一张字,加大工作量,总是全神贯注。
但今儿个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靠近康熙那侧的耳朵一直伸着。
等听到康熙喝茶后起身的动静,她心下一凛,赶忙装出认真的模样,继续写。
康熙不疾不徐踱步至她身后,手中的玉骨扇轻轻敲在她脖颈儿,肩头和胳膊处。
“坐直,放松,悬腕,朕当你自己在配房给自个儿做先生,已经知道该怎么习字了。”
方荷被敲得缩了缩脖子,到底没忍住小声嘀咕。
“奴婢都是趴在矮几上写的。”
康熙笑了,“你现在也可以去罗汉榻上趴着。”
方荷一瞬间小脸通黄,都是老司机了,咱就说,这个趴它正经吗?
她那日回来,都被自己的鬼样子吓了一跳,这位爷是怎么见过她那张脸还如此兴致勃勃的呢?
“在想什么?”康熙冷不丁凑在她耳侧,和声问。
方荷下意识回话:“想腚——”不太保险。
可她立刻反应过来,一个哆嗦,落在纸上的墨点瞬间在宣纸上氤氲开来,像极了她的心理阴影。
康熙垂眸看着方荷的小两把头,意味深长道——
“在宫里要赏宫人板子,是要脱裤子的,朕若要打你,自会吩咐。”
方荷:“……”完了,脑子更黄……不是,更慌了。
她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
“万岁爷……”
“朕记得,南地冬日的阳光也没那么毒,你这水粉……”康熙以扳指轻缓蹭过方荷的脸颊。
“也该换个颜色了,朕想看看你原本是什么样子。”
方荷腚底下跟长了针一样,几乎坐不住。
哪怕是跪着说话呢,也好过现在这诡异的氛围。
可她要起身,却又一次被康熙摁着肩膀止住。
“不必起身,你既有孝心,朕也该投桃报李,往后你就在这儿习字,顾太监不在,朕继续教你。”他的声音里含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轻笑。
方荷快哭出来了,“奴婢错了……”
康熙以扇骨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她满是求饶倾诉的鹿眼儿。
“你知错的时候不少,只是死不悔改,对吧?”
方荷脑袋快摇成拨浪鼓,不动声色躲开这几近调戏的动作。
“奴婢没有,奴婢不是,万岁爷不要冤枉奴婢!”
康熙若有所思,非常善解人意地转身回到御案前。
“老实待着吧,也就几日功夫,等回宫你还跟着顾太监习字,朕没那么多闲工夫教你。”
方荷心里嗷嗷喊,那你叫我滚啊!
我可会滚了啊!!
可康熙只是起来歇息眼睛才理会她一下。
等他坐回去继续批折子,方荷就不敢再出声了,只能紧皱着眉头,窝在小书桌前抄孝经。
其实她没自己表现出的那么慌张。
可康熙不想叫她出宫的意思很明显,她总得挣扎一下,看看这位爷到底是一时脑子抽了,还是故意为难她胖虎。
至于说担心康熙见色起意……就算她足够不要脸,想起自己现在以及温泉里的模样,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如此自恋。
可试探下来,却叫她心里更没底。
不愧是深不可测的康熙大帝,他虚虚实实的戏谑和调侃,叫她根本分辨不出他到底怎么想的。
就,脑子好像要长出来了,又好像没长,真是愁人。
康熙余光扫见鼓着脸儿在一旁写字的方荷,心里哼笑。
他以不宜叫皇玛嬷知道方荷身份的理由,勉强压住太后想召见方荷的热忱,却没办法一直压着。
在方荷知道还有另一条登天梯之前,得叫她乖乖留在乾清宫。
宫里从未见过方荷这样鲜活的小家伙。
她那些掩藏在乖顺下面的古灵精怪,像夜色中的朦胧宫灯,周围再是黑暗,也叫人眼光不自觉转向她。
越是稀奇,康熙越不急。
所谓谋定而思动,以前都是她轻而易举叫他又气又笑,也该叫她体会一下坐立不安是什么滋味儿,才能问出她的真心话。
接连几日,方荷都被康熙提到懋勤殿里习字,写得她腰酸背痛手抽筋。
这还不算最辛苦的。
虽然在御前,康熙倒也真没那么闲。
他每日都要接见大臣,还要读书,习字,练武,为孝庄侍疾……跟方荷说话的时候很少。
但不说话并不意味着没有存在感。
这位爷批折子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时不时就会把目光转过来,若有所思看她一会儿。
看得方荷恨不能冲上去给康熙来一套防狼三件套,是死是活给个痛快不行吗?
人不在沉默中变态,就在沉默中爆发。
方荷怒急之下……还是不敢变态,就在她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康熙吩咐梁九功准备回宫。
方荷憋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
虽然回宫也未必就有好日子过,起码在弘德殿还有个梢间,以康熙的身份没办法总过去。
有句话康熙说得对,能好好活着挺好的呜呜~
康熙也注意到方荷眼下连水粉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心下好笑之余,不打算再折腾她了。
他没那么小心眼儿,非要跟个小丫头计较,等回宫后就打算提她做奉御女官。
临行之前,康熙先去萱宁殿看望皇玛嬷。
孝庄这一两年来,腿脚经常浮肿,关节日夜疼痛,走路都很困难。
她年轻时候皮肤就不太好,年纪大了,一换季皮肤就更容易瘙痒难耐,若是抓破了也特别难好。
这是消渴症带来的影响,加之她年纪大了,御医也没有什么很好的法子,只能尽量为太皇太后缓解。
小汤山这边的温泉,能让孝庄皮肤更舒服点,关节也没那么疼,睡眠便能更好些。
康熙亲自伺候着孝庄喝药,笑道:“只这边湿气也重,皇玛嬷不能多待,御医的意思是您再待半个月,还是回宫以药膳养着。”
“贵妃快要生了,宫里还有两个怀着身孕的,北蒙那边也有些不安稳,太子年纪还小,孙儿怕出乱子,早您一步回宫,等安排好了宫里的事儿,再过来接您。”
孝庄精神头儿不算好。
泡温泉是能缓解关节疼和皮肤瘙痒,可浮肿的问题却始终无法解决,睡眠好了点也有限。
闻言她缓缓点头,虚着声儿道:“过阵子万寿节,北蒙和科尔沁肯定会来人,我和太后肯定要回去,你就不必再奔波了。”
她现在精神头短,愈发不喜欢兴师动众的形式,只想怎么舒服怎么来。
“听皇玛嬷的,等您回宫了,就能见到新曾孙了。”
康熙也不勉强,接过苏麻喇姑手中的帕子,替孝庄擦唇角。
孝庄笑了笑,“贵妃是被家里教坏了,你好好跟她说,她怀的到底是你的子嗣,有个亲额娘在,孩子的日子也更好过些。”
康熙知道,皇玛嬷是看出钮祜禄氏红光满面背后的隐患了,他沉吟不语。
不是他不想好好说,而是钮祜禄氏根本没给他和自己退路。
她的亲弟弟法喀不争气,嫡出的阿灵阿又渐渐大了,如今在御前做一等侍卫,钮国公府内污糟账不少。
钮祜禄氏不信他这个夫君,更信自己,太着急给她额娘和弟弟一个保障,明里暗里跟表妹争立后的功劳。
孝庄知道康熙是个有主意的,也不多说,她现在实在是没精力操心那么多。
她只道:“听说你跟前儿有个叫方荷的宫女,伺候得不错,你皇额娘都赏了她两回,哀家很好奇,留她在我身边伺候些时日吧。”
康熙心下一惊,不是惊皇玛嬷知道方荷的存在。
毕竟他南下时将方荷推出去,皇玛嬷对宫里的风声也了如指掌,他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惊的是皇玛嬷背后的深意。
“皇玛嬷,方荷,朕留她有用。”
孝庄抬起老态龙钟的眸子,含笑嗔他一眼,“就是知道你留她有用,我才要来。”
“岳乐那老东西指不定比哀家还能活,你素日里瞧着是个不动如山的,可脾气最急的就是你。”
“眼下你就算将正蓝旗收回来,盛京阿巴泰那一脉也不会轻易罢休,北蒙不安稳,盛京更不能乱,这些道理你该懂。”
岳乐是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的嫡子,算福临的堂兄。
因他战功赫赫,阿巴泰也没得罪弟弟皇太极太狠,他们那一支在盛京势力不小。
她这个孙儿如今大权在握,丝毫容不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眠,三十多的人了,跟十几岁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皇太极收了正白旗,福临保住了正白旗,玄烨便要比父辈更厉害,剩下的几旗他怕是都有想法。
可兔死狐悲啊,盛京乱不得,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儿得一件一件慢慢来。
康熙很无奈,“孙儿会等岳乐死了再动手。”
“那丫头的本家在盛京还有人,扎斯瑚里氏又是阿巴泰曾经的嫡系,到时候提拔起来管正蓝旗正好。”
当然,前提是要将方荷嫁给正蓝旗最得用的牛录,到时候辅佐扎斯瑚里氏由他新提起来的都统。
等宫里那几个孩子大了,提拔一个出来做旗主,顺理成章就能把正蓝旗收回来。
若是不将方荷嫁出去,也可以选择合适的觉罗氏血脉,继续嫁入扎斯瑚里氏,与安亲王府平分正蓝旗权柄,等他的阿哥们长大。
这一点他不打算告诉皇玛嬷,免得叫她担忧更多。
但孝庄很坚持,“那你无论如何都要留这丫头两年,叫她在我身边伺候一阵子,为我侍疾的功劳更好给她赐婚。”
康熙无法,只得同意。
等回到懋勤殿,方荷还认认真真端坐在小书桌前抄经呢。
见到他进来,方荷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赶紧起身请安。
康熙神色疏淡走到她身边,顺手拿起她写的字,翻开一张,两张,三张……
方荷脑袋直往胸口扎,呜呜……平时勤快没人看见,她就稍微摸了会儿鱼,怎么又被逮住了!
以往这位爷下午去萱宁殿,都会用过晚膳回来,不知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康熙毫不意外地在五张字后面,发现了一张白纸,再翻几页,又是白纸,再翻……
“方荷,你是不是跟豹子借过胆儿?”他顺手将方荷从地上提起来,将纸卷成卷,抬起来。
方荷缩着脖子,紧着转动脑筋想借口。
“奴婢不敢,奴婢是,是防止墨迹晕染呢。”
她上辈子摸鱼从来没出过错,同样是半个爹,男朋友发现不了,狗爹怎么就这么敏锐!
康熙轻哼了声,卷纸敲在方荷肩头。
方荷看他来势汹汹,咬牙闭上了眼。
可等卷筒落下来,方荷愣了下,诶,不疼?
没吃饭影响这么大吗?
康熙又敲她一下,“别愣着了,去给朕倒杯茶来,朕有话跟你说。”
方荷心里直突突,有话?他们能说啥?
这位爷跟她就从来没说过人话啊,向来一句一个大霹雳。
她心下忐忑走到门口,从岑影手里端过茶盏,小心翼翼奉到了矮几上,退后几步,低眉顺眼站在两米开外。
“朕会吃了你不成?”康熙懒洋洋靠在矮几上,半抬着眼皮子盯着方荷。
“走近些。”
方荷:“……”我又不聋!
她小步向前抡了两下腿,实在被康熙盯得心慌,不自觉软了嗓音。
“万岁爷您要跟奴婢说什么,只管吩咐就是了,奴婢一定……”
“照做?”康熙竟接了她的话。
方荷心想,做什么白日梦呢。
阳奉阴违懂?暗度陈仓懂?过河拆桥懂?!
她脸上露出坚定神色,“奴婢得万岁爷恩典不少,自是要忠心耿耿,您叫奴婢往东,奴婢绝不往西,您叫奴婢撵狗,奴婢绝不杀鸡……”
“行了。”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知道她又紧张到胡言乱语,心底那点子憋闷再次烟消云散。
这叫他对方荷的容忍度更高,表情也变得温柔许多。
他含笑道:“再近些。”
方荷:“……”骑你腿上呗!
她想起前几日的憋屈,叛逆非常谨慎地稍稍冒了冒头,干脆利落上前几步,跪坐在罗汉榻的脚踏上。
“主子爷要吩咐奴婢做什么?”
她这个姿势非常微妙。
邀宠的妃嫔都是靠坐在康熙身边,低位分的妃嫔偶尔会跪在他脚边,好伏在他膝头。
但方荷跪坐在他横向两步外,仰着……依然黑雀雀的小脸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好奇和仰望,纯粹得像是初春第一抹朝阳。
亲昵不足,敬重有余,倒确实有那么点四公主在他跟前的感觉了。
康熙微微挑眉,撑着膝盖弯了腰,凑近方荷的小脸,打了一记直球。
“往后你就留在宫里伺候朕,只要你不犯下抄家问斩的大罪,朕保你一世荣华,一辈子能拿的月例绝对比你掉进温泉池里的多,如何?”
方荷:“……”还能如何?造孽啊!
她都不明白了,她到底怎么散发的魅力?
她改还不行嘛!
方荷僵着身体,微微后仰着小脸,干巴巴道:“皇,皇上您,您不是说,为奴婢半师半父……”
您是半爹,不是干爹啊皇上!
三思啊皇上!
康熙倏然笑开,深邃的琥珀色丹凤眸中都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确有师者为父一说,但民间也有长兄如父的说法,以朕的年纪,应当不足以为前者。”
“好姑娘,留在宫里,朕与你做兄长,不好吗?”
方荷:“……”
好不好的她不知道,但她想知道,这狗东西能要点脸儿吗?!
可这一刻,她看着风流肆意的康熙,眸底的笑意再温柔,也藏不住他属于皇帝的不容拒绝。
就在方荷脑子都快烧干,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梁九功颇为急切的声音。
“万岁爷,宫里出事儿了。”
“通嫔娘娘和六阿哥在御花园撞到一起双双落水,六阿哥昏迷不醒,通嫔早产,钮祜禄贵妃受惊,也进了产房。”
康熙原本还算愉悦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起身大跨步往外走。
“备马!立刻回宫!”
方荷狠狠松了口气,虽然有点不道德,可这突发状况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她需要时间,慢慢考虑该如何打消康师傅的想法。
现在说她对她梁谙达动了情还来得及吗?
方荷苦着脸跟着往外走。
皇上要回宫,她们这些宫人落后一步,也得立马跟上去。
丝毫未察觉到危机的梁九功拦下她,“万岁爷吩咐,这段时日您先去萱宁殿伺候,好好想清楚,不必着急回宫。”
方荷眼神猛地一亮,这不是打瞌睡来了枕头吗?
第34章
方荷以为她被调到萱宁殿伺候, 是太皇太后听到什么风声,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一见。
那可是孝庄!
这是最有希望打消康熙中邪念头的大佬啊!
她辗转一宿,都在想该怎么在保住小命的同时,叫孝庄打发她走。
天将明未明时, 她才大概有了盘算, 只等着被召见。
岂料她被带到萱宁殿, 太皇太后丝毫没有见她的意思。
负责安置她的,是太皇太后跟前一位姓柳的嬷嬷。
柳嬷嬷笑道:“早听说姑娘在御前会调教宫人, 将万岁爷伺候得无一处不妥帖,这才请姑娘过来,也好教教咱们慈宁宫的人。”
方荷:“……”她也就几日前才教完, 嬷嬷你打哪儿早听说的?
可这事儿同样没有她拒绝的余地。
即便康熙抽风,她在宫里依然上不了什么排面,连苏麻喇姑的接见都混不上。
方荷并不诧异, 只将满腹心思压在心底, 先去给她安排的配房里安置好行李, 被带到萱宁殿侧殿。
一进门,她心里就哦豁一声。
百八十号的宫人, 还有十几个小太监, 将不小的侧殿挤得满满当当。
最里头的万字炕前还立着桌椅。
这阵仗足得,叫方荷以为自个儿成了什么大家来巡讲。
太皇太后这么信任她?
还是想考验下她的心态和本事?
方荷噙着抹淡笑, 垂眸思忖片刻,跟柳嬷嬷站到了最前头。
柳嬷嬷对众人道:“这是御前最得万岁爷信重的方荷姑娘,特地来教你们怎么伺候老祖宗。”
“都给我紧着皮子, 伸长了耳朵,好好听着。”
“要是学完了,还不能叫老祖宗舒坦些, 宫里倒也不缺会伺候的,听懂了吗?”
慈宁宫的规矩也不小,宫人和太监们丝毫不敢交头接耳,齐声应是。
方荷不动声色挑了下眉,柳嬷嬷挺会给人挖坑。
她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培训的也就是怎么更体贴细致地照顾人。
要是病疴沉沉的太皇太后不能见好,宫人们要换,她这个负责培训的呢?
看来太皇太后并不待见她……不待见得好哇!
只要她能叫太皇太后稍微舒服些,却又暴露出皇上对她的特殊,这位最忌讳皇上动情的老祖宗,肯定容不下她!
方荷不忧反喜,在柳嬷嬷让出地儿来请她发挥的时候,愈发恭敬。
“敢问嬷嬷,可否告诉奴婢老祖宗的病情如何?”
见柳嬷嬷蹙眉,方荷赶忙解释,“奴婢会的不多,可奴婢的阿玛身子孱弱,小时奴婢也跟着额娘学了些照顾病人的法子。”
“但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就跟寻医似的,且得对症下药才是。”
柳嬷嬷沉吟片刻,思及主子的吩咐,将方荷请到殿外,跟她大概说了下太皇太后的病情。
左右这在宫里也不是秘密。
方荷越听心下越沉。
虽柳嬷嬷说得不仔细,可她在酒店时学过如何急救和照顾病重的顾客。
这分明就是严重的糖尿病,导致免疫力降低,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
已到了伤口无法好好愈合的程度,其实不适合待在湿热的地方,可皮肤病和关节痛,泡温泉是最好的缓解法子……
这是她们最怕的顾客类型,病症复杂,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并发症出现危险。
要在后世,还有胰岛素和除颤仪等各种急救措施,送到医院进行深度治疗,延长寿命。
在这个世道……药石罔医,再尊贵也只能熬日子。
方荷心中有数,回头对上一百多双眼的注视,丝毫不慌。
其实培训精髓万变不离其宗,只需要根据顾客需求在细微处调整。
她将御前的三静四灵五稳,换作三轻四勤五声。
三轻,语气轻快,行事轻灵,神态轻松。
“老祖宗身子不舒服,吃睡不好,定很不耐烦有噪音,更不喜欢旁人臊眉耷眼,无论做什么,都要注意个轻字……”
四勤则是手脚勤,眼勤,饭勤,打扫勤。
“时刻注意老祖宗的心情变化,把符合老祖宗口味的食物,尽量换成口味不怎么变化的低糖食物,少量多餐……”
“殿内一尘不染,殿外一日三扫,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皮肤上的不适……”
五声,进门请安声,回话有笑声,行事多吱声,到点提醒声,睡着听呼吸声。
老人既不喜欢闹腾,又害怕安静,伺候的人说话要比在御前勤,最好会逗趣儿,叫老人时刻保持好心情。
“卧病在床的人,多思多虑,不利于养病,咱们得体贴老祖宗,一言一行得跟老祖宗解释清楚,让老祖宗对自己的情况了然于胸,免于烦闷……”
……
宫人和太监们被柳嬷嬷敲打过,都看起来特别认真,听不懂地还敢站出来问。
方荷就喜欢这种积极的学生,跟他们能解释得颇为细致。
左右只是费点口水,可比在懋勤殿写大字要轻松多了。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在方荷的培训和高标准要求下,萱宁殿内甚至比懋勤殿的变化还要大。
厚重颜色的家具都在询问过太皇太后的意思后,换成了浅颜色的梨花木家具。
进了三月,温泉这边气温高,鲜花开了不少,绿植郁郁葱葱,也都高低错落在殿外和窗口处摆上。
殿内则只摆水果,皮肤上的毛病很多都有过敏症状,方荷可不敢为了颜色活泼些,就叫太皇太后冒过敏的风险。
感觉最明显的就是孝庄。
她一喝药,胃口就不好,好不容易想吃点东西,又要少油少盐少荤腥,根本吃不下几口。
负责传膳的宫人通过方荷的教导,举一反三,特地加入了一些北蒙那边风味的小食备着。
又请膳房给腌制了些稍有滋味却没油水的菜干,瞅着太皇太后看起来精神好的时候,见缝插针奉上去,倒叫孝庄吃用了不少。
肚儿里有了东西,孝庄精神头就稍微好些。
殿内干净许多,叫孝庄皮肤的痒痛也缓解了点儿。
她脸上带了笑,跟苏茉儿调侃:“怪不得我一说要那丫头,玄烨就跟剜肉似的不痛快,敢情他日子倒是过得舒坦!”
苏茉儿就笑:“奴婢可没瞧出来,这些日子您不叫太后过来,延晖殿才是跟剜了肉似的坐立不安呢。”
孝庄轻哼,“琪琪格那点子心眼子,她想瞒过谁?能叫她上心的,除了我和小五,也就乌林珠了。”
这些年都不提,突然在她跟前敲边鼓。
她都不用仔细查,只问琪琪格身边的人,就顺藤摸瓜知道了方荷的存在。
苏茉儿笑着摇摇头:“您是打算晾着太后,直到回宫?”
“你是想问我要晾那小丫头多久吧?”孝庄往嘴里塞了一块奶豆腐,虽然滋味儿还是淡,好歹有比没有好。
“叫她过来吧,我瞧瞧她和乌林珠到底有多像,才叫琪琪格如此失态。”
苏茉儿笑着吩咐柳嬷嬷,很快方荷就被请进了萱宁殿内。
来之前她正在配房努力回忆,闺蜜在家自制养胃的那些小点心该怎么做呢。
想着先讨好一下孝庄,好歹回头给自己上眼药的时候,可别一下子把脑袋给上没了。
可惜的是她厨艺白痴,实在记不起耿舒宁到底怎么做的,正沮丧着,柳嬷嬷就笑眯眯过来请。
方荷心里七上八下进了寝殿,恭敬跪地请安。
“奴婢方荷,请太皇太后金安。”
孝庄一看见她就笑,“这丫头怎么黑不溜秋的?”
方荷:“……”她也不想啊!
本来应该减第三回黑度了,可康熙犯抽,她哪儿敢啊!
“抬起头,叫哀家瞧瞧。”孝庄的声音很慈祥,听起来就像后世最普通不过的老太太。
但方荷微微抬头,垂眸以余光打量,立刻就发现,这个脸庞轮廓看起来很柔美的老人,浑身的气势丝毫不输康熙,只都掩藏在了岁月底蕴里。
她心里有点打鼓,康熙她都算计不过,这位老祖宗估计也悬。
瞧见方荷刘海下露出的小半面容,尤其是那双颤抖着睫毛的漂亮眼睛,乌溜溜打着转,自以为隐秘实则灵动地打量她……
孝庄微微恍惚了下,仿佛看到乌林珠第一回给她请安时的样子。
扎斯瑚里瓦尔达的子孙都没有如此像乌林珠的。
倒是一个女干生子之后像了七成,许是老天爷注定要给瓦尔达那一脉留后吧。
孝庄噙着笑,和善问:“你是天生这么黑,还是南巡路上晒的?”
方荷老老实实回答:“回老祖宗,奴婢听姑姑的话,想平安出宫,一直抹了水粉,想着南地太阳大,就换了黑一点的,奴婢其实还挺白的。”
孝庄和苏茉儿:“……”大冬天的,南地太阳能烈成什么样?
孝庄被逗得笑个不停,“你倒是实诚,不过听你姑姑的没错,你这张脸要是不加遮掩,早些年怕是就被投在哪口井里咯。”
方荷:“……”虽然慈禧也干过,可这时候宫斗就这么硬核吗?
她脑袋瓜子紧着转悠,小声道:“万岁爷也这么说,万岁爷还说,叫奴婢在宫里领一辈子月例,免得出去也保不住命。”
她是想出宫,可您孙贼他疯了啊!
他主动跟一个女人许诺一辈子啊老祖宗,照这趋势下去,指不定啥时候她跟井的缘分又续上了!
苏茉儿微微诧异,看向主子,毫不意外从主子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兴味。
孝庄的声音不变,笑问:“那他就没说,要给你个什么位分?”
方荷紧紧绞着手指,声音也愈发紧绷,“万岁爷没,没说,只许了奴婢一世荣华,说奴婢一辈子能领到的月例绝不会少。”
这个补充应该更恨人了吧?
就算黑,她也是黑狐狸精苗子,这该死的魅力它藏不住哇!
“哦?皇帝在位分上倒是不大方,那你是怎么想的?”孝庄依然淡淡笑着问。
方荷心想,何止是位分,方方面面都抠好吗?
她深吸口气,低下头,微微提声:“奴婢愚笨,只懂得如何忠心,得万岁爷天恩才能识文认字,有了御前伺候的造化,自是主子怎么说,奴婢拼了命也要做好。”
您要不将我打发出宫,他非留我,往后您孙子可是要被掏空的啊!
方荷这会子心跳直逼一百八,既然比不过心眼子,那就靠真诚。
只是她不知道会不会过头……温泉行宫也有井吧?
可先前有人给她送天价宝贝,不考虑天降馅饼,就肯定又跟身世有关,可惜该死的干爹……不,半爹他只字不提。
不过她也不傻,这是在行宫,不是皇上送的,就肯定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中的一个。
她赌,值得那份宝贝的旧情,能保住她的命。
孝庄定定看着只露出小两把头的方荷,表情似笑非笑,冲苏茉儿调侃。
“难得皇帝金口玉言,哀家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这阵子就先叫方荷丫头跟在你身边多学着点吧。”
啊?方荷略有些傻眼。
还学啥,支票……不,银子呢?打发呢?
可在孝庄面前,方荷丝毫不敢露出任何沮丧神色,只咽下心里的苦涩,乖巧地跟在苏茉儿身后出去。
她又一次换了个老师,也得再次搬家,从配房搬到苏茉儿隔壁去。
她和苏茉儿刚拐过主殿的廊角,太后就带着乌云珠冲进了主殿内。
“姑姑!”太后急匆匆进了寝殿,刚开口就发现,殿内竟只有柳嬷嬷在。
她愣了下,不自然地给孝庄行礼,左右看了眼,“人呢?”
孝庄没好气道:“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太后讪讪坐在一旁,无奈解释,“只是她跟乌林珠长得太像,我担心她扰了您的心绪。”
孝庄冷哼:“你以为要是没我在背后护着,乌林珠寡居的日子能过得那么舒坦?”
虽是孝庄逼着乌林珠出的宫,可她并不讨厌那个聪明又肆意的姑娘。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又活泼的小辈呢,不过世事难料罢了。
“您不讨厌乌林珠?”太后露出诧异神色。
当年福临跟姑姑做法,非要以出了五服的理由纳乌林珠为贵妃,还逼着她这个皇后下旨。
是姑姑拦住,将乌林珠关在慈宁宫不许外出。
没过多久,乌林珠就嫁去了扎斯瑚里府,也是姑姑给挑的亲事。
孝庄这会子心情好,略解释几句。
“没有她也有董鄂氏,福临针对的是北蒙和科尔沁,乌林珠心不在宫里,又多次护着你,我还没老糊涂。”
太后眼神一亮,“那您可愿叫方荷留在宫里?”
孝庄蓦地笑了,“你就不问问,那丫头愿不愿意留在宫里?方才还在我面前耍心眼子,想叫我放她出宫呢。”
虽方荷和乌林珠性子不同,一个谨小慎微,一个张扬肆意,却同样都不愿意陷在那四方天里。
她们都像北蒙的女子一样,更向往外头的天空,哪怕外头风吹雨打。
她同样不讨厌,却无法成全。
太后迟疑了,“她不愿意……那给她赐一门好亲事也行啊。”
至于康熙那点子异样,太后也没放在心上。
皇帝想要女人,什么样儿的没有,就算不足量,还有三年一次选秀呢。
她想弥补当年乌林珠所托非人的遗憾,叫方荷活得比乌林珠更肆意。
“晚了。”孝庄凉凉道。
“哀家跟玄烨要人,那孩子的性子你知道,跟他阿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爱新觉罗家的种,打小就只喜欢听对自己有用的。
福临是明着跟她这个额娘不对付,玄烨则是暗着跟她这个玛嬷较劲,这对混帐爷俩,叫她操不完的心。
“这可如何是好……”太后心下一紧,眉心紧蹙。
她清楚,姑姑不跟康熙对着干,也许过阵子康熙那股子劲儿就散了。
越是跟他较劲,指不定爱新觉罗氏能出个情根深种的皇帝。
那是戳太皇太后肺管子呢。
孝庄叹了口气,“你可知,就算叫方荷出宫,以玄烨的性子,也必定是早早给她挑好了人家,牵扯的是前朝,那都是要命的官司。”
“即便保住命,回头说不准又出个董鄂氏,何苦来哉。”
别人都以为她和太后厌恶极了董鄂氏。
其实她们姑侄俩都清楚,也许福临对董鄂氏是有情,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皇权的争夺。
到最后又怎么样呢?
董鄂氏连孩子都没能保住,自己也香消玉殒,福临自己也没能熬住,早早去了。
“她留在宫里,哪怕我不在了,还有你和苏茉儿,好歹能叫她金尊玉贵过一辈子,也好过跟乌林珠似的,死在回盛京的路上。”
扎斯瑚里氏被流放,乌林珠作为觉罗氏血脉,不用一起去。
可涉及大罪,也不可能留她在京城,只能送回盛京幽禁。
当时乌林珠正好生病,好好养着许是还有寿数,但一路奔波,又郁郁寡欢,还没到盛京就去了。
这也是太后厌恶扎斯瑚里氏的缘故。
太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像是默认了,叫孝庄稍松了口气。
只要琪琪格不闹腾,她摸着玄烨的性子来,叫方荷留下不难。
了不起给个嫔位,时间长了,没人阻拦,她那孙儿早晚兴头会过去,怎么都比闹得盛京不得安宁强。
就算玄烨还有其他主意,没了方荷血脉的契机,至少也得等那些个小阿哥们长长再说。
只要岳乐去了,那老东西的儿子谁也撑不起安亲王府的前程,到时候再把正蓝旗收回来也不晚。
孝庄送走太后,去了一桩心病,又喝了一碗药,沉沉睡了过去。
但太后却没回延晖殿,而是去了行宫里的花园,独自一人坐到暮色四合。
到了晚膳时候,乌云珠担忧提醒:“主子,咱们该回去了。”
太后喃喃道:“当年额格其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如今她的血脉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怎么对得起额格其。”
她嫁进爱新觉罗氏,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凭什么要放任故人之后继续为爱新觉罗氏葬送一生?
乌云珠听得心惊肉跳,“主子,您可别胡来,老祖宗身子骨不好,不能受惊,万岁爷……到底不是您亲生的啊!”
太后平静起身:“放心吧,我不会鲁莽,姑姑说得对,有些事儿啊,就得慢慢来……”
“对了,回头把皇帝还回来的那盒子南珠,再给那丫头送过去,叫她仔细养养,好好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该糟践自己。”
乌云珠将信将疑了一路,但见主子没再有异样之举,伺候过主子晚膳,这才捧着那酸木枝盒去萱宁殿送。
她到的时候,方荷正在屋里捂着嘴呜呜叫呢。
在门外听着,像被人给怎么了似的。
吓得乌云珠不轻,难道是萱宁殿有胆大包天的太监,敢做掉脑袋的事儿?
她紧着往里冲,“放——你们这是……”
眼泪汪汪的方荷抬起头,一滴泪从粉嫩的脸颊上滑落。
掉在腮边,如同被春雨轻柔拂过的新生桃蕊,颤巍巍绽放着甜美娇憨的芬芳。
只是这桃花风情吧……一边有,一边没有。
苏茉儿无奈举着手里的绞脸绳,“这丫头没开过脸,用的水粉也不知怎的,格外滋润,回头叫人看见要笑话的。”
时下女子肌肤不只要求白皙,还讲究个肤如凝脂。
方荷洗去水粉后,粗看颜色确实好,细细一看,嚯,好白一个猴儿。
乌云珠凑近了,看方荷还没绞的那边脸。
可不怎的,一层细细的绒毛在脸上,耳侧和唇角尤其明显,叫她的好容貌都打几分折扣。
她放下盒子,“我也跟你一起来。”
方荷看见眼熟的盒子都激动不起来,捂着嘴只想汪一声哭出来,她就不该信任暗卫做的水粉!
她忘了,暗卫是男人,时下以蓄须为美,要伪装也有长胡子的需要。
他们肯定在水粉里添长毛发的东西了!
呜呜,她两辈子都没开过脸,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比拔腿毛还疼?
她脸上蜜桃一般的颜色,那全是除毛后疼出来的呜~
可她一开始不知道,还喜滋滋地受着,现在横不能去一半留一半吧?
等绞完脸,方荷眼眶都肿了,抽抽噎噎的,眼神开始往酸木枝盒上飘。
正好,她现在就需要点黄澄澄的,闪亮亮的东西来安慰自己疼麻了的脸!
原来送她东西,跟她身世有关的是太后!
她拜错码头了,好在眼下还在行宫,还来得及……
乌云珠突然道:“这是主子叫我送过来,给方荷姑娘保养皮肤的,回头苏姑姑给她用上,往后她在后宫日子也好过些。”
方荷突然僵住,宝贝失而复得的激动都褪了下去。
太后想叫她入后宫?
苏茉儿看方荷像是被风雨摧残过一样蔫下去,心下哭笑不得。
“主子这里南珠也不少,主子如今用不了多少,尽够用呢,你这些还是拿回去给太后用。”
“主子的意思是,既然方荷姑娘藏了拙,且得徐徐图之才能露脸,否则有人计较个欺君之罪,倒是不好办。”
苏茉儿见方荷慢慢抬起头,伸长了耳朵,憋着笑慢条斯理点她。
“进后宫的事儿不急,咱这位主子爷啊,爱跟人较劲,只要没人忤逆,许是一年半载就丢开手,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方荷恍然大悟,那康熙跟雍老四不愧是父子,一对倔种。
那她先前是不是不该全身心抗拒留在宫里伺候?
接着她心下一凛,不对,差点叫苏麻喇姑绕进去。
她拒绝,这位爷叛逆,非要留她。
不拒绝,以她想破脑袋都捉摸不透的魅力,万一那狗东西顺势收了她呢?
这特娘根本不是选择题,是银角大王的紫金葫芦,纯送命题啊!
方荷无奈地发现,正如母猪不上树,谁也靠不住!
还是只能靠她自己。
她偷偷磨牙,行行行,逼她亮出压箱底的本事是吧?
第35章
三月十八是万寿节, 北蒙各大部落和科尔沁来人提前半个月就到了驿站。
跟随而来的女眷们也都往宫里递了帖子,求见太皇太后和太后。
不用太医提醒,想念乡音和故人的孝庄,就叫人准备好仪仗, 与太后一起, 初十就启程回宫。
方荷一直跟在苏茉儿身边, 由苏茉儿教导女四书和女红,同时以女四书为基础描红练字。
只短短十几天下来, 她突然觉得,其实在御前也挺好的。
起码不用满脑子三从四德,忍着快冲出云霄的槽点还一遍遍写这些玩意儿。
更别提女红, 方荷两辈子也只缝过袜子。
她一个九五后,上辈子哪怕爸妈不管,也基本不会叫她穿破衣裳, 两边的继姐和妹妹换下来的衣裳都穿不完。
因此哪怕有原身的记忆和肌肉反应, 她的女红最多称得是勉强齐整, 出彩是不可能的。
但苏茉儿的瘦金体和楷体,是几乎可以当字帖的程度, 她那一手双面绣的功夫, 甚至曾经参与过朝服的定制,完全是方荷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超。
导致方荷这些日子, 比参加高考的时候还煎熬。
顾太监教她,顶多告诉她这样不行,那样不好, 怎么做才正确,不行就多布置作业。
康熙教她更简单粗暴,会直接圈出好和不好的字儿来, 好的不说,不好的直接往死里练就得了。
苏茉儿不会。
无论方荷写字或者绣出来的东西什么样子,她都能找到闪光点,轻言细语顺着毛夸,把方荷夸得直想跑阳光底下滚上两滚。
而后苏沫儿会在方荷警惕性最低的时候,更柔和地把着方荷的手教她,直到方荷自己能做到定下的标准为止。
导致方荷写字和女红的水平比先前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可想而知她的工作量有多大。
最煎熬的是,苏茉儿太负责,她完全没有摸鱼的时间!!
如果非要在御前和慈宁宫两边选,她觉得,其实康师傅也挺慈眉善目值得人追随。
回去的路上,方荷坐上了凤辇。
想起来时的冰冷寒风,再感受一下四角都放着火盆暖融融的凤辇,方荷把伪命题抛在脑后。
还是出宫好,没有抠门老板,出宫想大冬天围着炭盆吃雪糕都没人管,宫里全是变态啊!
伺候着太后用过早膳,喝了药,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睡下,方荷期期艾艾凑到苏茉儿身边。
“嬷嬷,回宫后,奴婢是去慈宁宫伺候,还是回乾清宫啊?”
苏茉儿笑问:“你想回御前了?”
她起头就发现这小姑娘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少写一个字,绝不多沾一滴墨。
就,颇有些宫墙上那些猫祖宗的影子,只性子不大像。
宫里什么样的孩子她没见过,连主子都有老小孩模样的时候,整治起来对她一点都不难。
她不是没发现方荷的煎熬,但早些习惯平心静气又能消磨时间的法子,对方荷不是坏事。
方荷垂下眸子,在萱宁殿重新做好的水粉,叫她麦色的脸蛋儿上能明显看出羞意。
“主子们怎么吩咐,奴婢自然只有听话的份儿,不敢有什么想头。”
她微微抬起眸子,水汪汪的眸子里却满是想回又不敢说的纠结。
“奴婢只是好奇,万岁爷叫您额捏,想必小时候是您照顾着长大的吧?”
苏茉儿笑了,“你这是想跟我打听万岁爷的事儿?”
她不提宫规,那不过是约束普通宫人的规矩罢了。
真要入了后宫,自然一切以皇上的喜好为主,想方设法伺候好主子才正常呢。
方荷眨眨眼,“奴婢虽跟着五阿哥启蒙,但教奴婢最多的就是万岁爷,奴婢对皇上的敬仰比黄河水还要滔滔不绝,不由得就……就……”
她扭扭腰肢,垂下眸子,赧然又期待的模样非常到位。
苏茉儿依然笑得很和善,“那你想知道点什么?我年纪大了,有好些事儿都不记得了。”
方荷忍着心下的激动,小小声问:“万岁爷小时候在朝政和课业之外,最喜欢做什么呀?可有害……有忌讳的东西?”
苏茉儿眸光微闪,这是要讨好皇上,还是要作弄皇上?
她含笑道:“皇上喜欢骑马,钓鱼,打陀螺……从小就用不完的精力,最是要强。”
“至于忌讳……皇上不喜欢旁人糊弄他,更不喜旁人忤逆。”
方荷面色不变,她听出了苏茉儿的敲打,但她哪儿敢糊弄那位爷啊,最多就是敷衍了点。
“哦对了,万岁爷不喜甜,你要是回到御前,可别犯了忌讳。”苏茉儿又道。
方荷:“……”不可能,那她这么甜,康师傅为啥还抽风?
不过方荷也没期待能从苏茉儿这里打听出什么内情,能打听到最好,打听不出来就做个姿态,表示一下自己归心似箭的心情罢了。
她不问,苏茉儿反倒提起宫里的事儿。
“你既关心万岁爷,倒是不好瞒你,这阵子万岁爷心情估计不大好,回了宫你要仔细着些伺候。”
嗯?
方荷眼神亮了,“万岁爷为什么不开心啊?”
快说出来,叫她乐呵乐呵。
苏茉儿道:“先前宫里来送信儿,说六阿哥病重不醒,太医都束手无策,德妃娘娘得知此事哭晕了过去。”
方荷捏了捏手指,总觉得缺点什么,但还是非常配合地叹了口气。
“娘娘也不容易……”
惠妃和荣妃如今不怎么得宠了,但以德妃晋位如坐火箭的程度,受宠程度和存在感绝不比宜妃低。
可德妃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接连生女,一个夭折一个身子不算好,这才稍微低调了些。
而且人家还不是无故低调,说是为了六阿哥,在永和宫的小佛堂里吃斋念佛,为皇家和夭折的孩子并六阿哥祈福。
康熙感念她的慈母心肠,经常去永和宫用膳,也会被德妃推到其他人那里去,赚足了这位爷的好感。
好不容易六阿哥身子骨好一些,能起来床出永和宫走动了,却又落了水病危,方荷听着都窒息。
苏茉儿笑容不变,宫里的女人,哪个容易?
有些事情却不能只看表面,当初皇八女的夭折,里头有德妃多少手笔,她们心里隐约都有数。
低调,不过是主子敲打,也怕皇贵妃万一活不长,会鱼死网破而已。
她慢条斯理道:“六阿哥始终不醒,德妃娘娘也哭得起不来床,皇上不得不把刚生产的通嫔禁足,她所出的六公主,也送到了皇贵妃那里。”
方荷愣了下,心底微微泛凉,“是通嫔撞了六阿哥?”
苏茉儿摇头,“这传话的人倒是没说,估摸着没查出来,在御花园里落水,人来人往的,能做手脚的时候太多了。”
方荷并没有可怜别人的习惯,她只会怜惜自己,可这一刻心窝子却莫名揪得难受。
“既然查不出来,怎么就禁足了通嫔呢?”
“而且以通嫔的位分,即便禁足,也可以养着公主吧?”
苏茉儿温和注视着方荷:“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天家跟寻常人家不一样,皇上既是她们的丈夫,也是整个大清的皇帝,要考虑的并非只有对错,还有利弊。”
禁足通嫔,德妃只能消停,通嫔也能好好养身子,对康熙来说,算一碗水端平。
六公主记在皇贵妃名下,免得佟佳氏总惦记着想生个孩子,佟佳氏也知道这是皇上在敲打佟家……
康熙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夫婿。
那些外人羡慕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许多时候都要靠隐忍才能得到。
能选择的话,不入宫日子反倒更好过一些。
凤辇内温暖如春,方荷心里却越来越冷,桃花也似的唇瓣紧紧抿着,一声不吭。
她很清楚,苏茉儿跟她说这个,并不是劝她出宫。
是让她提前明白,既没有选择,就得学会隐忍,清醒些,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
苏茉儿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说这些,是看在方荷虽舍不得,却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推了乌云珠给她的黄金盒子,知道自己身世有异,却从来不多嘴问,觉得这姑娘还算清醒,才稍加提醒。
很多事都要方荷自己想清楚,想得明白,在宫里日子会更好过些。
想不明白,每一天都是煎熬,苦的不会是主子和皇上他们,只会是她自己。
过了好半晌,及至进了西城门,方荷才靠在外间的帘子旁,掀开一角,静静看向外头人来人往的熙攘。
刚进外城,百姓们穿得都不算好,脸也大多都黑黝黝的,跪在地上麻木得不像活人,比宫里最低等的粗使宫人都要触目惊心得多。
进了内城后,普通百姓身上也多穿麻衣,鲜亮颜色都少,避让和行礼的表情、动作都透露着一种这世道独有的艰辛。
显然外头日子也没那么好过。
可越了解紫禁城的生存规则,方荷就越无法忍受自己将来也要成为通嫔那样的一员。
她就是想出宫!
就算贫穷……那还是算了,巨人的肩膀好歹也能帮她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穷是不可能穷的,呸呸呸!
就算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劳奔波……也算了,她攒攒银子,应该能请个帮佣上门操心这些,她只会炸厨房。
快到神武门前的筒子河时,方荷面不改色放下帘子,定了下心神。
总之,她明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只要能自由,她有能力把日子过好,凭什么要认命?
进了神武门后,孝庄和太后都换了更轻便些的轿辇。
太后从凤辇上下来,目光一直往方荷这边瞟,隐约还有过来的意思。
方荷心下微动,她压箱底的本事得对症下药,越了解康熙越好施展。
也许从苏麻喇姑那里打听不到的事情,太后会告诉她?
这可是对她大方到保底五十两的富婆哇!
孝庄精神不济,给了苏茉儿一个眼神,虚弱吩咐:“方荷先跟哀家回慈宁宫。”
真叫方荷去了寿康宫,以琪琪格的性子,指不定能当胤祺似的宠着。
孝庄可不想宫里再出个跟宣嫔一样,靠着跋扈把自己作到禁足咸福宫的妃嫔。
太后没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轿辇,在方荷同样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往寿康宫去。
苏茉儿调侃,“怎么,姑娘不愿意伺候主子,更想去伺候太后?”
方荷心里猛点头,面上却凛然道哪儿能啊!
“老祖宗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能伺候老祖宗,我们徐佳氏祖坟怕不止冒青烟,这会子指不定烧得正旺呢,奴婢哪儿敢如此不惜福!”
苏茉儿:“……”她觉得,徐佳氏的祖宗可能不是特别想要这个不肖子孙。
到了慈宁宫,苏沫儿也没安排方荷当差,依然叫方荷住在她隔壁的侧殿梢间里。
这是入宫做客的娇客才有的待遇。
方荷心里却哭得更厉害。
不是她不知好歹,可梢间里有书桌,还有绣活儿笸箩啊,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好在苏沫儿虽有法子治她,可科尔沁来人,孝庄和太后都要见客,主殿里大半日都是热闹的。
苏茉儿放心不下主子的身子,大多时候都在主殿伺候,倒叫方荷日子过得比行宫里稍微轻松些。
在此期间,康熙担心皇玛嬷的身体撑不住,每天早朝后都会过来伺候孝庄喝药,却一次都没提过方荷。
啧啧,这就是男人,信他就等着跟井缠绵去吧!
方荷不走心地腹诽着,就见缝插针摸个鱼,一听到动静就认真干活儿,混着混着混到了万寿节当天。
早前其实也不是没人提起方荷。
御前不好打探,乾清宫的变化知道的人不算多,也就偶尔去侍寝的妃嫔能感觉出来点。
可慈宁宫的变化来往请安,为北蒙和科尔沁的福晋们作陪的命妇们却能明显感觉出来。
进进出出都格外规矩的宫人不算新鲜。
可时刻都散发着清香味道的慈宁宫,干净到一尘不染的主殿,还有改动过的官房和洗漱用品,都叫人觉得舒坦之余,分外好奇。
一打听,方荷的存在不管在乾清宫还是在慈宁宫,都不是秘密,于是御前有个能干宫女的消息,甚至都传到了前朝。
北蒙的汉子们说话糙,不会拍马屁,好不容易逮着个由头,见了康熙都要夸方荷几句。
“还得是万岁爷,您身边连伺候的宫人都与旁处不同!”
“肯定是长生天觉得天可汗英明神武,与您的恩赐!”
“对对对,要是我们家的福晋哪怕能学到御前宫人的皮毛,咱们日子都能好过不少呢!”
……
康熙:“……”这龙屁拍得他都没脸听。
知道的是他有个得用的宫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边多了个祥瑞呢。
他不接茬,有那聪明的感觉出,万岁爷可能对有个能干的小宫女没那么自豪,慢慢也就不提了。
可万寿节这日,康熙一大早去给皇玛嬷请安,刚靠近主殿,就听到殿内又是一波夸赞方荷的。
没完了这是!
他微微蹙眉,甚至有些转身就走的冲动。
皇玛嬷留人在身边,他身为孙儿不可能去讨要回来。
本来他就觉得御前这阵子除了聒噪就是聒噪,半点叫人高兴的事儿都没有。
走到哪儿都能听到那小混账的好话,叫他愈发不耐烦。
不待他动作,就听得殿内有人笑道:“怎么不见方荷姑娘呢?”
“听胤褆提起,说见过她跟胤祺学认字儿呢,瞧着倒是个规矩的,就是年纪不小,黑不溜秋的,在御前怕要叫人笑话,臣妾实在好奇。”
说话的是惠妃,康熙不自觉微微蹙起眉来,觉得这话不中听,就该叫那小混账早些停了水粉才对。
可附和的却不止一个。
“嫔妾见过那位方荷姑娘,先前瞧着倒是不算黑,就是有些阴郁,乍一看跟见了鬼似的,吓了嫔妾一跳呢。”这是僖嫔。
作为嫔位,康熙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不想睡她,一起用顿午膳还是可以的。
要不他不喜欢僖嫔呢。
这嘴碎的,还在叭叭把方荷的五官拿出来细说,跟御前其他人对比,恨不能叫人知道她多受宠,才能对御前的人如数家珍。
惠妃还没说话,荣妃笑着道了句,“可别说,我远远瞧见一回,倒跟外头老百姓似的,叫胤祉那小子回来好是一阵感叹,直说他阿玛不会心疼人。”
有跟着南巡去的小答应道:“这也怪不着万岁爷呀!”
“她既是宫人,风吹日晒肯定免不了,旁人都没晒成黑皮猴儿,偏她这样,许是没福分呗。”
康熙在门口越听,脸色越沉,被拦着不叫请安的守门太监,都被吓跪了。
俩太监都恨不能把脑袋戳□□里去,也好过在这里受着皇上越来越冷冽的气势。
康熙听了会儿,无声冷笑,提脚往里去。
他乾清宫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后宫说三道四了?
但他刚走出去一步,里头突然响起重重一声搁茶盏的声儿。
接着,太后不耐的训斥声儿便出来了——
“你们觉得方荷不好看,她又不是你们,身为后宫妃嫔,有心思不想着怎么好好伺候皇帝,偏学着市井婆娘嚼舌根子,规矩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方荷能调教好宫人,叫皇上省心,叫皇额娘也舒坦,有那说三道四的功夫,你们倒是跟她比比功劳。”
殿内说话的人都僵住了,尤其是惠妃和荣妃,脸色时青时红的,煞是好看。
也就是德妃挂记六阿哥身子,宜妃借口身子重了身体不适没过来,不然两个人能臊死她们。
其实她们也知道,以方荷的颜色,不会跟她们争宠,能干就能干呗,跟她们也没什么关系。
可这阵子宫里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胤褆和胤祉到长春宫和钟粹宫的时候,还总提起来,说长春宫和钟粹宫宫人不如方荷。
两人心里不舒坦,或者说这阵子叫方荷抢了风头的妃嫔,都不是滋味儿。
哪怕太后疾言厉色,她们也不服气。
一个无貌无才的老姑娘,又只是个低贱的宫人,凭什么?
北蒙和科尔沁的福晋们,还有作陪的命妇们都不敢说话,低眉顺眼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孝庄将众人僵硬又不以为然的神色收入眼底,轻笑了声,拍拍太后的手。
“你一个长辈,跟她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置什么气?”
“她们说得倒也没错,那丫头是黑了点儿,可底子不错,哀家也瞧她顺眼,正仔细养着呢。”
“回头等养好了再出来,就叫她在慈宁宫做掌事女官,也叫她们好好瞧瞧,还是哀家会心疼人。”
太皇太后一开口,殿内原本微妙的氛围又是一变。
惠妃和荣妃还有僖嫔,甚至为了讨好荣妃开口的钟粹宫小答应,脸色都隐隐有些发白。
后悔自不必提,心窝子也七上八下的。
老祖宗要调教的人,看着还顺眼,等调教好了要便宜谁?
甭管是给万岁爷,还是赐婚,往后方荷身份变了,又得主子喜欢……那她们岂不是平白得罪人?
就在她们心生悔意的当头,门外传来康熙含笑的清朗声音。
“皇玛嬷您这是笑话孙儿,孙儿可是不依啊!”
他噙着笑进门,打了个千儿,亲昵靠坐在孝庄下首。
“朕好些日子前就已经吩咐了敬事房,念方荷侍疾有功的份儿上,等回到乾清宫,就叫她做奉御女官。”
“您可不能做有借无回的事儿,叫孙儿在底下人面前闹个没脸,回头孙儿再给您寻摸个会讨巧的过来伺候。”
惠妃等人心里拔凉,万岁爷您要脸,我们就不要了呗?
孝庄在康熙肩膀上轻拍一下,笑得促狭。
“你跟哀家在这里抢人,回头传出去,指不定让那丫头成了西洋景儿,就叫人有脸了?”
康熙淡淡扫了惠妃她们一眼,不置可否。
“御前的人如何,朕说了才算,这得不得脸端看自己怎么想了。”
僖嫔和小答应还没反应过来,惠妃和荣妃却心下一凛,听出了皇上话里的警告。
这会子她们的悔意达到了巅峰,明白过来,其实方荷怎么样不重要,可她们在宫里跟孩子肆意谈论御前的事儿,犯了皇上的忌讳。
谁也不敢再在脸上摆出一丁点的不自在,都强打着精神笑着附和康熙。
康熙不耐烦听车轱辘话,笑着起身,“午时在乾清宫和太和殿、保和殿开宴,孙儿御前还有些事儿,先回去办了,过会子再来奉您和皇额娘去乾清宫。”
孝庄笑道:“你就别折腾了,一会儿哀家和你皇额娘自个儿过去就是了,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呢,不缺你一个。”
康熙:“……”那小混账您就不提了?
他心下清楚,皇玛嬷肯定是故意要闹他,等着看他笑话是一回事儿,还想让他较劲,主动留下方荷。
他是那种叫人牵着鼻子走的皇帝吗?呵……
康熙八风不动地大跨步出了慈宁宫,冲梁九功吩咐:“回头你跟顾太监说,他送出去的学生,他自个儿接回来,不许再引起旁人的议论!”
梁九功:“……”顾太监知道您这么为难人吗?
不过虽然梁九功现在已经看开了,能看顾问行吃瘪,他也是挺乐意的,当即利落应了下来。
等康熙回到弘德殿,进门下意识先看了眼角落里的屏风,突然就觉得那屏风有点碍眼。
人都不在御前,就算回来也要扔梢间去,还留个屏风在角落作甚?
梁九功那狗奴才怕是又欠敲打了,他沉着一张俊容踱步至御案前。
李德全在一旁小声道,“万岁爷,太子和大阿哥并几位大人都在偏殿候着呢。”
康熙定了定心神,淡淡嗯了声,往一旁的沙盘处走。
“叫进来吧。”
已经十二岁的太子,今年身高拔高了好大一截,瞧起来比去岁那小儿姿态稳重了许多。
他走在最前头。
胤褆没跟他抢,只走在了明珠前头,明珠后头跟着正白旗都统瓜尔佳郎谈。
索额图跟一等公并兵部侍郎董鄂彭春站在一块儿,走在太子旁边。
康熙直接问:“攻取罗刹一事,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阁商议的如何了?”
索额图先上前一步开口,“回皇上的话,兵部如今可调动的兵卒足有五千,臣等意见还是尽快打,否则一旦叫罗刹抢够了粮草,弃雅克萨而往黑龙江上游一带去,盛京和周边部落定会受损!”
纳兰明珠蹙眉道:“可先前我们与罗刹对战时便知,额尔古纳河一带,七月飞霜,兵部遣兵需要时间。”
“偏春种时候,户部粮草不丰,又不可动用粮种,辎重供应困难,等点齐兵马到额尔古纳河边,气候对清军作战也极为不利。”
索额图冷嗤,“那你户部就打算眼睁睁看着罗刹毛子欺辱我大清百姓?”
纳兰明珠不屑地反驳,“我又没说不打,只需要从长计议,不如请黑龙江将军先守住上游的瑷辉城,保证盛京安全。”
“让将士们年底出发,粮草也充足,明年初突袭雅克萨,各方都更稳妥,趁着气候最热的时候,说不准可以一举拿下罗刹!”
索额图一看纳兰明珠那眼神,就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是个莽夫,当即就要喷回去。
康熙不想看他们吵,突然转头问太子和大阿哥,两个儿子年纪大了,也该有自己的见解。
“你们怎么看?”
太子迟疑了下,垂下眸子,轻声道:“儿臣以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春耕更重要些。”
“粮草丰足后,再行攻城,把握更大,若能攻取罗刹国都,也能扬大清国威。”
索额图:“……”太子这不是涨他人威风吗?
万岁爷明摆着想打,太子怎么想的!
明珠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冲索额图挑挑眉,气得索额图冲他一甩袖子,恨不能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胤褆却不以为然,面上闪过急色,朗声道:“汗阿玛,儿臣还是觉得应该立刻打,否则罗刹烧杀抢掠了北蒙部落,也会养得兵肥马壮,等不得啊!”
明珠:“……”艹,忘了还有这么个棒槌。
这下子轮到索额图冲明珠冷笑。
你再挑眉啊,眉毛不够,还有胡子能吹呢。
康熙面上不辨喜怒,懒得看索额图和明珠眉来眼去,直接问郎谈。
“若今年出兵,以你之见,最晚可以什么时候开战?”
郎谈长期驻守盛京,当即回话:“回万岁爷,最晚不能过六月初,二十一年八月出兵,清军损失大多来自冻伤和饥饿,再来一次,怕是会影响士气。”
康熙蹙眉,六月初,行军至少要一个月,不可打草惊蛇,潜行时间还要拉长。
那就是四月里就得发兵,调兵遣将也得需要时间。
“明珠,户部如今能筹措多少粮草?”
纳兰明珠叹了口气,“回皇上,如果不动用粮种和赈灾粮,最多够五千人吃用半个月。”
康熙又问:“彭春,朕此次予你两千人,再从黑龙江调军一千,三十门红衣大炮,外加鸟枪一千,你多久能拿下罗刹兵?”
董鄂彭春单膝跪地,“回万岁爷,一个月足矣!”
康熙沉吟片刻,吩咐:“那你从西郊大营带两千人,郎谈为副将,最晚四月中出发瑷辉城,与萨布尔会合。”
“从黑龙江和蒙八旗各调遣五百人,潜行至雅克萨,绝不能放跑了他们!”
至于粮草也好办。
“朕会与北蒙和科尔沁各部落商议,一部分粮草从科尔沁十旗和锡伯、乌拉官屯取,等到达雅克萨附近的索伦,让他们提供牛羊。”[注]
明珠眉头皱得很紧,“可刚开春,北蒙粮草也不足……”
“无碍,叫山东、河南几地提两万石粮草入京,朕六月里会亲自去一趟北蒙,替他们补充粮草。”康熙打断明珠的话。
“筹措粮草一事,朕亲自跟北蒙各部落商议,你们只管给朕狠狠打。”
“此役之后,朕不想再听到罗刹侵边的消息!”
四个大臣听出了皇上话里的铿锵,再不敢说其他,利落跪地。
“臣谨遵万岁爷旨意!”
商讨完这件事,也快接近午膳的时辰了,康熙挥挥手,叫太子和大阿哥先去慈宁宫,奉太皇太后来乾清宫。
他则打开了黑龙江那边的堪舆图继续看,直到快午时,他才往前头去。
康熙有心与北蒙商谈粮草一事,午宴上,他态度就端得格外温和。
康熙甚至以太皇太后和太后想念家乡为由,请了科尔沁亲王和几个郡王带着家眷,一起参加晚上的乾清宫家宴。
在晚宴上,康熙与孝庄的侄孙,班弟达尔罕亲王相谈甚欢,频频举杯,在笑谈间定下了七月的木兰秋狝行程。
得知康熙会带两万石粮草去北蒙,班弟对于借用粮草一事,丝毫没有推拒。
来赴宴之前,孝庄就已提前跟亲王福晋打过招呼,替康熙说了不少好话,暗示过不会叫科尔沁吃亏。
就算康熙不提,班弟自己也要提。
姑祖母身子明显撑不了太久,太后又是左翼札萨克那一脉,跟他们中旗关系不算紧密。
如果不能在姑祖母活着的时候,跟天可汗拉近关系,往后他们科尔沁在大清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低。
因此康熙摆出亲近劲儿来,班弟敬酒的热情比康熙还足。
北蒙汉子那就是泡在酒里长大的,若没有常宁和福全在一旁,康熙自个儿怕是都支应不住。
孝庄和太后上了年纪撑不住,半途就离了席。
妃嫔们并各家家眷也都掺和不上这样的大事儿,万岁爷要北巡,妃嫔和女眷们心里且盘算呢,都识趣儿早早散了。
因此,即便有常宁和福全在,不会叫外人瞧见,再加上高兴,康熙放开了,跟班弟喝了个痛快。
等晚宴散的时候,康熙路都走不直了。
常宁、福全和班弟全是叫御前侍卫给抬出去的。
只有康熙好强,偏坚持不要轿辇,梁九功无法,和李德全勉强给扶回了昭仁殿。
冷风一吹,一进东暖阁,康熙就吐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收拾,等康熙在西暖阁里重新躺下,都快二更天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累得够呛,叫了魏珠和齐三福进来收拾东暖阁,他们俩靠在西暖阁的垂花架子上守着主子。
岂料听到外头隐约收拾的动静,已闭上眼像睡过去的康熙,猛地又坐起身来,大马金刀坐在龙床上,也不吭声,手一下一下敲着膝头。
梁九功心里颤了下,小心上前:“主子爷?”
康熙半抬起眼皮子,目光深沉看着梁九功。
“梁九功伺候,其他人出去!”
梁九功赶忙应下,挥挥手,叫李德全带着值夜的宫人离开。
待得殿内没了其他人,梁九功小心上前,问:“主子爷,可要更衣——哎哟!”
梁九功毫无防备被踹了个正着,正好踹到他侧腰上,叫他跟只乌龟似的往后仰,摔在地上,尾巴根儿疼得差点龇出泪来。
他吸着气,也不敢仗着皇上喝多了就放肆,苦着脸跪好。
“主子爷,可是奴才哪儿错了,您息怒啊,奴才自去领——”
“闭嘴,朕说了,叫梁九功来!”康熙不耐烦听他这抑扬顿挫的声音,他想听的是温柔且啰嗦的。
梁九功:“……”那奴才这是跟鬼面前跪着呢??
第36章
梁九功捂着隐隐作痛的腰子, 快哭出来了。
“万岁爷……奴,奴才梁九功,就在这儿伺候呢!”
他上哪儿去再给万岁爷找个他?
见皇上目光不善,梁九功正急得满头大汗, 脑子灵光一闪, 突然记起上次主子爷醉酒的事儿。
他一拍大腿, 直起腰微微前倾。
“主子爷,方荷姑娘还在慈宁宫呢。”
康熙依旧没理会他的话, 目光掠过他,深深扫过墙上的剑,又慢慢转头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深吸口气, 爬起来就往外颠。
“奴才这就去把梁、九、功给您请来!”
真是要了老命了!
先前他以为请那小祖宗回来,是顾问行的事儿,还在自个儿屋里笑了半天。
现在可倒好, 变成他的事儿, 这不天上下刀子, 无妄之灾嘛!
不请吧,谁也不知醉酒后的主子发起火来, 会不会真削了他脑袋。
请……大半夜的, 叫他怎么把还在慈宁宫的祖宗搬乾清宫来啊!
梁九功心下一横,叫李德全伺候着主子爷, 自个儿赶紧跑出去,冲着昭仁殿顶上杀鸡抹脖子地小声喊。
“大爷们!我知道你们在呢!”
“万岁爷这会子要见方荷姑娘,我去请过来, 只怕天都要亮了,实在不赶趟!”
“里头的动静你们听见了,各位爷自个儿掂量掂量, 吃不吃得起挂落!”
“只要你们尽快把那祖宗请过来,慈宁宫和御前问罪,都由我担着,不然回头问罪起来,今儿个这一遭我可得拉着各位爷下水……”
今儿个当值的两个暗卫,在檐脊后头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
说来也巧,里头还有个方荷的老熟人。
她那位‘夜香郎夫君’,是亲眼见方荷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甚至还……粗鄙不堪,都没受任何惩罚的。
这不是宠爱是什么?
万一主子爷是借酒装疯,想把人提留回来,他们却不识好歹,就算主子爷当下不问罪,指不定也影响他们后头的前程。
‘夜香郎’咬咬牙,从檐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跳下来,快步上前。
“各处已下钥,卑职等人无可入后宫的腰牌,随意走动,按规矩斩无赦。”
梁九功松了口气,那好办,他有啊!
他赶忙将自个儿的腰牌掏出来给暗卫,瞧着人飞快往月华门那边去,却依然没能松口气。
请方荷过来现在不是问题了,可慈宁宫是那么好闯的吗?
且不说会不会被慈宁宫附近巡逻的侍卫发现,回头到了该起身的时辰,方荷不在慈宁宫怎么交代?
一问,人半夜提御前来了,老祖宗要是发火怎么办?
往小了说,是他们做奴才的小题大做。
往大了说,那就是皇上不孝,令人深夜闯宫,老祖宗但凡有丁点儿不好,他和暗卫都得人头落地。
梁九功苦着脸狠狠拧了拧大腿,嘶嘶抽着冷气,咬牙跺脚,还是往顾问行的住处去了。
跟那老东西斗了小二十年,到底还是得跟这老狐狸服软,早知今日,他还争个屁哟!
可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真没那么大面子,能解决这事儿的,还就只有叫太皇太后都高看一眼的顾问行。
顾问行先前替万岁爷传旨下江南,与曹玺和曹寅父子一起,落实盐引法一事,刚回来没几天。
皇上这几日没翻牌子,他也不必跟着熬夜。
好不容易能睡个整觉,被梁九功叫醒的时候,哪怕寻常都懒得计较,这会子也恨不能揍梁九功一顿狠的。
“什么事儿不能等天亮了再说?怎么着,万岁爷要召哪位娘娘伺候?”
不是喝多了吗?
虽是净身的人,男人那点子门道顾问行也清楚。
喝那么多酒,肯定是成不了事儿的。
横不能头昏眼花的,还要叫人过来赏赏景儿吧?
梁九功赔着苦笑,把事儿三言两语说明白了,冲顾问行作揖。
“奴才实在是没法子,真要惊着老祖宗,我就是猫妖转世,命也不够赔的。”
“可万岁爷吐完了正需要喝点水好好歇着,偏不肯叫人伺候,奴才实在担忧皇上的身子,不得已才……恳请顾太监想个法子,可万不能惊了老祖宗。”
顾问行翻个白眼,“这也值当得你大半夜叫醒我。”
“你不都说了,万岁爷身子不适,回头跟秦御医把词儿对好,选个伺候利落的,送到慈宁宫去请罪你不会?”
“咱们做奴才的,最要紧的是主子龙体安泰,上回不就是方荷伺候的,事急从权的道理你不懂?”
他就差把‘愚蠢’俩字扔梁九功脸上了。
可梁九功浑不在意,冲顾问行笑得谄媚,“嗐,奴才这不是看万岁爷不舒坦,急昏了头,御前还得是顾爷爷您给掌眼才行。”
“奴才算哪根葱啊,回头再说错了话,叫老祖宗觉得我耍滑头,误会万岁爷就不好了,顾爷爷您看……”
顾问行:“……”哦,不是没想到,是找他顶缸来了。
他捏了捏额角,指着门口:“你……”
梁九功嘿嘿笑着接话:“我滚我滚,奴才这就滚去好好伺候万岁爷,挑个伶俐些的宫人来您跟前儿候着。”
等梁九功走了,顾问行笑骂两句,摇摇头。
别的不说,就梁九功这会瞧风头的劲儿,不枉费皇上提拔这小子。
他上了年纪,走了觉也就睡不着了,想了想,翻身起来去找乔诚。
就算他有脸面,该替主子给太皇太后尽的孝心也不能少,得开库房取些好东西才行。
梁九功这里去了一桩心事,拍拍屁股回御前,慈宁宫的梢间里,方荷却比顾问行还崩溃。
任谁睡着觉猛地被人拍醒,嘴还被捂着,鬼鬼祟祟道‘是我’,都得吓得魂飞魄散。
你特么谁啊就你!
她捂着狂跳的心窝子坐起身,就着对方的火折子仔细看了看,还真是熟人,后悔自己上回踹得不够狠。
她从来没这么无语过。
“有本事你夜闯慈宁宫作甚,你直接上天得了呗!”
暗卫噎了下,言简意赅:“万岁爷要见姑娘,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方荷:“……”是见还是偷?
哪个好人家的皇帝大半夜私闯祖母宫殿,只为了见个宫女啊!
先前几日怎么没见那位爷这么迫不及待呢!
她恨不能把自己敲晕过去,“就不能等明儿个,回禀了老祖宗……”
暗卫平着声音打断她的抗拒:“万岁爷喝多了,等姑娘伺候。”
方荷:“……”是不是还给她准备了点酒?
她运了运气,敢怒不敢言,气冲冲偏了偏身子。
“你出去!”
暗卫不动。
方荷冷笑:“怎么,夜香郎当上瘾了是吧?你要看我穿衣服?”
暗卫摸了摸鼻子,迅速转身,站到门口。
等方荷换好了衣裳,去往乾寝宫去的路上,所有的怒气都被颠簸没了,只灌了一肚子的冷风,让她越来越麻木。
本以为暗卫夜探宫闱,勉强算得上江湖大片之宫廷篇,飞檐走壁,轻功来回,好歹还能长长见识。
可……这暗卫根本没翻墙,人家直接拿着腰牌走的角门。
背着她飞奔的时候,别说轻功了,跑得快把她晚饭都颠出来了。
电影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差评!
待得在昭仁殿角落里落地,方荷看见梁九功,甚至都懒得摆出社交姿态来,木着脸,死鱼眼,幽幽盯着他不说话。
不挠梁九功一脸,她的道德水平就已经达到了新的巅峰。
梁九功都快火上房了。
皇上一直不肯睡,他都不敢进殿伺候,生怕看到自己这个梁九功,万岁爷一剑削过来。
见方荷这冷脸模样,他也算了解这小祖宗的性子,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荷包塞她手里。
“劳姑娘跑一趟,主子爷吐了一场,太医说叫喝些安神茶好歇着,可万岁爷也不叫咱们近身,只能麻烦姑娘了。”
方荷麻木地打开荷包,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不骂人了,哪儿来的力气伺候醉——
嚯!
五百两银票!
好的,好像又有点劲儿了。
方荷浑身的冷意如初雪消融,冲梁九功扯了扯唇角,接过一旁冉霞手里的安神茶。
“只要伺候万岁爷喝了茶就好?”
梁九功笑着点头:“时辰也不早了,喝了茶劳姑娘伺候主子爷睡下就成,有什么吩咐姑娘只管提,咱家就在这里候着!”
方荷心下腹诽着进了殿,你哪回不在这里候着,也没妨碍你少坑别人啊!
踏入西暖阁的一瞬,身穿明黄里衣深沉坐在龙床上的康熙,瞬间便眼神犀利看过来。
说是喝多,可除了空气中丝丝缕缕飘荡着的酒意和龙涎香味道,丝毫看不出这位爷有喝多的迹象,似是比上一次清醒。
她端着茶小心翼翼上前,还不等她开口,康熙先发制人——
“你怎么在这儿?”
“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喝茶可好?”方荷微笑。
她倒是想去梦里呢,这群狗东西给她机会吗?
康熙蹙眉不理,继续问:“谁叫你过来的?”
听他声音除了稍慢一些,也不大舌头,方荷不敢敷衍,很平静地答话。
“回万岁爷,是暗卫请奴婢来的,至于是谁的吩咐,奴婢不得而知……万岁爷喝茶吗?”
估计是某个不干人事儿的瞎叫唤。
康熙冷呵了一声,“没人请你,你就在慈宁宫乐不思蜀了是吧?”
方荷无心跟醉鬼计较,捧着茶盏和声道:“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喝茶……”
康熙不耐烦地挥手,“朕哪儿敢喝你奉的茶,你不气死朕就是好的。”
方荷不解,她又没在茶里下毒,不敢喝叫她来干吗?
再摔他个狠的吗?
可康熙的刻薄还没完,“既然不乐意伺候朕,你就回慈宁宫,去寿康宫也行,真当御前少了你不行?”
“朕还就不信了,没有你方屠户,朕还能吃带毛的猪……”
方荷:“……”这位爷和雍老四确实是爷俩,起了念叨的瘾,唐僧都得甘拜下风。
她平静将茶放在一旁的方凳上,做好了听这醉鬼念叨到天明的准备。
反正已经有过一回经历,这回她保证不莽撞。
毒酒端一回就够了,她还得留着小命好好出宫呢。
康熙见她不说话,起了脾气,连连冷笑,“有了皇玛嬷和皇额娘撑腰,你现在连回话都不会了是吧?”
“你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嗯?说那么多,就这句像人话。
方荷眼神微微一亮,格外恭敬蹲身,“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奴婢告退!”
她不给康熙反应的机会,垂着脑袋疾步后退,转身就往外颠。
只要她跑得快,以康熙这种格外要脸的皇帝,肯定不会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
“等等!”康熙在她即将出门的瞬间,蓦地开口。
这场景太特么耳熟了。
方荷好像听到空气中‘啪’的一声响,也不知到底拍到了谁脸上,她的脸好像有点疼。
不敢真违背这位掌控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爷,方荷无声叹口气,将心不甘情不愿都咽回肚儿里,慢吞吞往回走。
“万岁爷有何吩咐?”
康熙慢慢站起身,伸开手,“扶朕去更衣。”
方荷:“……”总喜欢叫宫女伺候上厕所,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她憋着一口气,咬牙上前,接着一股比上次还要重的力道压了过来,差点叫她直接侧摔下去。
还是康熙抓着她肩膀稳住了两人的动作,不用抬头就听得出他的嫌弃。
“也没见你少吃,光长肉不长力气,你……”
方荷抢在他前头,咬牙笑道:“是是是,奴婢浪费了万岁爷的月例和粮食,回头奴婢就去吃旁人的,不叫万岁爷再破费。”
康熙轻嗤:“你想得美,乾清宫的人,就得在乾清宫待着,就你这小身板,朕还喂得起。”
方荷礼貌微笑,平静且公平地把爱新觉罗家的祖宗再次问候了一遍。
等进了官房,这回不用康熙提醒,她麻利地浸湿了帕子,伺候着康熙静了手,恭敬转身,等康熙动作。
但这回一直都没听到水声。
她非常耐心地问:“奴婢闭着眼呢,不该看的绝对不看,要是万岁爷需要,奴婢给您吹个口哨?”
康熙:“……你出去!朕叫你进来,你再进来。”
方荷撇撇嘴,听话往外走,谁爱听你撒尿怎么的?
等再听到里头叫人,方荷又投好了帕子,恭敬递过去。
她眼角余光犀利盯着康熙的动作,等他一擦完,立刻上前接过来,免得被盆里的水溅一脸。
顺顺当当出了官房,方荷累得满脑门儿是汗,好不容易把人扶到龙床前。
不用康熙开口,方荷便体贴问:“万岁爷口渴吗?饿吗?奴婢叫人给您上些好克化的吃食如何?”
康熙沉默片刻,拒绝了,“朕不饿。”
方荷心想,还知道不饿,看来这回脑子没喝坏,她心下就更放松了。
她问:“那奴婢伺候您歇着?”
康熙又沉默了,不说话,却也不许方荷动弹,手揽着她的肩,像柱子一样站住不动。
方荷实在撑不住他压过来的力道,这会子倒感觉出他喝多了,平时康熙可不会这么赖唧唧的沉默。
她抬起手想将他的胳膊放下来,扶他坐下。
不料她一有动作,还没碰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手腕就叫康熙另一手给抓住。
“啊……”方荷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吓得低呼出声。
刹那间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似的,飞进了龙床上,摔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方荷感觉渐渐靠近的高大黑影往下压,心弦紧缩,迅速打个滚避开。
她颤抖着嗓子抬头,“……万岁爷?”
艹,就说宫里都是变态,这是弄啥咧?
康熙看着她趴在龙床上懵逼的模样,突然低低笑了出来,脸上带着一抹几近淘气的促狭。
“还想把朕摔到床上?上回是朕大意了,否则你不可能放倒朕。”
硬了,拳头硬了。
方荷在心里破口大骂,放你的狗臭屁,姐能放倒男人的手段八百十样呢,你要不是皇帝,我听你在这儿吹牛皮!
发现方荷微鼓起的脸颊,透露出星星点点的不服气,康熙挑眉。
“若你还从鬼门关学了什么招式,尽可一试,朕恕你无罪。”
方荷低垂着脑袋小心爬下床,凉凉道:“奴婢不敢信您,您说会放奴婢出宫,可现在也说话不算数了。”
康熙目光闪了闪,困了似的打了个哈欠,偏脑子还转得挺快。
“彼此彼此,你总在朕面前认错,只听朕吩咐,你可做到了?”
方荷鼓鼓脸儿,半斤对八两你挺自豪呗?
她懒得跟醉鬼吵,只平静蹲身下去。
“万岁爷该歇着了。”
康熙仍对她刚才的不服气耿耿于怀,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功夫上比不过一个小丫头。
他趔趄着上前,将她提起来,“朕金口玉言,说不会怪罪你,就不会怪罪你,你尽管——”
方荷柔顺地被他拉起来,没听他说完话,突然咬紧牙关,手和脑袋并用,往康熙胸膛上扎,打算用头槌把人顶到龙床上去。
不怪她有时候会忍不住造次,这男人实在太恨人。
不怪罪是吧?
狗东西,我信你,躺好了您呐!
康熙本来就是靠强大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站姿,被方荷倏然间一推一顶,酒意上头,立马站不住往后仰倒。
令方荷没想到的是,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这位爷的反应能力可比她迅速多了,即便喝多了酒,身体反应还在。
在往下倒的瞬间,他迅速伸出手拉住方荷的手,两人一起摔进了龙床里,叫方荷的脑袋扎扎实实砸他胸前。
方荷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鼻子跟要断了一样疼。
而且不只是脑袋跟康熙紧紧碰在一起,还有其他地儿呢。
原身虽然瘦削,可别说,该长肉的地方没少长,狠狠砸在坚硬胸膛上,那滋味儿……方荷不知道蛋疼什么感觉,可胸疼太特娘要命了呜呜~
方荷穿得不少,但康熙却只着了里衣,立时就感觉出了与自己不一样的柔软狠狠撞在他胸口,叫他感觉仿似被什么蜇了一下,又疼又麻。
心跳急促蹦了几下,他下意识箍住方荷的腰肢。
明明对女子的柔软并不陌生,可这种乱了心绪的感觉叫他极为陌生,恨不能将她揉成一团,塞进心窝子里止住异样。
见方荷不肯抬头,只弓着身子,脑袋还贴在他胸前,康熙突然吞咽了下喉结,有了口干舌燥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失序的感觉,又有些新奇,握住方荷的肩膀摩挲片刻,凭着意志蓦地用力。
“起来!”
方荷缓过那股子劲儿,也感觉出两人的姿势不对,手忙脚乱就想顺着康熙的力道下床。
岂料一抬头,‘啪嗒’‘啪嗒’两滴血落在了康熙明黄色的里衣上,因里衣是绸料,迅速晕染开来。
两个人都愣住了。
湿润的感觉叫康熙心窝子更麻,推的动作变成了扶,又叫方荷差点倒下。
还是方荷更清醒些,赶紧撑住他的身体,不期然四目相对,空气一瞬间安静,只有鼻血滴答滴答还淌个不停。
走动和摔倒的动作,叫康熙脑子愈发昏沉。
他不甚清醒地寻思着,所以不止他乱了心绪,这小混账也贴他贴得流鼻血了?
他晕乎乎将方荷扶起来,“你……克制些,叫人看见了笑话。”
方荷呆住,克制什么?克制挠死他的冲动吗?
别人笑话怪谁?
半夜三更吓唬人,把人提过来伺候,还翻来覆去摔打她。
她气得眼泪更止不住,本以为宫里的日子够艰辛的了,没想到还有下降的空间。
要是就此留在宫里,还不如干脆再投一次胎呢。
越想她眼泪掉得越凶,不是委屈,是气自己,就算这样,她也还想活着,死了就没钱,没好吃的,没男人,没崽了呜呜呜……
她一哭,鼻血更止不住,落得龙床上到处都是,像什么凶案现场一般,叫康熙都被惊得清醒了几分。
康熙使劲儿摁了摁眉心,无奈抬起她的下巴,动作不算太稳地给她擦脸上的泪。
“朕也没怎么着你……”
许是仰着头正好对着灯烛,康熙蓦地发现,这丫头好像白了不少,变成了浅麦色。
这也不是她本来的肤色,他一擦,她脸上的颜色就更丰富了。
方荷看见康熙手上沾染水粉,想想自己现在的尊容,捂着嘴又哭出了声。
“奴婢没脸在宫里待下去了呜呜呜……”
回回都是这人害她丢人现眼,她跟康熙肯定八字不合!
出宫!
必须出宫!
康熙叫她哭没了脾气,素日里也不是没有妃嫔在他面前哭,可从来没有哭成这样的。
前些日子德妃那眼泪都差点把永和宫给淹了,却依然是梨花带雨,眼眶微红,端的是可怜。
至于眼前这个……嗯,像戏文里的丑旦,叫人看了忍不住想哄,却更想笑。
康熙勾着唇,无奈道:“有朕在,没人敢笑话你……”
方荷顿了下,哭得更大声,她信他的邪才见鬼呢。
梁九功在门外都听见了,心下琢磨,这怎么个意思?
难不成主子爷没喝多?借着酒劲儿把人抢回来,生米煮成……
“梁九功,送水进来!”康熙突然吩咐。
梁九功恍然,好家伙,都叫水了,指定熟了!
哎哟哟,先前还唬他,他梁九功能伺候床榻吗?
啧啧,还是主子爷会玩儿!
他心下轻哼,叫人送水进去,自个儿也跟着进去伺候酒饱‘饭’足的主子。
可进门梁九功就傻眼了。
从龙床到脚踏,到处都是血迹,还有个捂着脸哭得声嘶力竭的祖宗。
这到底是敦伦,还是打架啊?
康熙不耐烦地吩咐:“倒盆温水,伺候她洗洗。”
梁九功赶忙应声,放好了铜盆,亲自过去扶方荷。
方荷哑着嗓音哼哼,“奴婢回去再……”
梁九功小声解释,“姑娘住的配房给了旁人,既已是奉御女官,自要挪交泰殿大一些的配房去,围房也使得,眼下却是不方便安置……”
方荷无奈,她总不能顶着这血呼啦的模样回慈宁宫。
否则明天她跟皇上干了一仗,被打得满脸血的流言,能传到宫外去。
算了,徐佳氏的祖宗们经不起她这么嚯嚯。
她在殿内洗漱干净了脸上的狼藉,鼻血也止住了。
偏偏康熙还不放心,喝了碗醒酒汤,勉强支应着清醒,叫人请秦御医过来,指着方荷。
“去给她看看,哭得朕脑仁儿疼。”
秦御医是皇上专属的御医,嘴紧着呢,只管听主子吩咐,哪怕是给个宫人看病。
他平和地走到方荷面前,“姑娘哪儿不舒服?”
方荷:“……”她胸疼!她能说吗?!
她表情麻木地摇摇头,“我哪儿都挺舒服,跑两圈都行。”
秦御医:“……我给姑娘把把脉可好?”
方荷无所谓地伸出手,爱咋咋地吧,累了。
秦御医半蹲在方荷面前,到底是皇上看重的女子,他谨慎地从药箱里取出块帕子往方荷手腕上放,微微抬头的功夫,愣了一下。
怪道万岁爷大半夜兴师动众叫他过来,这位姑娘长得未免也太好看了。
方荷并非那种倾国倾城的容貌,看过去也不是叫人惊艳到走不动道的惊艳。
偏眉如远黛,琼鼻樱唇,无不精致清雅,尤其那双泛红的眸子,半垂着便露出可怜又可爱的风情。
说不出哪儿好看,可那澄澈的脸庞上,只微噘起樱唇,便如春时最动人心弦的桃花,片片飘落心尖,叫人觉得心窝子甜得发痒。
但秦御医在御前伺候多年,很快便清明过来,收敛心神,专心给方荷诊脉。
殊不知,康熙眼神最是犀利,哪怕喝多了,也还在他控制范围内,秦御医的怔忪连梁九功都没瞒过去,更不可能瞒过他。
康熙微微眯了眯眼,瞧着方荷白玉一般的小巧耳垂,还有微微轻颤的睫羽,端起一旁的安神茶喝了几口。
待得秦御医摸准了方荷的脉象,脸色有些为难。
脉左弦急,右洪滑数,肝火上行,导致气血涌动……这是怒火攻心的脉象啊!
康熙懒洋洋问:“如何?”
秦御医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姑娘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火气有些大,时下天干物燥,喝几副温补的药汤子便可。”
火气大?
康熙仔细咂摸这句话,难不成到了气血涌动的年纪?
他胸口又闪过一丝莫名的酸麻。
也是,后宫妃嫔二十过后也比早先伺候得好,开窍倒比男子要晚上许多。
他挥挥手,叫秦御医去开药方子,还吩咐梁九功。
“叫人给她备些下火的茶,朕斋戒时喝的那种便可。”
方荷气得差点没再彪一次鼻血,斋戒,下火……当谁听不懂呢,这不是说她馋他身子吗?
她低着头在心里呸了一声,脸挺大,估计一天都亲不完吧!
梁九功表情微妙看了眼低着头的方荷,这小祖宗是被皇上撩拨得春心涌动,害臊了?
折腾个什么劲儿啊,直接幸了岂不是两厢……哦,忘了,万岁爷今晚喝多了,不行。
他憋着笑出了门。
方荷的手下意识抬了抬,不是,都这样了,还留她在这儿伺候?
非得气死她才行吗?
还有,说好的醉酒呢?
怎么还不睡,等着她用上大润发的本事吗?
康熙打了个哈欠,却哑声吩咐:“过来,叫朕好好瞧瞧,你藏了个什么模样,叫御医都走神。”
方荷一直低着头就是不愿意叫他看,闻言期期艾艾道自己口渴,要先喝下火的茶,怕还流鼻血。
康熙看了眼自己新换的里衣,没拦。
她跟乌龟似的往外挪,隔着门扉问梁九功要了下火的茶,在门口吸吸溜溜好半天才喝完。
一直没听到背后的动静,方荷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
待得走到龙床前,终于看到康熙阖目睡了过去。
她狠狠松了口气,这一宿可算是过去了,往后她再也不想伺候醉鬼了。
就现在,她感受着胸口隐隐约约的疼,都还想掐死这狗东西。
她摸了摸胸口,磨着牙狠狠比了个掐的姿势。
刚往下放,康熙蓦地睁开眼,吓得方荷猛地打了个嗝,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差点没憋死自己。
但她应对危机的敏锐还在,立马转变姿势,将康熙没盖好的被子给他拉到脖子边儿。
她恨自己怂,声儿却不自觉放到最软,“奴婢担心万岁爷着凉,您快睡吧。”好想连脑袋都给他盖住。
康熙折腾大半晚上,终于心满意足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声儿,注视她片刻,突然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目光含笑。
“这样就挺好看的,往后不必藏了,兄长疼你。”
方荷:“……”疼你大爷!
她忍了又忍,再忍,还是没忍住,手微微上移,叫被褥盖住了那张恨人的俊脸。
第37章
孝庄辰时起身, 坐起身,就见苏茉儿脸上带着笑候在一旁。
以苏茉儿的身份和年纪,寻常孝庄都不叫她伺候起身了的,大多时候只叫苏茉儿陪伴左右罢了。
今儿个怎么这么早?
不等孝庄问, 苏茉儿笑道:“昨夜万岁爷喝多了, 吐得厉害, 偏不爱叫旁人伺候,请了御医过去也无用。”
“梁九功他们没法子, 只能叫人请了方荷过去,因事出突然,深夜闯宫, 顾问行天不亮就在外头候着请罪呢。”
孝庄闻言有些担忧,她昨晚没听着动静。
“皇帝没事儿吧?回头遣人去恭亲王府和裕亲王府也问问。”
他们科尔沁汉子的酒量都不错,班弟酒量尤其好, 偏玄烨和常宁这两个不省心的爱逞能, 连累得福全也跟着不安生。
问完她又有些不解, “都叫了御医,想来不是小事, 你笑什么?”
虽然乾清宫的消息不好打听, 料想顾问行不敢撒谎。
苏茉儿眼神微妙,笑意还是没落下。
“顾问行不是自个儿来的, 还带着个瞧起来颇为讨喜的小宫女,是御前的静字辈宫女,方荷教的那些本事, 她都会。”
一等宫人基本上都是伺候殿内,送来也不合适,二等静字辈宫女就算很有诚意了。
孝庄噎了下, 所以她这是叫孙子抢了包子,还回来个饽饽,馅儿全留给自己了呗。
她跟着笑起来,“我就说嘛,玄烨虽要强,却极有分寸,我还纳罕他怎的喝到请御医的程度,感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叫顾问行进来吧。”
孝庄洗漱完,在外殿软榻上歪着,顾问行便恭敬垂首进门,甩着袖子跪下了。
“奴才请老祖宗金安。”
孝庄表情淡淡问:“昨儿个晚上怎么回事?”
顾问行摆出了十成十的诚恳模样,隐隐还有些羞愧。
“万岁爷昨夜高兴多饮了几杯,回昭仁殿后吐得厉害,秦御医说是酒意催生燥热,需得喝安神茶方能安睡,但奴才等人笨手笨脚,伺候不周,惹得万岁爷动了怒。”
“奴才和梁九功思及上次万岁爷醉酒,方荷姑娘伺候的好,实在担忧龙体安危,急昏了头,才干出混账事儿来。”
“万岁爷已赏了梁九功板子,本来奴才也该受罚,只皇上怕老祖宗惊着,特叫奴才奉了湖广进上来上好龙骨,还有盛京那头贡来的丹参,给老祖宗压惊。”
顾问行叫人把药材匣子捧进来,赔着笑道:“昨儿个万岁爷醉得厉害,方荷姑娘只顾着伺候主子爷,抻着了腰。”
“万岁爷得知后,特意选了个伶俐的宫人来,说不能叫您跟前少了伺候的,下了早朝就过来,亲自给老祖宗赔罪。”
孝庄似笑非笑轻嗯了声,顾问行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梁九功挨板子估计是真的,打给她看呢。
这宫人谁挑的那就不一定了。
皇帝私库的好东西,还有这番说辞,怕都是顾问行替主子开脱才想出来的。
她自己的孙儿她还不了解?
如果他没个歪心思,底下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醉酒醉的,也没听见罢朝的消息,想是比上次还清醒些,在她面前还装出那副不在意的模样……啧啧。
打发了顾问行,孝庄捧着肚子笑了个痛快,揩着眼泪跟苏茉儿吐槽。
“你说玄烨这性子随了谁?福临虽爱跟哀家较劲,也不这么别扭啊。”
苏茉儿看着孝庄,笑得比主子还厉害。
“还能随了谁,谁养大的随谁呗。”
“奴婢记得在草原上的时候,某人想要大宛来的好马,被亲王一逗就死活不肯要了,偏天天偷着骑。”
“结果在敖包附近摔了腿,哭着喊着不活了,奴婢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满头大汗好容易把人哄回去,叫大夫一看,好嘛,就破了层油皮。”
孝庄:“……”说得好,下次别说了!
主仆俩笑闹一场,颇费了点力气,还叫孝庄多吃了一笼素包子,喜得苏茉儿不轻。
等康熙过来的时候,主仆俩心情都不错,脸上带着笑。
康熙一见,心下隐隐松了口气。
他昨儿个喝得真不比方荷第一次伺候的时候少,不过都是江南送上来的贡酒,后劲儿上来得晚而已。
一开始他是不想听梁九功说车轱辘话劝他喝茶,借着酒劲儿故意为难他。
梁九功和方荷奉的茶,康熙都快有心理阴影了,醉了酒随心所欲,就更不耐烦。
没想到梁九功还真把那小混账请了来。
那会子他酒劲儿上来了,开头还记得防备着方荷再摔他一次,后头就记不大清楚。
只记得闹得血呼啦的,方荷哭得他脑仁儿疼。
今儿个一早醒过来,他寻思着方荷流了那么多血,再叫回慈宁宫来伺候也不落忍,这才同意顾问行换人。
还好皇玛嬷不生气。
康熙也知道御前这事儿办得不地道,冲孝庄打了个千儿,含笑躬身凑到孝庄面前。
“昨晚班弟同意借粮,话说得敞亮,朕一时高兴,没注意饮酒的分寸,扰了皇玛嬷的清静,着实该打!”
孝庄不客气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道:“你确实该打,你想叫方荷回去伺候,只管跟我说,我能不同意?”
“黑不提白不提的,倒是夜里来做贼,叫人知道了,怎么看方荷?就是你这皇帝的脸面也甭要了。”
康熙纹丝不动,笑得讨巧:“皇玛嬷提醒的是,往后朕不敢再喝这么多了,倒叫那起子奴才昏了头糊弄咱们祖孙俩,往后孙儿一定严加管教。”
苏茉儿在一旁忍俊不禁。
就不要脸这方面,不愧是祖孙俩,能怪别人的,绝不怪罪自己。
孝庄轻哼了声,没再动手,她还嫌累得慌呢。
她只问:“你既把人叫了回去,传出去到底好说不好听,你皇额娘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不如给个位分,你想多宠着些,哀家也不拦你。”
康熙脸上的笑淡了些,心知皇玛嬷难得在男女之事上如此纵着他,却不是因为方荷,依然是剑指前朝。
昨儿个给北蒙福晋们作陪的,就有岳乐的继福晋,想必没少在皇玛嬷面前诉苦。
他可以暂时不动岳乐,事缓则圆的道理没人比他更懂。
但他却由不得旁人迫他,等那老东西咽气后,还叫安亲王府继续荣光下去。
康熙表情疏淡只是一瞬的工夫,又带着笑坐在一旁。
“皇玛嬷您就别开玩笑了,朕与那小丫头有半师之谊,瞧她跟瞧四公主她们没什么两样,嫁妆朕都给她备好了。”
“就算给位分,以她如今的身份,最多是个常在,反倒要让皇额娘不痛快。”
说这话的时候,康熙脑海却突然浮现出昨晚方荷缩在他身前轻颤的模样。
撞在他身上的柔软和纤细腰肢,似乎比其他记忆都要清晰些。
他将手背在身后,下意识摩挲着扳指,表情反倒变得更诚恳。
“您还病着,朕每每想起都惶恐不已,如若叫皇额娘再因忧心有个不舒坦的地方,那真是硬生生掏孙儿的心窝子。”
孝庄心里叹了口气,清楚自家孙子的性子,提几句也就罢了,说多了叫他心里不痛快,还指不定怎么折腾呢。
“你看着办吧,新来的丫头你带回去,哀家这里不缺人伺候,只是先前瞧着方荷讨喜,才多留了她几日。”
康熙笑道:“那回头等她养好了伤,叫她多来给您请安,这丫头确实挺会哄人。”
嗯?孝庄微微挑了下眉,垂眸将兴味掩住。
她怎么听着,玄烨好像对方荷也不是没有想法呢?
思及刚才苏茉儿提起的尴尬往事,孝庄好笑地琢磨过味儿来,反倒不提了。
“先叫她好好养着,待会儿把我这里的南珠给她带回去,总得先把皮子养好了,有的是机会慢慢瞧。”
嘴硬嘛,都是她玩儿剩下的。
她就看玄烨能不能好好风光发嫁了那小丫头。
只要两个人别闹得跟福临和董鄂氏那样生死相随,其实她也不在意玄烨多宠几个女子。
贵妃生下来的小公主病殃殃的。
通嫔早产,小公主瞧着倒还可以,不在亲娘身边……这宫里的孩子能立住多少说不准,自是越多越好。
康熙回到弘德殿后,瞧见一瘸一拐的梁九功,倒体贴了一把。
“回头去太医院请人瞧瞧,别落下病根。”
梁九功感动的眼眶都红了,主子爷还是心疼他的,不枉费他咬牙把那小祖宗请回来。
康熙坐在御案前,淡淡问:“方荷怎么样了?”
梁九功躬身道:“回万岁爷,姑娘不肯住围房,安置到了交泰殿后头的配房里,说是鼻子疼得厉害,身上也疼……”
他有些好奇,昨晚殿内的血太多了,他也分辨不清楚到底成没成事儿。
说成了吧,俩人衣裳都算齐整,而且就那小祖宗那花脸猫模样,万岁爷得醉成什么样,才下得去嘴啊?
可说不成,怎么又跟随时要断气似的,喝了药就躺在配房里,春来送过去的饭也没吃,现在还睡着呢。
康熙微微出神片刻,又记起昨晚心绪紊乱的瞬间,这是撞着鼻子才会流血?
那御医怎么说火气大呢?
至于身上疼,他隐隐记得自己将方荷摔进龙床里的时候,放轻了力道,也许是醉酒没把握好分寸?
“那就叫她好好养着,叫秦新荣每日过去瞧瞧,脉案送到御前来。”
“需要什么药材,从朕的私库出,别叫人知道……”康熙顿了下,虽还没发现方荷上火的真相,却又记起自己被被子蒙住脸的事儿。
他估摸着自己好歹也把这小混账气了一道,脸上不自禁噙了笑,又道——
“皇玛嬷送来的南珠记得给她送去。”
“她不是喜欢黄金盒子?叫乔诚从外库给她挑一个不那么起眼的,让魏珠避开人给她送过去。”
梁九功越听,心窝子越凉。
等听到最后一句,心都快凉碎了,先前的感动一扫而空,表情逐渐麻木。
好嘛,他替主子爷分忧,顶着掉脑袋的罪把人请回来,挨了打还得自己跑太医院,还得当值!
那小祖宗不过流了点鼻血,得了他五百两银子不说,这又是御医又是南珠又是黄金盒子的……
您干脆给那祖宗塑个金身,供脑袋顶上得了呗!
梁九功酸溜溜出去办差,跟顾问行提起来,肠子都酸得慌。
“这位祖宗了不得,瞧着吧您呐,回头乔诚指不定也要爬爷爷您头上屙屎屙尿。”
“别说您了,我说不准啥时候,也得给姓魏那小子腾地儿。”
顾问行懒得理他:“你知道她受宠,不赶着热灶捧,跟我这儿小肚鸡肠的,是生怕万岁爷不知道你嫉妒?”
“咱们伺候万岁爷,不就图万岁爷一个舒坦?你要是想不明白,没有魏珠也有李珠赵珠。”
人家能逗万岁爷乐呵,还能伺候床榻,绵延子嗣,你梁九功连个家伙事儿都没了,拈什么酸呢?
刚好了没几天,这眼红的毛病又犯了,还是万岁爷纵的,板子挨轻了!
梁九功:“……”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昨儿个晚上万岁爷要的可是‘梁九功’啊!
同样的名儿,这差距也太大了,他也就酸一酸,回头还不是得当祖宗捧着。
以方荷的性子,那是逮着机会要摸鱼,逮不着,创造机会也要摸鱼。
好不容易借着受伤的理由歇息,又明显察觉出康师傅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就更不想出门当差了。
连‘兄长疼你’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能说出来了,谁知道康师傅啥时候脑子一抽,会不会逼着她叫哥哥?
她想了想那个场景,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觉得鼻子又有点发痒,大概是血气又上涌。
翻个身,方荷偷偷从炕屏后头,拿出翠微趁着夜色给她送过来的搬家礼,一整盘马蹄糕,往嘴里塞一块压惊。
眯着眼吃下去半盘子,方荷又摸出昨晚刚收到的五百两银票,慢慢咧嘴笑开。
一碟子点心在御膳房是八钱到二两银子不等。
这些银子至少可以买二百五十盘点心……要是能躺到出宫,不用干活,二百五就二百五吧!
这几个月,魏珠送过来的银子比先前多了些,应该是御前和慈宁宫、寿康宫都用上了更好用的洗漱用品的广告效应。
把属于魏珠的部分分出来,她总共拿到手一百二十三两银子,还有七钱二十个铜板。
加上这五百两,不用等到年底,说不定她存款就能超过四位数了诶!
她从不是庸人自扰的性子,哪怕前路艰难,躺着数钱吃点心也让方荷心情特别好。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方荷吓了一跳,赶紧将点心和装银子的荷包塞回炕屏后头。
擦擦嘴儿,往唇中间抹了点水粉,再将被褥拉到下巴前,她才虚弱开口。
“谁啊……”
春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万岁爷请秦御医来给您诊脉了。”
方荷:“……”一诊脉她装病的事儿不就穿帮了吗?
她眼珠子转了转,声音更虚弱:“进来吧。”
春来引着秦御医进门,提前准备好帕子要往方荷手腕上搭。
方荷无力地摆摆手,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看向秦御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起来格外纠结。
秦新荣也不知是不是昨晚见过她可人怜模样的缘故,哪怕方荷重新涂上了浅麦色水粉,叫她那似是会说话的目光一扫,心头还是有些微微荡漾。
这叫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姑娘有什么只管说,万岁爷叫微臣一日来给姑娘请一次脉,尽心照顾姑娘。”
方荷心下冷笑,好啊,醉了叫她下火,醒了也知道自己多混蛋了吗?
她低下头,拽过春来,将自己的脸半掩在春来背后,因为实在脸红不起来,也只能这么表达羞涩了。
踉跄坐下的春来:“……”姑娘这劲儿不是挺大的吗?
方荷期期艾艾小声道:“我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疼。”
秦御医没听清楚,微微抬头:“姑娘哪儿疼?”
方荷哎呀一声,整个缩到春来身后。
“我鼻子疼,脸疼,肩膀疼,胸疼,腰疼,腿疼……万岁爷他……我哪儿都疼!”
方荷脸红不起来,春来闻言,一张圆脸却瞬间红透了,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上。
连秦御医都不由得轻咳几声,颇为不自在地转头往窗外看。
就是说,这种话,是他们能听的吗?
但秦御医心念一转,表情又有些微妙:“万岁爷……昨儿个喝得不少,应是,应是……不至于叫姑娘这么疼吧?”
皇上是喝越多酒,看起来越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不假。
但男人不该有的反应,饮那么多酒,也确实不会有啊。
方荷用帕子捂着嘴,瓮声瓮气道:“奴婢不知啊,反正昨晚万岁爷没少用力气揉搓……哎呀,反正我就是疼,起不来身的。”
春来没听懂,只有些无语,方荷的性子她也看出来了,姑娘这是胡说八道想躲懒吧?
但秦御医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懂啊!
莫不是万岁爷不行,却又动了妄念,心有不甘吃了点半生不熟的……咳咳,怪不得万岁爷叫他一个御医天天过来诊脉呢。
万岁爷这是馋肉了啊啧啧……
可依姑娘这喊疼的地方之多,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好伺候,回头得跟顾太监提提才行,可不能叫万岁爷憋坏咯。
秦御医还是给方荷诊了下脉,确定这位姑娘脉象很好,甚至比很多后妃都好,这才放心下来。
他出去,叫春来替方荷看身上的伤。
方荷也不怵,解开扣子给她看自己的肩膀。
昨晚那狗东西靠着她去更衣,回来后又不松手,后头还又推又捏的,原身皮子敏感,这会子都青紫了。
看完了肩膀,方荷迟疑了下,“你要看腰腿和胸,给我点个火盆子?有点冷呢。”
春来脸上的涨红刚消退下去些,又蔓上来了。
“不必了不必了,奴婢这就出去请秦御医给您配药!”
肩膀上都能看得出手印,这胸上要是也……她又不是没见过腰上的,作甚要臊死自己。
等春来落荒而逃,方荷狠狠松了口气。
其实她身上就这一个印子,剩下也就鼻子疼。
要是春来想看,方荷只能现给她拧,想想就疼。
等秦御医将脉案送到御前,康熙得了空拿起来看,见着上头遮遮掩掩这疼那疼的脉案,颇有些无语。
虽然记不太清楚,可他也就碰了那小混账的腰和肩膀,最多……鼻子和胸前疼,腿怎么回事?
想起她咬牙鼓脸儿比出要掐人的姿势……怎么,空踹闪着了?
他轻哼,吩咐梁九功:“黄金盒子先不必送过去了,回头叫她跟月例一起,自个儿去取。”
他倒要看看,月例这混账还要不要。
但康熙着实没料到,他跟前出了个瞎大方的内贼。
这话传到方荷耳朵里,也没说黄金盒子的事儿,只叫方荷捂着嘴轻嗤了声。
她都是身价快四位数的富婆了,缺他那仨瓜俩枣的吗?
是躺着吃喝不香,还是不用上班不香?
于是乎,直到四月初,康熙送走了北蒙和科尔沁来人,也没瞧见方荷的影子。
偏偏方荷回到御前的事儿已经传开,而且还清楚知道,方荷是以比旁人都会伺候,大夜里特地被请回去的。
没办法,御前的事儿传不出去,可慈宁宫有没有人进出,大家都长眼了。
没见着方荷出来,人就在乾清宫了,除了夜里也不会是其他时候。
顾问行得了秦御医的提醒,这阵子叫敬事房天天往御前送绿头牌,自个儿也苦心孤诣地劝,康熙又恢复了做三休二的规律。
被召幸来的妃嫔,一进昭仁殿,头一件事儿不是千娇百媚地请安,而是先往伺候的宫人那边瞧。
“怎么不见方荷姑娘呢?臣妾还想叫方荷教教承乾宫的宫女,也免得六公主一直哭个不停。”这是皇贵妃。
康熙还是心疼孩子的,耐着性子回她:“方荷病着,朕叫御前其他人去替你调教。”
德妃现在也过来侍寝了,空谷幽兰一样,哀怨都格外怜人。
“万岁爷,方荷姑娘可在?臣妾倒是没见过,若是她能调教下小六身前的人,也不至于叫胤祚现在还下不了床。”
康熙:“……”方荷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要是,也送慈宁宫去了,还轮得到永和宫。
但看德妃眼眶微红,却懂事地提起笑来伺候的模样,康熙也心软了。
太医院说,胤祚……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他揽着德妃哄,“一个宫女也没那么大本事,回头朕吩咐太医院,叫陆院判派人守着胤祚,你也别太劳累。”
无论如何,大军出行前,胤祚不能有事。
再过一日,他叫太子来弘德殿看往年的折子,在纸上批复,锻炼储君监国的本事。
结果太子一进门,也四下张望,“汗阿玛,儿臣听说您跟前的方荷特别会当差,毓庆宫……”
康熙面无表情,重重将茶盏放下。
“先前朕吩咐你拆解《道德经》,你拆解完了吗?”
“年底出阁讲学要准备的功课,准备好了吗?”
“昨日批完的折子,你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一连三问,把太子问得脑袋越扎越低,康熙心里的火气还是消不下去。
感情方荷不在御前,倒比在御前存在感还高。
歇过了子午觉一醒过来,康熙心情更差了。
那混账就是在梦里都不放过他,那张瓷白又清雅的小脸儿,还有软玉般的触感,频频扰得他不得安眠。
他冷冷看向梁九功,“她去领月例了吗?”
梁九功愣了下,心里咯噔一下,这阵子忙着给北蒙准备送行礼的事儿,他把这一茬给忘了。
主要他寻思着,就那小祖宗的性子,有银子还能不要?
那天晚上,方荷看见五百两银票,眼神可是瞬间就亮……哎哟哟,坏咯,有五百两,谁看得上四两月例啊!
那小祖宗是贪财,可更懒啊!
他赔着小心回话:“回万岁爷,没听春来提起,姑娘应该……还没养好伤呢。”
康熙冷笑,“就是进了棺材,这会子也该坐起来喘口气儿了,她躺得住,你也想躺着?”
他是喝多了酒失了分寸,又不是下死力气捏碎了她的骨头,身上那点青紫,要养到明年去不成?
梁九功:“……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叫人去催!”
康熙笑得更冷,“不必,没得叫那混账以为朕多想看见她,朕倒要看看,她能躺多久!”
要是方荷听到他这话,肯定会自豪地回答,她的最高纪录是一个半月,一步家门都没出。
但梁九功可不敢就叫主子爷带着气干等。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皇上真气出个好歹来,未必舍得动那小祖宗,遭罪的还是他这个梁九功!
他也不麻爪,要是连这点子事儿都办不明白,也不必做乾清宫大总管了。
回头翠微就提着新春刚出来的桃花酥和抄南瓜子提盒,来到了方荷的配房。
进门她就酸溜溜问:“方女官,敢问您这是想躺到什么时候?仔细着回头起来,腿都要废了。”
方荷笑眯眯接过提盒,熟练地摸出瓜子来嗑。
“那不能够,我在床上也活动得开,不信我给你走两步?”
就算不起床,还有瑜伽呢,她又不打算长成个大胖子。
翠微从她手里抢了一半瓜子,哼笑,“有本事你走出去啊!”
“现在也没多少人问你了,再过阵子,怕是连万岁爷都记不起你来,你那后福还怎么得?”
方荷巴不得康熙忘了有她这么一号,只笑嘻嘻吃着瓜子,问翠微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翠微来了兴致,“通嫔不是禁足吗?前几日僖嫔去钟粹宫看她,也不知怎的,两个嫔主儿就打起来了。”
“啧啧啧,通嫔直接晕过去,昨儿个刚醒。僖嫔都破了相了,还没来得及跟万岁爷哭诉,也叫禁了足。”
“秦姑姑打听了,说是僖嫔嘴碎,非要拿通嫔白生了一场说事儿,还说皇贵妃不稀罕公主,六公主如何如何可怜,这能不打起来吗?”
方荷很喜欢小宝宝,她光想想拳头都硬了,要有人在她面前拿她的孩子刺她,她能叫对方彻底整容。
翠微感叹:“只可怜了通嫔,月子都没坐好,又被僖嫔推晕,太医说能不能活过明年都不好说。”
她眼神复杂看向方荷:“你既知道自己有福,就别浪费了这点子福分,落得……那般下场,赶紧回御前伺候。”
“万一被厌弃,日子还不如哪位呢。”
越是如此,方荷对回御前越意兴阑珊。
“我心里有数,什么时候你要是也能支棱起来,愿意与我做伴,我保证尾巴都给那位爷摇出来。”
翠微:“……”你想做狗,我还想做个人呢。
她又没什么好颜色,更没方荷那种莫名其妙的底气,只想好好接秦姑姑的班,可没这上进心。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躺平的渴望。
无声胜有声,翠微剩下的话也就劝不出来了。
只过去一日,魏珠在掌灯时分,捧着个红漆盘来看方荷。
红漆盘盖着红布,瞧着四四方方的,像个盒子。
一揭开红布,方荷水汪汪的眸子瞬间就变成了黄澄澄的,闪耀着叫魏珠都想笑的熠彩。
但魏珠这会子实在笑不出来,他将黄金盒子捧给方荷。
“这是万岁爷念你先前伺候有功,特地赏你的,本来是想叫你领月例的时候取,知道你病还没好,就叫我给送过来了。”
方荷呼吸一窒,好家伙,梁九功那浓眉大眼的死太监也没说还有个黄金盒子啊!
这可比五百两银子值钱多了,早知道她爬都爬过去把月例领了。
魏珠又打开盒子,里头躺着叫方荷特别眼熟的两个梅花纹银锭。
“你的月例都在里头,从你在御前伺候开始算,都走奉御女官的份例,总共补你二十两银子。”
“还有布匹、四时八节的节礼和一年八身衣裳,等你能回御前了,只管去找干爹领。”
方荷:“……”这特么不是她的小梅和小花吗?
怎么就变成月例了?
用她的银子给她发月例,羊毛出在羊身上还过几道弯呢,康师傅就生抠呗?
魏珠的神色有些复杂,瞧了瞧门口,还是没忍住凑近方荷,压低了声儿。
“阿姐,是梁总管叫我来的,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你到底怎么想的?”
方荷冷笑,“我在想,是有人不怀好意,那个人可不是咱梁谙达!”
“哦?你道是谁?”熟悉又冷冽的声音,淡淡自窗外响起。
第38章
怎么会有人听墙角还这么理直气壮啊?
哦, 这位爷从来不做人……方荷在心底胆大包天地吐槽,眼睁睁看着康熙带梁九功进了配房。
她现在住的配房虽然不足十平米,但比起早前原身住六个人的耳房都大,叫翠微感叹宽敞都感叹了好些回。
头一次, 她感觉这配房拥挤起来, 叫人有点喘不过气。
当然, 喘不过气并非只因为拥挤。
康熙进门后,那通身夹风带雨的冷厉气场, 即便强压着,也没压下去多少。
梁九功都快把自个儿弯成对虾了,魏珠也大气不敢喘地噗通跪地, 请安的声音都噎在嗓子眼,发不出来。
康熙平静看过来的眼神,都叫人心底沁着凉意。
方荷不自觉就从床上出溜下来, 乖乖站到了一旁蹲安。
康熙不见外地坐到床沿, 淡淡开口。
“你们都出去!”
这回方荷没敢跟人抢, 由着看不清表情的梁九功,还有眼神担忧的魏珠安静出门。
她则换了个方向, 依然低眉顺眼蹲在地上。
没了其他人, 康熙声音里的疲惫再掩不住。
“起来吧,你都敢连续二十一天不上值, 还在朕面前摆什么恭顺模样。”
方荷:“……”妈呀,这位爷日理万机,还给她数着日子?
她期期艾艾起身, 依然低着头不说话。
在前厅部上班,旁的本事都能往后稍稍,就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能缺。
康熙明显情绪不对劲儿, 她有胆子不当值,却没胆子捋震怒的老虎虎须。
但康熙依然保持着冷静模样,声音也很轻柔。
“你跟朕说说,不怀好意的到底是谁?”
“朕那晚醉酒,是捏碎了你哪儿,才叫你一躺躺这么些天?”
方荷心想,她要是敢说,明年坟头就能长草。
所以她老老实实回话:“回万岁爷,是奴婢不怀好意,想着偷懒,哪儿都没捏碎。”
康熙颔首哦了一声,冷笑,“那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御医面前编排朕?朕不想要你的命,但你今儿个解释不清楚,一顿板子跑不了。”
也就是御医不敢把乾清宫任何话往外传,不然阖宫的妃嫔都能来送汤,撑死梁九功!
方荷飞快抬了下头,眸子里清楚映着‘当然是您给的’的意思。
她委屈绞着手指,“万岁爷说过,您会疼奴婢……奴婢一开始身上疼,后来身子不爽利,禀报过敬事房,才多休息了些时日。”
所谓不爽利,就是大姨妈。
宫里规矩,来月事的宫女不能冲撞主子,她对此嗤之以鼻,但不耽误她借此摸鱼。
康熙:“……”他那是喝多嘴瓢了,清醒时他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
方荷再度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只声音听着委屈。
“奴婢清楚秦御医秉性才会坦言相告,没说一个不该说的字儿,奴婢敢当场跟秦御医对峙。”
她说疼的地儿确实疼啊,力道多大他自己没数吗?
包括腿疼……咳咳,微疼也算,撑着这位人高马大的爷去撒尿,她负重很大的好嘛!
“奴婢那夜听到万岁爷的话,实在受宠若惊,不敢置信,才借这样的时机,用笨法子来确认万岁爷的心意。”
“确认朕的心意?”康熙莫名觉得这话有些刺耳。
他起身,抬起方荷的下巴,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在她小脸上梭巡。
又白了点儿,但还不是他梦里那白玉也似的颜色。
方荷深吸口气,抖着心肠眨眨眼,“奴婢想确认自己不是大梦一场,既得了万岁爷的金口玉言,是不是只要不做背主的事儿,往后都再不必担心毒酒一杯。”
如此,她才敢造作不是?
要是连这点放肆康熙都接受不了,挨顿板子也就挨吧,好歹打醒她,让她别再做风光出宫的梦。
至于丢命,她仔细斟酌过,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的身世虽依旧没查出来,但太后和太皇太后对她格外的偏爱,她感觉得非常明显。
这还不蹬鼻子上脸赶紧上天,啥也赶不上热乎的。
康熙似看出方荷强掩惊慌背后的底气,定定看着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拇指轻轻摩挲了下她的脸蛋。
“那朕还吩咐你不必再涂水粉,你在自个儿屋里都不忘装模作样,欺君什么罪过要朕来提醒你?”
答案方荷躺着没事儿干,都快背熟了。
她眼睛眨都不眨就回话:“是老祖宗跟前的苏嬷嬷提醒奴婢,既先前藏拙,水粉就得一点点换颜色,否则也是欺君之罪,奴婢左右为难,实不想欺君,这才藏在屋里不出去嘛!”
康熙:“……”还叫这小混账给圆上了。
苏额捏的话,他不会轻易反驳,只上前一步,凉凉俯视不得不仰着脑袋,偏眼珠子乌溜溜转悠的方荷。
“你是不愿意欺君,还是不愿伺候朕?”
方荷被逼得后退一步,不自觉垂下眸子,“奴婢不敢这么想。”
康熙又上前一步,声音愈发疏淡。
“朕看你敢的很!”
“再没有人比你更胆大包天,还敢嫌弃御前的差事,若是外头的日子那么好过,你又何必进宫。”
方荷心底的火气随着康熙这两步逼近,一点一点被拱了起来。
但在酒店工作的社畜都习惯隐忍,康熙语气也还算和缓,她努力压着急速跳动的心跳,慢慢解释。
“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儿,您也是如当空皓月一般的九五至尊,奴婢怎敢嫌弃,是奴婢山猪吃不了细糠……”
康熙蓦地再次上前:“说实话,否则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宫。”
方荷被他这突然的动静逼得跌坐在床,仓惶抬起眸子,发现了他几乎藏不住的烦躁,眸底似乎还隐藏着几分……悲凉?
她心下冷笑,她这像是被关在笼子里拨弄的鸟儿都还没难过,他倒是难受上了。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
思及魏珠先前提过一句,康熙傍晚时分去了永和宫,这会子就回来了……想必是六阿哥不好了。
莫名地,她心底的火越来越难忍。
连个孩子都养不活的地儿,她凭什么要留下,做这人缓和情绪的玩具?
她抖着胆子看康熙,“无论奴婢说什么……”
“朕都恕你无罪。”
早说啊!
方荷立马道:“奴婢确实不想留在宫里!”
她理直气壮道:“您也知道奴婢的性子,好吃懒做还贪财,本就不适合在御前伺候。”
“奴婢是徐佳氏最后的血脉,奴婢答应过姑姑要出宫招赘,为徐佳氏延续血脉……”
康熙运气,不只好吃懒做贪财,这分明还好色!
“你若留在宫里……”康熙以手撑在床沿,俯身与她对视,“想要个孩子也不难。”
这下子轮到方荷运气了。
她想都不想就反驳:“您是说像通嫔那样,生了孩子也有可能变成旁人的?还是怀着身孕都得时刻防备着出意外?”
“奴婢明明可以做家里说一不二的正头娘子,叫孩子姓徐,作甚要叫姑姑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康熙还是头回见方荷露出棱角来,哪怕是先前在龙舟上那回都未曾如此犀利。
可她知道什么,通嫔早产,德妃也不理亏,真闹起来孩子未必活得下来。
他并非只为敲打佟家,而是只有在皇贵妃那里,那孩子才有机会活下去。
可他不管做什么,都不习惯跟人解释,论起刻薄劲儿来,康熙更未输过旁人。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方荷微笑,“想为徐佳氏延续血脉?你叫魏珠和陈平在宫里宫外打听自己的身世,以为能瞒得过朕?”
“至于说一不二,就你现在这张牙舞爪的模样,朕可曾动你一手指头,你还想怎么说一不二?”
方荷咬着唇角不吭声,那正头娘子呢,你就当没听见呗?
能做大老婆,谁愿意当小老婆啊!
可在康熙站直后,巨大的黑影压在身前,她刚发泄出去的一点点火气又缩回去了。
康熙慢条斯理坐在她一旁,还毫不见外地往她床头一靠——
给方荷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差点蹦起来。
“万岁爷!奴婢脏……”
她的话没能说完,靠在床头的康熙,因为角度和方荷为了偷懒的缘故,立马就从炕屏缝隙里看到了用来装吃食的提盒。
足足六个!
康熙心口那点子因胤祚而起的郁结和火气,在嗓子眼转了一圈,莫名消散不少。
虽然还难过,他却能打起精神来,抬手将炕屏推开。
“梁九功说你食不下咽,身子虚弱……”康熙似笑非笑将提盒一个个打开,空了大半。
剩下的,全是御膳房擅长的点心,甜咸口都有。
仔细一瞧,康熙还见到了午膳时候进上去的八仙糕和椒盐酥。
先前去永和宫,看到胤祚喘气都艰难的模样,他心口像是扎着把刀子,乌雅氏也强颜欢笑,他没用下去几口晚膳。
他顺手从里头捏了一块椒盐酥放入口中。
方荷简直比康熙在永和宫时还心如刀割,这是她血泪横流赚来的银子买的!
她还没来得及吃几口呢!
跟翠微分享她乐意,可康熙……扔马桶里她都不想便宜这抠货!
见方荷一脸肉疼,康熙愈发有食欲。
作为每日都要习武的男人,他食量其实不小。
人前讲究七分饱,眼下没旁人,他吃多少没人知道,放纵一下也无妨。
不一会儿,一碟子点心消失在方荷痛心的注视中。
肚子填饱了,心里的空洞也就随之减少许多。
康熙打起精神,乜方荷一眼:“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方荷瞬间支棱起来,要是用一碟子点心能买来八卦,好像也没那么亏。
她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好奇,人也不自觉上前两步,好似又变成了那个乖巧的小地鼠。
康熙知道她不是,这就是个猫祖宗。
但他没再卖关子,“你阿玛是前一任正蓝旗都统,扎斯瑚里瓦尔达的女干生子。”
方荷忍不住小抽口凉气,话里的信息量是不是太大了些?
土著玩儿得这么刺激吗?
她还不知道,她乌库玛嬷(曾祖母)玩得更刺激。
康熙也没说,只道:“你姑姑因你玛嬷不检点,气死了你玛法,才会在你玛法死后入宫,对你也不冷不热的。”
“瓦尔达一家子因大罪流放宁古塔,如今只剩个跟你同一个曾祖母的堂兄还活着。”
方荷捂着嘴轻嘶,情绪价值给得特别足,这话信息量更大啊!
康熙叫方荷这反应噎了下,还是说下去。
“离宫后无人护你,你身为扎斯瑚里氏血脉,按律法若验明正身,也该被流放,就别惦记给徐佳氏延续血脉的事儿了。”
他跟苏茉儿有同样的想法,徐佳氏的祖宗可能不想要方荷这样的子孙。
但方荷却不以为然,或者说在一瞬间,她脑子里就有了把压箱底本事掏出来的底气。
原本因为不够了解康熙,她一直不敢轻易行动,只躲在屋里小打小闹。
现在她突然觉得,不用了解康熙,她也有把握出宫!
她放下手,哀哀看着康熙,偷掐自己腚上一把,眼眶微微泛红,好特么疼呜~
“奴婢觉得,生恩没有养恩大,奴婢从未听过扎斯瑚里氏之名,却是吃用着徐佳氏的米水长大的。”
康熙淡淡提醒她:“你是吃着爱新觉罗氏的米水长大的。”
方荷:“……总之,奴婢双亲既入了徐佳氏的祖坟,奴婢是额娘和阿玛的孩子,自然是徐佳氏的子孙。”
“正因奴婢身世有异,姑姑也知道,却仍然救奴婢于水火,这份恩情奴婢无以为报……”只能给徐佳氏多生几个崽了啊!
康熙突然起身,问:“朕送你的黄金盒子好看吗?”
方荷:“……”足足十斤重,一千两银子,能不好看嘛?
但她不愿回答明显有坑的问题,只咬着唇不吭声。
康熙慢条斯理往外走,行至门口,微微偏过头,声音比来时要有力得多。
“里头的小玩意儿只是留给你把玩的,如果你留下,这就是你每个月的月例。”
说完,康熙没再停留,直接出了门。
方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那她要是出宫,一年不就……丢一万二千两银子?
心痛一瞬间揪住了方荷的胸口,叫她不自觉捂着心窝子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不行,哪怕再站一秒,她都要没出息地追出去。
可在宫里,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翌日刚过三更,春来把方荷喊了起来。
“万岁爷吩咐,不管您何去何从,御前的差事都得办好,否则就送您去皇庄子上种地。”
好些日子没早起的方荷,艰难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困得连吐槽都慢两拍。
种地咋了,金子诚可贵,银锭价更高,若为自由故……算了,还是能不抛就不抛。
一过清明,天儿就渐渐开始热了,半夜也不算太冷。
她臊眉耷眼用凉水醒了醒神,跟着春来一起往昭仁殿那边去,准备着当差。
可这回方荷又被拦了下来,还是问灵和问星她们。
实话说,在方荷毫无保留地把本事交给她们,甚至叫两人还得了赏后,虽心里嘲方荷傻,明面上两人态度好了不少。
横不能叫人以为她们是过河拆桥的人,那万一有个前程,谁还敢给她们做心腹。
所以两人脸上都挂着几分担忧和微妙。
问灵道:“主子爷吩咐,你还如以前那般,只需伺候弘德殿便是,殿内不需要你伺候了。”
问星小声补充:“到了弘德殿,姑娘也不必进殿,只跟春字头的宫女一样,守在殿外就够了。”
方荷竟一点也不意外康熙这猫一阵狗一阵的脾气。
这招顾问行已经做过了,有什么样的奴才就有什么样的主子。
她平静冲两人点点头:“知道了,多谢。”
等方荷走了,问灵有些纳罕,“都在万岁爷跟前失宠了,她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刚才故意刺方荷的问星轻嗤,“先前万岁爷谁都不要,只要她伺候的事儿你若忘了,就想想咱们多久没侍寝了。”
“她能失宠最好,怕就怕万岁爷是故意磨她的性子,能叫万岁爷如此煞费苦心,往后能少得了前程?”
问灵愣了下,脸色也逐渐有点不大好看。
确实,自从温泉行宫回来,万岁爷就再也没召幸过她们。
不止她俩,御前围房里住着的所有宫人和官女子,万岁爷都没再碰过。
如果不是万岁爷对方荷上心,怎么会怕她多想,再也不碰御前的人呢?
其实康熙还真没想这么多。
只不过回来后要处理后宫的事儿,高位妃嫔也不能冷落太久,还要操心朝政,关心北蒙那边的战事。
围房里的官女子和宫女,本就是他没时间进后宫时才会召幸的玩意儿,实在顾不上她们的心情。
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弘德殿前每日人来人往不少,方荷前阵子又太有存在感,她在殿门外的廊庑下头站桩,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尤其是被叫过来考校学问的阿哥们。
大阿哥胤褆走在最前头,一扭脸看见方荷,问题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怎么在这儿?”
方荷心想,不愧是爷俩,问题都这么恨人。
她恭敬蹲身,“回大阿哥话,主子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伺候,在哪儿都是应当的。”
胤褆被噎了下,也没在意,只把‘新鲜了’三个字咽回嗓子眼,显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他心里却觉得,先前这宫女黑不溜秋的,倒得汗阿玛的喜欢,如今好不容易白回来许多,却不被待见了。
难不成汗阿玛他就喜欢丑的?
明年选秀就能选福晋的胤褆大为不解,但这方面他确实无法效仿皇父了,他还是喜欢好看的。
太子胤礽没说话,胤祉想说话,被目不斜视的胤禛捂着嘴往里拽。
先前惠妃和荣妃才被敲打,慈宁宫发生的事儿没过夜就传到了后宫里。
胤禛觉得,出于兄弟情谊,还是别叫老三长嘴的好。
胤祉翻着白眼被拉进殿内,只留胤祺格外纠结地站在方荷面前。
他小声问:“你还好吗?”
方荷稍稍换了下腿上的重心,也小声笑道:“奴婢还好,劳五阿哥挂心了。”
其实不太好。
许久没当值,更久没站桩,才站了两三个时辰,她这腿就跟灌了铅一样酸胀。
但这就是她作为宫女该当的差事。
康熙想靠这个叫她明白留下的好处,梦里想去吧!
胤祺为人憨厚,心肠也软,心思有时候也很细腻,发现了方荷的动作。
作为方荷的小先生,他很想帮方荷,连皇玛嬷都私下里告诉过他,方荷不错,能帮衬就帮衬些。
可……他也害怕汗阿玛,想了想,他忍着肉疼,将自己的荷包递给方荷。
方荷瞬间支棱起来,在外头站桩,也有外快?
胤祺:“里头有些牛肉干,你省着些吃,这是我三天的份额……”
说完他还咽了咽口水。
方荷:“……多谢五阿哥,奴婢心领了,奴婢不饿。”
其实还挺想吃的,但看孩子馋的……她倒是好意思抢啦,可惜这几天她要哄人,得摆足了林黛玉姿态,吃多影响她发挥。
是的,方荷压箱底的本事就是哄人。
却不是甜言蜜语地哄,那都不叫本事,叫本能。
上辈子她和耿舒宁能成为闺蜜,自然有臭味相投的地方。
俩人都是那种谁叫我不痛快,我就叫谁全家都不痛快的主儿。
但耿舒宁底气更足,大山里养出的骨头那叫一个硬,往往都跟坦克一样咔咔就是干,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方荷做不到,从小夹缝里求生的环境,造就了她永远不会把人往死里得罪的性子。
如果说耿舒宁是祖传打狗棍,她更擅长化骨绵掌,每每都是用哄人的姿态,糖里掺屎,又甜又恶心人。
爸妈两边的孩子都被她这么哄崩溃过。
第一任男朋友抵不过三天,第二任男友阅历丰富一些,也就撑一个星期就得投降。
狗爹……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吧?
清明后的雨天儿多,她正在心里布局的功夫,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倾斜如蚕丝,将整座乾清宫都遮掩得朦胧许多。
方荷站在廊庑和乾清宫地坪的交接处,四面透风,两面都是雨,很快就打湿了衣摆和绣鞋。
即便天儿暖了,也还没到热的时候,下雨天的湿冷气息就跟蛇一样,一点点从她足底往腿上缠绕。
方荷听到脚步声,立刻抱起自己的胳膊,瑟缩着眼神迷茫,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远远看过来,忽略肤色的一点点小瑕疵,美得像是一幅画。
梁九功心下叹口气,明明好好伺候主子爷,方荷那前程就是板上钉钉的荣华富贵,主子爷心情也爽利。
两好并一好的事儿,这祖宗怎就想不开呢?
他走近后,笑着问方荷:“姑娘冷不冷?要是冷了可千万别逞强……”
方荷纹丝不动,心里倒有点激动,怎么,又能回去歇息了?
“……您只要跟万岁爷服个软,万岁爷定舍不得您在这里受凉不是?”梁九功自认为足够苦口婆心了。
他甚至都没露出丁点的酸意,恨不能这祖宗替梁家争光呢。
方荷却木了脸,哦,服软就舍不得,不服软就舍得了?
那康熙跟后宫妃嫔一样,硬气得挺有弹性嘛!
梁九功见方荷不动,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姑娘这是看什么呢?”
方荷轻轻叹口气,语气又轻又柔,甚至还带着几分娇甜,似午后将醒时对情郎喟叹一般。
“奴婢其实特别想好好伺候万岁爷,万岁爷他那么伟岸,那么仁慈,如救世的佛祖一般叫人忍不住仰望……”
感谢某位多愁善感的格格,否则她真想不出这么肉麻的词儿来。
梁九功心里啧啧两声,这不是服软是什么?
可跟他一个奴才服软有什么用,您倒是进去说啊!
方荷又叹口气,“……可奴婢实在无法忘怀姑姑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姑姑临去之前那满含热泪的期盼,夜夜出现在奴婢梦中……”
梁九功浑身一冷,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嗓子眼都有点不舒服。
话说,徐嬷嬷不是死在安平堂,不许探视吗?
他不自禁小心后退两步,干笑,“这死人总没有活着的人重要,若是能看到姑娘有了前程,徐嬷嬷也只有欣慰的。”
方荷眼神忧郁转头看梁九功,“谙达怎么知道的?”
梁九功:“……我猜的。”反正他也去不了地底下。
方荷又转头回去,三叹息,“我猜,若我能叫徐佳氏留下香火,姑姑才能安息,徐佳氏的列祖列宗也能安好。”
“他们若安好,便是晴天,瞧着这会子的天儿,他们怕是快从坟里爬出来,入奴婢的梦了吧?”
“只盼着奴婢没变化太多,祖宗们可万别找错了人才是……”
梁九功:!!!
万岁爷真龙天子,百邪不侵,要真找错人……那还能找谁?
他心底拔凉拔凉的,干笑两声,啥也不想说了,匆匆留下句场面话,就颠回了弘德殿内。
方荷心里哼笑,叫这死太监总想着做老鸨,吓不死他!
康熙给阿哥们考校完功课,不动声色问梁九功,“那混账说什么了?”
肯定没说什么好话,梁九功这奴才进门时,面色如土好一会儿。
梁九功定了定神,把方荷的话一字不落禀报了。
康熙冷笑,这会子不是海东青,也不是皓月,又变成佛祖了?
他心下蓦地有点微妙,感情他在那混帐心里,从来不是个人?
“叫她上午在外头当值,下午去梢间,让顾问行教她离宫后如何办差的规矩。”
康熙并非故意为难方荷,也没想叫她就此服软。
在宫里无法进殿伺候的宫人,本就要做这些差事。
甚至他还选了个最轻省的活儿。
没叫她跟问字辈宫女一样做女红,也不用跟静字辈宫女去做殿内的杂活儿,更不用像春来她们似的负责乾清宫大殿的洒扫。
他怕这混账又累得病歪歪回去躺着。
方荷得了吩咐,也不急着发挥,乖乖进梢间,跟顾问行学那些传递消息,怎么控制夫家的本事。
怎么在外头生存,多学点总没坏处。
既然要给皇上办差,顾问行就不会教她女四书,方荷学得还算愉快。
待得四月十八,董鄂彭春和郎谈点好了兵,在午门前,得康熙亲自鸣鼓端酒,为将士们鼓舞士气,送他们北上。
方荷只停留在城门楼边上,都听到了外头两千多人高呼万岁爷的声音。
场面壮观得,叫魏珠和春来止不住心潮起伏,面色潮红,喝大了似的。
但方荷见过大阅兵,没觉得太震撼,只幽幽盯着午门一大两小三处门楼出神。
明明她离自由只有一门之隔,却成了走不出去的天堑。
康熙从城楼上下来,远远就看见方荷瞅着午门发呆,都气得没脾气了。
他只在上轿辇的时候,掀开帘子凉声问方荷:“瞧着这会子的天儿,徐家祖宗们应该安生了吧?”
方荷:“……”要不您下去问问?
她目光含娇带嗔往康熙那里一飘,又不自在地虚着飘往别处。
“奴婢不好意思说。”
大军出行,天朗气清,没出任何问题,康熙心情不错,没再刻薄,放下了帘子。
待得回到弘德殿,他把人提进了殿内。
“这会子也没外人了,说吧,朕听着。”
梁九功见状,挥挥手叫白日里当值的宫人们退下,自个儿去门口守着。
只是忍不住好奇,伸长了耳朵。
方荷用水汪汪的眸子满是崇拜地看了康熙一眼,这才扭着身子垂下眸子。
“祖宗们前儿个夜里入奴婢的梦了呢,骂奴婢不识好歹,明明主子爷英明神武……”
康熙提起扇骨做出要敲她的姿势,“说重点!”
方荷:“……就是训斥奴婢不该忘了忠心二字,一门心思离宫,定是叫猪油蒙了心,万不该如此,骂了奴婢半宿。”
康熙唇角弧度渐深:“骂醒你了吗?”
方荷继续扭蛄,声儿都变得赧然起来,“奴婢愚笨,徒有一腔忠心,只是不知该如何……哎呀!”
她捂着被敲了的脑袋,不敢再废话。
“祖宗们给奴婢想出了两全之法!”
康熙知道,这混账嘴里怕是没有好话,但要方荷愿意留下,他也不必跟这混账死气了。
他端起茶,顿了下,不动声色又把茶盏给放下了。
“什么两全之法?”
方荷牙一咬,眼一闭,飞快道,“祖宗们说,既然奴婢想为徐佳氏绵延子嗣,完全可以先出宫嫁人,生几个崽儿全了养恩,然后再按着咱们满人的习俗回宫伺候万岁爷!”
康熙:“……你给朕出去!”
还几个?他就多余跟这混账废话!
第39章
方荷出去后, 康熙才渐渐回过味儿来。
满人习俗并非停夫再嫁,而是支持寡妇再嫁,她想生几个崽儿再回宫伺候,夫家如何自处?
他总不能学皇父那般横刀夺爱, 再闹出皇家丑闻来。
要叫她合习俗进宫, 怕不是要等她那莫须有的夫君老死。
康熙又是运气又是好笑, 狠灌了几口冷泡茶,才把冷笑压下去。
所以她这两全法是打算回宫来给他送终, 顺便养老来了?
偏方荷丝毫没有消停的打算。
今儿个给康熙绣个荷包,扭头就拿差不多的荷包装御花园掉落的花瓣,带着春来在御花园角落里葬花。
说什么要把自己的孝心伴着花瓣一起埋葬, 往后好踏踏实实伺候主子爷。
还说什么希望这花瓣能直通地底,叫徐佳氏的列祖列宗们明白她的两难全。
康熙:“……”徐佳氏祖坟在西郊,她在宫里葬花, 招魂呢?
转过几日去, 方荷又在梢间顾问行给她上课的时候, 红着眼又哭又笑。
顾问行问,她便道:“奴婢是想起先前姑姑在时, 也是这般教奴婢道理, 想必不是为了叫奴婢给徐家绵延子嗣,而是叫奴婢学会如何伺候万岁爷呢。”
“奴婢感动, 太感动了,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去给姑姑上炷香,告诉她我生是徐佳氏的人, 死也是徐佳氏的鬼……主子爷天恩浩荡,叫我给徐家长脸了啊!”
她还知道捂着嘴呜咽,不敢叫外头人听见声儿。
但顾问行也不敢瞒着方荷这话, 尤其知道主子爷在意,他表情格外微妙地一五一十禀报了。
康熙听得脑仁儿疼,真叫方荷上了香,怎么着,叫地底下的徐佳氏以为他爱新觉罗玄烨是赘婿吗?
他憋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也不训斥方荷,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就想看看这混账到底还能怎么翻天。
但私下里,康熙还是叫梁九功换上了斋戒时用的下火茶。
方荷幽幽从御茶房路过,瞧见翠微冲她挤眉弄眼,心里直哼哼,这会子那位爷倒知道了,这茶能灭的火气不止一样儿。
虽方荷说是折腾……其实动静也不大,寻常宫人基本不知道,除非她不想活了。
翠微跟方荷关系好,知道一点儿,私下里无人的时候,来找她说话,直忍不住咋舌。
“你可小心些,别过了头,我冷眼瞧了这么些年头,咱们主子爷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真惹恼了主子爷,回头别说出宫,你想在宫里好好活都是痴人说梦。”
其实翠微不理解方荷到底怎么想的。
没有好前程不去奔她能理解,可明摆着的前程还往外推,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方荷懒洋洋趴在床上出神,没跟翠微解释。
跟翠微聊聊八卦还行,掏心窝子说话,这死丫头肯定不会给她保密。
她这才哪儿到哪儿,她有血脉关系的曾祖母那才叫折腾呢。
自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再叫魏珠和陈平宫里宫外不动声色地打听,方荷知道的事儿也就多了。
关于那位老福晋在京城的威名……嗯,花名,至今仍有人如数家珍。
她还活着的那位堂兄的长辈,只不过是父不详的其中一个,她只想跟一个男人生几个崽,过分吗?
但五月里去领月例的时候,连乔诚都劝她。
“先前你姑姑压着你,不叫你出头,估摸着是怕扎斯瑚里氏的罪牵连到你们姑侄俩头上,可现在主子们知道了也不在意,你也不必非要出宫啊!”
“就算想给徐佳氏留后,从乔家或者魏家过继几个嗣子,回头你在宫里站稳了脚跟,赐些东西,也能撑起徐家门户来,不会叫你姑姑他们断了香火。”
方荷对乔诚,没跟对翠微一样敷衍过去。
她早发现原身这位姑爹话不多,但行事可靠,算个难得的厚道人。
她和魏珠在御前伺候,乔诚怕叫人误会敬事房跟御前宫人和太监勾连,轻易不会找她和魏珠。
但他们有什么事儿,乔诚永远第一个无声帮衬。
“姑爹,我也与您说句实在话,其实我知道出宫未必有好日子过。”方荷矮了声儿,垂头丧气跟乔诚解释。
“只这些年我都存着出宫的心思,若不尝试一番,将来色衰爱弛,恩宠不在的时候,我一定会后悔。”
她很清楚,在这世道,出宫其实不是什么好选择。
跟太皇太后回宫的路上她亲眼见到普通百姓什么样儿,指定比耿舒宁在大山时的日子还要艰难。
说是给皇上办差,不如他的意,差事如何且两说呢。
没有权势,自由也不过是相对而言,低调不惹人眼还好说,可穿越女这体质,她也捉摸不透。
一旦真有权贵动点什么心思,即便太后为她撑腰,有时也鞭长莫及。
更别提,太后这几个月,根本就没再召见她。
宫里的往事魏珠查到的不多,她不清楚那点故人情份到底有多少。
离五阿哥开府也有好些年,她未必等得及。
可无论再怎么劝说自己,她还是无法放弃心里那点微末的念头。
她还是想做自己,二十多年的教育都告诉她她是个人,她不想做个物件儿。
她更想有个属于自己的,不必跟别人争,跟别人抢,能完整享受父母爱的孩子,这大概是她两辈子的遗憾。
但她也跟乔诚坦然:“如果尝试过,依然事不可为,好歹没有后悔和遗憾,到时……我应该就能全心全意伺候万岁爷了吧。”
上辈子的职业习惯,注定了她所有的挣扎都不会往死路奔。
就如现在跟乔诚交底儿似的,春来就在外头。
如果努力过,发现这条路依然不通,她才不会头铁,现在这些话就能为往后留在宫里铺路。
春来确实没辜负她的期待,这话一字不落传到了康熙耳朵里,倒叫康熙火气消了些,只有些啼笑皆非。
他心道,不怪他对方荷上心,宫里如方荷这般聪慧狡黠,又能叫人开怀的女子,确实没有。
说她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犯宫规躲懒,以下犯上……可康熙作为皇帝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他明显察觉出,这小混账每一步都踩在他底线之上,该大胆大胆,该怂就怂,从未故意挑衅他的威严。
哪怕现在恶心人,也裹着一层狡言饰非的糖衣,叫人又恨又怜。
可方荷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康熙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他坐拥四海,执掌天下,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又何必非要跟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子较劲儿?
康熙吩咐梁九功:“回头出行,叫方荷在皇辇内伺候,你提前安排好。”
算了,他再给方荷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北巡一路上,这小丫头还不开窍,一门心思只想着出宫逍遥……念在皇额娘的份儿上,他会给方荷赐个好人家。
梁九功心知肚明,万岁爷这是怕方荷知道出行要近身伺候,又闹腾出这疼那痒的幺蛾子来。
他笑着躬身:“奴才记下了,万岁爷放心,奴才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彭春从北蒙八百里加急传回来消息说,集结后的三千五百将士已经到达锡伯,不日将前往乌拉官屯。
取完了辎重补给后,会直奔索伦。
多出来的五百人,是曾被罗刹兵频频骚扰抢掠的几个部落派出的兵,由科尔沁达尔罕亲王世子罗卜藏衮布亲自领兵。
这五百人对前往雅克萨的一路都非常熟悉,罗卜藏衮布也亲自与罗刹兵交过手。
彭春上奏道,大军估计会比预料中提前十日左右,到达雅克萨城下。
康熙算了下,以行军的脚程,那就是五月二十日左右到索伦。
如果战事顺利,六月底也该打完了。
他下旨六月初三北巡,驻跸承德十日,巡视那边的驻兵后,再往木兰围场,差不多六月底能与蒙古各部落见面。
到时也该商讨是继续往罗刹方向打,还是谈和,既能彰显大清国力,也可震慑漠北、漠南和漠西各部落。
梁九功作为乾清宫大总管,动起真格来,还真就没叫方荷发现一丁点儿的预兆。
五月中宣旨后,没有人通知方荷随行。
她该站桩站桩,该进学进学,啥也不问,生怕皇上想起她来。
顾问行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这种出行,他作为敬事房总管不必跟随,只叫底下宫殿监正侍跟着记录彤史便可。
直至五月底,也没人叫方荷收拾行李。
方荷忍不住松了口气。
其实不只是康熙好奇她到底能造作多久,方荷心里更是纳罕。
前前后后她这都哄人哄了快俩月,康师父愣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到底是后世男朋友们太不争气,比不过这位爷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她的本事好久不用退化了?
眼下见康熙不叫她随行,她心下大定。
肯定是康师傅也忍不了恶心了,不想看见她,才不叫她随行出宫。
只要她老老实实在宫里当几个月山大王,回头康熙回了宫,再加把劲儿,说不准都过不了年,这位爷就得催着她出宫了呢?
想到这个可能,方荷梦里都能笑醒。
然后……她就在睡梦中,被春来推醒,三下五除二伺候她洗漱完,把她推到了出行的队伍里。
方荷震惊,迷茫,又心慌。
不是,怎么个意思?
就算要跟着出行,也不能叫她就这么出去吧?
银子也没给她带,行李也没有,几个月回来她都臭了啊!
李德全凑过来,格外恭敬跟方荷小声解释,“姑娘莫慌,您一应起居用到的物什,春来都提前给您收拾好了。”
“衣裳也给您备了新的,都是没过水的好料子,要是您还缺什么,只管跟奴才说,奴才保管给姑娘准备得妥妥的。”
方荷:“……”你这也不是什么都不缺,你简直缺了大德了啊!
让她随行,为啥不提前告诉她?
春来再准备,能有她自己准备的……好吧,可能是比她准备得妥当些。
但她的黄金,她的银锭,都还没收起来呢!!
等皇辇从午门出去后,春来才撵上来,站到了方荷身后,安抚她拔凉的心。
“姑娘别急,梁总管吩咐过,你屋里的家当奴婢都仔细收拾了,交到了乔副侍手里,回头跟这几个月的月例一起还给你。”
方荷沉默了,是几个黄金盒子吗?
一想到几千两银子等着她回来,方荷心窝子瞬间就不凉了。
该死的梁九功,要不要这么懂她,叫她现在连生气都气不来了,好气哦!
缓和了心情后,方荷便发现,不只是皇上北巡,后头还跟着凤辇呢,太后也跟着一起北上。
先前听翠微八卦,可没提起过这一茬。
她只说皇贵妃又病倒了,钮祜禄贵妃因为小公主身子不好,十阿哥也有些换季着凉,分不开身,无法伴驾。
还有四妃的八卦。
六阿哥胤祚还躺在永和宫,德妃显然不敢出门。
宜妃五月初七生的十一阿哥,据翠微笃定分析,说是遭了人算计,小阿哥不甚康健,月子里的宜妃更不可能出门。
所以高位妃嫔只有惠妃和荣妃跟着。
六嫔里,端嫔身子不好,敬嫔不得恩宠,僖嫔和通嫔自不必说,只有安嫔和谨嫔伴驾。
剩下就是几个小常在答应,还有大阿哥到五阿哥这些数字团的崽。
方荷正往凤驾那边瞧着的工夫,御驾出了宫,李德全来请她去皇辇。
进了皇辇,方荷忍不住土鳖地感叹了声,这房车好特么大哟!
后世真见不着这么大的车,差不多跟三辆中巴并排那么大的面积,左右和前端都有屏风,隔开了不同的区域。
怪不得要三十二匹马,这是拉着个小三居在走呢。
最外头是召见臣子和康熙处理政务的地儿,这会子康熙没批折子,就在左侧屏风后坐着。
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到底在干嘛。
方荷刚要蹲身,梁九功笑着凑上来,“姑娘若要梳洗更衣,后头魏珠架着一辆马车,春来也在,他们伺候姑娘。”
方荷心下一惊,什么叫伺候她,她自己还是个社畜,哪儿配叫俩人伺候?
梁九功又道:“万岁爷吩咐,其他时候您就在皇辇内伴驾,有事儿只管跟我说,跟李德全说也行。”
“啊???”方荷没忍住诧异,语调明显上扬且震惊。
接着她立马反应过来捂住嘴,小心翼翼看了眼屏风后头,凑近梁九功,压低了嗓音,几乎是以气音询问。
“十二个时辰都伴驾吗?”
梁九功还没说话,康熙便绕出屏风,梁九功躬身下去,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方荷也赶忙蹲身,想给自己嘴巴一巴掌,肯定是没睡够,才没忍住露了痕迹。
康熙表情不虞打量着方荷,好像又白了点,人倒是愈发水灵了,就是这张嘴说话越来越不中听。
“十二个时辰在朕身边,委屈你了?”
方荷赶忙找补,柔声吹彩虹屁,“那哪儿能啊,奴婢巴不得时刻伺候万岁爷呢,这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差事。”
“只是……”她稍稍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问,“您一直没叫奴婢值夜,那万岁爷临幸妃嫔……奴婢也在一旁伺候着?”
她是不介意现场看个片,可十二个时辰上班,谁受得了啊!
不说精力够不够,她还打算继续哄人呢,可她性子跟表现出来的林妹妹款完全不一样。
她不像侍寝的妃嫔们,演技没那么持久。
康熙:“……都出去。”
方荷不安地动了下身子,这个都,包含她不?
见康熙又绕回屏风后头,她咬咬牙,起身想跟着梁九功往外去。
梁九功听到脚步声,一扭头,差点给方荷跪下。
这祖宗怎么啥时候都听不懂人话呢?
他杀鸡抹脖子地比划:姑娘您有点逼数行不行?
方荷鼓了鼓脸儿,也不敢在康熙明摆着不高兴的当口继续造作,提着心肠,缓步绕到屏风后伺候。
刚出宫门,康熙也没做别的,只手中捏着一本看起来很有岁月感的古籍打发时间。
方荷小心翼翼上前,“万岁爷,您生奴婢气啦?奴婢真不是不愿意伺候……”
康熙淡淡打断她:“起来吧,朕有话问你。”
方荷心里有些忐忑,他每回这么说,好像都没什么好话。
但她还是乖乖站起身。
康熙靠在软枕上,半抬着眸子懒懒看她,表情柔和缱绻,倒像是话家常的模样。
“跟朕说说吧,除了想给徐家绵延子嗣,你还为何那般想出宫?”
“你可知,你一个孤女,若招赘,叫人吃了绝户谁也拦不住,若是嫁人,也只能做填房,麻烦事儿绝不比宫里少。”
方荷沉默了。
她无法跟康熙解释两个时空的人格差距,更不能拿什么执念来引这人嗤笑。
她紧着思忖片刻,慢吞吞开口:“奴婢曾听闻,寻常人家的夫妻举案齐眉,逍遥快活,哪怕柴米油盐也都别有一番滋味儿。”
康熙:“……”这混账是不是在耍花腔?
她知道什么是逍遥快活吗?
他看方荷的表情愈发微妙,这混账这些日子恶心得他吃不下饭,自个儿估计是没少去御膳房买点心。
比起以前瘦削到好像一阵风都能吹走的模样,丰润了许多,瞧着人还是瘦,但脸颊比起过去有肉了。
还有就是……康熙不动声色扫过某个地方,目光又回到了方荷脸上。
刘海遮住了方荷几近半数秀色。
可在皮肤还算白皙后,那潋滟着灵动的眸子,小巧却挺拔的鼻头,愈发红润的唇瓣,叫那张小脸儿比这时节盛放的鲜花还要娇嫩。
可惜,这不点而朱的小嘴儿,从来说不出他想听的话。
康熙本还算平静的心湖微起些许涟漪,眸光不自禁暗了下来。
方荷还巧舌如簧地哄人呢,小嘴儿叭叭,话说得格外好听。
“后宫的娘娘们都高雅,更欣赏得来阳春白雪,可奴婢是下里巴人,还是更喜欢世俗一些……”
不待她说完,康熙蓦地站起身,往她站的地儿慢条斯理走过去。
方荷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下,微微抬头便发现,康熙一双丹凤眸深邃却犀利地盯着她,像盯上了猎物一般。
她头皮猛地发麻,心窝子狂跳不止,她说错什么了?
赶忙后退的功夫,她下意识就开始犯怂,“奴婢不是说万岁爷您……唔!”
空气刹那间安静。
康熙此时此刻,一点都不想听到她这张小嘴儿用来说话。
如钢铁般无法撼动的臂膀出现在方荷腰间,叫她不由自主踉跄一步撞到他身上。
方荷只感觉眼前一暗,温凉又柔软的薄唇就撞到了她唇瓣上。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冷白俊容。
方荷这才发现,这位爷鼻翼两侧有好些星星点点的清浅印记……
不是!这人怎么毫无预兆,说亲就亲上来了呢?!
薄唇在她唇齿间辗转,试探,方荷却没跟小姑娘一样羞涩闭眼。
突然被狗咬了该怎么办?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浑圆,恨不能瞪死这不要脸的,往常灵动非常的眸底只映着一句话——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垂眸注视着方荷的康熙:“……”这丫头什么表情?
他微微抬头,只将人揽得更紧,声音沉霭如雾,“你……”
方荷捂着嘴,一副见鬼的模样打断了他的话,“万岁爷,奴婢做错什么了?”
康熙微微挑眉,觉得不对劲,在方荷的推拒下,慢慢松开手。
方荷气呼呼跪地,委屈得像个两百斤的胖子,因为震惊不作伪,呜呜咽咽也格外真实。
“您过去用手敲奴婢脑袋,用宣纸打奴婢脖子和胳膊,用脚踢奴婢的肩膀……现在都开始咬奴婢了呜呜……”
“奴婢哪儿做得不好,万岁爷您说便是,奴婢改,万岁爷恕罪啊!”
康熙:“……”
站在皇辇车辕上的梁九功和李德全,捂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没让自己笑出来。
这大概是头回万岁爷亲一个女子,叫人以为是惩罚吧?
里头康熙深吸口气,再怎么看,都没看出方荷装模作样的痕迹,尴尬之余大为不解。
这丫头都二十三了,什么都不懂?
她又不是没在乾清宫值过夜,宫人们之间哪怕稍提几句,这男女之事她也应该了解……康熙突然想起梁九功曾经拿来打趣的话。
梁九功说,值夜时旁的宫女都知道脸红,只有方荷跟没事儿人一样。
她自入宫起,就叫徐嬷嬷严加管教,不会教她这些。
而方荷基本上窝在御茶房不挪窝,跟宫人们之间的关系也淡,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些。
所以……康熙颇有些见了鬼的无奈感,所以这丫头二十三了,一门心思想着生崽,却不通人事?!
跪在地上的方荷心肠也打鼓呢,担心太假。
她当然懂,懂得不能再懂了。
但她也曾有新手时期,馋男朋友身子,却苦恼于两人都没有经验,怕疼,又怕拒绝多了会伤男朋友的心。
学长的心可是很贵的,装着好多优质兼职机会呢!
感谢当时跟她一起打工的耿舒宁,那家伙看着她,格外不可思议。
“你长了这么张脸,还好意思发愁?我们这种浓颜系的都还没发愁呢。”
耿舒宁教她:“就你这清纯模样,你只要放空了脑子装傻,旁人肯定都信你是傻子。”
“那不就好操作了吗?你就傻乎乎地表示拉小手亲亲嘴开始跟对方学,对自己一手往喜欢的女子身上涂抹颜色这事儿,是个男人都得英断瘠薄,化身永动机。”
“你要是不想,再傻一点对你而言又不难,只要你装出怯生生的害怕模样,想到有机会能成为你的领路人,对方就是自宫也舍不得对你来硬的啊!”
方荷发誓,当时若不是想从耿舒宁那里得到解决办法,高低得捶她顿狠的。
但不得不说,耿舒宁教她的繁多花样儿在这种事情上,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她的那啥生活质量一直很高。
甚至换了更成熟的男朋友后,还叫她懂了更多花样……
方荷回过神来,捂着嘴小声哭起来,她不想继续被狗咬,就只能做一个好怕怕的傻子。
但康熙并不是个会轻信别人的。
他将方荷拉起来,揽她坐在软榻上,意味深长且一本正经地捏捏她的脸颊。
“你不是惦记着夫妻之间的逍遥快活?朕亲你,就是让你明白,朕也能叫你快活。”
方荷:“……”求求了,您可穿条裤子吧!
可她面上半分不见变化,依然像心直口快又委屈的傻子。
“可您这不是亲,是咬……”后头的话,被腰间突然用力的臂膀给打断了。
她蓦地换了惊慌神色,“不对,我好像听额娘说过,只有夫妻……两口子才能亲亲,然后很快就会有崽了。”
康熙:“……”他还什么都没干呢!
这中间,大概省略了筒子河那么长的距离。
她呆呆地低头,抚上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可奴婢是宫女,要是有了崽,岂不是只能给娘娘们养育……”
康熙心底倏然一沉,愈发怀疑方荷是真不懂还是在装模作样。
这是在跟他讨要位分?
只不待康熙继续试探,方荷汪地哭出声来,哭得特别惨。
因为被康熙揽着动不了,只能掐大腿,怎么比掐腚还疼!
“奴婢都说了,不想伺候,不想伺候呜……就是不想自己的孩子成了旁人的,要是那样,奴婢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
“万岁爷您后宫那么多娘娘,您亲奴婢作甚,说好叫奴婢给您办差的哇……”
她哭得愈发真情实意,这人都动嘴了,离吃了她还远吗?
那就更不可能放她出宫了。
还没等她努力完,她想走的那条路就彻底堵死了。
她再没机会做咸鱼,往后只能留在宫里,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卷王……
眼看着方荷越哭越崩溃,康熙心下的怀疑无以为继,只得将她抱在身前,抚着她的背低声哄。
“不许胡说八道,亲一下是不会怀身子的。”
方荷哭声一顿,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得亲几下啊?”
康熙:“……”
她紧张地扭蛄着想要下去,哑着声儿嘟囔,“算了,求万岁爷以后别亲奴婢了,奴婢保证好好当差还不行吗?”
康熙额角青筋又起来了,他怎么告诉这小宫女,亲几回也不会有崽,还得干点别的。
要是她再好奇上头,问还要做点什么……康熙越想,浑身越紧绷,身上还坐着个不安分的,不由得用了力气箍住着这混账。
他咬牙低喝:“别动。”
还没出京城呢。
再说大白天的,他要幸了她,回头传出去,这丫头别想活了。
“您的龙袍硌得慌。”方荷眨眨眼望向康熙,睫毛上的泪滴挂不住,滑落腮上。
以前她这样的眼神,男朋友可是恨不能心都掏给她的。
可康熙见了,只觉得这混帐可怜得想叫人把她揉进骨子里。
他喉结不自觉滚了滚,闭上眼定了定神,松开手叫方荷下去,不自在地跷起二郎腿遮住异样。
“你先回自己马车上,没有朕的吩咐,不必来皇辇上伺候。”
方荷都没行礼,像是身后有狗撵一样,几下粗鲁擦掉腮上的泪,赶忙往外跑。
梁九功已经对这祖宗没话可说了,只当没看见方荷哭肿的双眼,笑眯眯叫李德全引着方荷去自己的马车上。
叫人看见了也无妨,只当差事没办好叫万岁爷训了一顿就是了,反正有他梁九功看着,也没人敢造次。
等人下了皇辇,梁九功这才小心翼翼进去伺候。
他进去时,见康熙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温茶,还嫌不够,又自个儿斟了一杯灌下去,便小声问——
“万岁爷,等出了城门,奴才叫敬事房安排……”
“放肆!”康熙冷冷看他一眼。
要是他起了念,方荷不愿意伺候床榻,康熙丝毫不介意叫她滚出去,立马换个识趣儿的过来伺候。
作为皇帝,他从来都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但被没做错事儿的方荷勾起欲念,再找旁人来泻火……那跟只有交配本能的畜生有何区别?
梁九功瞬间明白过来,自个儿说错话了。
主子爷自控力向来强大,绝不会做屈于欲念的事儿。
他赶忙给自己一巴掌,“奴才蠢笨,说错了话,回头就自去领罚!”
康熙阖眸片刻,勉强压下浑身的躁意,若有所思看向梁九功。
“你去令人教那混帐通人事,朕不想再听她捧着肚子嚷嚷。”
“若是办好了,这顿打朕给你记着,要是被人知道,你就准备躺着到承德吧!”
梁九功:“……”您还不如直接赏奴才一顿板子算了!
第40章
梁九功简直愁得想跟方荷一样, 哭着跑出去。
找尚寝嬷嬷教导方荷倒不是难事,可在外头不比乾清宫,到处都人多眼杂的,想瞒过人太难了。
除非到驻跸之所, 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许到处走动, 倒还好操作些。
可一来那小祖宗心思不定, 能不能好好学是一回事儿,二则谁知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就叫人回来伺候?
万一还没到驻跸之所, 皇上就忍不住把那小祖宗弄了来,他这顿打跑得了吗?
倒不如干脆一顿板子,叫他躺到承德呢。
虽腚疼, 好歹疼得踏实。
但梁九功心里腹诽,面上半点不乐意都不敢表现出来。
他又不是方荷,在皇上跟前没那么大面子。
当然, 梁九功也清楚, 御驾后头到底还跟着太后和好些娘娘呢。
如果叫那些娘娘们知道万岁爷的心思, 说不准这口肉还能不能好好叫万岁爷吃进嘴里。
他咬牙,头一日没动作, 等车驾行至遵化行宫, 这才叫尚寝嬷嬷夜里过去教方荷。
尚寝嬷嬷到方荷所在的梢间时,方荷正鼓着腮帮子吃宵夜。
春来和魏珠都在, 三个人抢着吃倒也格外有趣,一个个都吃得松鼠似的,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见尚寝嬷嬷进来, 魏珠差点没叫点心噎着,捶着胸口,下意识震惊看向方荷。
倒是春来, 脸颊微微泛红,却眼神闪了闪,将魏珠生拉硬拽出门,去门外守着。
春来早知道,以姑娘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定会有这一天。
到时候,她和魏珠也许就是姑娘得了封位后的大宫女和大太监,非常有自觉性。
方荷对内务府二十三年才重新送来的这位李嬷嬷还算熟悉,毕竟都在交泰殿后头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李嬷嬷出身李佳氏,听闻先前曾是景仁宫的三等宫女,康熙念着生母,叫她在内务府尚仪局教宫女们规矩。
如今来御前尚寝,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如何伺候主子爷,也算规矩之一。
可能是在内务府待了好些年,李嬷嬷看起来比先前那位廖嬷嬷严肃得多,眉心有很明显的川字纹。
方荷不敢造次,从床上溜下来给她蹲安。
她只当什么都不懂,含笑问:“这是吹的什么风?怎么把嬷嬷您吹我这儿来了?”
李嬷嬷表情有些微微僵硬,实话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风,大概是邪风吧。
梁总管突然找到她,要她跟做贼一样避开人过来,不许叫人看见。
什么时候伺候万岁爷这么见不得人了?
更不用说,梁九功还要她来教一个二十三岁的老宫女人事。
都这把年纪了还啥也不懂……这要是生出皇嗣来,能聪慧得起来?
梁九功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嬷嬷就把方荷当祖宗哄着,可千万别用对其他宫女儿那一套,一个弄不好逼急了眼,她指不定能翻天,咱家都只能供着!”
梁九功不敢妄议主子,可他供着,那不就是被皇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物么?
李嬷嬷原本还不明白,如果方荷这么能,早十年干嘛去了。
既然前头没能承宠,这到底是怎么成了祖宗的?
这会子见到方荷,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位姑娘的骨相还有气场着实妙极。
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尚寝嬷嬷干的就是挑选美人的活计,甭管方荷有没有刘海,只从头骨,眉眼和下颌一扫,就知道她骨相极好。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加之方荷说话时的声儿柔而不媚,身上却带着股子旁人没有的灵巧劲儿,不怪能得万岁爷青睐。
至于前十年……李嬷嬷也知道徐嬷嬷的存在,心想可能是被压着,才长开吧。
她心下积极了许多,听了方荷的话,习惯严肃的脸上,不自然地露出个笑,亲自将方荷扶起来。
“梁总管吩咐,叫我过来教导姑娘该如何伺候万岁爷,姑娘这会子可有空?”
方荷:“……”她说没空,李嬷嬷能走吗?
她眨眨眼,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迷茫神色,侧身请李嬷嬷上座。
“先前老祖宗和太后都夸过,说我挺会伺候的,可是我哪儿没做好?”
方荷实在做不到心神意会后立马羞红脸,她可是看片儿都不会脸红的主儿,只能继续装傻子。
李嬷嬷噎了下,干笑:“我既做着尚寝的差事,教姑娘的,自然是伺候万岁爷就寝的本事。”
方荷心想,那您可能还真不如我本事多。
她一脸严肃盘腿坐了,冲李嬷嬷点头,“您说,奴婢也想更周全些伺候好主子爷,您只管说便是。”
李嬷嬷脸上的笑又有点僵硬。
按理说往常这时候,她应该先掏出避火册子来,直接教人该怎么取悦皇上。
可梁九功最后走之前,还给了她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吩咐,要她从亲嘴儿开始教。
李嬷嬷在心里没少骂,亲嘴儿有什么好教的,那不是有嘴就会吗?
她轻咳几声,硬着头皮笑道:“姑娘当知,男为阳,女为阴,这阴阳和合,便需阴阳气息流转,亲吻便是此意……”
方荷:“……”还能这么解释?
就不说舌尖蹦迪的事儿了,你哪怕说一句张嘴伸舌头呢,她也没办法继续装傻。
这会子,她只憋着笑,眼神迷茫着慢吞吞点头。
李嬷嬷很怀疑,“姑娘懂了?”
方荷这回点头干脆得多,“懂了,气息流转,人有七窍嘛,除了放屁都可以对不对?”
李嬷嬷:!!!
她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深吸口气。
“算了,姑娘只需要记着,男为阳刚,皇上更是天乾独断,女子阴柔,只需贞静顺从万岁爷的意思便可。”
方荷在心里撇嘴,那跟死鱼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康熙活儿不好,感情也没人给他提升的空间,全练演技去了呗!
李嬷嬷见方荷垂眸,露出乖巧听话的模样,心下放松了不少,这才取出一本避火册子,交到方荷手里。
“阴阳和合之事,虽是男子做主,可姑娘当知男女之间有何不同,才能知道该怎么伺候……”
方荷一看有小黄图可以看,来了兴致,随手翻开册子,噎了一下,萎了。
不是说古人开起车来,虽然隐晦,却格外活色生香吗?
这脸都空白,人也都穿着一层层衣裳,在各种地方摆出猥琐姿势的……是避火图?
不要逗她好吗?要是看这个能通人事,她估计一辈子都能做个‘傻子’。
她压着困劲儿,勉强听李嬷嬷说话。
总结一下,大概就是男人顶呱呱,天天带着棍子行走,皇上更不得了,晃荡着龙棍。
皇上看谁不顺眼……不是,看谁顺眼了,就给谁几棍子,这叫雷霆雨露,疼也得受着,尽量表现出享受的意思,万不可冲撞了皇上。
呸!
不能冲撞人家,只能叫人家冲撞她?
她怎么就非得那么贱得慌呢。
李嬷嬷一口气说了两刻钟,迟疑了下,再次问方荷。
“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方荷悲切点头,“再也不能更清楚了,虽然奴婢从来没挨过棍子,也怕疼,但奴婢凭着一腔忠心,也能保证,到时候哭也笑着哭!”
李嬷嬷:???
李嬷嬷脑仁儿有点疼。
她只做了三年宫女,就被分到内务府做姑姑,因为规矩严,到了年纪被人尊称一声嬷嬷,待她都带着几分敬畏。
在她手里,就从来就没有教不好的宫人,可从方荷屋里出去后,一路回自己住处,李嬷嬷都有些恍惚。
她该教的都教了,可……她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教,一想到方荷要侍寝,她眼前都有点发黑。
梁九功就在她屋里焦急等着呢,见李嬷嬷进来,赶忙迎过去。
“怎么样了?”
李嬷嬷迟疑了下,“要是不能罚……要不,再给我几日功夫?”
梁九功跺脚,“哪儿还有功夫啊!”
这两日,皇上虽然只字未提,可瞧他的眼神,分明带着询问。
想必是想见那祖宗,又怕她在御前噎得人下不来台。
他算看明白了,反正万岁爷不可能罚方荷,他差事都办了,也实在不想挨顿打啊!
李嬷嬷无奈了,指指自己的脑门儿,“可这位姑娘她……这儿怕是有些不同寻常人一样啊!”
“我说阴阳流转,她能联想到放屁上去,我说男女不同,她说自个儿怕挨棍子,我叫她知尊卑,她跟我说可以笑着哭……”
梁九功表情麻木,他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是那祖宗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抹了把脸,“明儿个万岁爷祭拜完皇陵,就启程往宣化去了,明儿个晚上,你再过去一趟,务必要教明白了!”
李嬷嬷心底沉甸甸的,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她从来没这么不自信过。
可对上方荷那双透露着坦诚和认真的眸子,骂也骂不出来,罚又不能罚,她是真没招了。
即便两人行事都格外隐秘,他们这边说话的功夫,太后所在的后殿,乌云珠也从行宫的小太监这里买到了消息。
前一日,乌云珠就在凤驾上看到方荷眼睛红肿回了自己马车,其他人也好些看到的。
确实没人多想,都以为方荷是被皇上骂哭了,撵回去的。
谁也不会关心方荷到底犯了什么错,反正事不关己,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太后听闻后,到底没忍住心底的关切,还是叫乌云珠盯着方荷那边,怕底下的宫人和太监们因为方荷‘失宠’欺负她。
却没承想,能听到尚寝嬷嬷去找方荷的消息。
乌云珠笑道:“看来万岁爷是真对姑娘上心了,这是打算临幸姑娘呢。”
“往后您也不必担忧与姑娘往来会给她添麻烦,等姑娘进了后宫,您有的时候好好跟她亲香。”
太后听得脸上带笑,微微颔首,“有道理。”
“不过说起来,这孩子也真是可怜,都二十三了还什么都不懂,跟我当年何其相似,可惜乌林珠再没机会帮她了。”
乌云珠没吭声。
因为世宗对格格不喜,被太皇太后逼着圆房,召幸时,自然也不会多温柔。
虽然临幸次数不多,也叫主子吃尽了苦头。
当年已经出宫的乌林珠知道此事后,立马递了帖子进宫看望太后,给太后带来了好些精致又详细的避火册子,还有些取悦自己的物什。
怕太后会害羞不好意思学,乌林珠甚至避开人,仔细跟她说道其中的微妙,好叫太后能在世宗来坤宁宫时让自己更舒坦些。
如果不是乌林珠的帮助,太后对那档子事儿怕是只会留下噩梦一般的回忆。
她回忆着过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对乌云珠道:“皇帝也不是会心疼人的,这女子破瓜怕是好受不了。”
“幸亏咱们还没走出去太远,劳你辛苦一趟,骑马回宫把我藏起来那些册子拿来,给方荷送去,好歹别叫她受太大的罪。”
乌云珠比太后小七岁,是北蒙后来特意送过来的,连名字也是根据乌林珠的名字改的。
她骑术跟大部分北蒙女子一样非常好,年纪也能支撑往返不成问题,见太后确实担忧,便应下了。
“后日启程,奴婢明儿个一大早就往回赶,快的话,晚膳之前就能回来。”
太后笑着催促:“那你快去睡,咱们年纪都不小了,明日奔波一日,睡不够怕是也难受。”
等乌云珠出去后,太后脸上的笑倏然落了下来。
她起身行至窗前,推开窗户,淡淡看着方荷所在的方向出神。
盘算着时候,北蒙那边应该安排好了,趁着乌云珠不在,她也该给对方送信了。
无论方荷想留下还是想走,太后都希望,那是方荷自己的选择。
御驾在遵化停留了两日,六月初七继续启程,一路往宣化,也就是张家口那边去。
只是刚行出去两日,京城就快马加鞭送来了六阿哥夭折的消息。
与噩耗一起传来的,还有德妃哭晕后,被发现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一事。
慈宁宫也派人传消息说,万琉哈答应跟着苏茉儿一起礼佛的时候呕吐不止,查出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魏珠听了,在马车上咂摸了下嘴,春来在马车里轻嗤。
方荷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后世不排除怀孕初期因为各种情况发现不了的情况。
可在宫里,太医都是半个月请一次平安脉,不可能发现不了,除非特意隐瞒。
尤其永和宫,太医天天驻扎在那儿,德妃据说哭晕了好几回,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不过是怕皇上因丧子之痛过于悲伤,恰到好处地把消息传过来,安慰皇上罢了。
方荷跟李嬷嬷一直打马虎眼,即便乌云珠偷偷给她塞了很多香艳火辣的避火册子,她也面不改色只当八卦册子看。
也不知道梁九功和李嬷嬷信不信,反正一直没叫她去御前伺候。
但方荷在马车里,透过帘子,能频频看到惠妃、容妃、安嫔和谨嫔她们带着宫人去皇辇那边,面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喜色。
停下扎营休息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宫人和太监脸上也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吉利劲儿。
总之,无论真假,都只能看到喜悦,半点看不出宫里夭折了一个阿哥。
方荷一想到,自己要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一辈子,可能也要成为这些假面其中的一员,心里就有股子说不出的憋气。
像上辈子刚意识到,爸爸和妈妈都爱他们的伴侣,孩子,父母,独独不爱她这件事时的感觉。
可她真能做得到吗?
想到自己也有可能面临自己的孩子夭折,她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扎营后,宫人们吃得大部分都是锅盔饼,特别硬,最多打猎后熬些骨头汤泡着吃,滋味儿并不算好。
方荷却努力往嘴里塞饼,想填饱肚子,把那股子憋屈给挤出去,她会努力不叫这种事情发生。
在她快吃撑的时候,李德全过来了。
他笑道:“姑娘,万岁爷请您去皇帐说话。”
方荷硬是把最后一口饼和小半碗汤给干掉,这才洗漱了一下,跟着李德全走。
还没到皇帐之前,李德全拐着弯儿提醒方荷,万岁爷心情不大好,叫方荷尽量说些好听的,千万别惹皇上不痛快。
方荷心道,要是他心情很好,她反而不敢招惹了呢,孩子没了也不在乎,谁敢得罪猛于虎的畜生啊!
进门后,方荷发现,皇帐内灯火通明,康熙坐在处理政务的御案前,头也不抬地在写什么。
她吃撑了,脑子转不太动,更没什么心情充当活跃气氛的百灵鸟,慢吞吞行至一侧。
看砚台里墨不多了,她轻轻走过去,开始研墨。
康熙只淡淡看她一眼,便继续全神贯注在笔下的宣纸上。
方荷偷偷看了眼,他在抄《往生经》,而且不止一份,旁边已经落了一沓,少说也有几十份。
方荷心里的厌烦稍稍压下去些,专心致志研起墨来。
哪怕她从闺蜜口中得到的许多野史八卦,叫她对德妃不感冒,也没见过六阿哥,这不妨碍她对一个孩子的怜悯。
生在皇家,也不知是那孩子的幸还是不幸。
等到最后一遍《往生经》抄完,康熙放下笔,将宣纸仔细叠了,叫了梁九功进来。
“这七七四十九遍经文,叫人送到慈宁宫大佛堂供奉,请萨满放到小六的棺椁中。”
梁九功躬身接了,小声应嗻,赶忙转身出去。
康熙这才看向方荷,平和笑着问她:“这几日吃用得如何?倒是没见你再长肉。”
方荷乖巧准备回话,结果一张嘴就先打了个嗝,瞬间脸色涨红,这个她是真没料到。
康熙倒是被逗笑,不用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了。
方荷讪讪摸了摸鼻子,“奴婢吃得不少,只是比宫里活动量大一些,所以没长肉。”
“你不是一直在马车上?”康熙绕过屏风,坐在靠近窗口处软榻上,问跟进来的方荷。
她心下一转,小声解释,“李嬷嬷吩咐奴婢仔细看她给的册子,奴婢始终不得其解,少不得就按着册子里的姿势摆好,想理解的更深一点。”
起码不是现在,现在她真的不想侍寝。
等康熙明白过来,方荷看的是什么册子,又是如何自己摆出那副姿态的,沉默了。
他这会子倒没什么风月心思,只哭笑不得地点点方荷。
“那你好好看,着实看不明白,等以后朕有功夫了,亲自教你!”
方荷:“……”你儿子都还没过头七呢,开什么车!
她不吭声。
外头李德全瞅着空档,把康熙还没用的晚膳给摆上了。
方荷跟出来伺候,打眼一看,哪怕吃撑了,还是没忍住吞了吞口水。
人跟人之间实在是不一样,她只能喝骨头汤吃锅盔,这位爷出行在外也一顿饭十几道菜,鸡鸭鱼全有,色香味俱全。
她酸溜溜地想,也不怕撑死自己。
但她很快发现,李德全在一旁侍膳,一筷子都没往荤菜上伸,夹得全是素菜。
连汤也弃了鸡汤,只盛了一碗文思豆腐汤,方荷仔细看了眼,里头并没有火腿。
这叫方荷如鲠在喉的郁结又消散了点,看来六阿哥夭折,他也不是不难过。
她不是替别人打抱不平,只是觉得康熙能做个人,往后哪怕只能留在宫里,日子应该也没那么难熬。
用过膳后,康熙叫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了方荷在跟前,站到了帘子边上,掀开明黄色的幔帘,还有一层素纱。
方荷:“……”外头就算有火把,也只有护卫可看,这是瞧什么呢。
康熙面对着窗口,声音淡得像是隔着好几层纱。
“你刚才进门时那眼神,是不是觉得六阿哥夭折了,朕竟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不配做个阿玛。”
以往这小混账的话特别多,可今儿个自打进门,她就没说几句话,横不能是撑着了。
方荷回忆,她进门时,这位爷不是没抬头吗?
她只道不敢,却换来康熙一声轻笑。
“行了,朕又不是你,你那点子心思朕一眼就能看穿,可朕是皇帝,如若朕对外流露出悲恸,这出行的一行人就能哭丧给朕看。”
方荷想想那个场景,突然觉得有点冷。
那还是算了,人就是这样,矫情完了,还是更愿意看别人笑,不愿意看别人哭。
康熙却又慢悠悠道:“但朕确实也没那么难过,甚至还有些欣慰。”
方荷瞪大了眼,啊?
欣慰走了一个来了俩吗?
康熙只是心里有些说不上难过的情绪,想有个人说说话。
“离宫之前,朕去看过小六,他竟跟你一样,亲口跟朕说,他想离开宫里。”
先前康熙一直不敢太关心胤祚,只怕感情多了,悲极伤身。
胤祚每回看见他,都特别乖巧,像什么都懂似的。
那孩子打懂事起就聪慧,哪怕从生下来就没舒坦过几天,却从无抱怨。
太医已全然没了办法,胤祚完全靠参汤吊着性命,连喘气都艰难,眼神却一直望着外头。
康熙问他看什么,他连哭都不敢哭,只静静地流泪。
他怕德妃难过,在康熙手上写字。
他告诉康熙:“汗阿玛,儿臣不想再留在宫里了,我想放风筝,想吃宫人们说的小吃,想看看…太监们说的天桥……”
“儿臣……如果有下辈子,儿臣不想生在皇家,只想做普通人家的皮猴,汗阿玛,做懂事的孩子好难受……”
……
康熙平静看着夜色,“如今,他得偿所愿,朕盼他投个好人家,能跟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方荷渐渐反应过来,康熙不需要她说话,只是想有人听他说说这些无人在意的惆怅。
但莫名地,在他低沉的诉说中,她一整个白日只见人笑,不见人哭的憋气渐渐散了个空。
她抬头注视着背对她的身影,听他对着夜色,缓缓念《往生经》。
这一刻的康熙,比她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几乎叫人产生就如此陪伴他一辈子,也还不错的念头。
但很快,康熙念完了经,扭头吩咐:“叫人提水进来,朕要沐浴。”
“你歇了好几日了,这几日朕不会召幸妃嫔,你留下伺候吧。”
方荷:“……”
她带着社畜专属的麻木,收起自己一刹那的动摇,出去叫人提水,还叫了梁九功和李德全爷俩进来伺候。
既然都茹素了,她这块肉就别往狗老板面前凑了,还是先心疼心疼自个儿,大晚上站着该怎么睡是好。
好在康熙倒是没狗到家,亲都亲过了,康熙还不至于跟对待普通宫人一样。
他对方荷道:“你在软榻上睡。”
梁九功伺候着主子更衣,李德全很快就叫人进来,在软榻上铺好了被褥。
等熄了烛火,只留下皇帐门口一盏烛台,两人躺下,在黑暗中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突然开口,“如果此行回去,你还想出宫,朕……会考虑,但朕想让你留在身边,陪……”
他话还没说完,方荷的小呼噜就打起来了。
没办法,早过了她该睡觉的点,她吃撑了以后困着呢,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听着规律的呼噜声,康熙像怀疑她什么都不懂似的,不可置信地翻身坐起,无声行至方荷面前,弯腰去看。
方荷侧躺着,一手托腮,一手揽着被褥,抬着脑袋,睡得小嘴儿微张。
呼噜打了几声,还咂摸咂摸嘴,蹭蹭被子,不过片刻又继续打呼。
康熙运了运气,虽然比她醒着的时候顺眼多了,可他平静了几天的心绪却又有些不稳,恨不能揪她起来,摁膝盖上打顿手板。
他无声呵了一声,既然没听见,那也就不算他开了金口。
这可是她自个儿错过的,有机会抓不住,就怪不得他了。
翌日,方荷被春来推醒。
春来看方荷的眼神特别微妙。
方荷擦了擦唇角,没有口水啊。
她小声问:“怎么了?”
春来委婉道:“主子爷吩咐,叫您往后且不必练那些册子了,说是怕累着姑娘,再打呼噜打一晚上。”
方荷:“……”
好的,继晕妆之后,在康熙面前打嗝,这还打呼噜了,简直不能更好了。
说不定再多吃点,集齐放屁磨牙一条龙,就算她哭着喊着要留下,这位爷都要嫌弃呢?
这不比她费劲巴拉想台词哄人来得轻松得多?
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方荷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洗漱。
等用膳的时候,她正想问梁九功自己该怎么用早膳,康熙便叫她到跟前。
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荤食并一罐子瘦肉粥,还有几碟子小菜。
“你就在这儿吃。”
方荷迟疑了下,不得不说,昨晚被社畜打散的动摇又有点复发,不怪她太墙头草,可……鲜虾饺子,蟹黄烧麦诶!
这东西御膳房都买不着,她最爱海鲜,都一年多没吃到了!
可她还是宫女,这合适吗?
康熙吃着素春卷,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昨儿个得亏没叫你侍膳,否则你那口水都能掉御膳里,就别抻着了。”
方荷:“……”有道理,那她不客气了!
她坐在李德全搬过来的兀子和小矮几旁,先朝蟹黄烧麦狠狠一夹。
迫不及待塞进嘴里的那一刹那,不夸张地说,方荷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顺滑又柔软的浓郁香气,丝丝缕缕在唇齿间炸开,与格外有嚼劲的烧麦皮交织在一起,她舌尖都好像沾染了清甜鲜香,恨不能叫她一块儿吞下去。
一屉烧麦总共六个,方荷只用几分钟就解决了个干净。
她意犹未尽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空荡荡的笼屉,眼神转向放在素白莲纹盘中的鲜虾饺。
可能是怕康熙胃口不好,一个个都做成了元宝模样。
虽不是水晶皮,可皮特别薄,呈半透模样,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小葱和完整虾仁,还有点橙色。
她咬开后,就发现,是浸润了肉泥油脂的胡萝卜,有种甜滋滋的浑厚香气,伴随着小葱的香,反而更激发了虾仁的鲜美。
还有瘦肉粥,放得竟不是猪肉,是牛肉,颗粒分明,米也软糯,伴着流油的咸鸭蛋黄……
康熙刚就着酥脆的春卷喝完一碗粥,只听梁九功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一扭头,愣住了。
总共不过一刻钟,一整屉烧麦,八个虾饺,小儿脑袋那么大的罐子,整一罐子肉粥……哦,还有六块咸鸭蛋,一碟子八宝酱菜,全空了。
那咸鸭蛋的盘子干净的,连蛋黄油都没留下一丁点。
康熙:“……”她舔碟子了?!
方荷似是发现了康熙的震惊,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解释。
“我是用粥沾了蛋黄油,倒进碗里喝的,御膳房的手艺实在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吃完也反应过来有点夸张了。
可这些日子她自己睡,都还有一顿宵夜的,春来和魏珠都跟着一起吃,俩人胖了不少。
她偷偷做瑜伽,没长多少肉。
可昨晚睡在皇帐里,不用她站着就烧高香了,哪儿敢提宵夜的事儿。
估计春来没推她,再过半刻钟她差不多也该饿醒了,梦里都在啃点心呢。
康熙定定看她一眼,蓦地笑了出来,好一会儿,才忍俊不禁道,“朕可算懂了。”
怪不得这小混账过去当差不上心,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伺候,这是月例和米粮都没给够,从来没吃饱过吧?
如此,他好像更知道该怎么留下这小混账了,倒是不用再苦恼她想出宫的事儿。
方荷满头雾水,试探问:“万岁爷……懂什么了?”
康熙笑而不语,起身吩咐,“收拾一下,起拔,继续赶路!”
方荷在后头:“……”不是,就照你这不爱穿裤子的样儿,有本事脱……说一半,有本事你倒是说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