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月移花影攀宫墙~
深夜。
含章殿墙头有桃花探枝,馥郁香气流转飘散。月色浅淡,穿过宫墙,斜斜落入半开的支摘窗内,如水波重重,浮照在金丝楠拔步床上,藕荷色的销金幔帐被折出一道道银痕。
谢苓今夜睡得早,却睡不太踏实。她听到窗外有风呜呜地吹,又有树枝折断的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反而身上出了层薄汗,索性踢开一角被子,睁眼看着床顶的幔帐发呆。
今日傍晚的时候,她跟司马佑一同用了晚膳,不多时贤妃宫里的人便来请,说是头疾犯了。
皇帝直言自己又不是太医,握着她的手不愿意离开,谢苓柔声细语劝了,对方才阴着个脸朝贤妃的广明殿去了。
殿里的小宫女有些鸣不平,不理解她为什么主动把皇帝推出去。
她只言身为后妃,当和睦才是。
这话是说给殿里几个她故意留下的眼线听的。
宫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宫妃虽看着一身荣华,但能走到最后的是少数。宫女和太监看着命贱,死了一茬还有一茬,但他们如同蚂蚁,量多而广,手里的消息也杂,说不定就有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这也是她上辈子在宫里摸爬滚打悟到的,因此这次入宫她格外注意身边的人。
能用则收用,不能用的就想办法排出去,再掩人耳目留下几个蠢的,好做她的传声筒。
只是十来天了,流徽那边还是没什么进展。
这姑娘性子倔,防备心很强,她暗中派去刻意接近的宫人,都被她或骂或打,受了一肚子气,弄得现在手下的人都不乐意干这活。
她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可以先放放,等流徽什么时候有求于人了,自己在去雪中送炭。
现在她比较在意的是云台城的情况。
上元节入宫不久,长公主就送来了云台城代理副城主的信物和玉佩,并且告知了她云台城的一部分来历。
按照长公主的说法,这云台
城是大靖太祖皇帝还是前朝大臣时,暗中联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以及清河崔氏建立,规定司马氏族人为城主,其他四世家的后人轮番做副城主。云台城建立的目的也很简单,搜集情报和赚取钱财。
后来前朝亡,太祖皇帝成新帝,这云台城便成了皇室和士族暗中争夺的东西。
八十年前,武帝司马彻意识到若再不动作,云台城会完全被盘根错节的士族霸占,遂不知以某种代价,从西南找了一支会巫蛊之术的巫族,接城主之位,替皇室跟士族抗衡。
最开始士族不以为意,认为司马彻昏了头,于是行事愈发嚣张,试图将皇室完全从云台城权利中心驱逐出去。
谁知这支巫族手段诡秘,一出手便给当时的副城主,以及知晓云台城辛密的士族上层下了蛊。中蛊者口眼歪斜,神志不清,不多时全部暴毙。
云台城的事本就只有士族顶层核心成员知晓,这一批人死后,云台城的秘密便被彻底掩埋,四大士族由此彻底被清除出去。
但皇室也没好到哪去,这支巫族行事毫无规章,武帝死,先帝即位后他们便不听皇室的话。
先帝曾派人去西南寻巫族藏身地,想以此威胁,但多番搜寻无果。后来考虑过直接军队镇压强夺,但不知为何最终放弃了。
双方多番争斗下,巫族让出了副城主的位置。
五年前先帝将死之际,知晓司马佑蠢钝,便把副城主之位交给长公主,也算是给她、给大靖一张保命符。
依长公主言,去岁谢珩告诉她的那些云台城规矩,都是巫族人后来定下的,确有其事,哪怕是皇室都不能违背。
现任云台城城主行踪不定,离上次出现已经整整三年。
长公主曾趁机夺权,但横空出世了个雁声,手握代城主令牌,硬生生将她的人打压回去。
谢苓记得,谢珩似乎和雁声关系不一般,依照信件里的内容,长公主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她毫不犹豫选择把这事隐瞒下来。
长公主最终也会是她的敌人,有所隐瞒才能有更多筹码应对。
这段时间她尝试动用代理副城主的权力,慢慢了解了云台城搜集情报方式,不由得有些心惊。
能去云台城的都不是一般人,这些人每次入城都会被“影人”记录在案,城内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也都会事无巨细被记下来。
这些庞杂的东西会有专人分类整理,对长公主有用的收集在册,无用的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重金卖给需要消息的人。
长公主便是靠着这些消息,除去政敌,并且大肆敛财。
谢苓虽说现在名义上是代理副城主,但做得事都是在长公主眼皮下的,她不敢用云台城查有些东西,想着等摸透了这里面的门道,再想办法慢慢渗透夺权。
对于失踪的城主,她不甚在意,但说起巫族,不免就会想到禾穗。
如果没记错,禾穗的母亲是西南苗寨出身,又精通药理。
谢苓觉得或许能从禾穗那,问到点巫族的事情。她很好奇,这个能让皇室和士族忌惮至此的种族,到底有什么神异。
若她先一步找到城主,或许能跟对方交易,让自己再多一张底牌。
谢苓躺在床上,越想越清醒,索性披了衣裳起身,坐在窗边观星。
春日的风很凉,或许是前些日子下雨的缘故,带着湿漉漉的泥土味,还有些宜人的桃花香。
撑着下巴看满天繁星,忽然想起元旦那天,她跟谢珩倚在留仙阁二楼的栏杆边,一同饮酒,共赏烟火。
那天晚上的烟火,就跟今夜的星光一样,绚丽夺目,亮亮的。
思及此处,她轻叹了口气。
若说对谢珩有多厌恶,倒也不至于,毕竟各求所需。但梦里的情景总是牵扯着她的情感,对于他,自己很难像对待其他人一般,平静面对。
包括他亲吻她时,更多的也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今日竹林屋舍一见,他再次失控,那双漆眸中的占有欲,愈发令人心惊。
总觉得他不会放弃。
谢珩性子如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想必会在大典做些什么。
她有些担心对方会直接破坏大典。
还是要多些布防才是,希望长公主能尽快将冒牌货天师的事处理好。
……
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谢苓就被叫醒了,洗漱穿戴好给皇后请安。
清晨又飘起了毛毛细雨,天阴沉沉的,像是要压在朱墙红瓦的皇城上。
谢苓身着藕荷色的春衫,披着薄斗篷,怀中抱着鎏金手炉,出了殿门后顺着甬道朝太极殿北边,皇后所住的昭阳殿走。
一路上遇见几个同去请安的宫妃,都不同以往的冷淡敷衍,皆恭恭敬敬给她行了礼。
谢苓知晓她们这是被昨日罚陈婕妤的事吓到了。
来到昭阳殿后,有宫人通报后引一众妃嫔进屋,谢苓和慧德贵妃为首,上前给皇后行了礼。
王皇后向来性子淡,恪守礼节,虽说和慧德贵妃不对付,却也从不在这种时候为难人。
她微微抬手,缓声让一众莺莺燕燕入座,随便按规矩说了几句话,便扶着茶杯沉默不语了。
谢苓暗中打量着她,这个梦中手段非凡,却又有些心软的女人。
王皇后穿着一身黑金凤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拿着串佛珠,端坐在高位上,端庄典雅,不失威仪。
谢苓记得她是要比司马佑还要小一岁的,今年应当是二十六,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沧桑,发间隐隐有银丝闪动。
她收回目光,转念一想倒也正常。
司马佑昏聩,隔三差五往后宫充人,不是今日宠幸了哪个宫女,就是明日看上哪家朝臣之女。
才登基五年,除去颐养天年的太妃,宫里的妃子足足有五百多人,这还不算他突然兴起宠幸了,又搁置在一旁不封位份的。
皇后掌管偌大的后宫,自然是心力交猝。
但说起来也算是报应,司马佑至今膝下无子。
后宫的嫔妃们,都争着想生下皇长子。
但谢苓知道,司马佑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上辈子她偶然救下了个年轻太医,这太医为感谢她,暗中告知一个辛密——皇帝被人下过绝嗣药,但因他性情暴虐阴晴不定,整个太医院都没有敢说实情的。
也不知到底是谁做的好事,真是大快人心。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皇后娘娘,求您做主!”
“皇后娘娘……你们放开我!”
“呜……”
外头吵吵嚷嚷的,有人在求救,似乎被昭阳殿的内侍和宫女阻拦住,并且堵了嘴。
皇后揉了揉眉心,她旁边模样古板的大宫女沉枝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沉枝从殿外进来,低声在皇后跟前说了几句话。
皇后脸色蓦地变了,握紧扶手,冷着脸扫视殿内乌泱泱一众妃嫔,目光在慧德贵妃和谢苓脸上顿了顿,转而吩咐道:“沉枝,你去将人带进来。”
“浮林带人去陈婕妤那看看,若确有此事,即刻去请陛下。”
沉枝和浮林福身称是,脚步匆匆出去了。
脸色雪白,通身病气的贤妃低咳了声,问道:“皇后娘娘,发生何事了?怎得如此动怒。”
其他宫妃竖起了耳朵听。
皇后沉着脸道:“方才闹事的宫女说,陈婕妤小产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可是宫内第一次传出,有妃子怀孕的消息,即便已经小产,那也是天大的喜事。
这说明只要再多被翻几次牌子,就有机会怀上龙嗣,诞下皇长子。
殿内的妃嫔叽叽喳喳说起话来,皇后听得头疼,拍了下手边的桌子,训斥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此事我已派人去核实,莫再喧哗。”
满座嫔妃这才渐渐歇了声,神态各异。
谢苓皱了皱眉,心说这又是谁做了局。
上辈子似乎没有这回事。
她抬眸不动声色打量着殿内的妃嫔,余
光瞥见慧德贵妃正翘着带护甲的小指,好整以暇地喝茶,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很快,方才在殿外闹事的小宫女,被人押了进来。
与此同时,金乌跃上高空,一道刺目的金芒穿过大开的殿门,铺洒在上好的暗红金龙莲纹缠枝地毯上,满目生辉。
谢苓坐的位置正好被照到眼睛,她抬手挡住一隙阳光,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缩。
地上跪着的宫女眼睛很亮,眉峰挑起,看起来便知道是个性子桀骜不驯的。她身上浅紫低等宫女服上沾染着血迹,哪怕面见皇后,也不见丝毫胆怯。
谢苓心微微下沉。
居然是流徽。
今早她才得了消息,说流徽和往常一样,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浣衣做活,并无其他举动。
这才半个多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2章 昭阳日影寒鸦色~
谢苓目光微垂,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是冲她来的,由慧德贵妃布局。
陈婕妤昨日被她罚跪,今早就小产,明眼人都猜得到这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让她感到棘手的,是慧德贵妃是否知晓流徽的身世。
若是知道,自己就得好好思量后续的计划。
慧德贵妃呷了口茶,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见对方神情冷淡,正毫无察觉坐着,心中庆幸。
若不是母亲传信来,告诉她流徽的身份,并且让她警惕谢苓是否暗中接近流徽,自己恐怕有一天会因此失手。
谢苓恐怕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想收入麾下的流徽,会中了离间计恨上她。
还有两天就是封妃大典。
谢苓“天女”的命运,终究会是昙花一现。
大殿内偶有妃嫔窃窃私语,谢苓对那些若有若无的窥视,恍若未觉。
皇后看着跪在殿中央的宫女,缓声道:“观你衣着,当是掖庭的宫人才对,为何说陈婕妤是你主子?”
流徽叩头,不卑不亢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去岁宫宴时,在陈婕妤殿里帮过忙,得了不少照拂,故而虽不在跟前伺候,却心中依旧觉得她是主子。”
皇后颔首,并不怀疑她的话,转而问道:“你说有嫔妃害陈婕妤小产,究竟是谁,可有证据?”
流徽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支金累丝嵌珠玉花蝶金簪,愤然的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转而将簪子举过头顶,恭敬答道:“回娘娘的话,这支簪子是右贵妃娘娘,前些日子墙给陈婕妤的。”
此言一出,大殿顷刻间寂静无声,满座妃嫔都看向谢苓。
皇后皱眉,一旁的沉枝立刻上前呵斥道:“放肆!”
“你可知污蔑一品宫妃是何罪?”
流徽面不改色举着簪子,回道:“奴婢并未撒谎,皇后娘娘看看这簪子便知。”
“簪子中心镂空,可以打开,里面有剩余的药粉。”
皇后目光莫测地瞥了眼谢苓,旁人将簪子呈了上去。
谢苓皱眉盯着这支簪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自上元节入宫后,她确实给各宫妃子回过礼,但东西都是检查了很多遍,小心再小心,确定妥帖了才送出去。
而这支华贵的金簪,她确定不是自己的东西,但莫名又有些眼熟。
正思索到底哪里见过这金簪,侧后方的雪柳便俯身凑到她耳侧,低声道:“娘娘,这是你搬去留仙阁那天,谢夫人赏的。”
谢苓这才恍然记起,那日谢夫人赏赐了一些珠宝首饰,她不欲跟谢家牵扯太多,遂明人将东西全部收拢在箱子里。
入宫时,她并未将东西带走,而是原封不动,将其与谢珩送的物件,一同留在留仙阁。
如今,这簪子莫名成了她害陈婕妤小产的罪证。
要么是慧德贵妃指使谢府的人,将簪子拿到宫内,或者是仿做了个相同的,用来构陷她。
谢苓袖中的手指微动,下一瞬,无人注意的角落中,某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离开了大殿。
她将手交叠放回膝上,目光平静的抬眼看去。
皇后正打量着簪子,目光一顿后,将簪身拧了下来。
从谢苓角度,正好看到簪身是空心,里面有白色的药粉。
皇后皱了皱眉,将簪子用帕子包了放在桌上,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去请宋太医和李太医来。”
小太监躬身称是,快步出了大殿。
皇后这才看向谢苓,语气如常询问:“这可是你赏给陈婕妤的簪子?”
谢苓知道这事就算她不认,肯定也会扣到她头上。
慧德贵妃敢污蔑,说明她送礼的单子,以及陈婕妤和内务府的登记册,已经做好了手脚。
她沉默片刻,回道:“臣妾不确定。”
话音刚落,皇后还未开口,慧德贵妃便掩唇娇笑道:“妹妹年纪不大,记性倒是差。”
“怎么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认得了?”
“不过不记得也没关系,内务府可都记录在册呢。”
谢苓没有接话,似笑非笑看着慧德贵妃上挑的凤眸,反问道:“皇后娘娘还未开口,姐姐怎得如此着急?”
“莫不是您想越过皇后娘娘,审讯我?”
慧德贵妃没想到谢苓不接话,反而揪住她这点小事。
她下意识去看皇后,就叫对方眉眼半阖,依旧端方典雅,似乎并不在意。
但她跟皇后斗这么多年,岂能不知对方的心思?谢苓这话一出,恐怕心中更恨她了。
她瞥了眼谢苓,说道:“妹妹真是多心,本宫只不过跟你说笑罢了。”
一旁的周昭仪帮腔道:“是啊是啊,右贵妃多虑了,慧德姐姐只是跟您开玩笑。”
“您若是不喜欢,姐妹们日后便不同您说笑了。”
周昭仪一说话,像是打开了阀门,其他嫔妃也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话里话外说谢苓心虚。
唯独少数几个和谢苓关系还不错的妃嫔,依旧安静坐着。
过了一会,皇后似乎被吵烦了,开口制止道:“事情还未定论,吵什么?”
说完她看着谢苓道:“你进宫将近三月,我知你平日与人为善,不喜争端,但事关皇嗣,你可要好好考虑,若簪子里真是堕胎的药粉,你要如何向陛下解释。”
谢苓点头道谢:“是,臣妾省得。”
这话有提醒的意思,看起来是在为她说话,但皇后如今更多是在看戏。
毕竟对于皇后而言,不管是谢氏嫡长女出身的慧德贵妃,还是她这个旁支出身的天女贵妃,都是她的眼中钉、绊脚石。
坐山观虎斗,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慧德贵妃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但性子过于自负,想先除掉她这个脱离控制的族妹。
谢苓总觉得好像遗漏点什么,但又一时琢磨不透。
*
不多时,前去陈婕妤那看情况的浮林回来了。
浮林脸色有些难看,她上前向皇后禀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殿里的人都听见。
“娘娘,奴婢前去看了,陈婕妤确实小产,”说着,她面露不忍:“许是太医被人刻意支走,无人照管,床褥上浸了一层血。”
皇后此刻脸上终于有了怒色,她沉声道:“可有请太医去给陈婕妤看看?”
沉枝点头:“奴婢带了赵太医去的。”
“赵太医说确实是小产的症状,现在正替陈婕妤止血看诊。”
话音落,宋太医和李太医也到了。
皇后将簪子递过去,两位太医拧开簪身,用手沾了粉末轻捻,又闻了闻,随即面色大变。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簪子里,是会使人节育断产的零陵香。”
皇后站起身,问道:“确定吗?”
两太医双双跪地,点头道:“微臣确定。”
皇后看向谢苓,目光锐利:“右贵妃,你作何解释?”
谢苓站起身,朝皇后欠身一礼,面色依旧冷静。
“皇后娘娘,簪子确实是我的。”
“但里面的药粉,我并不知情。”
一直跪地不语的流徽,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恨声道:“分明就是你,你不仅给簪子下毒,还差人阻止荣芳轩的人去请太医!”
“我家娘娘
分明可以保住皇嗣,却叫你硬生生拖到小产,血流不止。”
“右贵妃,你可有一刻良心不安?!”
谢苓凝视着流徽那双桀骜明亮的眼,缓声道:“事不是本宫做的,何来良心不安?这件事真相如何,你心里应当清楚。
还有,没有事非黑即白,这道理你该明白。”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旁人听来只觉得谢苓实在威胁流徽,但流徽听出谢苓话中有话。
这段时间总有人刻意接近她,对她施以援手,就连掖庭的管事也莫名对她态度好了不少。
她怀疑有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想要利用她达到某种目的。但苦于身份低贱,自己连掖庭都很难出去,因此根本查不到是谁的手笔。
直到前日夜,准备歇息时,枕下多了一封信。
这封信告诉她背后之人是右贵妃,并且说对方是王皇后的人,目的是用怀柔手段笼络她,最终利用她拌倒慧德贵妃。
最开始她并不相信,直到试探了这几日一直缠着她的宫女小桃,才确定信里说得八成是真的。
昨晚她趁同屋宫女熟睡,按照信上给的地点,和陈婕妤的心腹碰面。
谈话间,对方将计划全盘托出,要求她帮陈婕妤做局,等事成,便将她引给皇帝。
本来还有所犹豫,但这条件对她太有诱惑性。这是她为数不多接近皇帝,成为宫妃的机会。
或许右贵妃也能帮她成妃嫔,但对方跟王皇后是一派,那便是她的仇人。
但右贵妃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流徽沉默片刻,回道:“贵妃娘娘左顾言它,是想逃脱罪责吗?”
谢苓轻笑了下,不再回答。
皇后听着二人对话,眸色难辨。
她吩咐一旁的小太监道:“去查太医院零陵香的记录。”
小太监领命离开后,皇帝姗姗来迟。
来的路上,司马佑就听说了事情经过,故而脸色阴沉沉的。
殿内嫔妃纷纷起身行礼,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司马佑随口叫人起来,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转而又看向地上跪着的流徽。
看清流徽脸的一瞬,他顿了一下,随即拂袖上前,一巴掌扇在谢苓脸上。
天子发怒,无人敢躲。
谢苓生生受了掌箍,捂脸跪地。
“你入宫三月,朕念你年纪尚小,母族低微,故而多加怜惜。”
“但你竟敢恃宠生娇,毒害皇嗣!”
谢苓右脸火辣辣的痛,唇齿内弥漫着血腥味,她眉眼低垂,双手交叠于前,眼中泪花闪动,哽咽着回话:“臣妾深感陛下怜爱,心中惶恐难安,怕做错了事,故久居含章殿不出,不与各宫的妹妹们多接触,也未曾有过害人之心。”
说着,她仰头看司马佑,泪珠顺着腮边滚落到下巴尖上,吧嗒一声晕染在衣襟前,梨花带雨,幽怨婉转:
“还请陛下明查,陈婕妤的事,臣妾并不知情。”
后宫好不容易有妃嫔怀孕,结果等他知道,都已经小产,焉能不气?
但气归气,这事也让他松了口气。登基五年未有子嗣,宫妃着急,朝臣着急,他也急。现在陈婕妤小产,说明他没什么问题。
子嗣总会再有。
他盯着谢苓的脸半晌,脸色渐霁。
眼前的美人乌眸含雾,鼻尖微红,因受了他一巴掌,发髻凌乱,有发丝垂落脸颊,看得他心痒难耐。
再加上本不是真心要打谢苓,只是想着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好叫她清楚谁才是依靠。
遂只消一会就没了大半脾气。
他俯身亲自将谢苓扶起来,不顾皇后和嫔妃还在,将人揽在怀中,抬手轻柔地拭去她腮边的泪珠,好声好气道:“好了,莫哭,朕也是一时气昏了头。”
“朕信你。”
谢苓吸了吸鼻子,还在着些哭音:“谢陛下,臣妾不哭了。”
慧德贵妃气得牙痒痒,暗骂谢苓是狐媚子,却也不敢出言指责。
自去岁二叔私藏金矿一事,皇帝便疏远了她,至今都未缓和,已经整整两个月没翻她的牌子。
若是今日再多言,恐怕皇帝更烦她了。
但慧德贵妃不说,她的小跟班却都很有眼色,纷纷嗔怪起来。
“陛下,陈婕妤才小产,您怎么就光顾着哄右贵妃呀。”
闻言,司马佑倒是没生气,他放开谢苓,朝一旁沉默不语的皇后道:“去陈婕妤那看看。”
第103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
明明金乌高悬,天际却还在落雨。
庭院里的芭蕉叶和芍药花,被风雨打得沙沙作响,日光透过细雨,泛着刺目的金芒。
此时云光殿内一团乱,谢苓跟在皇帝身侧,抬步踏入殿内。
饶是心中有预料,却也还是难掩惊诧。
殿内血腥气浓重,陈婕妤身边的两个贴身宫婢哭泣不止,趴在榻边给面如金纸的主子灌汤药,喂参片,口中一声一声唤着“娘娘”。
陈婕妤脸上爬满了冷汗,露出的缃色菱纱小衣上沾着斑斑血痕,身下的云锦妆花罗褥子也被血水浸透。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双目时阖时睁,手紧紧抓在被子上,气若游丝,时不时溢出两声难捱的痛吟。
皇后以帕掩唇,侧过头去不忍再看。
慧德贵妃脸色也不大好看,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她和陈婕妤对上视线,嘴唇翕动了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后退半步别过了头。
谢苓也不忍看,心中不免狐疑,是她错了?梦出错了?陈婕妤如此模样,很难让她不怀疑自己。
皇帝站的远远的,脸上闪过些许嫌弃,许是想起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没了,才抬脚避开地上沾着的血水,走到陈婕妤跟前,蹲下身子安抚道:“朕在这,别怕。”
听到皇帝的声音,陈婕妤费力得睁开眼,侧过头视线慢慢聚焦在黑金龙袍上,哀哀痛哭起来。
“陛下,咱们的孩子……”
“孩子没了。”
说着,她看到了几步开外神情不忍的谢苓,有一瞬迟疑,却还是坚定了目光,颤巍巍抬起手,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是右贵妃害我,您要为我、为孩子做主啊!”
皇帝轻轻一躲,避开了陈婕妤的手。
往日,他是最喜欢陈婕妤这双纤纤玉手,白皙,骨肉匀称,粉嫩嫩的指甲盖像是染了花汁,床榻上握着他时,最是惹眼好看。
可如今这双手上凝固着血迹,还有一层黏腻的冷汗,一点也不美。
陈婕
妤看到皇帝躲她,眼神暗了暗,许是太医清宫止血时碰到了哪,她眼前发黑,口中忍不住地痛吟。
皇帝见状,也多了些怜惜之心,柔声哄到:“此时还未定论,朕一定替你做主。”
“你坚持坚持,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陈婕妤此时已经听不清皇帝在说什么了,她侧过头看着人影幢幢的大殿,恍惚间似乎看到的不是人,是一道道飘来飘去的鬼影。
若是知道药效如此凶猛,她就不答应慧德贵妃了。
如今大出血,不知会不会对日后子嗣有影响。
春光温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殿内,碳炉里源源不断烧着碳火,本应温暖如春的殿,却让谢苓觉得通体发冷。
端着水盆的宫女出出进进,太医在床后满头大汗。
此刻没有一个人面露嘲讽和得意,全都是不忍直视的怜悯。唯独皇帝,他脸上只有嫌弃和不耐烦。
或许也有些悲伤吧,悲伤那个还未出生的皇子。
谢苓望着床榻上几近昏迷的女子,心中有些悲悯。为何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不惜毁了自己的身子,受此等苦楚。
争来争去,也抵不过皇帝的一句话。
皇帝若宠,纵然身份贱如土,也能叫你一朝乘龙上九天,化作凤凰摘月明。若是厌了,总有理由和办法将你踩进泥尘里,再翻不得身。
真想过得舒心得意,还是得站在最高处,叫别人只能仰望、敬畏你。
谢苓抿了抿唇,上前问道:“陈婕妤如何了?”
赵太医手上沾满了血,他满头大汗,声音有些发颤:“孩子保不住,还大出血了。”
“血是快止住了,但陈婕妤身子受损,日后……怕是不好再生养。”
边说,赵太医边往皇帝那边瞟,见皇帝没什么反应,遂安心了点。
当今圣上阴晴不定,性子暴虐,他心中一直担忧皇帝失了皇嗣会迁怒他们几个太医。
现在看来,陛下根本不在意。
陈婕妤已经晕厥过去,两个贴身宫婢趴在床头上,一个拿温帕子给主子擦冷汗,一个往口中塞参片,哭着唤“娘娘”。
司马佑站起身,走到皇后身边,许是听见赵太医的话,脸色阴沉沉的。
谢苓吩咐了太医几句,环顾起陈婕妤的大殿来。
窗台一侧的长桌上放着天青缠枝海棠纹瓷瓶,里头插着粉团、海棠等花卉。花瓣还很鲜嫩,上头还挂着水珠,显然是今早才换上。
窗根下檀木嵌云石罗汉榻上摆着矮几,上头有一碟冷透了的梅花酥,还有杯喝了一半的冷茶。
谢苓的目光在梅花酥上顿了顿,若无其事偏开视线,给雪柳使了个眼色。
除此之外墙上还悬着幅山水图,下边的方桌上供着玉观音,有香炉檀香袅袅。
谢苓皱眉。
她怎么不记得陈婕妤信佛?
看了片刻,她走到玉观音跟前,细细打量起来,正想抬手碰,就被人打断了动作。
“贵妃娘娘,这玉观音是太后娘娘赐的,我家娘娘最是宝贝,还望您手下留情,莫要破坏。”
谢苓转过头看,认出这是陈婕妤的另一个宫女,好像叫什么虹雨。
她点了点头,也不追究对方言辞冒犯,似是无意询问:“这玉观音看着确实很有佛性,太后娘娘何时赏赐?”
虹雨不喜右贵妃,心中认定是她害主子小产,但主是主,奴是奴,右贵妃问话她不能不回,于是简单回了句:“去岁十一月从寒山寺祈福回来后,太后娘娘赐给主子的。”
谢苓若有所思收回视线。
去年十一月她跟谢珩去荆州前,谢夫人召府中女眷叙话,说的正是去寒山寺为荆州百姓祈福的事。
上辈子是没这回事的。
陈婕妤也不信佛。
谢苓将这件事记在心底,想着等大典过后了查一查。
皇帝嫌殿里血腥味重,站了一小会就皱着眉去了一旁的偏殿,走得时候叫上了皇后和慧德贵妃,以及谢苓。
其他妃嫔都被遣了回去。
走到偏殿后,皇帝跟皇后坐在罗汉榻上,孙良玉不知被差去做什么,只有崇明带着几个小宫女和太监在旁边伺候。
皇帝端着热茶,脸色阴得吓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发起了火。
“砰!”
茶杯被重重掷在团花杂宝裁绒地毯上,滚烫的茶水泅成一团,白茫茫的热气飘着,不一会就冷了下来。
谢苓弯膝跪地,脸色苍白,似乎被吓到了。
司马佑却没有怪罪谢苓,他起身把谢苓拉起来,不顾皇后和慧德贵妃,坐下后将她拽坐到怀里,说话语气算得上温柔。
“爱妃跪什么?朕只是在想,到底是哪个不怕死,敢谋害皇嗣。”
龙涎香浓重,谢苓浑身难受,强忍着不适,露出个苍白的笑脸:“陛下,臣妾只是有些担心陈婕妤。”
慧德贵妃见不得谢苓这装模作样的做派,冷嗤一声道:“担心?”
“本宫看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司马佑本就对士族之女难有好感,平日里与她们虚与委蛇就够烦,这种时候还要听她阴阳怪气,心情一下更差了。
他不耐烦呵斥:“慧德,你乱攀扯什么?”
“事情还没查就知道是苓娘做的,你安的什么心思?”
慧德贵妃没想到皇帝会直接训斥,愣了一瞬后,委屈着福身道歉:“陛下,是臣妾多嘴。”
“臣妾就是为陈婕妤生气,一时乱了分寸。”
司马佑挥了挥手,懒得再理,一只手抚着谢苓细软的腰,转而对皇后道:“可派人去查?”
皇后点了点头,说道:“已经差人去查内务府和云光殿的账册,还有太医院零陵香的记录,想必一会就有消息了。”
皇帝颔首,笑道:“辛苦皇后。”
皇后摇了摇头,未再多言。
话说完一会儿的工夫,殿外就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孙良玉和皇后身边的刘念公公,各自捧着一摞册子,一前一后入了殿,跪在地上给帝后和两位贵妃行了礼。
皇帝看着他们怀里抱着册子,问道:“查清楚了?”
孙良玉跪在地上称是,将怀里的两个册子翻开,双手呈上:“回陛下,奴才跟刘念公公查清楚了。”
皇帝接过册子翻看了两眼,揉捏在谢苓腰间的手徒然加重了几道。
谢苓轻呼一声,下意识看向司马佑,就见他松开了手,打量着她的目光阴冷。
谢苓重新跪在地毯上,地上就甩来方才的册子,司马佑坐在那阴恻恻询问:“朕的好贵妃,你如何解释?”
她拾起册子一目十行看了,一本上面清楚写着,她几月几日何时给陈婕妤送了那支金簪,还有一本写,她今日清晨差使太医院的人去储秀宫诊脉。最后一本则是她入宫不久,差人去太医院拿了零陵香。
三本册子,三条罪证。
一证她确实给陈婕妤送金簪,二证她故意支开太医,耽误陈婕妤看诊。三证零陵香出自她手。
谢苓用手摩擦了一下上面的字迹,发现确实是旧墨。
她看向慧德贵妃,就见对方轻轻勾唇,眼中的得意不言而喻。
谢苓正要说话,孙良玉再次开口:“陛下,外头还有证人,奴才可要宣她们进来问话?”
司马佑不爱管后宫里的事,本想甩给皇后,忽然又记起皇后殿中,地上跪着的那个貌美宫女,起了几分兴致,遂颔首。
孙良玉爬起来将外头的三个宫女叫进来,谢苓看了一眼,并不意外。
两个正是陈婕妤身边的宫女,还有一个是流徽。
皇帝饶有兴趣端详流徽,脸色由阴转晴,问道:“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流徽叩头,恭敬回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是掖庭浣衣宫女,之前宫宴在陈婕妤那帮过忙,得了些照拂,故而心中感激不已。”
“今早奴婢做了些梅花酥,想着陈婕妤爱吃,便送来了些,谁知刚送下,陈婕妤便腹痛不止,衣裙染血。”
“殿里其他几个姐姐忙着照料陈婕妤,奴婢便去寻太医,谁知太医院空荡荡的,一问药童,才知今早太医们被右贵妃派去去储秀宫,给新入宫的小主们问诊。”
“药童带着止血药回到云光殿,奴婢觉得不对劲,在殿内寻了一番,发现了金簪有异,给药童看了,确定里头是使人落胎的零陵香。”
“陈婕妤出血不止,奴婢情急之下便闯了皇后娘娘的大殿。”
流徽说完后,皇帝颇为好脾气的叫人站起来。
剩下两个宫女的说辞跟流徽差不多,说完后皇帝便挥手让她们退下,回去继续看顾陈婕妤。
皇帝看着谢苓,手指在膝头轻点:“右贵妃,你怎么说?”
谢苓脊背挺直如松,脸侧还有未消的红印,看起来柔弱却不脆弱。
她声音清软有力:“臣妾不认。”
“臣妾也不知,为何册子上会有记录。”
皇帝似
笑非笑看着她,语气莫测:“哦?”
“你是说这是伪造的?”
慧德贵妃在一旁冷笑:“右贵妃入宫时间短,不知内务府规矩倒也正常。”
“本宫便好心告诉你,内务府上登记的东西,大大小小要经过三十多个人的手,层层把关,最终收拢在内务府总管孙公公那。”
“你该不会是怀疑,孙良玉公公帮陈婕妤伪造证据吧?”
谢苓摇了摇头,说道:“慧德贵妃说得是,我并不怀疑孙公公。”
“我只是猜测,或许是含章殿有心怀叵测之人,故意向内务府和太医院传了假消息。”
慧德贵妃心说反应倒是快,知道孙良玉是陛下身边的人,不能乱攀扯。
她道:“那你说说,如何证明自己无罪?”
谢苓的眸色很淡,平日里望着只觉得温软柔和,像是两颗漂亮的琥珀,但当她收了笑,便叫人觉得有些冷。
她看着慧德贵妃,语气还是很柔和,却听得出动怒了:“本就无罪,为何要证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并不认为这些证据可以说明是我害的陈婕妤。”
司马佑看谢苓不同于往日的娇柔,竟多了几分小脾气,不禁想起幼时母亲养的那只鸳鸯眼的狸奴来。
惹怒了就浑身炸毛,十分可爱。
他道:“那苓娘说说,为何证明不了?”
谢苓软了神色,委屈哀怨地瞥了眼司马佑,回道:“陛下,让孙公公盘查盘查含章殿的宫人,再叫太医仔细搜查一番云光殿,自然就知晓臣妾是清白的。”
司马佑被那痴缠的眼神一望,下腹涌起一股邪火,他手指轻捻,心中不由后悔起来,为何非要听群臣的话延后封妃大典。
若是不延后,他还用如此心痒难耐?
他没有拒绝谢苓的请求,说道:“孙良玉,还愣着干什么?”
孙良玉赶忙俯首称是,躬身退出殿外。
慧德贵妃见状也不阻拦,她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王皇后,心中哂笑谢苓天真。
孙良玉不会查出任何问题,一来她并未留下把柄,二来孙良玉也不会真心去查,毕竟他是王皇后的人,而王皇后不可能插手,甚至乐的见谢苓被打入冷宫。
谢苓没注意到慧德贵妃的神色,她被司马佑那黏腻的目光看得起了一身小颗粒,忍不住轻颤了下。
司马佑抬手将她扶起来,给她重新赐座,便又转头去问流徽话。
半个时辰后,孙良玉回来了。
他跪到地上,一头汗,支支吾吾的。
“陛下,奴才…奴才在右贵妃殿里,发现了点腌臜东西。”
司马佑皱眉道:“要说快说,再支支吾吾就滚出去换人来。”
孙良玉头抵在手背上,声音发颤:“奴才去时,正好看到有宫人鬼鬼祟祟,往花坛里埋东西。”
“奴才将人捉了,挖出东西一看,谁知…谁知是个桐木偶人,上头刻着陛下的生辰名讳。”
武皇帝时,当时的丞相被人告发为巫蛊咒武帝,与阳石公主通奸,丞相阖府下狱死,与阳石公主有关的清平公主、长平侯皆连坐。后武帝宠臣江充奉命查巫蛊案,用酷刑和栽赃迫使人认罪,大臣百姓惊恐之下胡乱指认他人犯罪,数万人因此而死。
江充与太子司马据有隙,遂趁机与其他几大臣陷害太子,太子无法自证,恐惧之下起兵诛杀江充,后遭武帝镇压兵败,皇后和太子相继自杀。直到有老臣上书讼太子冤,终于清醒过来的武帝夷江充三族,又修建“思子宫”。此事件牵连者达数十万人,后被称巫蛊之祸。[1]
此事牵连甚广,因此从先帝起就格外忌巫蛊之类的东西。
如今谢苓殿内出现桐木偶人,算是犯了皇帝忌讳,若洗脱不了冤屈,谢氏一族都会被借题发挥,连坐处置。
谢苓愕然看向孙良玉,又满目惊恐地看司马佑,就见对方站起身,一脚将孙良玉踢了个跟头,眼睛却盯着自己。
“狗东西,木偶呢?”
孙良玉爬起来跪好,从怀里拿出木偶呈过头顶。
司马佑拿起来看了,瞬间暴怒。
他将木偶狠狠掷在地上,怒呵道:“查,赶紧给朕滚去查!”
“今日之内查不出是谁,提头来见。”
说着他想到点什么,看向一旁唇红齿白,宛若透明人的崇明,吩咐道:“崇明,你也去。”
崇明怔然,随即躬身称是,同孙良玉一起退了出去。
皇后捡起木偶看,顷刻间变了脸色,一旁的慧德贵妃皱着眉头,狐疑望向肩膀轻颤,脸色惨白的谢苓。
她并未安排此事,到底怎么回事?
心中隐约不安,她想派人去查看,却一时脱不开身。
司马佑将桌面上的茶杯茶壶一股脑扫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子,碎了一地。
谢苓绣鞋被飞溅来的瓷片划破了一角,她白着脸坐在那,一动不动,似乎害怕极了。
皇后和慧德贵妃也安静坐着,生怕除触了司马佑的霉头。
司马佑发够了脾气,转眼看着谢苓道:“天女,好一个天女。”
“不是说阴阳合兴仁右吗?怎么你一入宫就发生这么多事?”
谢苓起身跪下,哭泣道:“陛下……”
司马佑心烦得厉害,他道:“你就在这跪着,其他查清楚再说。”
谢苓用帕子擦掉眼泪,哽咽点头。
*
半个时辰后,孙良玉和崇明脚步匆匆回来。
崇明看了眼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谢苓,神色奇异。
转而和孙良玉跪到司马佑面前,禀报道:“陛下,奴才和孙公公方才严刑拷问了埋木偶的宫女,发现她并不是含章殿的人。”
此言一出,慧德贵妃瞬间抬眸看去,皇后也有些诧异。
崇明垂着头,小声道:
“而是…而是慧德贵妃宫里的人。”
第104章 暗雨敲花风拂柳~
春日的天光,把不大的偏殿照得暖哄哄,所有人仿佛都死一般寂静,唯有光束中尘粒浮动。
终于,慧德贵妃反应过来崇明说了什么,她唰地站起身,凤眼含怒:“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是本宫的人,休得满口胡言!”
谢苓听到她声线在颤抖,但精心教养长大的士族嫡长女,又怎会被吓破胆?
她看到慧德贵妃很快冷静下来,缓和了神色,委屈着朝皇帝解释:“陛下,臣妾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如何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司马佑眯了眯眼,阴鸷的眸光扫视着慧德贵妃,最终停顿下来,朝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崇明和孙良玉道:“宫女呢?”
崇明刚想吭声,就被孙良玉抢了话头:“回陛下,那宫女受了刑,奴才怕污了您的眼睛,故而关押在诏狱里。”
“这是那宫女的招供,陛下。”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展开,举过头顶上呈。
司马佑一目十行看了,顿时怒不可遏,将染着鲜血的薄纸摔在慧德贵妃脸上,骂道:“你还有什么好说?”
纸张锋利的边缘将慧德贵妃的脸划出道血痕,她痛却不敢出声,只是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恨意,转而慌忙屈膝跪地,将落在地上的纸捡起来看了。
捏着纸张的指节收紧泛白,顷刻间慧德的脸色仓惶煞白。
那张纸上,将她如何指使陪嫁宫女春香,趁陈婕妤小产,右贵妃脱不开身时,溜入含章殿埋下有皇帝生辰及诅咒的桐木偶人。
可她分明没有。
春香是她从府里带来的家生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是谢苓!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苓,就见对方丹唇勾出一道嘲讽的弧度。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好像在嘲讽她的愚蠢。
慧德贵妃恨不得尖声怒骂,但此刻骂有什么用呢?要洗脱罪责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向脸色阴沉可怖的皇帝,嘴唇翕动,白着脸解释:“陛下,此时与臣妾无关,定然是某个心思恶毒的贱人诬陷于我。”
说着,视线若有若无飘向谢苓,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求陛下给臣妾证明清白的机会。”
司马佑俯身捏住慧德贵妃的下巴,冷笑道:“给你机会?给你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她人的机会吗?”
方才知晓桐木偶人时,他就思索过了。
若是谢苓做的,他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谢苓身份低微,对谢府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谢府只需要将谢苓一家推出来,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而他会损失一个身负天命的“天女”,一个完全依附他,能和皇后和慧德抗衡之人。
但若是慧德做的,那就有必要将这件事钉死在她身上。虽不能让谢氏一夕倾颓,却也能让对方元气大伤。
慧德看到司马佑眼中的冷芒和算计,她也意识到了对方会以这事做筏子,联合其他士族,对谢氏出手,顿时心急如焚。
谢苓看着二人间令人窒息的
气氛,余光瞥见脸色冷漠的王皇后。
皇后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眉头轻皱,似无意间和孙良玉对了下视线。
谢苓垂下眼帘,心中了然。
王皇后恐怕是想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让慧德翻不了身。
她以为孙良玉是自己的人,因此递了眼色。可谢苓有上辈子的梦,因此清楚知道,孙良玉其实一直都是皇帝的人。
他看似效忠皇后,实际上是在离间慧德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好让皇帝渔翁得利。
不过就桐木偶人一事,帝后的想法定然会难得一致——都想将此事钉死在慧德身上。
故而听到陈婕妤小产的消息时,她猜测到慧德准备齐全,自己很难脱身,于是当机立断决定重现巫蛊之祸将水搅浑,转移视线,方便自己有空隙查清真相。
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夺了慧德协理六宫的权力。
在昭阳殿时,她趁乱让白檀去给安插在皇后宫里的双面细作江梅递口信,让江梅找机会给慧德贵妃宫中的香春传假信。
香春一直以为江梅是慧德安插在皇后宫里的奸细,是以并未怀疑,觉得自家主子是想重现巫蛊之祸,诬陷谢苓,遂按照口信去办事。
谢苓扣着时辰,提出让孙良玉去含章殿搜查,看到鬼鬼祟祟的春香。
事情很顺利,只是可惜了江梅这颗棋子。
但若不是陈婕妤小产一事一时半会很难查清,大典在即她不能背上谋害皇嗣的污名,实际上她并不愿将江梅这颗隐藏颇深的线人,暴露在帝后视线中。
即使帝后会为了钉死慧德,选择包庇江梅。
谢苓望着慧德,见她唇色发白,艳丽的玉容泫然欲泣,轻扯了下嘴角。
上辈子,她见过慧德很多神色,轻蔑的、得意的、狠毒的,甚至伤心欲绝的,唯独没见过恐慌。
如今背上诅咒皇帝的罪名,金尊玉贵的谢氏嫡长女,竟也知道害怕了。
慧德细密的冷汗凝成汗珠自额侧滚落,下巴被司马佑捏得刺痛,但她不敢挣扎,只是红着眼被迫看向居高临下的皇帝。
她哭泣道:“陛下,请您给臣妾机会,臣妾定能证明自己清白。”
一直沉默的皇后忽然开口,温声劝诫道:“陛下,慧德一向行事有章,不若便给她这个机会。”
司马佑看了眼皇后,目光扫过一旁呆坐着,仿佛吓傻的谢苓,狠狠甩开慧德的下巴,用帕子擦了擦苍白细长的手指,声音阴冷:“朕便看在皇后的份上,给你自证的机会。”
“大典前,若证明不了,便削去你贵妃之身,囚居永巷。”
慧德被巨大的力道甩在地毯上,她半伏着,双眼含泪,狼狈谢恩。
听到永巷,谢苓愣了一瞬。
永巷其实就是俗话里的冷宫。
她没想到司马佑如此心急,竟然想直接废了慧德。
只不过…两天,足够谢珩帮慧德脱罪了。
届时最好的结果,便是将慧德降下妃位。
这样也够了。
*
酥酥夜雨,敲打着庭院内的海棠花,潮湿的风拂过柳叶,灌入半开的支摘窗。
谢苓坐在案边练字,飘入的雨滴打在宣纸上,洇出湿痕,刚写上的字迹,也模糊了了一小团。
见状,雪柳走到窗户跟前,抬手准备把支摘窗放下。
冰冷的雨滴吹在脸上,雪柳抬手抹了一把,忽然看到有道婀娜身影撑伞快步行来。
她定睛一看,正是被差去验陈婕妤屋里梅花酥的白檀。
“小姐,白檀回来了!”
闻言,谢苓将笔搁在青山玉雕笔架上,抬眼看去。
白檀将飘到身上的雨珠抖了抖,踏进殿门口将屋门合上,确定都是自己人后,低声开口:“娘娘,专门去找您说的那位沈太医验过了,梅花酥并未有问题。”
“奴婢让沈太医把那梅花酥的用料,写了一份,您看看。”
谢苓心下满意,觉得白檀虽看着妖娆妩媚不靠谱,但实际做事细心。她接过纸张,笑道:“去擦擦头发,春雨寒凉,别冻着。”
白檀点头应了,转身去了耳房。
谢苓将纸张展开,看到上头清隽遒劲的字迹,不由得温了神色。
沈松青,便是她上辈子救下的年轻太医。
那时慧德贵妃脸上起了疹子,老太医都不愿意触霉头,便推了沈松青这个家境贫寒,年轻无靠山的太医前去问诊。
沈松青为人正直,直言慧德贵妃是乱用多了求子药,激起内火,故而面生热疮。
此言一出,慧德当时未发作,但过了些时日,就以沈太医企图毒杀贵妃之罪,要杖杀他。
她当时正值盛宠,又见不得慧德如此狠毒,便给皇帝吹了耳边风,饶了沈松青一命。
沈松青是实打实的善人,她被污蔑成妖妃时,只有他据理力争,并且在她被处以火刑前,不惜触柱,以命为她证清白。
他后来是否被救下,她也不清楚。
今日在陈婕妤的云光殿,她隐约觉得流徽送去的梅花酥或许有异,于是让雪柳找机会拿了半枚。下午回到含章殿后,趁帝后和慧德忙于巫蛊案,让白檀暗中拿给沈太医验。
沈松青正直,就算知道此事会有危险,也不会拒绝。
但令她意外的是,梅花酥居然没问题。
单子上写得很详细,甚至有梅花酥用了哪些香料调味。
她细细看过去,却看不出什么。
沉吟片刻,她对雪柳招招手,吩咐道:“派人去御膳房要各种鲜花酥的配方。”
“有几种配方就要几种,就说我想给陛下亲自做。”
雪柳有些不明白,挠头问道:“娘娘为何要鲜花酥的配方?”
“不是正在查梅花酥吗?”
谢苓将沈太医写的单子夹在案上诗集中,回道:“我是想看看,流徽的梅花酥,是否和御膳房的梅花酥配方相同。”
“不单要梅花酥的配方,是因为要掩盖真实目的。”
雪柳恍然大悟,惊叹道:“原来是这样!
若和御膳房的不同,说明问题就出在不同的那味用料上。”
谢苓笑着点头,催促道““快去吧,不必避着人,大大方方去。”
雪柳点头,拿了伞快步去办事了。
谢苓站到窗边,将支摘窗开大,以口为哨,吹出一声宛若翠鸟的音节。
不一会,有翠鸟划破雨幕,自天际飞来,落在她手臂上。
这是云台城专用的传信翠鸟。
关上窗,谢苓坐到案前,将翠鸟覆着青蓝色羽毛颈间的小竹筒取下。
她拿出竹筒里的纸条,一只手为翠鸟擦羽毛上的雨滴,看纸条上宛若蚊虫的小字。
殿内烛火摇曳,在谢苓白色的寝衣上笼上一层昏黄的暖光。
她眉眼温软,琉璃色的眸子却做来越冷。
信上说,大典上的天师,是谢珩换掉的。
第105章 春光凝梅添寒霜~
屋内静谧,墙角檀木桌上的紫铜麒麟香炉,袅袅吐着伴月香清甜的气味。
谢苓走到鎏金莲花烛台前,将一指宽的信,放于摇晃的火舌之上,纸张顷刻被吞没燃烧,化为灰烬。
她出神的望着烛火。
想起上辈子,司马佑于会稽王谶言一事后,不久便被妖道蛊惑,开始炼丹修道,不问
朝政,只求长生。
现在想想,当时那妖道,或许也是谢珩安排的。
她猜测,这次的冒牌天师,或许和上辈子的妖道是同一人。
上辈子她入宫时,皇帝已经整整半年未上朝,那妖道做了国师,被皇帝奉为座上宾,还专门修了个凌霄宫,方便他深居简出,专心炼丹。
她见过几面那妖道,对他的样貌还有些记忆。
沉思片刻,谢苓回到桌前,提笔写了封信,卷好放回竹筒后,挂在翠鸟颈间,随后抬手打开支摘窗,屈指摸了摸翠鸟的羽毛,将它放飞。
翠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谢苓合上窗户,坐回案前。
她要确定一下,冒牌天师是否就是上辈子那个妖道,顺便叫人给长公主传话,不必再派死士拦截。
谢珩要做的事,这么短的时间内,很难阻止。
不如将计就计,看看这天师是何许人也,找机会深挖他的家世背景,再想办法加以利用。
*
不多时,雪柳回来了。
她一手撑伞,将怀中的纸护在衣袖下,脚步匆匆进了庭院。
进屋后,她顾不得湿透的鞋袜,将纸放在书案上,笑道:“娘娘,这是我央御膳房里专门做糕点的李公公写下的。”
“一共八十三张。”
谢苓点了点头,柔和笑道:“去换衣裳,早些歇息,叫绿绮来伺候。”
雪柳高高兴兴应下,转身退了出去。
一盏茶后,绿绮来了。
她上身着鹅黄窄袖绸衫,下身是一件水绿交窬裙,露出几寸鹅黄绣鞋,头梳双髻,淡扫蛾眉,鬓上只簪着支素雅的桃木折股钗,称得上如月佳人。
身为皇帝亲自指派来伺候谢苓的大宫女,打扮却并不招摇,相反十分朴素。
她的性格亦是如此,一板一眼,恭敬而不苟言笑。
谢苓却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宫女,实际上和皇帝的感情不一般。她在司马佑微末时便陪在身边,吃尽苦头,后来司马佑做了皇帝,她也成了御前伺候的大宫女。
司马佑贪恋美色,却唯独不碰她,甚至似乎忘了当年情谊,越来越疏远。
现在又被指来伺候她这个出身贫寒的贵妃,绿绮不知会不会心有不愿。
她平日里也不太用绿绮伺候,一般情况下都是给对方安排些清闲的活,或打发去做别的,总之不放在眼前头。
但今日她要找梅花酥配料的不同,自然要让绿绮来做,这样才能更自然的传给皇帝。
书案上厚厚一沓纸摞在一起,绿绮看了一眼,欠身行礼。
“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颔首,抬手让她起来,笑指着案上的纸张,说道:“听闻你识字?”
绿绮不知道谢苓要让她干什么,隐约觉得对方忽然召见不会是好事,但还是点点头,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识得几个字。”
谢苓立马眉开眼笑,抬手招呼道:“去搬个椅子坐我跟前来,同我看看这沓鲜花酥的配方。”
绿绮不解其意,觉得和主子坐一桌坏了规矩,于是道:“娘娘,奴婢站着就行。”
谢苓一下沉了脸色,不耐烦道:“叫你去你就去,哪里那么多话。”
“还是说本宫使唤不动你?”
绿绮动了动唇,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搬椅子,放在谢苓一臂开外的地方,小心翼翼落座。
谢苓看着她只坐了小半,整个人僵硬至极,有些无奈。
她并未多言,主动把椅子拖到她跟前并排坐下,然后将沈太医写的配料拿出来,说道:“方才我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做过的某种鲜花酥很好吃,但一时记不清是哪种,只能按照记忆中的味道,大致写下了一份配方。”
“本想直接做来吃,又怕味道不如意,于是差雪柳去御膳房那要了各种鲜花酥的配方,想对比一二。”
“谁知御膳房鲜花酥的配方这么多,我一个人实在看不过来,便想着你识字,能帮衬一下。”
“绿绮,帮我看看,我的这份配方,和哪种鲜花酥的最像。”
“若是找到很类似的,说明就是那一种。”
说着,她把沈太医的纸张放在两人中间,又把那一摞纸分成两半,推了一半到绿绮跟前,眨眼道:“辛苦你啦,绿绮。”
绿绮恭敬称是,认认真真拿着拿着纸张对照起来。
她一面看手中的配方,一面悄悄侧头,去看谢苓的侧颜。
烛火下,少女容颜娇艳,肌肤莹白如玉,长睫微垂,神色认真极了。
难得一见的好颜色。
怪不得阿佑喜欢。
她从未见过阿佑,如此迫切得到一个女子。
而她呢,即使陪在阿佑身边十五年,容颜渐衰,也得不到的一个眼神,一句怜惜。她也想成为他的妃子,劝他莫再荒唐。
心中酸涩,纸张的字宛若扭曲模糊的蛇影,叫她有些看不分明。
正想拿出帕子,侧过身去沾眼角的湿润,面前出现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指尖捏着一张干净的帕子。
她顺着那只手看去,就见手的主人正愧疚的看自己,嗓音清软:“绿绮,是我不好,大晚上还叫你来看这么多字。”
“眼睛看累了吧,这帕子上有熏的薄荷香,可以解乏,你擦擦看。”
绿绮抿唇,心情有些复杂。
她抬手接过帕子,低声道谢:“多谢娘娘怜惜。”
耳边再次传来对方柔和清悦的声线:“不必道谢,你毕竟是我宫里的人。”
绿绮低低嗯了一声,将帕子按在湿润的眼角。
薄荷冷冽的气味,和无名花香混合弥漫在鼻间,酸涩的眼眶一阵清凉,泪意被逼回眼底。
她不再胡思乱想,专心做起事。
两刻钟后,绿绮对比配方的手指一顿。
梅花酥。
贵妃口中幼时的味道竟是梅花酥。
是巧合吗?她记得今日那个名为流徽的掖庭宫女,正是送了梅花酥给陈婕妤。
她掩下心头的狐疑,再三对比后,将配方递给谢苓,说道:“娘娘,这份梅花酥配方,和您给的那份配料几乎相同。”
“只不过御膳房的这份,少了一味名为雀头香的配料。”
谢苓眼底划过喜意,她接过配方一目十行看了,转而琉璃色的杏眸一弯,笑着夸赞绿绮。
“好绿绮,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绿绮捏着衣摆摇了摇头,说了句“这是奴婢该做的”,神色有几分犹豫。
纠结了一会,她看向笑眯眯的谢苓,问出口:“娘娘,您是想自己做来吃吗?”
谢苓将两张配方夹在诗集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回道:“是打算做来吃,等确定做出来的味道好,再给陛下亲自做一份。”
闻言,绿绮动作一顿。
居然要送给阿佑。
贵妃不知道流徽给陈婕妤送的也是梅花酥吗?
还是说,梅花酥本就有问题,贵妃是故意的。
绿绮不由得抬眸看向谢苓,和对方浅笑的视线,撞在一起。
她攥紧了衣摆,骨节泛白,良久才平稳情绪。
这事,要尽快告知阿佑。
她不够聪明,想不出贵妃究竟要做什么。
垂下眼帘,她恭敬道:“陛下若是知晓娘娘心思,定然高兴。”
谢苓笑道:“希望陛下能喜欢,这份独特的梅花酥。”
她目光落在绿绮白皙清秀的面容上,眼底是意味深长的笑。
绿绮对司马佑情感不一般,她一定会把这件事,事无巨细告诉对方。
司马佑性子暴躁阴鸷,定然会按捺不住前来审问她,届时查那份多出来的雀头香,是板上钉钉的事。
就不用她在多费心思。
一味普通的香料肯定查不出什么,但若是香料辅之其他物品呢?譬如……熏香,鲜花,亦或者是一杯茶。
她至今还未有协理六宫的权柄,无法搜查云光殿,就算之前太医已经搜查过,估摸着也联系不到这么深。
只有皇帝下了死命令,这些人才会认真查,将云光殿翻个底朝天。
还有两天便是大典,足以够她洗刷冤屈。
……
翌日,白云浮玉,难得的晴天。
含章殿庭院里,桃花枝头上鸟鸣脆脆,海棠花香袭人,青石砖缝儿里有嫩绿的草尖冒头,春色愈发浓厚。
谢苓站在廊檐下,逗弄着金丝鸟笼中的鹦鹉,心思愉悦。
昨日夜,司马佑果然气冲冲来问罪,说她心思深沉,竟然敢利用绿绮,给他传信。
谢苓自然是装傻,好声好气哄了司马佑好一阵子,只说自己是嘴馋想吃梅花酥,并不知那东西可能有问题。
最后司马佑半信半疑叫来了太医,问了那味雀头香的作用,得知只是用来曾香驱寒后,才歇了脾气。
但谢苓太了解司马佑的性子,知晓他疑心病重,不可能会就此揭过。
果不其然,今儿早晨,司马佑下朝后,直接命司隶校尉庾宴督办,领太医重新搜查云光殿。
庾宴是皇帝的亲信,与丁扶黎成婚五载,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但上辈子丁扶黎死后,他就倒了阵营,成了谢珩手中的一把刀。
其中关窍她不得而知,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庾宴此人和丁扶黎一样,是正直的好人。
她这次,便是要亲自见见庾宴,借和丁扶黎好友的身份,让他放松警惕,好方便她日后做事。
鹦鹉的羽毛划过指间,微微发痒,她捋了捋鹦鹉转来转去的小脑袋,收回了手。
殿外守着的小太监忽然小跑来,佝着腰道:“娘娘,尚书左仆射谢大人求见,说是有关大典,想和娘娘商量。”
谢苓皱眉看向殿门,看到了朱红大门边,那道清隽颀长的身影。
“不见。”
她冷了脸色,转过身抬步进屋,走到门边时,停下脚步,转身朝即将走到殿门跟前的小太监道:“罢了,叫他进来。”
什么大典,分明是为了桐木偶人一事而来。
第106章 晚霞明处暮云重~
谢苓转身进了屋子,吩咐宫女去沏茶,斜倚在紫檀彩蝶百花罗汉榻上,等谢珩来。
脚步声逐渐清晰,她抬眼望去。
只见谢珩一身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行走间朱色绶带随步履摆动,肤如冷玉,清绝无尘。
日光将他漆黑的眸子照得有些浅淡,即使是穿着斯文的朝服,也压不住他眉眼的疏冷淡漠。
谢苓缓缓收回目光,坐直身子,缓声道:“谢大人所为何事?”
谢珩走到谢苓跟前,微微躬身,拱手行礼。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他姿态恭敬而冷淡,但那双极具压迫感的凤眸,却一眨不眨盯着谢苓的脸,眼底是令人心惊的掠夺感。
谢苓被盯得浑身发毛,却并不躲闪,迎上了他毫无恭敬之意的视线。
俄而,谢珩唇角微勾,率先收了视线,自顾自坐到谢苓对面,声音听不出起伏:“后日便是大典,微臣将流程列了清单,还请您过目。”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折子,轻轻搁在二人中间的檀木小几上。
谢苓挑眉,拿起折子打开,随意扫了两眼。
折子上的字迹是行楷,有铁画银钩之遒劲,又有笔走龙蛇之潇洒,十分漂亮。
很显然,这是谢珩亲手所写。
字虽小,却一目了然,大典那天的流程事无巨细排列。
她合上折子,随手放在桌面上,露出一抹温软的假笑:“劳烦谢大人专门来这一趟。”
“您做事我放心,不必再来特别请示,按流程做便是。”
谢珩眸光冷淡,凝在谢苓一张一合的丹唇上,随后视线上移,望着她明亮的杏眸,声线缓缓,音节迫人:“娘娘不怕…
微臣做手脚吗?”
谢苓轻笑着摇了摇头,意有所指:“谢大人光风霁月,怎会乱来?”
不等谢珩开口,她话锋一转:
“本宫盼着这场大典许久,若有人刻意破坏,叫我前功尽弃,那我也定叫那人事事落空。”
她笑盈盈看着谢珩,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谢大人,你会帮本宫好好把关,确保万无一失,对嘛?”
谢珩望着眼前的少女的笑颜,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威胁。
即使她在假笑,在和他打机锋,却依旧忍不住心尖发软。
谢苓那双和他对视无数次的温软眼眸,此刻含着明显的讥讽冷漠,像是两颗结冰的琉璃珠,明明光华流转,却透出不半分热度。
她浓卷的睫毛轻颤,上方的柳眉不扫而翠。或许是才午憩起身,乌发松松挽就,只簪着一支莲花簪,有缕青丝垂于雪白脸侧,被窗风吹拂,黑与白交织,格外夺目。
他指尖微动,倾身向前,为她把碎发别回耳后,隔着一掌距离,注视着她略微诧异的眸子,唇角扬起,声音轻而缓:“只要是娘娘想要,微臣自当竭尽所能。”
清冽的雪松香猝不及防贴近,微凉的指尖碰到她的耳廓。
她没想到谢珩如此胆大妄为,敢当着一干宫人的面不加收敛,于是面带诧异看向他。
只见他淡色薄唇微张,话语伴随着温热的吐息,丝丝缕缕喷洒在她肩头,透过菱纱春衫浸入肌肤,带起一阵酥痒的颤栗。
身侧的手指微蜷,她眨了眨眼,面色恢复如初,后仰拉开距离,恍若未感受到二人间旖旎的气氛,眉眼一弯回道:“那本宫就在此谢过大人了。”
说完,她看向一旁偷瞄的白檀,吩咐道:“白檀,送谢大人出去。”
白檀知晓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心虚笑了笑,赶忙称是。
谢珩倒也不介意谢苓逐客,理了理袖摆,站起身俯视着她,声音平淡:“微臣告退。”
冷漠的好像刚才刻意亲近谢苓的不是他。
谢苓冷冷嗯了声,看着他走到门槛边,衣袂被风扬起,即将跨出门外,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谁知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又看了过来,却不吭气。
谢苓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面色如常。
“谢大人还有事?”
谢珩垂眸,视线锁在谢苓的脸上,面色清冷:
“微臣只是忽然想起,要告诉娘娘一句话。”
谢苓心说他果真要提桐木偶人一事。
毕竟慧德贵妃是他亲姐,焉能不管不顾?
她抬眼看着他,漠然道:“什么话?”
谢珩蓦地弯了唇角,仿佛随口一说:“不只是娘娘期待大典。”
“微臣……
也是翘首以盼,迫、不、及、待。”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仿佛在唇齿中流转一圈,又一个个吐出。
谢苓后背须臾出现一层冷汗,微凉的春风吹拂,激起一层细小颗粒。
她定了定神,回视他浅笑:“如此甚好,谢大人可要好好准备。”
谢珩颔首,转身踏出门外。
谢苓透过支摘窗,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芳草萋萋的庭院。
他竟然…没说桐木偶人一事。
是不打算管,还是说已经有办法解决?
白檀送完人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谢苓脸色发白,目光悠远。
她尝过情爱的滋味,自然知晓这二人间独特的氛围。
很明显,谢珩看似高高在上,却是那个沦陷更多的,而谢苓虽处于劣势,却动心极少。
这两人与她跟谢君迁不同,更像是一对仇敌。
一想起谢君迁,白檀神色微暗。
能把一个端方如玉的君子逼疯,她也是万万没想到。
本以为对方就是玩玩,哪知竟动了真情。
可惜注定无缘。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春日的夕阳总是落得急,黄昏只是一刹那,半空的橘红云霞,很快被深沉的暮色渲染,化为朦胧的黑。
谢苓支着下巴坐在窗边,眺望宫墙外遥遥青山,只见山影交叠迷离,青溶溶地,有撇月影儿挂在当中。
雪柳从殿外提裙小跑而来,推开殿门几步走到谢苓跟前,兴冲冲道:“娘娘,云光殿那边有结果了!”
谢苓收回视线,笑眯眯看向雪柳,问道:“如何?”
雪柳叽叽喳喳一阵子,把下午打听来的事都
倒了干净。
“奴婢听其他殿伺候的小姐妹说,庾大人带着太医重搜云光殿,本来最开始什么都没找到。”
“但庾大人细心,不顾太医叫苦,硬是翻来覆去搜了三遍,最后发现是花瓶内壁,涂抹着和花香极像的紫述香。”
“还在玉观音前的香炉中,发现了传说中求神降赐子用的百蕴香。”
谢苓点点头,她并不了解香料,于是问道:“这三种香可是会影响女子生育?”
雪柳想到小姐妹说的三中香带来的效果,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说道:“没错,若单是一种香,于人身无碍,但三香合二为一,会变成活血猛药,闻几个时辰,便会让来癸水的女子血崩。”
“轻则影响生育,重则血崩而亡。”
谢苓皱眉,脸色沉冷的可怕。
慧德贵妃,好生歹毒。
同是女子,还是自己的人,竟然下死手。
她沉默片刻,问道:“太医后来可查看了内务府对陈婕妤癸水的记录?”
雪柳点头道:“没错,太医去查了,按照往月记录,这几天陈婕妤正巧来癸水。”
谢苓抿唇,明白了慧德贵妃从到到尾的计谋。
先是差人从留仙阁拿了金簪,往簪身加入堕胎用的药粉,再哄骗跋扈但愚蠢的陈婕妤,让其派手下去收买流徽,将小产一事栽赃给她。
环环相扣,招招狠辣,几乎没有漏洞。
若不是自己做出更大的巫蛊之事,转移了所有人视线,怕是根本没机会查清真相。
她叹了口气,觉得陈婕妤人蠢是蠢了点,但也罪不至此。
“陛下可知道此事?”
雪柳道:“庾大人约莫半个时辰前,带着太医去了太极殿西堂,应该不多时就知道陛下如何处置了。”
谢苓点了点头,想到陈婕妤那张惨白的脸,以及那日殿内浓郁的血腥气,顿了几息,轻声问道:“陈婕妤可知道此事?”
雪柳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几分怜悯:“庾大人询问太医的时候没避着她。”
“听说她知道真相后,崩溃大哭,昏厥过去。”
“虽然罪有应得,但她也确实可怜。”
“日后不能生育子嗣,家世又一般,陛下想必很快就会忘了她。”
谢苓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深宫之中向来如此,要么有强力的母族,像慧德和王皇后那样,即使做了错事,陛下也会给几分面子。”
“没有好的家世,那便要留住帝王的宠爱。”
“宫中人人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若无权无宠,只能任人欺凌。”
谢苓上辈子得过盛宠,也遭过厌弃,故而深有体会。
雪柳看着自家主子沉静淡漠的神色,不免有些心疼。
若不是谢氏主家逼迫主子嫁于老叟,主子也不必步履维艰,愈发心思莫测。
她还记得在阳夏时,主子虽不受父母疼爱,但也活泼开朗,和其他女郎一般,对未来憧憬向往。
谢苓见雪柳神色黯然,以为她害怕,安抚地揉了把她的头发,转了话题:“流徽呢,可听说如何处置了?”
雪柳不再胡思乱想,撇了撇嘴回道:“流徽被庾大人按律关押在诏狱了,受没受刑就不知道了。”
“娘娘要去救她出来吗?”
一想起主子在流徽身上下了那么多工夫,对方竟然反手联合旁人陷害主子,心中就暗骂狗咬吕洞宾。
谢苓却摇了摇头,说道:“先让她吃些苦头。”
不然野性未除,太过桀骜,即使收入麾下,也会判主。
二人正说着,外头便传来了太监尖细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止住话头,转而出门迎接。
她扶了扶鬓角,收起不耐烦,挂上得宜的温婉笑意。
司马佑阔步行来,右手不知为何裹着纱布吊在胸前,看着心情不大好。
见到谢苓亭亭袅袅立在门边,一张如玉的小脸映在宫灯下,显得愈发动人。
他神色温和了些,左手揽住谢苓纤瘦的肩膀。
“可用过晚膳?”
谢苓点了点头,柔声道:“用了些,陛下呢?”
司马佑颔首:“在皇后那用过了。”
二人入座,谢苓亲自为司马佑斟茶,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右手臂上,佯装心疼。
“陛下,您的右手怎么了?”
一提起这个,司马佑就阴了脸色。
他咬牙切齿道:“方才出太极殿西堂时,不知为何廊檐上的瓦片脱落,好巧不巧砸了下来。”
“若不是朕躲得快,怕不单是断条胳膊那么简单,而是脑……”
正说着,他的唇上便多了只柔嫩的手,将他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他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谢苓泪光点点,语气不高兴极了:“陛下吉人天相,莫要乱说。”
唇上的掌心柔软,散发着宜人的桃花香。
司马佑恍惚间,觉得面前的女子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
他愣了片刻,反握住谢苓纤细的皓腕,阴沉的眉眼柔和了些。
“好,朕不乱说。”
眼前的女子这才满意笑了。
他心头微热,对于得到她这件事,愈发迫切。
最开始只是觉得她有天女身份,且容色娇艳,是个极好的玩物和棋子。
但如今他却莫名有些意动,想得到她的全部,让她代替那人,填满心口的空缺。
他揉捏着她的手,垂下眼,按捺住迫切的心。
再等等。
后日大典结束,夜里便是洞房花烛。
沉默片刻,他想起了正事,端详着谢苓的神色,说道:“陈婕妤的事已经查清楚了,爱妃是无辜的。”
“之前朕打了你一巴掌,可有怨?”
谢苓轻轻摇头,一如既往温软乖顺:“陛下信臣妾,能帮臣妾洗清冤屈,已是莫大的恩宠。”
“臣妾如何会怨?”
司马佑满意她的乖巧,点头道:“陈婕妤假孕污蔑高位宫妃,按律已打入永巷,你不必再忧心,好生准备后天的大典。”
“明日一早,会有宫人送来封妃吉服。”
谢苓浅笑,柔声谢恩:“谢陛下,臣妾会好好准备,绝不丢您的脸面。”
闻言,司马佑哈哈笑起来,拍了拍谢苓的手背,起身道:“朕去慧德那,问问她自证清白的进度。”
“爱妃早些休息。”
谢苓称是,起身将司马佑送了出去。
司马佑走后,她冷了脸色,走到铜盆跟前,将手指泡在水中,抹了胰子狠狠搓洗,直到皮肤发红,才抽出水面,用帕子擦手。
擦了一半,她顿在原地。
谢珩下午才来,傍晚司马佑就被砸伤了右手。
有这么巧?
第107章 一微尘里三千界~
春夜冷雨淅淅沥沥,宫灯飘摇,含章殿内灯火阑珊,金丝楠木桌上摆着几个铜盘,上头放着明日封妃大典穿的吉服和发冠配饰。
雪柳摸了摸金丝缠绕、珠玉镶嵌的点翠四凤金冠,不由惊叹:“娘娘,你说这冠,得值多少银子啊?”
谢苓看着雪柳的财迷样,轻笑道:“光用料,恐怕就要万两。”
雪柳啧啧感叹,头一次真切感受到身份地位带来的震撼。
谢苓摩挲着手下的吉服,感受着布料的柔滑温凉,以及绣线的纹路,目光落在一颗颗莹润的东珠上,平和而淡漠。
大典上元节开始准备,整整四十九天,尚仪尚服尚工三处,几乎是日日不停赶工,才制出合乎礼制的冠服来。
方才送东西来的女官,乃是正二品的尚宫,派头比一些低位份的妃嫔还足,只不过面对她,倒算得上恭恭敬敬。
这皇宫里阶层分明,比外面要明显的多。
可这远远还不够。
贵妃的吉服上绣四凤,而皇后是九凤。
皇帝成婚之日的吉服则是九龙九凤。
她会挨个披上这些衣裳,让它们作为自己向上攀爬的证明。
雪柳看到自家主子面色冷淡,毫无兴奋之意,忽然意识到大典当夜便要侍寝。
想到这一茬,她顷刻间收了笑,转而担忧起来。
她知道主子到底有多厌恶皇帝。
每次皇帝离开含章殿,主子要么一遍遍用胰子洗手,要么直接沐浴,有时候严重些,甚至会忍不住干呕。
虽说主子托禾穗制了迷香,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宫里每半月,太医就会按规矩来各宫诊脉,是不是完璧之身一探便知。
届时东窗事发,怕是很难解释的清。
“娘娘,明夜侍寝,您……”
谢苓收回手,看了眼又靠在窗边神游的白檀,若有所思转回目光,安抚道:“不必担心,后面会有办法的。”
她知道雪柳在担忧什么,但这种事一时半会也没太好的解决办法。
能拖则拖,实在不行侍寝也不是什么难事。厌恶司马佑是一回事,但这点事和命、和权力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上辈子她讨好过谢珩,讨好过王闵,最后又讨好司马佑。
冷淡无情的男人她见过,荒淫无道的她也见过,无非是男女那点事,比不得这条命贵重。
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也不想做贞洁烈女。她只知道只要权力握在手里了,不贞洁也会变贞洁,不高贵也会变高贵。
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肯定也不愿意委身司马佑。
好在这几天,以及过段时日,司马佑恐怕都会无暇女色。
朝堂波诡云谲,边境岌岌可危。
一来是巫蛊案,司马佑在和谢氏的角逐交涉中,并未得到预估的好处。
今早司马佑下朝后,直接带司隶校尉和掌管掖庭的掖庭令去了慧德那,以其巫蛊之术诅咒帝王为名,把人扣押到了诏狱。
诏狱的线人传了信来,司马佑倒是没对慧德用刑,只是强迫她亲眼观酷刑,恐吓她签下认罪书,并以此威胁谢氏,试图从谢氏身上咬下一块肉。
没多久谢珩便入宫了,和司马佑在太极殿西堂的御书房内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冷脸出来。
紧接着,御书房伺候的小太监死了两个,估摸着是司马佑在谢珩那受了气,拿人命发泄火气。
一如既往的残暴。
傍晚那会,司马佑下了圣旨,削慧德贵妃封号,贬为筠嫔,禁足半年。
至于贴身伺候筠嫔的宫女太监,被血洗了一茬,剩下的几个都被重新分配去了其他妃嫔宫里。
至于司马佑和谢珩到底商榷了什么,二人间又各自如何退让,要看未来几日朝中官员的变化才知。
二来是根据上辈子的梦,这个月月底开始大靖就要彻底乱起来了。
一支叛军势如破竹,连吞北境雍、梁、司三州,紧接着前秦和吐谷浑趁机南扰。
这种情况下,皇帝却日渐醉心修邪道,以处子之血和阴阳交合之物为引,炼制丹药,不问政事。他任人唯亲,让佞臣和内侍把持朝政,与士族对抗。
记忆中,谢珩对此放任自流,甚至以急症为由,卸职于府中修养,不参与任何政事。
直到吐谷浑吞了三个城池,叛军也挥军南下,皇帝才有所惊惧,却依旧不听直臣劝诫,而是受了孙良玉为首的宦官蛊惑,向前秦允下岁供,求其援助驱逐吐谷浑。
但这恰恰就中了前秦和吐谷浑的圈套,引狼入室。二国合谋挥师南下,企图一举灭靖。要不是前秦、吐谷浑和夺了半壁江山的叛军对上,大靖得了点喘息之机,怕是真的会覆灭。
战事一直到她死前都未结束。
谢珩直到大厦将倾之时,才忽然出手,以清君侧为名斩杀孙良玉为首的宦官,启用了一批被边缘化的直臣,最后亲自带兵,镇压叛军。
她死的那天,是永安八年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晚春。
谢珩镇压了叛军回京不久,将皇帝手中的权柄剥得所剩无几,夺位的心思昭然若揭。
可惜她活得太短,不知谢珩到底成没成事。
谢苓叹了口气,幽幽望向风雨飘摇的庭院。
希望这次,她能活到最后,得到想要的东西。
雪柳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过亥时了,还能睡两个多时辰,遂催促自家主子:“娘娘,奴婢派人备水,您早些歇息,明日寅时就得起身了。”
谢苓点头应了,看向另一边的白檀道:“明日下早朝,兄长会来,你记得提醒小厨房,多准备些早膳。”
昨儿皇帝答应她,让兄长来为她梳头,也算是某种层面上的送亲。
宫妃是很难见外男的,亲人也不行。
她想趁着这难得的见面机会,问兄长一些话。
一些关于上辈子的话。
兄长和梦里太过不同,她总觉得对方或许也有类似的际遇,梦到过上辈子。
甚至于似乎知道的比她还多。
她决定开诚布公谈一谈,总归是她的亲人,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
翌日寅时。
天色淡白,尚微微有些黑影,逐渐西沉模糊的月色,与庭院里桃花上的露珠相映。
谢苓起身焚香沐浴,强撑着困顿的眼皮,呵欠一个接一个。她懒懒抻手,任由宫女摆弄,穿上层层叠叠,华贵繁重的深衣曲裾吉服。
小半时辰后,屋外便有小太监通报,说兄长来了。
她挑帘出到外间,命人传膳,自己将长长的裙摆提了提,坐到罗汉榻上。
谢君迁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小妹坐在榻上,手肘撑在小几上打盹儿。
他软了神色,轻步走到跟前,按照规矩躬身行礼:“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睡着。
都怪昨夜雨太大,将窗户打地噼里啪啦,吵得她没怎么睡着。
她揉了揉眉心,笑道:“大哥快坐。”
“我方才已经命人传膳了。”
谢君迁入座,打量着一个多月未见的小妹,
看起来沉静大方了些许,与以往胆怯娇柔的模样不甚相同。
这让他不免想到上辈子,小妹性子单纯,被欺骗嫁给谢珩,成婚当夜却得知了父母身死的真相。她亲手杀了谢珩,随后拔剑自戕。
帝后同死。
而他,救不了父母,救不了小妹,也救不了天下。
这一次,他定然不会让旧事重来。
谢苓看着兄长面色凝重,以为出了什么事。
“兄长,可是早朝发生了何事?”
谢君迁摇了摇头,扯出个温柔的笑,搪塞道:“只是想着苓娘竟也要嫁人了,心中一时有些难过。”
“过去大哥未曾好好对待你,日后会好好补偿。”
谢苓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只轻轻点头。
宫女正好来摆膳。
兄妹俩一时无言,静默用膳,各怀心事。
吃完早膳后,谢苓净手漱口,便坐回到镜台前,由专门梳册封发髻的女官,拆了方才随便挽的髻。
发丝披散后,她道:“都下去吧,兄长要为我梳头。”
“还有些体己话要说。”
女官面色为难,正要拒绝,就和铜镜里贵妃的视线相对。
只见容貌秾艳的美人声音清软:“半柱香就够,还望秋尚宫通融一二。”
说着,美人似有些伤怀:“我与兄长许久未见,今日册封,又只有这一个娘家人在。”
秋尚宫顿时心软。
她咽下口中劝阻的话,躬身称是,退了出去。
珠帘起了又落,殿门被轻轻合上。
透过黄铜镜,她看到兄长从怀中拿出一柄红木梳,立于身后,轻轻梳她的头发。
他眉眼低垂,温和的桃花眼似乎有些泛红,嗓音清润低沉:“小妹,是大哥没本事。”
“让你入了这吃人的深宫。”
谢苓心口酸涩,摇了摇头,问出了心间的疑惑:“兄长,你是不是……
记得上辈子的事。”
发丝撩的梳子停顿,她感受到兄长的手颤了一瞬。
镜中的青年满目错愕,几近失声。
良久,他放下梳头的手,无意中攥紧红木梳,声音滞涩:“小妹。”
“你都…记起来了?”
谢苓点头,侧过身看向兄长,说道:“差不多吧。”
“兄长,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谢君迁面色苍白,似乎不敢看眼前小妹的脸,轻声道:“两年前,我出门游学时。”
谢苓倒是不意外。
“所以兄长不让我离开阳夏,正是因为知道了谢氏会把我许配给王晖做继室?”
谢君迁嗯了一声,温和的眉眼多了几分怒气:“我交代过父亲母亲,让他们尽快给你定亲,以避开此事。”
“谁知他们阳奉阴违,而我游学中又出了岔子。等接到消息,你已经到建康了。”
“怪大哥不够细心。”
闻言,谢苓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命运弄人。
她道:“上辈子我死后,谁做了皇帝?”
谢君迁道:“你跟谢珩死后,谢二爷的小儿子即位。”
第108章 半刹那间八万春~
谢苓一愣:“大哥,你说谢珩…死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
谢君迁这时候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桃花眼中闪过慌乱,上前捉住谢苓的肩膀,急声道:“小妹,是你亲手杀了他,在你们的成婚夜。”
“而后你拔剑自戕。”
“你不记得这些吗?”
谢苓彻底懵了。
什么亲自杀谢珩,什么自戕。
为什么和她的梦不一样?
难不成是梦有问题?可从做那梦以来,大事全能对得上啊。
灵光一闪,她忽然记起去岁冬日,她做过另一个诡异简短的梦。
梦里她拿出匕首捅死了谢珩。
到底哪个是真的?
谢苓脑子一团乱,她和谢君迁对视,艰难吐出几个字:“或许…是谁的记忆出错了。”
谢君迁正要细问,就听到了门外女官恭敬的催促声。
“娘娘,吉时马上到了,若再不梳妆,怕是会误了时辰。”
他只好压低声音道:“半月后回府省亲,届时再详谈,”
谢苓点头,朝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女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身官袍的温润青年,正在给贵梳发。
口中轻轻吟诵着,寻常百姓家送嫁梳头时的小调。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
“有头有尾,举案齐眉。”
温馨而令人伤感。
她不由得放轻了呼吸,静静等待。
一小会后,谢君迁放下梳子,看向女官:“劳烦秋尚宫,为我妹妹梳髻簪冠。”
秋尚宫被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看得双颊一热,连忙点头。
“谢大人客气,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谢君迁笑而不语,对谢苓道:“微臣去前殿等娘娘。”
说完,他掀帘而出,走到庭院中的桃树下时,忽而瞥见窗便侍弄花草的婀娜身影。
他眸色微深,定定看了眼白檀的背影,提步离去。
*
封妃大典。
日头高照,漫天金芒。
百官位白玉阶下,分两侧站。
太极殿正殿鼓乐齐奏,殿外高台上,仙风道骨的天师手拿法器,口中念念有词,指尖符纸无火自燃,转而出现一道火龙,呼啸上太极殿顶,盘旋九周后冲上云霄。
众臣齐呼万岁。
紧接着,殿内礼官捧册宝合置于案,扬声宣礼,承制官进诣。
谢苓一身玄色赤边锦绮曲裾,凌云髻高梳,上簪嵌珠点翠四凤金冠,华贵而威仪。
她走过长长的白玉阶,于百官间穿行,目不斜视于谢珩身侧路过,踏入正殿,走到司马佑跟前,露出一抹浅笑,将手放于他摊开的掌心。
礼官再宣,使臣读册文封号。
谢苓听着,才知道司马佑最终给她定封号为“宁昭”。
意为端庄自毖,容仪恭美,柔德有光。
她接册文和贵妃印,接受百官跪拜。
谢苓俯视着群臣,日光将她琉璃色的眸子镀上金芒,彼时温软的眉眼,此刻有了身居高位的迫人气势。
她微微侧头,对身旁的昏君弯唇而笑。
总有一天,她会再次站在这,接受百官跪拜。
谢珩遥望着一身华服的谢苓,目光定在二人交叠的手上,眉眼愈发沉冷。
漆黑的眼底照不进光亮,他眸中翻涌着妒火,震天的鼓乐声中,唇间吐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冷嗤。
封妃又如何?
没有人能阻挡他做她的裙下臣,入幕宾。
*
册封后,皇帝便携谢苓前往奉先殿宗庙,行告庙礼,祭拜先祖,为她上皇家玉牒。
等折腾完全部流程,天际已经翻起霞光,与远处的青山,渲染成一片壮丽的画。
谢苓回到含章殿,宫女将她发髻和头冠拆了,紧接着又是沐浴熏香,换侍寝的水红色纱衣,并且挽了个松松的垂髻。
做完这些,她便按女官要求,静坐在床边,等待皇帝宴请百官后,驾临宠幸。
她腹中饥饿,又困又累。
清晨用了些早膳就到现在,她也就方才喝了几口水。
忍无可忍,她看向一旁严肃古板的女官:“张尚宫,本宫可否用些点心?”
张尚宫屈膝行礼,姿态恭敬,一板一眼拒绝:“娘娘暂且忍忍,等明儿一早再用膳。”
“规矩不可破。”
谢苓没为难女官,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这什么破规矩。
不知等了多久,谢苓几乎要睡着了。
“哐当!”
窗外传来巨响,谢苓猛地清醒,她抬眼向支摘窗,才发现外面刮起了狂风。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宫灯被吹得摇摇晃晃,红色的烛火忽明忽暗。
春日的天气不稳定,看样子又要下夜雨。
一会她的人就该动作了。
半柱香后,雨声渐起,有宫女急声在殿外请示。
“张尚宫,张尚宫…”
“司籍司东藏书阁的屋顶漏雨了,有不少籍册泡了水!”
闻言,张尚宫瞬间慌了神。
她是尚仪局的掌宫,司籍司东藏书阁里头是所有大典祭祀的记录。
这里头的东西要泡坏,掉脑袋都是轻的!
她看向昏昏欲睡的贵妃,心下着急。
可按照规矩,她得等陛下来了才能走。
门外的催促声越来越急,她的心也越来越急,冷汗顺着额侧滑落,重重落在地上。
正纠结时,她听到谢苓柔和的嗓音响起:“张尚宫快去看看吧,籍册泡坏可严重得多。”
“本宫这里你不必担忧,我会替你遮掩一二。”
闻言,张尚宫吐出口气,并未怀疑面前这个容色摄人,笑容温婉的少女,满面感激道:“谢娘娘体恤,微臣先退下了。”
说完,行了一礼后,脚步匆匆出了屋子。
殿内很快便剩下自己人。
谢苓不喜欢人多,挥手将人全部遣退了出去。
少顷,咯吱一声,门被打开。
雪柳快步行来,顾不得肩头和脸上的雨珠,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娘娘,奴婢方才收到大少爷传信。”
“说…说谢珩,今晚或许会来。”
谢苓巴掌大的脸上闪过错愕,随即了然。
今日白天大典,她一直警惕谢珩,谁知对方一点动作也无,大典顺利的不能再顺利。
她还当对方
要等大典过后发作,谁知竟然敢挑在洞房夜。
想起那天他那句令人胆颤的迫不及待,谢苓眼底骤然变冷。
好一个登徒子!
她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道:“不必害怕,大不了一起迷晕了他。”
“雪柳,点香!”
雪柳也气得不清,闻言重重点头。
主仆二人率先服下解毒丸,雪柳便从怀里拿出禾穗制的迷香,放在香炉中点燃。
清甜的香气袅袅升起,很快弥漫整个屋子。
谢苓平息了情绪,说道:“雪柳,帮我把柜子里藏的桂花糕拿出来罢,快饿死了。”
雪柳称是,转身去了外间,不一会端了盘凉透的桂花糕来,还有一壶温茶。
谢苓就着茶吃了几块,便觉得有些腻,便漱口净手,又坐回了床边。
雪柳也累了一天,她安抚了几句让对方去歇息,便自己一人待在偌大的寝殿。
窗外雨声密集,风声呼呼,琉璃瓦被敲打得噼啪作响,谢苓靠在床头上,思绪越来越清晰。
谢珩今夜来,必然做了十足的准备,不然也不会故意透露消息给她的人。
说不定她托禾穗制香的事,对方早已知晓。
她能躲得过吗?躲不过又该如何?
殿内龙凤烛高燃,暖黄的烛火笼在少女面容上,她长睫微垂,于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影。
谢苓神色莫测,于心中慢慢盘算。
其实最好的方法,便是顺势而为,委身谢珩。
一来,她不必再担忧每半月的诊脉,甚至……必要时还可以有个孩子。
让这个孩子成为司马佑唯一的皇嗣。
二来,她假意悲愤欲绝,便可得到谢珩几分怜惜愧疚,并且降低他的戒心,方便她日后利用。
唯一不好的,便是她不喜谢珩,一想到和他发生夫妻关系,甚至会有些难以抑制的恐惧。
闭了闭眼,谢苓心头弥漫出深深的无力感。
明明都入宫了,怎么还是摆脱不掉他呢。
谢珩像只阴魂不散的艳鬼,不仅梦里出现,现实中也不放过她。
谢苓叹了口气,决定先看迷香是否能起效。若不能,便顺势而为吧。
*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在通报,是皇帝来了。
谢苓坐正身子,换上乖顺神色。
司马佑进寝殿,便闻见宜人的香气,他遣退左右,背着手掀开珠帘,走到内室。
只见谢苓双手交叠于膝上,端坐在床边,身后是赤色鸳鸯被。她一身水红纱衣,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分外撩人。
司马佑下腹一紧,迫不及待走到谢苓身侧坐下,拉住了她白嫩的小手。
“爱妃,可想朕?”
谢苓佯装羞涩,轻轻抬眼,又慌忙垂下,声音细弱蚊蝇:“陛下……”
司马佑哈哈大笑,将谢苓推倒在鸳鸯锦被上,翻身上压。
龙涎香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司马佑阴鸷文弱的脸越靠越近,谢苓忍不住侧头躲开,着急这迷香何时生效。
眼看司马佑马上要亲下来,谢苓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司马佑面露不悦,正要说什么,下一刻头侧歪倒下。
谢苓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稳,她呼出口气,把司马佑从身上推了下去,一脚踹到了地上。
她擦掉掌心的冷汗,才冷冷看向地上昏迷的皇帝。
禾穗给的迷香,是有催情制幻效果的。
此时司马佑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身子时不时耸动,显然是在做什么污秽的梦。
谢苓觉得有些恶心,在手心垫了张帕子,揪住司马佑的衣领,把人拖到了墙边。
眼不见心不烦。
刚坐回床边,谢苓便听见门响了。
她心口一紧,缩到床角,用被子裹住身子,遮住半透的纱衣。
只听环佩叮当,脚步均匀缓慢,声音由远及近。
她攥紧了胸前的锦被,呼吸紊乱。
俄而,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挑开了珠帘。
第109章 雨夜沉沉夫婿变~
来者朱衣金冠,面如冷玉。
行走间,赤色的衣袂如红霞浮动。烛火照映下,衣襟袖摆上有龙纹金丝流动。
他唇角带笑,步履缓慢,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床角处,脸色苍白满目戒备的贵妃。
谢苓看他身着红衣,即刻反应过来,谢珩穿的是喜服,还是违反礼制的龙纹喜服。
谋逆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要她,也要皇位。
想到谢珩很可能,把得到她作为挑战皇权的战利品,心中顿时又恼又恨。
谢苓攥着被角,丰润嫣红的唇瓣紧抿,目光和谢珩的视线相撞。
男人的眼珠黑沉沉的,像是冰封在湖底的黑石子,寒冷不可触及。
顷刻间,谢苓感觉后背冷透了,似乎他的目光穿过厚厚的被子,看到了她瑟缩轻颤的肩膀。
他停在床边,挺拔的背微微下俯,拱手行礼: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恭敬有礼。
若非那双漆黑的眼,正直勾勾盯着她的话。
谢苓心中暗骂装模作样。
她柳眉倒竖,玉指一抬,指着珠帘低声呵斥:
“你怎敢强闯后宫?”
“还不快滚出去!”
看着眼前少女色厉内荏的模样,谢珩低低笑了。
他直起身,眼神晦暗:“今日是你我的洞房夜,为何要走?”
男人眸光锋利,像即将追逐猎物野兽,谢苓被盯的汗毛倒竖。
她狠狠瞪了眼谢珩,咒骂一句“疯子”,紧接着掀开被子,跨下架子床,准备赤足往外跑。
或许是太过紧张,她忘记今日侍寝,张尚宫按照礼制,在拔步床前加了脚踏。
她没踩稳,又走得急,脚踝便扭了过去,身子不受控制朝前跌。
谢珩脚步轻挪,抬臂接住身形不稳的她,顺势将人搂进怀中。
温香软玉入怀,桃花香闯进鼻间,少女的体温透过轻薄的纱衣,覆着在他的手心。
谢珩眸色愈深,收紧了放在她腰间的手。
腰间力道极大,谢苓被迫贴近他的胸膛,柔滑的衣料擦过脸颊,她闻到了冷冽微苦的雪松香。
她用手抵在二人之间,挣扎要推开他。
头顶的呼吸一滞,腰间的手像是淬火的烙铁,紧紧桎梏着她的行动。
“贵妃娘娘,你想跑去哪?”
低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谢苓心中警铃大作,她费力仰头看他,音色含怒,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你放开我!”
谢珩垂眸看着怀中人微红的眼眶,停顿片刻后,放松了腰间的手。
谢苓趁机一把推开他,后退半步,赤足站在地毯上,冷着脸抬眸看他。
“你问我走哪去?”
“自然是去叫人捉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她一面对峙,不着痕迹瞥向案上的香风袅袅的熏炉,不由得心急如焚。
怎么还不起作用?
是因为谢珩会武,抗性太高,还是说…他也服过解药。
只听得一声低沉的轻笑,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他横抱起她,声音轻而淡:
“娘娘在等迷香发作?
还是在等侍女救你?”
未等谢苓回答,他便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脸,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今夜不会有人打扰你我二人。”
“娘娘死了这条心吧。”
含章殿所有宫女太监,包括她那忠心耿耿的小侍女,早已被飞羽迷晕。
谢苓瞳孔紧缩,猛地抬头看他,却只能看到对方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果真什么都知道,且早做好了准备。
谢苓厌极了、恨透了这种被人拿捏控制的感觉,她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咒骂道:
“疯子。”
“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可谢珩显然不在乎这些。
“疯子?”他轻笑,并不否定:“没错。”
不疯如何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将她横抱放回床边,修长温凉的手指强硬捉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一截细软红绸,欺身而下。
谢苓头皮发麻,可眼前的男人看着斯文,力气却实在惊人。他单手轻轻松松捏着她两只手腕,叫她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
她知道今夜注定逃不掉,便慢慢冷静下来,准备利益最大化,实行第二条策略——得到他的愧疚。
她不再强装镇定,将内心的惧怕展现出来。
眼眶说红便红,她眼中蓄着泪,颤抖着声线道:
“谢珩,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更何况我是帝妃,还是你堂妹。
我们若……那便是秽乱后宫,罔顾人伦。”
她了解他。
这样的话,会轻而易举激怒他。
果不其然,谢珩的唇角慢慢下落,捏着她手腕的手指也收紧了一寸。
他长睫低垂,慢条斯理将红绳一圈圈,像蛇一样缠绕在少女洁白纤细的腕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又如何?”
只要是他的所有物,那便容不得他人染指。
之前放她入宫,已
是莫大的宽松。
谢苓哑口无言,有种想扇他一巴掌的冲动。
她看着他眉眼低垂,将红绸打了个结,转而默然起身,端起金丝楠木桌上的放着合卺酒的铜盘,缓步行来,放于床侧的矮柜上。
身旁的床侧下陷一块,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
然后端起了一杯合卺酒。
“按礼制,新婚夫妻该交杯共饮合卺酒。”
“但碍于你不乖,只能退而求其次。”
眼前的男人眼神愈发晦暗深邃,她心尖发颤,声音滞涩:“算我求你,谢珩。”
“你放过我吧。”
“我们并非夫妻,何来的合卺酒?”
谢珩恍若未闻,自顾自捏住她柔软的脸颊,将杯沿置于她唇边。
浓烈的酒香扑鼻,谢苓合住唇瓣,咬紧牙关,抗拒的盯着谢珩。
他轻叹一声,捏在脸颊两侧的手指微微用力,那红润的檀口便被迫开了条缝儿。
杯底上扬,酒液倒入谢苓口中,因为她抗拒,顺着唇角流下了不少,滴在他虎口和手背上。
“怎么就学不乖呢?”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擦去溢出唇边的酒液,将合卺酒一滴不剩强行灌了下去。
冰冷的酒液被迫滑入喉管,谢苓呛咳起来,眸中盈满了眼泪。
她没忍住边咳边骂:
“你…咳咳…你个疯子!”
“你不可理喻!”
“你……唔…”
谢珩抬手拿起另一杯合卺酒仰头喝下,扣住谢苓的后脑,将唇瓣覆了上去,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谢苓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谢珩“退而求其次”的交杯酒是这样。
“……”
好一个交杯。
后脑的手插/在她发间,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关,攻城略地。
唇舌交缠,酒香弥漫。
她舌根被吮地发麻,唇瓣被惩罚似的轻咬,带来酥麻的痒。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要呼吸不上来了,对方才大发慈悲放开了她。
谢苓被吻得有些头晕,平稳了一会后,她侧过身,恼怒抬脚,狠狠踢向谢珩的小腿。
“登徒子!”
小腿不出意料被捉。
谢珩正要说话,就听到谢苓“嘶”了一声。
他视线下移,看到了她发红的足踝,眸光瞬间一滞,下颌紧绷。
“是我疏忽,竟未发现你方才崴了脚。”
谢苓冷笑:“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慌不择路下崴了脚。”
她盯着谢珩的眼睛,语调刻薄:
“扫把星。”
谢珩并未生气。
他松开谢苓的小腿,起身走到司马佑身旁的条柜边,颇为熟悉的从里面拿出了药膏。
回到床侧的时候,谢苓清楚的看见他踩过司马佑的手指。
“……”
果真心黑。
正要开口拒绝他涂药,谢苓忽然感觉身体燥热起来,仿佛有团火焰自小腹燃起,片刻便焚烧至四肢百骸。
好热。
怎么回事?她不是吃过解毒丸了吗。
几息间,身体就越来越热,还涌现出难言的渴望。
她气息紊乱,不由自主地扯了下衣襟,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是方才那杯酒的问题。
谢苓瞪着走来的男人,喘息着怒骂:
“谢珩,你卑鄙无耻下流,居然往酒里下药。”
谢珩眉心微拧,转而舒展开来。
他还不屑下药。
想来是合卺酒,本就有催情的作用。
但他并未解释,而是拿着瓷瓶和纱布走到谢苓跟前,俯身半跪于她脚下,捉住她的脚踝,静默着为她上药缠纱布。
谢苓身子愈发滚烫,眼前景物还是模糊,她咬牙看着谢珩温柔的动作,越来越气。
“虚伪。”
“你现在装什么温柔体贴?这点伤还强迫给我涂药,你怕不是有病!”
谢珩任由她骂,并不反驳。
做完这些,他却并未起身,而是仰头看着她。
二人视线相撞,他看到她眸中不加掩饰的浓烈厌恶,心口一窒。
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被挡在含章殿外的四十个日夜。
她是否也是站在窗前,满目厌恶的看着殿外求见的他。
谢苓燥热难耐,足踝上的手却迟迟不松,让她愈发难受。
她皱眉看向沉默的谢珩。
红烛帐暖。
男人半跪在地上,冷白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足踝,眼尾泛红。
良久,他终于开口,漫不经心:
“前些日子,阿苓为何不见我,嗯?”
莫名其妙的问题。
谢苓脸色潮红,杏眼含怒,挣脱足踝上的手,一脚踢在他肩头。
“为何要见?”
“我恨你恨到死!”
谢珩跌坐在地上,复又毫不在意半跪而起。
他仰望着她,满目偏执的爱意:“没关系。”
“只要阿苓能待在我身边,恨也无妨。”
男人白皙昳丽的面容映在烛火下,眸色执拗疯狂,像是剥下了清冷自持人皮的鬼魅,令谢苓胆颤心惊。
她很清楚的知道,他只要说出这话来,定然就会照做。
不管她爱与恨,他都会为她织造囚笼。
或许是药效发挥,扰乱了她的思绪,也或许是上辈子,作为棋子身死的梦魇重新占领记忆,她心底弥漫出深深的惧意。
殿外黑夜浓稠,冷雨敲窗,噼里啪啦的声音将她拉入恐惧的深渊。
嘴唇翕动,谢苓潮红的玉容愈发慌乱,烛火下,琉璃色的眸子盈满水汽,她哭音难掩:“天下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是我?”
谢珩站起身,用湿帕子擦拭着手指掌心,转而随手丢下,俯身抱起谢苓丢在绵软的鸳鸯被上。
他漆黑的眸子注视着肩膀微颤的少女,语调平静而偏执:
“没有为何。”
“只能是你。”
谢苓双手被缚,她咬唇缩到最里侧,泪眼婆娑,拼命摇头:
“堂兄,别这样。”
“求求你,放了我。”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瑟缩的少女,解开腰带将外衫丢在地上,薄唇中吐出两个冰冷的音节。
“不放。”
第110章 鸳鸯被里翻红浪~
幔帐脱下银钩,遮住烛火暖黄的光。
红鸾被上,美人薄纱轻透,如润玉笼绡。曼妙的身姿在纱下轻颤,显然怕极了。
谢珩并无怜惜之心。
雪松香与他的身形一同欺身逼近,瞬间将谢苓侵袭环绕。
谢珩嗓音低哑,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阿苓,你乖乖听话,想要什么都有。”
他将她的胳膊压在床头,吻住她的唇瓣。
谢苓泪花闪烁,自眼角滚落,没入凌乱的鬓发。
漫长而窒息的吻。
半晌,他喘息着放开她,手指摩挲着她带着水光的唇瓣,抬手剥下那层碍眼的纱。
谢苓浑身一凉,下意识想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被死死压在头顶。
她随即更剧烈的挣扎起来,想提膝顶他。
双腿被压住,她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正不加掩饰的,肆无忌惮的,像是野兽搜寻领地一般扫视着她。
谢珩凤眸低垂,目光自上而下。
身下美人仅着一件朱红鸳鸯小衣和同色亵裤,肌肤欺霜赛雪。小衣细细的红带映着雪肤,攀上细颈,打着个松散的结。
或许是因主人挣扎剧烈,红色的结散开了一半,松垮垮垂在她雪腻精致的锁骨上。
柔和的曲线往下,是盈盈一握的纤腰,和……
喉结滚动,眸中欲色渐浓。
谢苓闭上眼,仿佛置身火海,烧得她浑身像着火一般。
她听到头顶的呼吸陡然浓重急促起来。
谢苓强迫自己睁开眼看他,带着哭腔道:“堂兄,你放了我吧……”
“你若真强迫于我,你我便回不了头了。”
“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谢珩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冷道:
“恨我,总比心里没我要好。”
半开的绳结被修长的手指轻轻勾开,锦料滑落。
他欺身逼近。
谢苓短促惊叫,蓦地唇再次被堵住,祈求的、谩骂的话
语,被尽数吞咽。
火星溅上羊脂玉,带来灼热的颤栗。
她拼命躲闪。
可合卺酒中的cui/情药,却逐步将她的理智拉入深渊。
意乱情迷,红色的幔帐中尽是旖旎春色。
春风化雪的力量,总是温柔又强硬的。
庭院中,雨声淅淅沥沥。枝头的桃花在春风和骤雨的吹拂下轻轻颤动着,春借着雨的力量,慢慢的、不可抗拒的,想要催开含苞待放的桃花。
催开桃花的过程总是艰难而费力的。慢慢的,雨幕渐急,花瓣挂上水珠,在风的吹拂下无助的颤动起来。
或许是怜惜花瓣的娇嫩,春风顿歇,放轻了吹拂的力道。
青年的动作随之一停,他的视野闯入谢苓那双水光潋滟,挂着泪珠湿漉漉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口唇干涸,胃腹中传来难忍的饥饿感。这种感觉让他几乎崩断了名为自持的理智。
盯着她绯红的脸,额角滴下一珠汗,他如同猎人引诱猎物,耐心的用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语调带着温柔的诱哄。
“痛?”
“我会轻些。”
她恨恨盯着他,双目通红。
庭院中的桃花也在合拢花瓣,抗拒春风渗透。
青年闷哼一声,带着薄茧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的视线。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她肩头,她听到他低哑的嗓音:“别这样看着我。”
“还有,放松些。”
庭院中雨声潇潇,滋养大地。
春风拂槛露华浓。
谢苓张开一隙迷蒙的眼,借着幔帐缝儿里透进来的烛火,看到谢珩清冷如山巅积雪的面容,早已崩塌不见,布满了潮红与深浓欲/色。
他拜倒在情/欲下,再不是那个虚伪的、无情的谢大人,而是一只仅凭本能驰骋的捕猎者。
灯火坠入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同星火燎原,带着令人心颤的炙热与凶狠。
流火窜过脊背,灯影笼罩山廓。
她颤栗轻颤,忍不住哭泣起来。
慢慢的,呜咽变了调。
她咬着唇瓣不想发出如此令人羞恼的声音,却被谢珩扣住下巴,分开她紧闭的唇瓣,进攻愈发猛烈。
春雨拂过山峦,抚润着灼烧的大地。
疼痛变为难以启齿的滋味,她的理智再次被情/欲吞没。
谢珩宛若剑术高明的猎人,呼吸紊乱,低低喘息,步步紧逼追逐仓惶的猎物,捉到后,以强硬的姿态牢牢掌控禁锢,不知餍足。
谢苓逃无可逃,退无可退,被迫成为猎物,被捕捉掌控。
谢珩垂眸,紧盯着她。
看着她玉面绯红,睫毛轻颤。听着她微张的檀口中,发出令人难捱的呜咽吟哦,觉得自己快要疯魔。
此情此景,他感觉空缺的心脏被填满,甚至能听到它生机勃勃的、震耳欲聋的跳动。
深深,浅浅。
亲吻,缠绕。
索取不休。
发尾纠缠,扫垂于莹玉之上。唇瓣自上而下,于羊脂玉上留下一串潮湿的印痕。
谢苓琉璃色的眸子朦了一层水雾。
她嗓子都哑了,可谢珩却依旧兴致盎然。
如同猎人逗弄猎物。
当不听话的猎物想逃离时,就会被那只握剑杀过人、也提笔写天下的手,不由分说拽回去。
暴雨不休,还在桃花上肆虐。
一波平,又一波。
一浪接一浪。
桃花在疾风骤雨敲打吹拂下,颤颤巍巍,绵软若春泥,雨中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堂兄……”
“谢珩……”
“你放过我,我不行了。”
谢珩哑着嗓子,吐息灼热。
“叫夫君,我便饶了你。”
谢苓下意识拒绝。
“换…换一个……”
“呜……”
话语顷刻间支离破碎。
手腕被松开,他轻啄了下她唇角。
腰间的手将她捞起,抱坐在他怀中,面对他结实灼热的胸膛。
温香软玉坐怀,谢珩眼尾泛红,欲/色深深。
手指划过她白腻的脊背,缓缓向下,停在她雪白的腰窝处,轻轻摩挲,嗓音低沉轻哄。
“阿苓乖,叫夫君。”
谢苓却无暇回应,无力攀着他肩膀,一味哭吟。
颠起落下,芙蓉吐露。
香汗浸绫绡,鸳鸯被里翻红浪。
后半夜,谢珩不知羞耻的将她抱下床榻,将她压在落地镜前,不顾一旁昏迷不醒的皇帝,胡作非为,甚至强迫她看镜子。
最后谢苓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被他惹得声声呜咽,连声哭饶。
等摇晃的幔帐停歇,谢苓已经累昏了过去。
谢珩侧躺在床上,怀中搂着谢苓,手搭在她腰间,细细打量着她娇艳的眉眼,眸光是餍足的温柔。
他抬手掀开幔帐,嗓音还带着些情/欲过后的低哑。
“来人。”
过了一小会,紫竹和紫枝轻手轻脚,快步行来。
空气中弥漫着不可言说的甜腻气味,她俩垂眸盯着脚尖,不敢乱看。
“备水,另外拿准备好的朝服来。”
声线平静,仿佛还是那个清冷自持的谢大人。
紫枝紫竹赶忙称是,躬身退下。
出挂着珠帘的槅门时,紫枝无意间瞥间自家主子怀中之人,露出的雪润肩头。
她慌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
谢珩将人抱进浴桶,亲自替她清理干净,擦干水珠,穿上方才脱下的红纱,再轻轻盖上被子。
做好这些,窗外已经有了朦胧的亮色。
穿好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谢珩又恢复了往日那个矜贵斯文,冷淡如高山积雪的谢大人。
他望着谢苓恬静的睡颜,心尖发软,俯身于她额头烙下轻柔一吻。
站直身子,转过身看向墙角还在昏睡的皇帝,眉眼瞬间沉冷。
嗤笑了声,他忍着杀心,走到皇帝跟前,提起他的衣领,将人丢在床下的脚踏边,嫌弃地扒掉了外头的龙袍,以及上身的亵衣,露出上半身。
看着皇帝还未痊愈的右臂,他抬脚踩了上去,官靴向下一压。
好在禾穗的迷香效果好,皇帝只是皱了皱眉,并未醒来。
谢珩冷冷看着狗皇帝的脸,又目光柔和的望了眼谢苓红扑扑的小脸,终于转身离去。
*
卯时,金乌跃上云层,晨曦初照。
孙良玉自含章殿偏殿的右次间醒来,看到窗外的日光,顿感不妙。
早朝马上开始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把衣裳套好,把西次间值夜的宫女太监,几巴掌扇醒。
“睡睡睡,还睡!”
“陛下今儿要误了早朝,你我都得掉脑袋!”
几个宫女太监连滚带爬往外跑,备朝服的备朝服,准备洗漱用具的准备洗漱用具,不一会就排成两列,站到寝殿门口。
孙良玉轻轻叩门。
“陛下,陛下。”
“该上早朝了。”
司马佑正在做噩梦,差点被罗刹鬼杀的时候,孙良玉的声音把他救了。
他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明,才发现自己光着膀子躺在地上,且受伤的手臂剧烈疼痛。
他爬起来,看向床上的贵妃。
只见她困倦极了,露出的肩头上有些点点红痕。
司马佑这才记起来昨夜有多激烈。
只是不知为何事后的事情他记不起来了。
门外的孙良玉还在催促,他索性不想,觉得自己可能是后半夜睡太熟,滚下了床。
他上前摸了摸谢苓光滑的脸蛋,回味着她的滋味,依依不舍出了内室,不耐烦的唤孙良玉进来。
孙良玉未听到宁昭贵妃的声儿,猜测皇帝刚得了人,正心疼呢,没叫人起来伺候。
于是交代宫女太监放轻动作,随后推开殿门,带着身后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伺候皇帝更衣洗漱,用早膳,然后跟在御撵前,去太极殿正殿上朝。
早朝和往常无甚区别,只是司
马佑莫名觉得,谢珩今日的脸色格外的好看。
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收回视线,觉得对方可能是又有什么新谋划,心中一边琢磨,一边听着底下的臣子吵架打机锋。
*
谢苓起来时,已经是晌午了。
她浑身酸痛,手撑着床沿半坐起。
“雪柳,白檀。”
一出声,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
又哑又媚。
她这才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如何求饶哭泣。
闭了闭眼,脸色红了又白,谢苓咬牙切齿。
“……”
该死的谢珩。
平时看着斯文冷淡的很,怎么床榻上这么疯。
跟捕猎的野兽有何区别?不知餍足,凶狠得她根本招架不住。
上辈子她是有经验的,但王闵和司马佑,床榻上并未有他那般……令人胆颤心惊。
摇了摇头,把昨夜的荒唐清出脑海,她动了动酸软的腿,心中有些无力。
雪柳和白檀不一会挑帘进来了,看着谢苓疲乏的神色,以及微微红肿的眼皮,目光都带着愧疚。
尤其是雪柳。
她红着眼眶走到床边,看到主子露出肩头锁骨一路向下,没入被衾中的肌肤上,尽是红痕,顿时心疼不已。
屈膝跪下,哽咽道:“主子,奴婢没用。”
“昨儿晚上等奴婢发现不对,含章殿所有人都昏迷了,奴婢不敢声张,怕被巡逻的侍卫发现异常,于是想独自进去阻拦。
谁知…谁知一时不察,被人从背后打晕了。”
“今早醒来已经是卯时,陛下正在收拾上朝。”
谢苓心底一软,将人拉起来,温声道:“这与你无关。”
“况且……我并非全然不愿。”
雪柳一愣,茫然看向主子。
可对方却似乎不愿再多说。
她动了动唇,擦干眼泪,露出个牵强的笑容,吸着鼻子转移话题:“主子,奴婢去备水,您洗漱用膳吧。”
谢苓点头,看向一旁的神游不在状态白檀,问道:“今日我起得迟,没去皇后那行礼,可有人说什么?”
白檀回过神,回道:“陛下走时说您今日不必去问安,他已经派人知会皇后了。”
谢苓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不论她去不去向皇后问安,都不少不了被其他妃嫔冷嘲热讽。
她指着镜台道:“左边第二个抽屉有我的令牌,你拿了去见诏狱令,就说我想见流徽,能否行个方便。”
白檀称是,按照谢苓的指示,从抽屉里拿出木质令牌,躬身退了下去。
谢苓半倚在床头,目光幽幽。
流徽想必已经吃够了教训,现在只需要雪中送炭,并以利诱之,便能将她收入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