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虚提虚弄尽愚人~
春雨初霁,庭院如洗。
谢苓沐浴更衣,又用了些早膳后,白檀便回来了。
不出意外,诏狱令是很乐意卖她这个宁昭贵妃面子的。
现下宫中的诏狱令名仇士恩,年逾四十,是先帝在时御前伺候的大太监,辉煌时曾任大长秋,总领宫闱内侍。
后先帝逝,他被逐出权力中心,一削再削,现在虽说是诏狱令,但实权却在左右诏狱丞手上,他能说话的地方不多。
可即便如此,那也足够了。
毕竟虽说诏狱令食六百石,位同掖庭令、永巷令,但实权却要高得多。
因为诏狱算是皇帝的私狱,分许多部分,除了关押罪臣的监狱外,还有关押罪妃和犯错宫女内侍的暴室。
这意味着掌管诏狱的内侍,手中都会握着不少辛密。
谢苓不介意仇士恩手里权力剩多少,只想着能从他那得到些,关于先帝和云台城的秘密。
仇士恩会这么爽快答应,让她暗访诏狱暴室,原因也很简单。
他年事已高,手中权势一缩再缩,若再不找个新依仗,等彻底丧失权力的时候,便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宫里的内侍一向如此,他们不像宫女,二十五就能放出宫去,而是一辈子都要烂在深宫。
为了活下去,年轻时会拼了命的把其他人往脚底下踩,顺着无数同僚的尸身爬到贵人身边。
等年纪大了,权势一点点被新主剥干净,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谢苓上辈子虽说满打满算在宫里待了只有一年多,但她知道的事却不少。
仇士恩也是死在孙良玉手上的,以前秦奸细之名。
她要对抗孙良玉,就要把和他有仇的内侍宫女,一个一个都拉拢到身边来。
*
春天的白日总是短暂的。
谢苓现在正式册封为贵妃,手中有了协理六宫之权,自然十分忙碌。
等她把零零碎碎的事务处理完,天色就暗了下来。
司马佑遣崇明来递话,说是要同新入宫的天师论道法,今日先不来看她。
谢苓巴不得司马佑不来。刚好也省得她想办法支开他,夜深去诏狱见流徽。
崇明离开后,谢苓吩咐安插在筠妃身边的人继续盯紧了,尤其是注意她是否和宫外的人有接触。
她总觉得,筠妃利用陈婕妤小产陷害自己的手法,和之前的九连环一事十分相似。
都是捏造莫须有的证人和证物,构陷她毒害她人,并且逻辑缜密,很难让她短时间找到漏洞。
虽说都让她以釜底抽薪之法解决,但同样的,她查不到幕后之人的身份。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紧筠妃,看看她到底和哪些人有过接触。
安排好了繁杂的事务,便有宫女叩门进屋,屈膝行礼,问她要不要摆膳。
谢苓看了眼天色,才发现已经过戌时了。
晚膳上桌,她不习惯有人在旁边布菜,把人打发下去后,慢慢吃了些。
用过晚膳后,谢苓披了外衫,在庭院里走了几圈消食。
路过偏殿旁的桃树时,她停下脚步,借着宫灯的暖光,看向树枝上的桃花。
雪柳顺着主子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正盯着一株半枯萎的桃花,有些出神。
她没忍住问道:“娘娘为何要看枯萎的花?”
谢苓回过神来,回道。
“只是想起来昨天白日里看时,树上的花都还生机勃勃,开得正好,没想到一夜过去,竟枯萎了大半。”
雪柳总觉得主子神色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为什么,挠了挠头道:“可能是昨儿夜里雨太大了,将花浇坏了。”
说着她指向树下的泥土地,说道:“娘娘您看,泥里也落了不少呢。”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倒是可惜了,本想着过两天了收集些做桃花饼的。”
“罢了,你去拿剪子来。”
雪柳闻言快步去了屋里,将侍弄花草用的银剪拿了出来。
“娘娘,要剪一枝吗?”
谢苓点头,接过剪子,踮脚左右看了看,提起裙摆走进湿软的泥里,剪了枝桃花还算娇嫩的。
她拿着花枝,吩咐一旁静默的白檀:
“去把那个白釉点彩天球瓶取来。”
过了一会,白檀把东西拿来,谢苓从养着锦鲤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灌上,才把桃花枝插/进去。
雪柳在一旁看着,不知道主子为何忽然有了插花的闲情逸致。
心想可能是昨夜的事让主子心绪不佳,因此想找点事做,以防胡思乱想。
谢苓把瓷瓶摆在窗沿上,又道:“白檀,去院里剪些星杳草来,不然这花瓶单调了些。”
白檀不疑有他,拿着剪子,提了宫灯转身出去了。
谢苓忽然朝雪柳眨眨眼,目光落在她们藏迷香的书柜上,
雪柳这才反应过来主子要做什么。
她探头瞅了眼还在庭院剪草的白檀,快步去取了迷香出来。
禾穗给的迷香是丸状的,谢苓拿到手后整碾碎了整颗丢进花瓶里。
做好这些白檀也正好进来了。
她把草点缀桃花枝旁边,拨弄了几下,看着迷香化在水里,若无其事的去净手。
禾穗说过,这迷香遇火慢燃,遇水会化,皆无色无味,一般的太医是查不出异常的。
她在想,把迷香放花瓶的水里,花枝吸收水分后,花朵散发出的香气,是否会带些迷香的作用。
若可以,那这迷香的用途…可就大了。
弄好这些,谢苓命人引开了偷偷监视她的宫女和太监,才披了件深色的薄斗篷,带着雪柳出了含章殿。
*
诏狱在宫里的最西北,和掖庭永巷在一块,十分偏僻。
她对皇宫的其他位置记得不太清楚,但对永巷却极其熟悉。
只因上辈子死前,她被关在永巷冷宫里半个多月。
当时为了活命,她多次尝试逃跑。虽说最终没成功,但她却对永巷附近偏僻的小路认了七七八八。
雪柳最开始还担心天黑走错了路,或者撞到巡逻的侍卫。
但走了一路,她发现主子格外熟悉侍卫巡逻的时间间隔以及位置,且走得都是一些无人的小路。
她看向主子沉静的脸,觉得对方似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许多事。
胡思乱想了一路,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才算走到诏狱。
此时天黑月淡,诏狱门口寂静无声,不仅没有过路的宫女内侍,甚至连看门的都不见。
想必是仇士恩提前安排好了。
谢苓站在远处的宫墙拐角处等了一会,确定四处无人后,才上前叩响了诏狱的铁门。
几息后,门被打开个一人宽的缝隙,露出张耷拉着眼皮,肤色苍白的脸。
正是仇士恩。
“贵妃娘娘?”
嗓音有些奇怪刺耳,是内侍特有的尖细,混杂着年迈之人的沙哑。
谢苓嗯了一身,把令牌举起来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仇士恩脸上立马堆了笑,把门开大了些:“娘娘快进。”
谢苓颔首,踏进了诏狱。
诏狱比谢府的地牢要大很多,也干净整洁得多。
墙壁上挂着油灯,光线昏黄,不算太暗。入口处还有供值守内侍休息的长凳,以及吃饭用的桌椅。
她打量了一周,目光落回仇士恩身上。
眼前的太监四十来岁,但实际上看起来五十不止。他皮肤苍白,身形细瘦,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不少褶子,看起来和宫里的其他内侍没什么区别。
唯独那双耷拉着眼皮,遮住了一小半瞳仁的眼睛,叫人觉得有些阴寒。
这老太监手上染了不少鲜血。
仇士恩任由打量,脸上神色不变,谄媚的笑容里,却是从容不迫的淡定。
他很清楚眼前的女子不容小觑,心中却没几分恭敬。
从宁昭贵妃入宫时,他便开始暗中观察。他一直在估量,这个身份低微,以天女之名入宫的女子,到底能爬到哪个位置,能活多久。
这将近两个月中,他看着她如何从慧德的阴谋中脱身,也看到她网罗人心,将宫里那些不起眼的,低微如尘土的宫女太监化为己用。
聪慧机敏,谨慎小心,会体察人心。
可那又如何呢?
三十多年,他伺候过很多人,不是没有过如同宁昭贵妃一样,身负所谓天命,且聪慧异常的女子。
最后也不过是被帝王利用完便赶尽杀绝,甚至抹去所有存在,连死都用的是旁人的身份。
他一个半只脚入土的阉人,只想着能借场东风,从这深宫中出去,在外头买个宅子安享晚年。
他只要保证她能只要活到自己出去就行,其他的都管不着。
静默了一会,谢苓道:“多谢仇公公为本宫行方便。”
“日后所有需要,您开口便是。”
闻言,仇士恩彻底放下心来。
宁昭贵妃既然表这个态,说明是知道他有所求,并且愿意当这个靠山的。
仇士恩躬身,恭敬道:“能为娘娘分忧是奴才的荣幸。”
说着,他看向光线暗淡的长廊。
“娘娘,暴室就在前头,您随奴才来。”
谢苓颔首,带着雪柳,由仇士恩引到了暴室,
暴室其实不是一间屋子,而是诏狱里单独的部门。
拐过几条长廊,路过一干封闭的牢房,便到了一处血腥味弥漫的地方。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挂着刑具的刑房,再往里走便有十几间简陋的牢房。
里头关的都是犯了错的宫女太监。
仇士恩走到其中一间门口,指着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满是血污的宫女道:“这便是您要见的人。”
谢苓笑道:“劳烦公公。”
仇士恩把腰往下佝了些,恭敬道:“不敢,不敢。”
“奴才在外头守着。”
“值守的人两刻钟就会回来,您尽量快些。”
谢苓颔首应下,仇士恩便退了出去,细瘦的背影从昏暗的长廊消失。
牢房里的流徽也已经清醒过来,她擦了擦糊在眼皮上的血污,认出外头的人是宁昭贵妃,眼神立马警惕起来。
“你来做什么?要报复我吗?”
说着她冷笑:“我这条贱命,你想要你就拿去好了。”
“我是不会说出幕后指使的。”
谢苓点了点头,并不为对方的桀骜生气,平静道:“不说就不说吧。”
“这不重要。”
流徽愣了一下,随即语气更冲了。
“那你想做什么?”
“别告诉我堂堂贵妃,大半夜来诏狱是为了遛弯消食。”
谢苓轻笑,缓声道:“你不必对我有如此大的恶意。”
“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不过现在说这个,你恐怕也不会相信。”
流徽翻了个白眼,嘲讽道:“那你还说什么废话?”
“要杀要剐随你便,总之我不会为你卖命。”
谢苓好脾气道:“你先别急着下定论。”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想不想认祖归宗,成为正儿八经的王氏女。”
“然后…为你母亲报仇。”
闻言,流徽瞪圆眼,怒火冲天唰一下站起来,不顾身上的鞭伤,三两步走到牢房门边上。
脚上镣铐的铁链被拉得哗啦啦响,在寂静的暴室十分明显。
她抓着栏杆,紧紧盯着空隙外的谢苓,咬牙切齿道:“我不管你从何处知晓我的身世。”
“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我哪怕死在这,都不会被你们这群高高在上虚伪至极的士族利用。”
谢苓点头,眸子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原本的琉璃色变得深浓如黑夜,显得有些沉冷。
她嗤笑了一声:“不被利用?”
“那你为什么在这啊。”
流徽气结,干涸开裂的唇瓣翕动了几下,最后只瞪着谢苓不说话。
谢苓泰然自若对上她恼怒的视线,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
“我本以为能让徐嬷嬷用命护着的女郎,起码得是懂得隐忍,不喜形于色的。”
“没成想竟是你这么个蠢货。”
“罢了,就当我今儿太闲,来听了几声狗叫。”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流徽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你…你认得嬷嬷?”
即使脸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污泥,谢苓却依旧从那双桀骜的眼睛中,看到了犹疑和一丝期盼。
她不免有一丝愧疚。
徐嬷嬷便是那个帮助流徽母亲,于掖庭偷偷生下流徽,并且养大她的管事。
她并不认得徐嬷嬷,只是上辈子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徐嬷嬷和流徽之间的一些事。
谢苓垂眸,敛下情绪。
转过身时,已然恢复沉静冷淡。
她看了眼袖摆上那只脏污的手,视线上移,盯着她的眼睛道:“不然你以为,我会闲到去管一个又蠢又笨的低等宫女?”
流徽不说话了。
她在斟酌,眼前这个容貌娇艳,手段非凡的贵妃,说得有几分真,几分假。
若是真的,说不定真能捡回一条命,并且报仇雪恨,而不是像这次一样被白白利用一遭。
可这些士族之人,心思都太过叵测,她不敢轻易相信。
她看向眼前容色娇艳,衣着华贵的女子,十分犹豫。
谢苓也不催。
少顷,流徽松开了手,语气软了下来:“我愿意为你做事。”
“但是你得告诉我你跟徐嬷嬷的关系。”
谢苓拂开她的手,冷淡道:“你有谈判的资格?”
“本宫现在只给你两
个选择。”
“要么做认祖归宗报仇,要么死。”
“至于徐嬷嬷和我的关系,等你出来自然会知。”
流徽还是难以做决定。
谢苓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淡声道:“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告诉仇公公。”
“在这期间,不会有人对你动刑。”
“你要好好想清楚,这是你唯一能离开皇宫,光明正大回王氏复仇的机会”
流徽抿唇,最终点了点头。
谢苓不再理会,转身往外走。
正走了一半,仇士恩就快步迎了上来,神色焦急。
“娘娘,方才有人递消息来,说陛下朝您的含章殿去了。”
第112章 湖影照来春昭昭~
诏狱昏黄的烛火坠在谢苓眼底,映出一抹难辨的幽光。
仇士恩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见她闻言只是皱了下眉,并无慌乱之色,于是愈发佝下腰,恭敬道:“娘娘,奴才送您出去?”
谢苓嗯了一声,带着雪柳随仇士恩往外走。
“仇公公可知陛下为何突然前往含章殿?”
仇士恩有心把谢苓当靠山,遂并未隐瞒,实打实回道:“奴才的人说,陛下同天师论道时,跟前伺候的小太监不慎打碎茶盏,浇了天师一头茶水。”
“陛下本要提剑杀小太监,被天师拦了下来。”
“只不过二人也没论道的心思了。”
话音落,三人站到了诏狱大门前,谢苓颔首浅笑:“多谢仇公公提点。”
“本宫先回了。”
仇士恩连声不敢,上前把门拉开,侧着身子将谢苓恭恭敬敬送了出去,看着她带上兜帽离开。
谁知对方走了几步路,忽然就停下了。
他愣了一下,朝对方看去。
宁昭贵妃身披墨色斗篷,身形几乎淹没在黑暗中,那张娇艳的脸被兜帽遮了一半,叫人看不清神色。
她红唇微张,声音低而轻:“听闻诏狱右丞刘高为人跋扈,好赌贪财,是招金赌坊的常客。”
“仇公公身为诏狱令,当约束好手下才是。”
仇士恩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宁昭贵妃这是给他送了个消息——一个能把诏狱右丞刘高除掉的消息。
他大喜过望,浑浊的眼亮了许多,耷拉的眼皮都上拉了几分。
“奴才定好好管束手下,不负娘娘所托。”
谢苓看了眼远处,看到有零星橙黄的灯光闪来,知晓是在诏狱值守的内侍回来了,于是随意点了下头,转身踏入黑暗。
待走出诏狱一带,雪柳才有些焦急开口:“娘娘,陛下若问起来咱们得去向,该怎么办?”
谢苓不慌不忙,柔声道:“别怕,我自有办法。”
“你随我来。”
听着主子平静柔和的嗓音,她慢慢冷静下来。
主仆二人快步在偏僻的甬道前行,而后拐入一小片树林。
雪柳入宫不久,对皇宫还不太熟悉,再者现在又是夜里,她根本认不出走到了哪里。
天上月色浅淡,林中树影婆娑,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开口问道:“主子,咱们去哪?不回含章殿吗?”
谢苓辨别了一下方向,指着右前方隐约的水色,回道:“先不回去,我们去湖边。”
她看了眼神色迷茫的雪柳,解释道:“这里是贤妃所居广明殿东侧的梧桐林,前面便是凤梧湖。”
“湖边有不少粉木槿,我们去摘一些,届时就说来摘花给陛下做香囊。”
雪柳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木槿花有润肺止咳,清火助眠之效。
贤妃天生体弱有咳疾,盛宠之时,陛下怜惜,让她搬入临水而建的广明殿,因着湿润的水汽能缓解咳嗽。
后来为了让她能日日闻到木槿花香,缓解不适,更是在广明殿和凤梧湖边种满了木槿花。
而众人皆知,陛下登基以来,日日睡眠不佳,常伴噩梦。故而,主子专门来凤梧湖,摘有助眠之效的花为他做香囊,再合理不过。
主子真是未雨绸缪。
她看向神色平和的主子,眼睛亮亮的。
谢苓感受到雪柳的视线,侧过头和她对视一眼,心间顿时一软。
她抬手揉了揉雪柳的头发,温声道:“走吧。”
二人穿过梧桐林,走到湖边一片木槿花丛旁,站定了脚步。
月色浅淡,在湖面上镀上一层银纱。
纱随水动,波光粼粼,岸边的一丛木槿花枝叶茂密,浓绿中藏着几朵嫩粉色的花。
湖的对面,有殿宇影影绰绰,亮着昏黄的灯色,那便是广明殿。
雪柳正要动手摘,就被谢苓拦住了。
她疑惑看去。
谢苓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道:“找几块石头绑斗篷上,将它沉湖。”
雪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主子身上这件斗篷的颜色,看着就不太对劲,像是专门为了在黑夜里隐藏身形的。
她赶忙接过墨色的薄斗篷,借着月色在岸边找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包裹在衣裳里,抬手丢下了泛着波光的湖泊。
扑通一声轻响,她盯着斗篷慢慢被湖水吞没,直到完全消失不见,才转头看向主子。
哪知这一看,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主子正在站在一处种在水边的木槿花丛旁,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湖里。
她吓得心都要蹦出来,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急道:“娘娘,您怎么下水了?”
谢苓转头看了眼雪柳,说道:“我不干傻事,你放心。”
“一会等我跌进湖里,你就赶紧往广明殿那边跑,叫人来救我。”
雪柳不太明白主子想做什么,为什么非要假装溺水。
她担忧道:“娘娘……”
谢苓知道对方是怕她出事,于是安抚道:“我不会有事的。”
“时间紧迫,我先不解释原因。”
说完,她顺着湿滑的湖岸,直直滑进了湖里。
雪柳见状,拔腿就往广明殿跑,边跑边大声呼喊:“来人啊,贵妃娘娘落水了!”
“快来人救命啊!”
“……”
雪柳奔向广明殿,身形逐渐化为模糊的黑影。
谢苓控制着身子半躺浮在水面,防止自己真的呛水。
可春日本就寒凉,很遑论是泡在冰冷的湖水。
谢苓冻得直打哆嗦,身上的衣裙兜着水,变重了许多,像是有水草拉扯着她的腿脚,把她往湖底拽。
她小腿有些抽筋,身子没稳住忽然下沉了点,鼻腔里灌进去了点带着泥腥味的湖水。
又等了一小会,谢苓听到了远处混乱急促的脚步声,抬眼望去,便看到广明殿有一群人提着灯笼奔来。
她不再控制身形,让湖水吞没自己。
冰冷的水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耳中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她模仿着溺水者,高高仰着头,在水中扑腾着,断断续续呼救。
带着腥味的湖水灌入口鼻,带来令人窒息的酸涩和疼痛感。
肺腔空气稀薄,谢苓感觉头晕目眩,手脚逐渐没了力气,被迫随着重重的衣裙下坠。
她费力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水光,以及虚幻的黑影。
“扑通!”
“扑通!”
“……”
一连几声落水声传来,谢苓知道是救她的人来了。
很快,她看到有三个太监朝她游过来,将她拉出水面,往岸上带。
“娘娘,呜呜呜您吓死奴婢了…”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您听得到吗?”
“……”
谢苓虽说是假溺水,但却也实打实喝了不少湖水,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晕厥。
她感觉有人按她的胸腔。压迫之下,胃腹一阵难受,喉管中顿时呕出一滩水。
“咳…咳咳……”
谢苓被雪柳半扶起来,轻轻拍着背后顺气。
“娘娘,您还好吗?”
雪柳声音哽咽的厉害。
她正要回答,就听到了又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是内侍尖细的嗓音。
“陛下驾到!”
谢苓虚弱地半靠在雪柳怀中,抬眼望去。
只见司马佑阴着脸快步行来,居高临下看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谢苓,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怀疑。
“夜色浓重,贵妃怎得会在凤梧湖落水?”
谢苓脸色苍白,仰头看着皇帝,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陛下,您怎么来了。”
司马佑眯眼瞧着,看堂堂贵妃湿衣裹身,冷得瑟瑟发抖,却并不给她面子,也不曾怜惜。
谢苓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看着对方眉眼弯弯笑了。
司马佑愣了一瞬,遂皱眉:“贵妃不打算解释解释?”
眼前美人神色有些疑惑,双手环胸上前两步,似乎想要说什么。司马佑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嫌弃的后退半步。
她茫然停下脚步,眼圈瞬间红了,神色委屈。
“陛下……您怀疑我。”
带着浓重的哭音。
司马佑冷笑,声音阴恻恻的:“贵妃若不想解释,那便自行走回含章殿吧。”
谢苓佯装伤心,哀怨的看着司马佑。
美人垂泪,自然是极其撩人的。
发丝湿漉漉黏在雪白的侧脸,乌眸潋滟,泪珠顺着脸颊滚到下巴尖上,要落不落,惹人怜爱。
司马佑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但这不代表这件事能轻轻揭过。
他睨着谢苓,很快便没了耐心,正准备让人将她带下去关禁足,便被她轻轻拉住了袖摆。
“陛下,臣妾只是…想给您个惊喜。”
司马佑道:“惊喜?你当朕是……”
话还未说出口,就愣在原地。
谢苓从怀中拿出一捧木槿花,声音柔和,带着些羞涩:“臣妾想摘些木槿花,给陛下做香囊。”
宛若少女怀春,琉璃色的眸子倒映着粼粼湖光,漂亮极了。
可当她低头看向手里的木槿花时,眸光瞬间暗了下去。
“花被泡坏了……”
那捧粉色的木槿花,因为泡了水,已经成了一团。
司马佑感觉喉咙有些发堵,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抿唇,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做香囊?”
谢苓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看着泡坏的话,仿佛随意回答:“是啊,臣妾听闻临水而种的木槿花,夜里会散发特有的香气,能驱除噩梦,安神助眠,故而夜里前来,挑着摘了些品相好的。”
说着,她抬眼看向司马佑,神色真挚:“想给陛下做个安神助眠的香囊。”
司马佑嘴唇翕动了下,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第一次透过她的美貌,去看其他的东西。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很久不给自己做香囊了。
谢苓看着司马佑有些出神,慢慢安下心来。
上辈子她得过宠,自然知道一些旁人不清楚的东西。
譬如司马佑莫名爱香囊,尤其是花香的。
虽不明缘由,但可以猜测到应当是司马佑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时,发生过有关香囊的事情,叫他难以忘怀。
故而今日她才有如此对策。
单单说做香囊,自然是不够的,司马佑疑心病重。
但若是不惜冒着落水危险给他摘花做香囊,并且真的溺水。
那便一定能得到怜惜,解除怀疑。
俄而,她听到司马佑微哑的声音响起:“你有心了。”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司马佑裹上外衫,横抱起来。
龙涎香浓烈,她有些反胃。
“陛下……”
司马佑垂眸看着怀中脸色苍白如雪的女子,轻声道:“朕抱你回去。”
第113章 白玉如蝉皆是妄~
清明一过,春雨渐歇。
宫里的绿意更浓,青石砖缝儿里的嫩草尖也拔尖而长。
万物盎然。
有碧绿枝条探入支摘窗,于书案上投下一片蜿蜒的影。
谢苓坐在案前处理各宫琐事,雪柳站在一旁磨墨静侍,绿绮则是从旁协助,将堆积如山的案册分门类别。
过了一会,谢苓停了笔,将方才批注完的册子递给绿绮,吩咐道:“去把这册子拿给皇后娘娘,就说本宫拿不定主意。”
绿绮接过册子一看,发现是方才她粗略看过一眼,贤妃想要半斛螺子黛的请示。
螺子黛贵重,产自波斯,一年统共也就得五斛。
一般来说应该是由皇帝分赏,但司马佑懒怠,将这事全然抛给皇后和贵妃,自己做了甩手掌柜。
今年的螺子黛刚进贡来不久,皇后还未分配。按照往年,慧德贵妃和皇后各占一斛,其他三斛会拆开了来分,嫔以上皆能分到几支。
贤妃是个特例,去岁正值宠爱,皇帝专门开口,给她分得整整一斛。
现下慧德贵妃被贬,宁昭贵妃又刚接手事务,故而这事一拖再拖,至今还未分配下去。
如今贤妃直接开口要,宁昭贵妃若允了,宫里其他妃嫔自然会心中埋怨,若不允,贤妃又是个体弱多病的,恐怕会为此病倒。
宁昭贵妃不愿意参合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推诿给皇后处理,实属正常。
绿绮看了眼神色淡淡的宁昭贵妃,抿唇应下,将薄薄的册子抱在怀中,躬身行礼,准备退下。
走到门槛边上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宁昭贵妃清悦的嗓音。
“绿绮,你去把我昨夜做好的香囊带着。
给皇后娘娘送完册子,再顺路去御书房,给陛下送香囊。”
闻言,绿绮一顿。
她转过身看向宁昭贵妃,和对方笑盈盈的视线对上,口唇干涩道:“娘娘,为何不亲手送于陛下?”
谢苓颔首,意味深长道:“方才崇明来报,说是陛下今儿不来这,本宫又是个急性子,故而只能差人把香囊送给陛下了。”
“你之前在御前伺候,去送香囊最适合不过了。”
绿绮动了动唇,终究没有拒绝。
她垂下眼帘,低声称是,去宁昭贵妃的寝殿取香囊。
东西拿好后,她心不在焉的出了含章殿。
谢苓透过支摘窗,看着绿绮窈窕的背影消失,轻笑了声。
雪柳有些摸不着头脑,停下磨莫的手,好奇道:“娘娘怎么不自己去送?”
“这样陛下会更宠娘娘吧。”
五天前,主子谎称落水是为了给陛下做香囊。
陛下不仅信了,还格外宠爱起主子,每日晌午和夜里都往含章殿跑,弄得她心惊胆战,害怕对方发现迷香的事。
按常理,主子准备这么多天的香囊,亲手送才体现情意,让陛下更怜惜她。
她有些不明白主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谢苓似笑非笑道:“你仔细想想,每次陛下来,绿绮什么状态?”
雪柳沉思了一会,回道:“每次陛下来……她好像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做起事来频频出神,要喊好几声才能听见。”
说着,她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瞪大眼睛看向主子。
“绿绮她…她对陛下……”
谢苓看到雪柳的表情,点了下头。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仅如此,我在做香囊时,因为没有经验弄坏了好几个,最后是在她的指点下做好的。”
“而我分明记得,绿绮从小便跟在陛下身边,她并未学过女红,也未在尚衣局做过事。”
雪柳听着,这才想起来主子这几天做香囊时,还问过绿绮是不是会做其他女红。
得到的答案是不会。
也就是说,绿绮只熟练做香囊这一种东西。
再往深想……
“绿绮她给陛下做过香囊,或许还不止一个。”
闻言,谢苓笑着点头:“没错,我甚至觉得,陛下那晚会格外触动,或许并不是因为香囊这个物件,而是因为安神助眠香囊背后的含义。”
她看向窗外的桃花树,语气清幽:“绿绮和皇帝之间的情谊,并不简单。”
雪柳震惊不已,她咽了口口水,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
*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绿绮下午给皇帝送完香囊回来后,眉目含笑,几日来的沉闷一扫而空。
谢苓猜测,绿绮和司马佑之间,应当是发生了些什么。
她看向窗边哼着小曲侍弄花草的绿绮,挑了挑眉,转而淡淡收回视
线,继续忙后宫繁杂的事务。
一直到戌时,她才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后对绿绮交代:“带几个人,去把这些册子送回各司。”
“还有,马上到女官采选的日子了,吩咐下去让制题的尚宫们抓紧些。”
绿绮应下,唤了几个小宫女来,将桌上的册子小心翼翼抱起来,提了盏灯朝外去了。
谢苓看案册看太久,眼睛酸得厉害,雪柳见状去打了盆热水,将帕子温好,给她敷在眼睛上祛乏。
她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暗了暗眼睛上的温帕子,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将帕子拉下来,抬眼看去,正是唇红齿白的内侍崇明。
“崇明公公啊,这么晚了来本宫这,可是有何事?”
崇明恭敬盯着脚尖,声音不尖细也不粗犷,像是少男少女特有的嗓音,听着格外舒适:“陛下唤您去正阳殿。”
谢苓捏着帕子的手指一收,目光有些困惑。
她道:“公公可知是为何?”
崇明道:“奴才听说,是天师想向您讨教些道法。”
闻言,谢苓眉目舒展,抬手将帕子丢在书案上,起身笑道:“多谢崇明公公。”
崇明连声道“不敢”。
谢苓道:“本宫去换件衣裳,请公公稍等。”
崇明点头,退到一旁侯着。
谢苓去了寝殿,将身上的水绿长衫褪下,换了件浅粉的织金窄臂宽袖上襦裙,下着玉色云纹织金裙,外头又罩了件玉色大袖衫。
发髻未重梳,只重簪了个金雀钗。
颜色素淡,正适合礼佛问道。
雪柳替她理了理碎发,担忧道:“娘娘,陛下这又是唱哪一出戏?”
谢苓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身影,宽慰道:“不是陛下想做什么。”
“应当是谢珩想做什么。”
雪柳这才想起来,天师是谢珩的人。
这样一想,她更担忧了。
“娘娘,若是一会发生什么,您就大声喊我。”
“我一定会进去救您。”
谢苓转身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如果有,我一定喊你。”
“放心吧我的好雪柳。”
雪柳闷闷点头。
二人出了寝殿,崇明正在那等着,见谢苓收拾妥帖,便亲自掌灯,扶着她上了车撵。
正阳殿原本是宫妃住的地方,先前一直空着,天师入宫后,皇帝为了论道方便,于是把整个大殿改成了观。
谢苓记得,用不了多久皇帝便会大兴土木,为天师修一座凌霄宫,方便他炼丹修道。
夜雾沉沉,繁星隐匿。
正阳殿离含章殿有段距离,等到地方,谢苓便感觉自己的衣袖上附着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她扶着崇明的手下了车撵。
正阳殿檐下点了一盏盏红灯,在黑暗中黏连成一串红。远远看去,一串红映衬着天际无边墨色,正阳殿的檐顶,就像是漂浮在半空,鬼气森森。
崇明躬身道:“娘娘,快进去吧,陛下和天师等候多时了。”
谢苓颔首,对一旁神色担忧的雪柳道:“跟崇明公公去值房歇着吧,有事再唤你。”
雪柳不愿意走,摇头道:“娘娘,奴婢就在门口等您出来。”
谢苓柔声道:“听话,春夜雾重,湿冷的紧,你待在外面会着凉。”
“风寒了万一传给本宫怎么办?”
雪柳不想生病,更不想传染给主子,于是不轻不重噘着嘴应了。
崇明看着主仆二人言行亲昵,不由得有些羡慕,感慨道:“娘娘和雪柳姑娘感情真好。”
谢苓看了眼闷闷不乐的雪柳,隔空轻点了一下,笑道:“好什么呀,她脾气比我还大。”
“好了,本宫先进去了,劳烦公公照管好我这小侍女。”
崇明自无不应,引着谢苓走到殿门口,轻叩了下房门。
“陛下,贵妃娘娘到了。”
里头传来了司马佑的声音:“嗯,叫她进来,你下去吧。”
崇明抬手将屋门拉开,躬身道:“娘娘,请吧。”
谢苓点了点头,抬步踏进了正阳殿。
这座殿,已然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虽说是殿,陈设却朴素非常。
入目大殿最里端,是偌大的三清像,前面有供案,案上是一尊三足加盖的铜香炉,正氤氲着淡淡香烟。炉身是黑白两色阴阳图腾,上八卦纹,显然是道家器物。
司马佑身着玄色龙袍,腰间挂着她做的那枚香囊,和天师对坐于殿中央的蒲团上。
二人中间摆着一张紫檀小几,上头是上好的天青茶盏,和一本陈旧的书卷。二人论着晦涩难懂的道言。
除此之外,殿内左边两柱间各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两案上都堆满了道家经典、八行空笺和笔砚。
谢苓收回视线,上前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
司马佑停了话头,看了眼谢苓,叫道童又拿了个蒲团摆在自己旁边,说道:“坐朕身边来,天师有话问你。”
谢苓乖巧点头,跪坐道司马佑旁边。
她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冒牌天师。
册封那天她见了这人,只是离得远没看太清楚,后面几天都忙得厉害,故而没空去探寻他的真面目。
今日一见,方才确定下来这天师跟上辈子那个妖道正是同一个。
第114章 青天指月亦是非~
眼前的道士约莫四十来岁,一身天青色道袍,身形消瘦,双颊微陷,五缕长髯飘洒胸前,头上高挽牛心发纂,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可一想到他上辈子蛊惑皇帝以处子血炼丹,谢苓便胃腹一阵紧缩。
她垂下眼睫。
他是谢珩的人,那这事是否也是谢珩让他做的?
想到这个,她不免对谢珩又多了几分厌恶。
毫无底线的人渣。
司马佑没注意到谢苓情绪的变化,他揽住了谢苓的肩膀,笑着对天师道:“这便是朕的天女,天师有何问题,随便问。”
冲虚道人哪里敢随便问,一想到她是谢珩的人,甚至不敢多看对方两眼。
他垂着眼,佯装高深,语气平和:“贵妃娘娘天庭饱满,眼白如玉,瞳仁如漆,是极好的面相。”
谢苓心中冷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作温婉柔顺:“天师谬赞。”
那天师又找了几句话问,皆是些好回答的。
司马佑一开始还偶尔插几句话,揽着她的肩膀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但没过一盏茶,他就打起了呵欠,最后直接身子一歪,侧倒在地上睡着了。
谢苓看着熟睡的司马佑,眯眼看向天师,似笑非笑道:“天师叫本宫来,究竟所为何事?”
那天师站起身,拂尘一甩,恭恭敬敬给谢苓行了个礼,答道:“请娘娘随老道来。”
谢苓站起身,睨着他道:“为何要跟你走?”
“天师总得给个理由。”
天师躬身道:“您是否记得去岁在昌平街,您于马车上一本书卷中发现的字条。”
谢苓霎时愣在原地,脸上的笑消失的一干二净。
如何能不记得。
那夜谢珩去云袖楼办事,她在马车上等候,无聊之际翻书看,发现了里头夹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她的父亲和谢二爷通敌叛国。
看来今日论道是假,谢珩要找她麻烦才是真。
胸腔里弥漫怒气,谢苓脸色沉冷的瞥了眼冲虚道人,最终冷嗤了声,不耐烦道:“带路。”
冲虚道人微微躬身,掌心向上引路:“娘娘请。”
谢苓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三清像后头,掀开挂画,推开了一道十分隐蔽的槅门。
瞥了眼退到一旁的道士,面无表情挑开帘子,踏入门内。
槅门内的屋子并不大,收拾得却十分精细。地上铺着五福红羊绒毯,两边的壁子上贴着斗方,下边一左一右支着两张金丝楠木高几,一张上头摆着青白釉天球花瓶,里头插着鲜嫩的梨花,另一张上是阴阳五行八卦香炉,正袅袅吐着香风。
右侧的轩窗边上支着一张金丝楠木方桌,两侧是同色圈椅。
谢珩正坐在其中一
张椅子上。
他一身槿紫大织金袖衫,腰间是金镶玉钩带,侧边挂着环佩。乌发束起,金缠丝发冠间簪的是一支素简的玉簪。
矜贵淡漠,气度迫人。
灯火如豆,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微微侧头看她,眸子折着昏黄的灯火,漆黑的瞳仁被映成褐色,疏冷淡漠。
只见他抬起冷白修长的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嗓音如冷泉流动,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
身后传来槅门被合上的声响,谢苓回头看了眼,抿唇冷着脸站在原地未动。
“谢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珩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看样子贵妃娘娘,并不在意阖家生死。”
“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谢苓咬了咬牙,心中恼怒不已。
这段时日,她不是没有查父亲和谢二爷通敌叛国的事,并且还给兄长去了信,想着说不定能问道些什么。
谁知云台城那边什么都查不出来,她送给兄长的信也石沉大海。
后妃是没办法随意见外男的,即便是亲兄长也不行。
她只能按捺下,想着三月二十三那天回门省亲,再跟兄长商议。
现在想来,她送给兄长的信,尽数落到了谢珩手中。
她盯着谢珩,冷冷道:“谢大人怕不是忘了,你我同出一门,若我父亲出事,你们主家也逃不掉。”
谢珩目光落在谢苓冰冷疏远的面容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阿苓觉得,将你家逐出谢氏,是件很难的事情吗?”
谢苓顿时气结。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她们一家祖上本就同谢氏无亲缘,是谢氏先祖抬举赐姓,才得以荫蔽至今。
现下谢珩身为新任谢氏家主,将一个远在阳夏的旁支逐出家族,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珩招手:“过来。”
谢苓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像是被钉在地毯上,好一会都未动。
谢珩也不催促,耐心等待着。
他一向喜欢猎物自己送上门。
谢苓攥着衣摆,如玉的指节微微泛白。
良久,她松开被攥皱的衣料,朝谢珩走了过去,停在离他一步的地方。
谢珩此人,最是独断专行。
他背后的势力太过庞大,不是现在的她能抗衡的。
她不能正面对抗,只能另想办法解决此事。现在最要紧的,是了解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究竟是什么目的。
谢苓垂眸看着他,软了声线:“堂兄……”
谢珩没吭声,深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女子顷刻间变了脸色,嗓音清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倒是能屈能伸。
他轻笑,朝她伸手,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来。”
谢苓抿唇,将手放在他掌心。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将人抱坐在腿上,手绕过她的细软的腰,将人圈在怀中。
雪松香侵袭,臀下的腿温热有力,她如坐针毡。
谢珩搂着她,闻着熟悉的桃花香,多日来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听说你为了给司马佑做安神香囊,还落了水。”
谢苓僵硬坐在他怀里,闻言轻轻点了下头。
腰间的手徒然收紧。
她扭头看谢珩,就见对方阴了脸色,漆黑的凤眸微垂。
“你倒是贴心。”
阴阳怪气的。
谢苓没心情跟他在这玩吃醋的把戏,她跳过这个话题,再次问道:“堂兄,我父亲的事……”
谢珩摩挲着她的腰肢,目光落在她长长的睫羽上,意味不明:“想知道?”
谢苓心说废话,面上却极力压制着不耐,软声说了句“是”。
下一刻,她听到他说,“那就取悦我”。
她蓦地抬眼看谢珩,见到对方神情不似作假,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她,像是猎人锁定了猎物,带着令人胆颤的掠夺欲。
谢苓不由得想起几日前,那个荒唐的夜晚。
痛苦,欲念,沉沦。
她闭了闭眼,淡粉织金襦裙下,纤瘦的肩膀轻轻颤抖。
一室冷寂。
灯火微茫,窗外花枝影斜。
谢珩垂眸看着怀中女子乌黑的发顶,和轻颤的睫毛,嗓音低沉:“贵妃娘娘,机会只有一次,过时不候。”
头顶的视线如火光灼热。
谢苓呼吸一窒,眼圈发红。
良久,她抬起手臂,拉住了谢珩的衣襟,把他往下拽了拽,仰起头,闭着眼吻了上去。
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唇瓣相贴。
笨拙的讨好。
谢珩盯着她轻轻颤动的睫毛,感受着柔软的唇瓣,眸色愈深。
他终究不再忍耐,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那夜分别后,他便忙碌起来,一直抽不出空来看她。
等到他处理完所有事务,得到的竟是她为了讨好那个废物皇帝,深夜摘花不慎落水的消息。
他嫉妒的要命,忍无可忍深夜造访,甚至不惜以卑劣的手段威胁。
她只能是他的。
不管是身还是心。
谢苓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后脑勺的手指插/在她发中,将她狠狠按在他的唇瓣上,舌尖撬开她的唇齿,似乎想要将她吞吃入腹。
齿尖惩罚似的轻咬她的唇瓣,带着轻微的刺痛。
二人气息纠缠,像是无形的绳索缠绕在一起,不可分开,不可斩断。
不知过了多久,谢苓被吻得头晕目眩,他终于离开了她的唇瓣。
冷白的手指抚上她的下唇,轻轻摩擦着,谢苓垂眸,看到指腹上沾染了暧昧的水光。
她双颊爬上绯红,别过头不再看他。
谢珩却不放过她。
他扣住她的下颌,不由分说掰正,逼近她的耳侧,嗓音低哑。
“贵妃娘娘喜欢吗?”
“比起那狗皇帝,我更能让你快乐,且给你想要的一切。”
“你为何就不能分我一点真心呢?”
谢苓抿唇,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味的询问:“我已经照做了,堂兄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谢珩轻叹一声,放开了她的下颌。
“这样怎么能算取悦呢?”
谢苓一愣,瞬间气急败坏。
她掰开谢珩放在腰间的手,推开他的胸膛站起身,咬牙切齿道:“你言而无信!”
“好生卑鄙。”
凝视着他的眼睛,谢苓口不择言,一字一句道:“我喜欢司马佑又如何,在我心里,你永远比不上他!”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针落可闻。
谢珩凤眼微眯,眸色似翻涌的深海,仿佛要摧毁席卷万物。他目光紧盯着谢苓,缓缓站起身来,步步逼近。
眼前的青年宽肩窄腰,身量很高,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地毯上,形成巨大的阴影,将谢苓娇小的身形笼罩吞没。
他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
直到后背抵上槅门,她不得不停下脚步,防备的看着他。
谢珩垂眸俯视着她,眸色恢复了漠然,声线淡淡的,说出的话却令谢苓毛骨悚然。
“按照律令,叛国通敌者诛九族。”
“谢某人已经替您父亲隐瞒够久了,如今王氏查到端倪,想必不久,贵妃娘娘就可以替您家人收尸。”
他顿了顿,补充道:“娘娘可以放心,我并非无情之人。
您与我曾春宵一度,我会保你安稳无虞。”
说完,他抬手拉开半扇槅门,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谢苓听到王氏查到端倪后,心口猛地一缩。
谢珩向来不屑撒谎。
或许帮她家人隐瞒是假,但王氏发现端倪一定是真。
她没想到谢珩会如此决绝,忽然就变了态度,心底涌现出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
以她现在的势力,根本没办法和盘根错节,犹如庞然大物的王氏抗衡。
她需要他的帮助。
她不能不折腰讨好。
哪怕明知是他刻意而为,卑鄙威胁。
垂下眼睫,复又抬起,谢苓看向他冷漠的背影,杏眸被水雾弥漫,豆大的泪珠滚落。
她哽咽祈求道:
“堂兄,我求您了,放过我家人吧。”
她赌不起全家人的姓命。
谢珩向来薄情,他是真的会说到做到。
谢珩的脚步却未停。
他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三清像边,行走间环佩叮咚,衣袂随行而动。
毫不留情。
心绪如一团乱麻,谢苓几乎不能思考。
她咬了咬唇,终究抬步追了过去。
大殿内司马佑还在地上“熟睡”,冲虚道人和那几个道童已经不见踪影。
谢珩的手已经搭在门闩上,眼看就要离开。
她小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宽大的袖摆,声线颤抖着:
“堂兄,我知错了。”
“方才是我口不择言,您别生气。”
谢珩冷沉的眉眼未变,他转过身,瞥了眼拽着他袖摆的手,视线缓慢上移,落在她满面湿痕的面容上,哂道:“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谢苓没有说话,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他,俄而抬手拉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拽,将唇瓣覆了上去。
她闭上眼,用舌尖舔舐了下他的唇缝儿,笨拙的轻吻。
谢珩脊背蹿起一阵酥麻的颤栗,他强忍着加深这个吻的冲动,扣住她的下颌,拉开了距离,冷眼盯着她雾蒙蒙,充满茫然和委屈的眼眸。
“贵妃娘娘,微臣不喜逼迫他人。”
谢苓暗骂真是伪君子,面上却一派乖顺。
她垂眸攥着自己的衣摆,声音细弱蚊蝇:“我自愿的。”
谢珩道:“嗯?”
她闭了闭眼,放大了点声音:“我说,我是自愿讨好堂兄。”
“求您救救我家人。”
静默无声。
半晌,她听到了一声极冷的嗯。
随即被横抱而起。
环佩声伴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三清像前的供案前。
他将她放在供案上,双手撑在她身侧的桌沿,俯身将她困于双臂间,直勾勾和她对视。
“那贵妃娘娘,就在这取悦微臣吧。”
身后是仙风道骨的三清像,脚下是几步开外是熟睡的司马佑。
这种巨大的背德禁忌感,让谢苓的脸如火在烧,满心都是羞耻。
她眼圈发红,小声祈求:“不…不要在这。”
“换个地方可以吗?”
谢珩彻底没了耐心,再次站直身子。
“贵妃娘娘,微臣很忙,没空陪你踌躇反悔。”
她沉默着,忽然笑了,直直盯着他,吸了吸鼻子道:
“既然如此,谢大人自便。”
“反正我的家人也未曾疼爱过我。”
说完,她推开面前的人,跳下供案,理了理裙摆,脚步坚定的往外走。
俄而,路过司马佑时,手腕上传来巨大的拉力。
她被迫踉跄转身,被谢珩抵在供案上,身子被迫后仰。
他昳丽的面容逼近,停在她耳侧,声音阴冷低沉:“想走?”
“晚了。”
谢苓抬手推他。
“你放开我!我不需要你帮我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谢珩不语,将她牢牢禁锢在供案上,上头的贡品被对方挥袖扫落,砸在地毯上传来闷响。
他冷白的手指掐着她的双颊,薄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紧绷:“贵妃娘娘如此没有主见,一会变一个样,微臣只好勉为其难,替您拿主意。”
谢苓无比后悔自己太过稚嫩,轻而易举就被他牵着鼻子走,心中怒极。
“你卑鄙无耻!”
“你…呜……”
未出口的谩骂尽数被堵了回去,谢珩像是疯了,吞咽着她的气息,重重咬了一口她的唇瓣。不过片刻,二人唇齿间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窗外星月浸窗纱,红色的宫灯如同兽眼,注视着殿内罔顾人伦道德的荒唐。
少顷,她感觉袴裤落下,一条腿被曲起握住,搭上他的肩膀。
浑身打颤。
眼泪顺着眼角没入鬓发,纤细的脖颈无力后仰。她面色酡红,闭着双目,一只修长的手抽掉她发间的金雀钗,满头青丝顿时如瀑泻下,在白腻的背上轻轻摆动。
供桌摇摇晃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欲/海吞没理智,宫灯在头顶映照。
青年的手搂着她的背,防止她承受不住仰倒。
恍惚间谢苓睁开迷蒙的眼,看到了地上昏睡的司马佑,和身后巨大的三清像。
她似乎听到,司马佑呓语了句什么。
不由得一阵紧缩。
身前的青年眼尾泛红,欲望填满沟壑,他闷哼一声,将不专心的猎物重新拉回爪牙下。
直到她再次阖上双目,檀口微张,沉溺入海。
他抬起指节拭去她眼角的泪,嗓音低哑:“娘娘,舒服吗?”
只听得她轻轻哼了声,似乎失了所有力气和理智。
他喘息着,牢牢盯着她失神绯红的脸,轻声引诱:“喜欢微臣吗?”
“呜……”她低泣了声,意识混沌,感觉魂儿都要飞了,无力回答。
第115章 明月笼雾云雨歇~
明月笼雾,云雨初歇。
谢苓感觉骨头都在发软,她坐在谢珩怀里,臀下是软滑的衣料,头顶是他浓重的喘息。
手心下,是弹软滑腻的…肌肉。
混沌的思绪忽然就清明起来,她快速放开谢珩胸肌上的手,抬眼看了眼周围的环境。
已经回到槅门内的屋子了。
方才……
想起方才的沉沦,谢苓的脸忽然就烧了起来。
这个混蛋,又想尽办法利诱强迫她!
她闭了闭眼,恼怒自己把持不住,好一会才抬眸看谢珩。
只见他衣襟敞至腰间,肌肉线条精致漂亮,也在低头瞧自己。
那双清冷的凤眸此刻冰雪消融,眼角眉梢是将褪未褪的春潮。
搭在腰间的手掌一紧,谢苓下意识轻颤了下,将头埋在他肩膀处。
她现在的样子…
他倒是还算衣着整齐,一派镇定。而她的衣裙,早都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谢珩一眨不眨盯着她的发顶,和发红的耳尖,轻笑了声。
他解开外披裹住她的身子,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抬手轻抚着她垂在后背的乌发。
一下,又一下。
有种给猫儿顺毛的意味。
好一会,谢苓恢复了冷静。
她攥着谢珩的外衫,抬眼看着他道:“我想沐浴。”
嗓音清软,还带着些情/欲过后的微哑,像把钩子直勾到了谢珩心尖。
他抚摸头发的手一顿,轻轻嗯了声。
“崇明,备水。”
很快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主子。”
谢苓一惊,她下意识问道:“崇明是你的人?”
谢珩望着她圆瞪的杏眸,颔首道:“他是飞羽的弟弟。”???
谢苓更震惊了。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飞羽怎么舍得,把弟弟送入宫廷当阉人的。
但是又觉得谢珩不会给她解释这么明白,于是闭上了嘴,哦了一声。
谢珩看着她愕然的模样,唇角弯了一下,温声解释道:“他跟飞羽父母双亡,十年前被我买下,一个自小送入宫廷,一个培养做了暗卫。”
“那是崇明自己的选择,我并未逼迫。”
谢苓有些讶然。
没想到谢珩会把此等辛密告诉她,也没想到这是崇明自己选择的路。
她沉默了许久,跳过话题,注视着他的眼睛,询问道:“我父亲的事……”
谢珩嗯了一声,心情看起来很不错,话也比以往多了许多。
“王氏那边我会处理,你不必忧心。”
“另外我想我得解释清楚…”
他认真的看着她,缓声道:“此事并非是我透漏给王氏,是你父亲传信时露了马脚,被王氏藏在你家的暗桩发现了端倪。”
“阳夏地远,我知道时已经来不及了。”
谢苓翕动了下唇瓣,良久才慢慢点头,声音有些闷:“原来如此。”
她抬手拉住谢珩的衣襟,仰头看他,刚平息了红潮的脸颊,又泛起红晕:“日后再有这种事,你要说清楚。”
“还有……”她顿了顿,有些羞恼:“不要再用任何事威胁我与你…与你…”
“云雨?”谢珩接话接的自然。
他在怀中人羞愤的注视下,好说话的点了下头。
谢苓松了口气。
腰间的手却忽然加重了力道,她茫然抬头,与他目光相撞。
他眸光晦暗,如无形的绳索缚在她身上,语气缓慢幽沉:“这次是我的错。”
“那下次…可以直接要吗?”
谢苓:“……”
她推了一把他的胸膛,怒道:“不可以!”
这两次已是罔顾人伦,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呢?”
叹了口气,她直直盯着冷了脸色的谢珩,苦口婆心道:“你只是该娶妻了,并不是爱我。”
男人都有劣根性,得到太快,不会珍惜。
她既然已经和他违背道德,那自然没必要再一味反抗。
适当就好了,让他感觉到若即若离的滋味,然后想方设法得到好处,获取利益。
谢珩的唇角慢慢落了下来。
眼前那张粉嫩如花瓣的唇,说出的话却像是刀子一样尖锐锋利。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搅碎的七零八落。
把人重重抱在
怀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不是的。”
“我是真心。”
“你为何不肯信我一次呢?”
他捏住她的肩膀,将人推开半臂距离,俯身与她对视:“你应该清楚我的性子。”
“我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那眼神犹如饿狼,牢牢锁定着她。
谢苓也不再激怒他,而是面无表情垂眸掰他的手:“你弄疼我了。”
谢珩松了点力道,语气也软了点,却还是不依不饶盯着她问:“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谢苓没有说话,唇瓣紧紧抿着,显然十分抗拒。
就当谢珩放弃好言好语时,听到了一声轻飘飘的嗯。
他愣了一瞬,转而有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冲上脑海。
将人搂进怀中,他有些不可置信。
“你…同意与我在一起了?”
谢苓将下巴搁在他颈窝,轻声道:“只是同意给你个机会。”
“话说在前头,你不许再胁迫我,不许再像今天一样,在这种地方胡闹。”
谢珩自无不应,他重重环抱着她,恨不得将她钳进骨血,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崇明的声音。
“主子,水来了。”
谢珩嗯了声,嗓音恢复了平淡:“进来。”
崇明带着两个道童,将浴桶抬进屋子,又提着水桶灌好了水,便目不斜视退了下去。
谢苓想起身,被谢珩按在了腿上。
“你能走?”
谢苓倔强道:“当然可以。”
谢珩轻笑了声,没再阻止,将放在她腰间的手松开。
谢苓从他腿上下来,刚走了两步,就感觉有股暖流。
她脸一热,不敢看附着在腿上的东西,忍着酸软往浴桶跟前走。
走了没三步,就被谢珩从背后梗抱起来。
她恼道:“我自己能走。”
而后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行房又不是上战场。”
谢珩忽然低笑起来,她耳侧的胸腔震动。
她听到他说:
“你不怕弄脏了地毯,明日叫那几个道士瞧见吗?”
她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他在说什么。
浑身顿时像是被火烧,她结巴道:“还…还不是赖你……”
越说越小声,最后将头埋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谢珩不再调侃,笑着把她身上的外衫取下,将人放在浴桶里。
温热的水包裹身躯,谢苓喟叹了声,将脖颈以下的身子都沉在水中。
她趴在浴桶边上,看着正在整理衣襟的谢珩,问道:“你不沐浴吗?”
谢珩将大开的衣襟合好,用帕子擦了擦腰带以下的不明水渍,抬眸看了眼浴桶中的人,回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
谢苓哦了一声,刚想问他为什么要擦那块布料,猛地就记起来,那是她……
她气息顿时紊乱,赶忙闭上嘴巴,佯装无事的靠回浴桶边上,阖眸假寐。
谢珩不知道她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整理好衣裳后,俯身在她额头烙下一个轻吻。
谢苓睁眼看他,琉璃色的眸子在灯火下盈盈闪烁,带着困倦的雾气。
谢珩心头一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道:“我回了,有什么你唤崇明。”
谢苓乖巧点头。
谢珩又看了她两眼,才起身准备离开。
刚转过身,就被拉住了袖摆。
他侧头垂眸看她。
谢苓咬了咬唇瓣,软声道:“堂兄,你可知定林寺有问题?”
上辈子,定林寺早早被谢珩查抄,罪名是拐卖妇女,逼良为娼。
而这辈子直到现在,定林寺都好好在那。
她让云台城查了,只查到定林华确有过拐卖妇女的勾当,只不过去岁十月多转移了,一时间也查不到转去了哪里。
谢苓觉得另有蹊跷,八成和谢珩脱不了干系。
想了许久,她决定趁他心情好,先把这件事了解清楚。
谢珩眉目恢复冷淡,槿紫衣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斯文。
唯有腰带下的暗色痕迹,证明了方才的激烈与荒唐。
闻言,谢珩的眸色并未掀起波澜。
他转回身,俯身擦掉溅在她柳眉上的水珠,缓声道:“定林寺与太后、皇后皆有关系。”
“事关重大,且危机重重,你不要插手。”
谢苓皱眉,随意应下,脑海中思忖这这桩消息。
谢珩见她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轻叹了一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凝视着她的眸子,认真告诫:“不要插手,也不要再深究。”
他顿了一下,又道:“若非要做什么,一定要先告诉我。”
谢苓抬手捏住他的手腕,将下巴解救出来,点头应下。
“我知道了,你放心。”
谢珩见她神情不似作假,也知她是个有分寸的人,遂起身道:“乖乖听话,我回了。”
谢苓嗯了声,目送他离开。
槅门被轻轻阖上,她一边沐浴,一边思索着这件事。
太后是桓氏女,皇后是王氏女,二人之间虽不是仇敌,却也绝对不可能关系融洽。
士族与士族间虽常伴姻亲,但终究是为了利、权二字。
太后与皇后,都已是后宫的佼佼者。太后与皇帝捆绑,不得不无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皇后却代表了王氏,与皇帝只是表面夫妻。
她们之间又会有什么利益交融呢?
谢苓忽然记起,去岁荆州雪灾,她被迫跟随谢珩去赈灾,出门前,谢夫人曾召集阖府女眷,说不日一早要随太后去寒山寺祈福。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因为上辈子,太后一向深居简出,要么在青城山礼佛,要么在宫里小佛堂幽居,不曾弄过这么大的动静。
现在想来,怕是和定林寺有关。
谢苓擦身的动作一顿。
如果不出意外,定林寺被拐被逼良为娼的女子,恐怕现在都在寒山寺。
想到这里,她一阵心悸。
同是女子,怎能干出此等勾当!
她很想现在就把那些女子救出来,但谢珩说的不错,此事事关桓、王两家,她若贸然出手,恐怕会打草惊蛇,赔了夫人又折兵。
得从长计议,不能乱了阵脚。
她重新穿好衣裙,回到大殿,看着收拾整洁的供桌,又抬眼看三清像,心头有些发虚。
赔罪似的上了三炷香,她心中暗道: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在上,并非小女冒犯,要怪就怪谢珩。
上完香,她略微好受了些。
过了一会,天边泛起鱼肚白,冲虚道人推门进来,恭敬行了一礼。
“贵妃娘娘安。”
谢苓点了下头,问道:“陛下呢?”
冲虚道:“抬到偏殿了,估摸还有一会就醒了。”
谢苓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二人如同皇帝昏睡前,坐回小几前,佯装论道。
一盏茶后,金乌刺破云层,自地平线跃入半空。
司马佑推开殿门走来,打着呵欠一脸茫然:“朕怎么在偏殿睡着了?”
第116章 冷月窥人花枝颤~
谢苓起身行礼,面不改色道:“陛下昨日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您不记得了吗?”
冲虚也跟着点头,捋了捋胡须,一派正气:“陛下昨日睡着,是崇明把您扶偏殿的。”
司马佑揉了揉额角,总觉得哪里不太
对劲。
正想说话,殿外就传来了孙良玉的声音。
“陛下,该上早朝了。”
他收回话头,瞥了眼谢苓和冲虚,说了句:“朕先上早朝,改日再带爱妃与天师论道。”
冲虚一甩拂尘,单掌行礼,与谢苓一同把人恭送到殿门外。
谢苓瞧了眼一副谄媚样的孙良玉,上前两步给司马佑理了理衣襟,抬眸对上司马佑阴鸷的眼,弯了弯眸,柔声道:“陛下慢走,臣妾在含章殿等您。”
司马佑嗯了一声,抬手摸了把谢苓柔滑的侧脸,语气还算温柔:“嗯,朕去上早朝。”
谢苓乖顺点头,后退半步让开路。
司马佑离开后,谢苓立马收了笑,揉了揉酸痛的腰,坐着车撵回含章殿了。
……
白驹过隙,眨眼已是暮春。
含章殿的桃花渐渐开败了,牡丹和海棠却愈发娇艳。
春风隔花摇窗,将谢苓的鬓发拂乱。
她抬手将发丝别回耳后,用小巧的银剪,将君子兰多余的叶片修剪整齐,眸色认真。
雪柳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发呆。
谢苓剪完了花叶,在铜盆中净手,就见尚仪局的张尚宫来了。
她手中拿着个册子,脚步匆匆,裙摆浮动。
一进殿门,她规规矩矩行了礼,才说明来意:“贵妃娘娘,这是今年女官复选的名册,内务府已经敲定了初版,微臣和其他几局又核查了一遍,整理成册。”
“皇后娘娘已经过目,说让您也掌掌眼。”
“请您过目。”
谢苓颔首,笑着接过册子,给对方赐了座:“辛苦张尚宫,你且稍等。”
张尚品忙说不敢,虚坐在凳沿上,老实等待。
谢苓将册子简单翻看了一遍,提笔划掉了几个记忆中不好相处,品行不佳的女子,目光在禾穗的名字上顿了顿,若无其事跳过。
约莫半刻,她合上名册交还给张尚宫。
“就定这些人吧,未来一月,还要辛苦各局好好评定她们的才德品行。”
“等下月二十大考,本宫会亲自前去。”
张尚宫起身弯腰,双手接过名册,笑道:“娘娘放心,微臣会和其他局的尚宫们,好好评定这批新人。”
谢苓嗯了一声,似无意提醒:“六局女官选拔事关陛下和后妃安危,要盯紧些,切记不要要人钻了空子。”
她看着张尚宫,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张尚宫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可以尽管来找本宫。”
张尚宫能从一届寒门女爬到尚宫的位置,自然不是蠢人。
听着谢苓的话,她心头一跳,立马反应过来此次女官选拔恐怕会出问题。
她悄悄抬眼看面前的宁昭贵妃,当望到对方那双笑眼时,心里突了一下,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沉默了一会,张尚宫躬身行礼,态度愈发恭敬:“微臣遵命,请贵妃娘娘放心。”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一个尚宫如何能掺和的了大人物的争斗。
既然宁昭贵妃给了她准话,让她有事就来找,那自己照做便是。
谢苓的目光轻轻落在张尚宫头顶,声音温和:“去忙吧。”
张尚宫躬身退了下去。
待人出了含章殿,雪柳才凑近谢苓,低声询问:“娘娘,谢夫人真会阻拦禾穗进宫吗?”
“为何民间初选她没动手脚?”
谢苓点头,瞥了眼满目好奇的雪柳,笑着解释道:“谢夫人有心撮合谢珩与禾穗,自然想让禾穗留在谢府。”
“禾穗一旦入宫,除了每年几天休沐外,是不能出宫的。”
“在她眼里,谢珩本就对禾穗冷漠,若再缩短相处时间,怕是更没机会了。”
“只是为何初选不动手,这我也猜不透了。”
雪柳怀疑的没错,女官选拔有流程很复杂,先要由地方官在民间评选一些家境贫寒,且才德上佳的女子,而后这些女子会被上报内务府和六局,由六局进行考核复选。等复选过,还要经历一个月的评定,最后大考过后,得以留下的女子会被分配到各局,从最低等的女官做起。
按照常理,初选是最好动手的,此时将禾穗的名字从名册上划掉,轻而易举。
但谢夫人不知为何,并未这么做。
雪柳听着主子的话,隐隐明白过来。
她一想到谢夫人曾经差点杀死主子,脸上浮现出浓烈的厌恶。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把禾穗和谢大人凑对。”
“按照常理,她该寻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做儿媳才是。”
谢苓也想不通这一点。
她不明白谢夫人为什么对她那么大恶意,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禾穗和谢珩成婚。
看了眼窗外摇曳的海棠花,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或许…她也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吧。”
雪柳似懂非懂,也跟着叹了口气。
*
午时刚过,谢苓准备午歇,就收到了云台城的来信。
是长公主安插在宫里的线人送来的。
她屏退左右,躺在床上打开了信。
少顷,谢苓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信上说,前些日子京郊长竹村失踪一年轻女郎,县衙派人寻了许久不得。
后云台城的暗人从一位云台城的客人那,探听到了一则消息。
寒山寺不远处的玉笼庵中,多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尼,若是能拿到庵中师太的拜贴,即可与女尼春风一度。
暗人对比了画像,发现那女尼的样貌,和失踪女郎有七八分相似。
如果不出所料,这玉笼庵就是寒山寺新发展的yin窝。
信上说的拜贴,需要月十五去玉笼庵上香,捐五百两香油钱,然后抽一挂签,提出要庵堂静空师太亲解。
至于见到师太后会发生什么,暗人还未探查到。
按照长公主的意思,是希望她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最好能重创桓、王两家。
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
那日在正阳殿,她从谢珩口中得知了太后、皇后皆与寒山寺有关,并且被严肃劝诫不要插手。
只是后来思量之下,她还是给长公主去了信,得知了长公主一早就知晓此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现在有了线索,长公主自然不想轻易放手。
虽然她也不甘心就此放过,可谢珩的告诫却也时时在耳边回荡。
在这方面,她肯定更信谢珩,更何况此事处处透着蹊跷。
实在太巧合了,巧合到像是在钓鱼,等着她们上钩。
谢苓长睫微垂,静静思忖。
窗边阳光明媚,于青色幔帐洒上一层金芒,风一吹,帐子被掀开条缝儿,一隙明亮蓦地泻入,刺到了谢苓的眼睛。
她回过神,将信纸揉成一团,翻身坐起,趿拉着鞋子,将床头边上的烛火点燃,把信纸放在火舌之上,看着它被吞没化为灰烬。
纸张成灰,飘落在地毯上。
谢苓躺回床上,一点困意也无。
总要解决的,可还是得再谨慎些。
*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谢苓身着白色寝衣,披着外衫,坐在书案前处理宫务。
书案边的支摘窗外冷月窥人,繁花暗影摇曳,有浓绿的桃枝探上墙头,伸展蜿蜒。
谢珩翻墙而入,立于在树影之下,目光所及,便是此等景象。
身披青衫的女子左手按册,右手提笔写字,由于侧面对窗,故而看不到正面,只窥得侧影窈窕,细腰一搦,那只握笔的手莹白如玉,手腕随字而摆,姿态飘逸。
他眉眼微舒,提步走到窗根前,抬手轻叩了下窗框。
谢苓正认真批阅文书,闻声吓了一跳。
她回过头去看。
一轮银月透过树隙,自青年的面容上荡开,细碎的光略过眼角眉梢,凝在他那双清冷的凤眸中,化作一点萤火。
“阿苓。”
清泉般的嗓音响起,谢苓回过神来,她赶忙将毛笔搁在笔架上,侧头一看,纸张上已经洇了一团墨迹。
她有些恼,嗔道:“大半夜的你想吓谁?”
谢珩低笑:“莫气,我给你赔罪。”
说完,他转身离开树下,径直进了寝殿。
谢苓坐在椅子上,打量着他的一身夜行衣,问道:“怎么这会来了?”
“是不是又把我殿里的人迷晕了?”
谢珩嗯了一声,把外头那层夜行衣解开,丢在一旁的屏风上,走上前去抱起谢苓放在自己腿上。
“处理了点事,顺路来看看你。”
他搂着谢苓的腰,将下巴搁在她颈窝上,嗓音有些低哑:“我们已经七日未见了。”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颈窝,有些发痒。
谢苓不自在的侧头躲了一下,又被揽住后背按回了怀里。
她有些无奈,推了推他的胸膛,说道:“不是说要赔罪吗?”
闻言,谢珩捏了把她的侧颊:“小没良心的。”
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个信封,放
在谢苓手里。
谢苓看了他一眼,拆开信封,里头赫然是个红底烫金的拜贴。
上书“笼月山谷,浮玉溪头。”
她愣了一瞬,仰头看着谢珩:“这是玉笼庵的拜贴?”
谢珩点了下头:“可满意?”
谢苓当然满意。
只是心中难以避免的升起一股寒意。
她不免忧虑,自己做的事,是否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现在唯一可确定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云台城的代理副城主。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底牌。
可如今这拜贴……
怎么就恰如其分的送上门了呢?
她垂眸敛下眼底情绪,抬臂环住谢珩的脖子,在他喉结上亲了一下。
“满意,满意的不得了。”
谢珩感觉到喉结被柔软触碰,一阵酥麻窜上脊背。
眸色愈深。
谢苓感觉到了臀下的变化,僵硬了一下,想站起身。
脚尖还未够到地面,她就被按回怀里禁锢。
她有些无奈,仰头瞧他:“今晚不行,我身子不舒服。”
谢珩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她这是来癸水了。
他环着她的腰,将温热的手掌贴在她小腹,缓声道:“我不乱来。”
谢苓嗯了一声,试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查寒山寺?”
第117章 金炉香烬春夜残~
谢珩坐在案前,一只手暖着谢苓的小腹,另一只手随意搁在她后背。
闻言他垂眸,目光先落在她卷翘轻颤的睫毛上,又微微下移,对上视线。
华烛光灿,月影映窗。
交错的光笼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琉璃珠似的眸中凝了一块亮色。
她在怀疑他。
阿苓一向机敏,也一向多疑。
他微曲食指,指节轻敲了下她的头顶:“怕我监视你?”
谢苓弯唇露出个浅笑,神色无懈可击:“就是随便问问。”
谢珩似笑非笑瞥了眼她,嗓音平和:“虽说那日告诫过你不要插手,但我知你性子倔,定然不会放弃,所以亲自带人去查,省得你以身犯险。”
谢苓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她抿唇抬头看他,和那双含笑的漆眸对上,心绪莫名纷乱起来。
谢珩抬手将她发髻上的玉簪抽掉,随意搁在书案上,将人横抱起来。
“别胡思乱想,夜深了,安寝吧。”
谢苓搂着他的脖子,未干透的发尾在背上轻晃。
她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慢慢平静了下来。
罢了,有些事没必要想太多。
他对她好,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总之目前来看是好就行了。
她照单全收。
至于日后他要做什么,那也是日后的事。
想通后,她轻轻蹭了下他的胸膛。
感觉到她的动作,谢珩脚步微顿,随后恢复如初。
衣袂随行而动,他进到内室,将谢苓放在床沿上。
俯身在她额头轻吻了下,又抬手揉了把她的发顶,嗓音低沉而温和:“我去沐浴,等我。”
谢苓轻点了下头,目送他转身出去。
她脱下鞋子,挪进被子里,一动不动躺在床里侧,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莫名有些慌。
明明二人已经做过那事,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同床共枕,就没由来的慌。
可能是她和谢珩,还没有真正躺在一起,像寻常夫妻一样共眠过。
过了许久,她躺的有些困了,略慌的心刚平息下来,忽听到了脚步声,心跳瞬间又快了起来。
谢珩掀帘进来,瞥了眼床榻上的人,走到烛台前,将蜡吹息。
谢苓捏着被子,心跳如雷。
内室陷入一片黑暗,她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了。
视觉消失,听觉会更加敏锐。
她听到谢珩脚步声轻缓,停在床边,衣料摩擦,似乎是掀开了被角。
窗边有月光透入,她适应了黑暗,借着月色,看到一身雪白寝衣,披散着乌发的他,很自然的进了被窝。
谢珩习武多年,夜间视线也比寻常人清晰些,他看到谢苓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有些无奈,抬手将蜷缩在角落的一把捞进怀里。
看了眼她紧张到微蜷的手指,以为对方是怕他乱来,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他抬手抚了抚她僵硬的脊背。
低声哄着:“我虽不是正人君子,却也并非禽兽。”
“安心睡吧。”
谢苓背对着被他抱怀里,鼻息间是沐浴过后的雪松香,以及独属于他的味道。
极浅极浅,平日里闻不到,只在一些特殊时候闻到的气味。
想到上两次的荒唐迷乱,她不由有些脸热。
她摸了摸脸颊,慢慢翻了个身,和侧躺的他面对面。
“不是因为那个紧张。”
“我知道你不会乱来。”
二人间隔着一掌距离,鼻息纠缠,发尾缠绕。
他看着她模糊的面容,将手搭在她起伏的腰线上,轻声道:“嗯,那为何紧张?”
腰间的手掌透过衣料带来一阵灼热。
她眨了眨眼,主动凑到谢珩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在唇角啄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忽然和自己的堂兄同床共枕,很奇怪。”
那句堂兄轻轻的,咬字却十分清晰,随着她唇齿中的桃香,飘到他耳朵里。
他将胳膊垫在她脖颈下,将人搂紧,气息有些紊乱:“阿苓,不要故意撩拨我。”
“解决的方式…可不只有那一种。”
说着,他盯了下她红润的唇瓣,而后视线下移。
谢苓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正意有所指的,看自己的搭在被子上的手。
“……”
这个登徒子。
她怒道:“你想都别想!”
说完,她恼怒的推了谢珩一把,利落的翻身,还往床里头挪了挪,和背后人隔开一臂长的距离。
谢珩将人逗恼了,自己却心情愉悦的弯唇笑了。
他半起身把幔帐从银钩上放下。
床榻彻底陷入黑暗。
他抬手把人捞怀里,将手掌放在她柔软微凉的小腹上。
谢苓抬肘捣他,被谢珩的手轻而易举挡住。
耳边有温热的鼻息喷洒,他声音低哑,带着警告:“别乱动,不然后果自负。”
谢苓感觉到臀下的物什,身子一僵,随即乖乖不动了。
好静。
只有他轻浅的呼吸。
谢苓咬唇,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
他这样大胆,视皇宫的禁卫军与无物,来去自如。真的不会有事吗?他到底将皇宫渗透成什么样了,尽然连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公公,都是他的人。
等日后她和他对上,真的能赢吗?
金炉香烬,春夜将残。
或许是小腹上的掌心温暖,将来癸水的疼痛减去了七八分,她思绪慢慢凝滞,眼皮沉重起来。
很快,谢苓睡着了。
谢珩听到怀中人呼吸均匀起来,那阵难捱的热浪也逐渐平息下来,困意席卷。
他亲了亲怀中人发顶,眸色温柔。
二人臀腹相贴,相拥而眠。
*
谢苓醒来时,谢珩已经离开了。
她翻身坐起来,抬手掀开幔帐,看到光线透过支摘窗洒到地毯上,明晃晃的。
又看了眼谢珩睡过的地方,她抿了抿唇,扬声唤雪柳和白檀进来。
雪柳看着床榻上多出来的枕头,她脸色微变,低声道:“娘娘,他又来了?”
谢苓点了下头,雪柳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白檀有些魂不守舍的。
谢苓瞥了她一眼,说道:“替我更衣,一会要去皇后那问安。”
雪柳要动手,被谢苓一个眼神制止了。
白檀垂头站着,神游天外,什么都没听到。
直到雪柳戳了她一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赶忙告罪,伺候谢苓更衣。
谢苓打开双臂,垂眸看着她乌青的眼底,心中思索了下,反应过来白檀可能是因为明日的省亲而心不在焉。
“按礼制,明日省亲要带十来个内侍和宫女。”
白檀系衣带的手一顿,她竖起耳朵细听,谢苓却不说话了。
她有些焦急,没忍住出声询问:“听内务府的公公说,娘娘早都定好了名册。”
“含章殿除了奴婢、霞光和夕眠留下守着,其他人都去。”
谢苓嗯了一声,看着她道:“是定好了,但陛下前日说,本宫可以多带几个,以示皇恩。”
白檀俯身抚顺了谢苓的裙摆,站起身,一双妩媚的眼可怜兮兮的看着谢苓。
“娘娘可否把奴婢带上?”
谢苓挑眉,似笑非笑道:“理由。”
白檀咬着唇,小声道:“奴婢好久不曾出去了,想去宫外透透气。”
谢苓道:“很合理。”
白檀眼睛一亮,就听到对方又道:“但是不行。”
她翕动着唇,好一会,才用极低的声音道:“奴婢想见谢君迁。”
谢苓嗯了一声,转身出了内室。
白檀愣在原地,直到雪柳拍了她一把道:“娘娘答应带你了,还不快去谢恩。”
她回过神来,面带喜色小跑出去,向谢苓谢恩。
雪柳紧随其后,领着几个小宫女伺候谢苓洗漱和用早膳。
谢苓喝着碧粳粥,目光落在脚步轻快,忙前忙后的白檀身上。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要见兄长。
记得白檀不久前才说过,她和兄长门不当户不对,不能也不可能在一起。
现在却突然急切的想要见兄长。
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一碗粥见底,她也想不通,索性不再思索。
她看着宫女将碗碟撤下去,吩咐白檀去拿给皇后送的血燕窝,抬手招来了几个心腹,吩咐道:“盯好白檀,尤其是明日省亲,不要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
几个宫女和内侍恭敬称是,随后退了下去,各司其职。
白檀拿来了锦盒后,谢苓对着雪柳道:“走吧,该给皇后请安了。”
……
翌日,宁昭贵妃省亲。
后妃省亲一向繁杂,一来是孝道的体现,二来是皇帝拉拢官员的手段。
谢君迁自去岁谢苓入宫,就开始着手准备省亲事宜,直到半个月前才算是备全。
除了修建别院,采买女戏子,置办古董文玩等陈设外,还买了一些鸟雀放在花园里供观赏。
皇帝下旨“三月二十三宁昭贵妃省亲”起,三月十八就有内侍来查看各项事宜,更有工部官员并兵司马打扫街道,逐撵闲人。[1]
谢府上的人三月二十二夜就开始忙活,到二十三日,谢君迁下早朝回府,又细细检查遍是否有纰漏,等到了巳时初,他便去大门外迎接。
其实按照规矩,省亲应当是在男子在门外迎,女眷于正房廊下恭候。
可谢苓阖家在阳夏,山高水远也不可能回去,而建康的亲人只有谢君迁一个。
故而冷清了许多。
本来谢家主在谢苓入宫后就主动招揽过此事,但被皇帝以并非血缘至亲,她兄长另立门户为由拒绝了。
谢君迁在门口等了约莫两刻,忽而听到马蹄声,有十个内侍小跑而来通报,不一会就听到鼓乐声传来。羽扇龙旗,金炉御香,七凤金黄伞、冠袍带履等物过完,才见八个内侍抬着一顶绣凤銮舆缓缓而来。谢君迁带着阖府侍女小厮下跪。[2]
谢苓坐在绣凤銮舆上,掀开车帘,看到了一身蔚纱官袍跪地恭迎的兄长。
她扶着内侍的手臂下了车,亲手扶起兄长,笑道:“多日未见,大哥可还好?”
谢君迁点头,打量着气度威仪的妹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一切安好。”
说罢,他引着谢苓入府,一路到修建的别院里。
谢苓看着雅致却不奢糜的陈设,心中满意。
省亲是昭示皇恩,一般后妃极少,甚至没有这个机会。因此历来后妃省亲,母族会置办的格外奢华。
但鲜花锦簇下是烈火烹油。
身为臣子,还是简朴节约些好。像兄长这般符合礼制,又不奢侈的置办是最妥帖的。
她在别院内乐起受礼后,进入内室更衣,将身上的沉甸甸的褕翟[3]脱了,换成轻便的衣裙。
做完这些就已经午时了,谢苓随谢君迁来到正堂,二人相对坐在檀木方桌上,由侍女摆膳布菜。
兄妹俩都不是话多的,安静用罢饭,又按规矩看了几出戏,谢苓便说要跟兄长讲些体己话,屏退左右。
谢君迁的小厮将宫女内侍都带去了别处,恭敬叫他们喝茶吃酒。
谢苓见人都走干净了,便和兄长去了隔壁书房。
谢君迁的书房里有个暗室,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隔着方桌,相对而坐。
烛火昏暗,灯影摇曳。
一室寂静。
谢苓看着眸光温柔的兄长,抿唇道:“兄长,说说你记忆中的上辈子吧。”
第118章 一枕清风梦绿萝~
暗室狭小,方桌上的油灯昏昏,六棱花灯罩将火光碎成斑驳的影,映在谢苓秾艳的面容上。
她沉稳冷静,已经有了上位者的气度威势。
谢君迁望着与上辈子大不相同的妹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他轻声道:“上辈子,谢崖将你许配给王晖,那时候我正在麓山书院,等得到消息,你已经到了建康。”
“后来不知为何,你与谢珩关系日益紧密。”
说到这,他顿了顿,那双琉璃色的桃花眼中,弥漫出怒气。
他冷声道:“你一颗芳心落在他身上,为他做了许多事,甚至不惜入宫为妃,为他传递消息…给司马佑下毒。”
“也怨我,一心在书院做教习,很多事都知道的太晚。”
“你成玉妃不久,我代山长入宫参宴,见你为了谢珩,竟然奴颜屈膝讨好司马佑,心中气急,于是怒斥了你一番。”
听到这,谢苓愣了。
兄长说得这些话,和自己的梦似乎想通,却又似乎不同。
谢君迁深深看了谢苓一眼,目光逐渐悠远,陷入了回忆之中。
“后来,司马佑身死,谢珩扶了宗室子弟为新帝,而他成了摄政王,把持朝政。”
“不过三载,他铲除异己,将整个大靖收入囊中,并且联合谢择和余有年,重创前秦。”
“不久新帝死,他被簇拥为新皇,改国号雍。”
谢苓有些怔然。
她抬眸看着神色复杂的兄长,问道:“那我呢?你和爹娘,还有长姐呢?”
听到谢苓的疑问,他面上浮现出痛色,声音是止不住的哽咽颤抖。
“谢珩成摄政王后就将你软禁谢府,我多次求见不得。不久他以通敌叛国之罪,将咱们家一百多口人屠戮殆尽。”
“那时我还在麓山书院,官兵上门捉拿,山长用先帝赐下的赦免令保了我一命。”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尽办法,在你大婚前,送了封信给你。”
说着,谢君迁眼眶红了,他颤动着唇,哽声道:“我本想叫你从长计议,防着些他……”
“哪知…你竟在新婚夜,刺杀了谢珩,又拔剑自戕。”
“……”
谢君迁又陆陆续续说了些细节,尤其是她跟谢珩的事。
桌案前的油灯不知何时燃尽,有一缕青烟缭绕飘散,只余墙上的黄铜烛台上,还有烛光昏黄。
谢苓翕动着唇瓣,好一会,才吐出一句干涩的话。
“大哥…我记忆中的上辈子,不太一样。”
自封妃那次,谢君迁便知晓二人记忆有差。
他道:“说说。”
谢苓点了点头,三言两语将那个梦说了出来。
等说完,谢君迁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和谢苓对视,觉得思绪一片混乱。
谢苓亦是如此。
暗室陷入寂静,只余紊乱的呼吸声萦绕于室。
俄而,谢苓抿唇,看着神色迷惘的兄长,说道:“大哥,一时半会也说不清谁的记忆是准确的。”
“不如先对照一下这两年大靖发生过的大事,看看是否有异。”
谢君迁颔首,挑了几件上辈子发生过的大事。
谢苓听着,发现这些事倒是和她梦里一模一样。
她沉吟片刻道:“就目前来看,记忆不同的只有我与谢珩的事。”
“或者说,是大体是相同,细节不同而已。”
比如
她的梦里,自己被王闵设计成妾,后勾引皇帝入宫,最后被烧死。谢珩在这其中是全然无情的态度。
兄长的记忆中,她一直为谢珩做事。也入宫为妃,不过是为了谢珩,而不是为了逃离王闵。除此之外,兄长记忆中的谢珩,对她有情,二人甚至走到了成婚那一步。只是谢珩依旧薄情寡义,为了权杀了她全家。
谢君迁思忖着,点了点头。
“没错,只要涉及到你和他,记忆就有异。”
他叹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小妹,带着悔意:“不管谁的记忆是真,上辈子我都不是个称职的兄长。”
“小妹,这辈子不论你想做什么,兄长都支持,只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谢苓轻轻点了下头,有些感慨。
兄长性子直,并不适合官场,如今被迫入局,成了他最讨厌的人。
也是无奈。
但身处棋局,谁能独善其身呢?
只有爬上去,成为真正的执棋者,才能摆脱如今的困境。
她抬眸,目光落在谢君迁泛红的眼眶,柔声安抚:“兄长不必多虑,不论谁的记忆是真,只要大事不变,那就于我有利。”
谢君迁嗯了一声,将沉重的思绪压在心底,露出个温和的笑:“兄长永远支持你。”
“你尽管做就是。”
谢苓点了点头,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气氛稍微缓和了些,驱散了方才的沉重。
暗室有些阴冷,待得久了会着凉,谢君迁见该说的都说了,于是准备起身开暗室的门。
谢苓犹豫了一瞬,阻止了他的动作,试探问道:“大哥,白檀今日是特意来出府看你的。”
听到白檀的名字,谢君迁僵了一瞬。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与她的事,你都知道了?”
谢苓嗯了一声,把白檀告诉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谢君迁听完,轻笑一声,眼里是止不住的柔情。
“她倒是没撒谎。”
“只是她是谢珩的人,你可知晓?”
谢苓点了点头道:“之前就猜到了。”
谢君迁道:“她这次来见我,恐怕是因为筠妃巫蛊一案。”
谢苓皱了皱眉,问道:“不是已经处理好了?以谢珩折了秘书监的位置了结。”
谢君迁道:“是这样没错,前些日子秘书监被换成了李淳,他是司马佑的人。”
“但司马佑给我传了秘令,说李淳是墙头草,恐怕有异心,他希望我能想办法联合谢珩,把李淳换成高冶。”
他嗤笑一声,继续道:“司马佑这蠢货,他这是着了王氏的道。”
“李淳这人虽然看着怯懦,但实际忠心耿耿,而高冶是王氏的人。”
“白檀今日来,应当是谢珩命她利用我对她的感情,说服我阻止司马佑换掉李淳。”
谢苓思索着,问道:“李淳是皇帝的人,留在秘书监的位置上,对谢珩有什么好处?”
“他为什么要阻止把人换掉?”
谢君迁解释道:“李淳比高冶好拿捏,他年四十,却子嗣单薄,前年才得了一个独苗,看得比命还重。而高冶是孤儿,才二十有五,还年轻。”
谢苓明白了。
放一个有弱点的人在秘书监的位置上,总比放一个孑然一身的年轻臣子在上面要好。
她垂下眼眸,沉思了片刻,抬头看着谢君迁,正色道:“谢珩的目的恐怕不止这些,大哥你近日一定当心。”
“一会见了白檀,切记莫要感情用事。”
听着小妹告诫自己,他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我有分寸,小妹莫担心。”
谢苓点了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暗室,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
谢苓在府里用了晚膳,又逗留了一会,便起驾回宫了。
*
夜深露重,窗伴月影,雨叶鸣蝉。
回到含章殿后,司马佑来坐了一会,本来要留宿,结果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来了,说贤妃心疾犯了,晕厥了过去。
司马佑这次倒是没不乐意,起身就走了。
谢苓猜测是跟贤妃兄长有关——她兄长是四品都水使者,掌天下河渠水利,这段时间有一支水匪叛乱,正是用他的时候。
司马佑自然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将人送走,谢苓回到书房处理堆积了一天的事务。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连成细密的银线,被风吹进开了条小缝儿的支摘窗。
纸上吹落一滴雨水,洇湿了一团墨迹,谢苓站起身,抬手准备将窗子合上。
忽而瞥见雨雾蒙蒙的夜空,有道黑影划破雨幕,扇动着翅膀而来。
是云台城的翠鸟。
她将书案上的书卷推远,将支摘窗开大,看着翠鸟飞入含章殿的墙头,伸出了手臂。
翠鸟落在她小臂上,抖了抖翅膀上的雨水,乌黑的眼珠看着她,乖巧的不得了。
谢苓用指腹捋了捋它头顶的翠绿羽毛,将它颈间的小竹筒取了下来。
拔开塞子,里面是两张卷在一起的纸条。
她打开了一看,神色冷肃了下来。
雪柳正好端着新煮的金丝燕窝羹进来,就看到主子手中捏着张纸条,脸色沉冷,若有所思。
她将粉釉冰裂小碗放下,看到了书案上的翠鸟,明白过来这是收到云台城的消息了。
犹豫了一瞬,走上前去,她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谢苓回过神,起身走到烛台跟前,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火舌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舌吞噬,沉声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纸条成为灰烬,她转身看着雪柳道:“好消息是流徽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能提前认祖归宗进王氏。”
雪柳道:“那坏消息呢?”
谢苓一面答,一面坐回书案前:“坏消息是,陈婕妤殿中那尊玉观音,查到些眉目了。”
雪柳思索了一下,问道:“可是跟寒山寺有关?”
谢苓嗯了一声。
“云台城查出,这尊玉观音的旧主,是二十年前扬州某富商之妻的物件。”
“打造这玉观音的匠人说,这玉料在麝香中浸泡过一年多,女子若日日接触,会导致小产,乃至不孕。”
“富商的妻子将这玉观音送给了妯娌,为的是让小叔子绝后,好让丈夫得到所有家产。”
“后来几经转手,到了寒山寺。”
雪柳瞪圆了眼睛,愕然道:“太后将这东西送给陈婕妤,是…是为了让皇帝绝嗣?”
第119章 宫阙玉阶生白露~
谢苓嗯了一声。
梦中她曾在沈松青太医那得知,司马佑被人下了绝嗣药。
她本以为是宫妃或者是士族做的,现在就这玉观音一事来看,恐怕还有内幕。
太后虽说不是司马佑亲母,可却也并未听说过二人之间有龃龉,她让司马佑绝嗣的目的,很难说。
总之不会是为了她的母族桓氏。
毕竟若想让桓氏复兴,最好的做法是让桓氏女入宫为妃,并且诞下皇嗣,再除掉司马佑,扶幼帝即位,做到外戚专权。
这是比较常见,也是最管用的方法。
但自五年多
前司马佑即位,后宫就不曾有过桓氏女。
谢苓忖度了片刻,从一旁的书架上拿了张宣纸,裁剪开来。
她沾了墨汁,提笔写下几行字。
雪柳伸着脖子看,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有些疑惑。
“娘娘,崔瑛是谁?”
谢苓道:“桓氏家主,定国公桓荣的继室,去岁冬猎我见过一面。”
“她是清河崔氏的庶女,年二十六,去岁见时,似乎日子不太好过。”
雪柳“啊”了一声,说道:“那桓荣是太后的大哥吧,五十多了,年纪都能给崔瑛做爹了。”
谢苓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她若是没上了谢珩这条船,跟崔瑛的命运也没什么差别,甚至会更惨。
那日在猎场的看台见到崔瑛,观面相是个倔强耿直的,明明才二十五六,看着却消瘦沧桑的厉害。
她还记得在小时候,就听说崔瑛为抗拒婚约自裁,但是被救了回来,强行绑上花轿。
嫁进桓府后,估摸着没少被桓荣那老叟折辱。
“我想着查查她的底细,若她现在依旧有心脱离桓氏,那就能为我所用。”
“她嫁到桓氏八年,总该知道些辛密。”
人都是会变的,她也不敢确定崔瑛会不会被磨平了棱角,毕竟桓荣一死,她就是正儿八经的桓氏“老”太君。
因此还是要让云台城的暗人去搜集些信息,调查一番,才算稳妥。
雪柳听完,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样也好,如果她愿意为您做事,自己也有机会离开桓氏了。”
谢苓写完一张,又写另一张纸。
另外的纸张,是关于安排流徽进王氏的内容。
写完后,她拿起纸条顶端两角提起,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等墨水干透后卷起来,放进了竹筒。
她让雪柳去条柜里拿了鸟食,给翠鸟喂了点,又捋了捋羽毛,才将竹筒挂回它颈间,打开支摘窗放飞了出去。
窗外的黑夜沉沉,阴雨像银色黏濡的蛛丝,网住了整个红墙影影的宫廷。
翠鸟划破柔软的蛛网,没入潮湿的夜。
谢苓抬手接了几珠冰凉的雨,深深吸了一口气。
湿漉漉的味道,压住了她焦虑的心绪。
她合上窗,坐会案前,慢慢将金丝燕窝羹用完。
……
翌日一早,断虹霁雨,草镀新色。
长公主那边又来了信,催得很急,希望谢苓早些顺着玉笼庵这个线索,将寒山寺与太后、皇后的事了解了。
谢苓现在还不能忤逆长公主,她现在只是云台城代理副城主,还没能把全部权柄都转移到手中,因此还得与其虚与委蛇。
做肯定是要做的,但三月份肯定是不行。
有些事情她还没查清,贸然动手不仅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思索了良久,她决定先去趟永巷冷宫,见见陈婕妤。
月初陈婕妤被废入永巷后,慢慢便别人遗忘了,包括她的“好姐姐”筠妃。
谢苓倒是一直暗中命人照看陈婕妤,怕有人会杀人灭口。
她本不打算这么早就对其以援手,只是现下出了玉笼庵这档子事,不得不提前去见。
确定了司马佑下朝又去了正阳殿论道,一时半会不会出来,谢苓便带了雪柳,乘步辇去永巷。
一路上遇见几个宫妃,话里话外打听她的去向。
谢苓没有隐瞒,言宫人上禀有内侍苛待永巷冷宫的废妃,要去亲自去了解情况。
那些个宫妃得了消息,纷纷恭敬夸赞谢苓心慈。
谢苓礼貌回了几句话,便叫人抬起步辇离开了。
谁知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到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假仁假义,装模作样。”
“嘘!”
谢苓挑了下眉,抬手拦住要暴跳如雷的雪柳,命人转过步辇。
她摸了摸腕上的金丝粉玉镯,端详着眼前的女郎。
风神妩妩,体态媚娜。
是司马佑半月前宠幸过的宫女,前几天封了柳才人,正值盛宠。
这姑娘的册封文书,还是她拟的。
才刚刚爬上龙床,就敢仗着宠爱嚣张跋扈。
太天真,太不惜命了。
她或许不知道,司马佑每个月都要宠幸最少七八个宫女,其中得到册封的,最多三个。
而这三个,很少有活过三个月的。
死的原因很多,落水、中毒、自尽,亦或者…被高位的宫妃找理由赐死。
谢苓开始协理六宫后,这种事少了些,因为她见不得这些污糟事。
现在看来,这些新人恐怕以为她是个软柿子。
她叹了口气,看着一旁静默站立的绿绮,淡声道:“绿绮,按宫规改如何处置?”
绿绮的视线若有若无飘向柳才人,眼底浮现出些厌恶。
她上前一步,欠身道:“回娘娘的话,该杖二十,禁足三月,并罚抄宫规。”
谢苓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其他宫妃都颇有眼色的跪在地上,唯独柳才人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贵妃娘娘,陛下说了,最爱臣妾的腰。”
“您说若是打坏了它,陛下会不会生气?”
此言一出,寂静无声。
哗啦啦跪了一地,柳才人身后的宫女跪在地上,抖着身子拉她的袖摆,却被不耐烦甩开。
绿绮看向谢苓,没有动作。
谢苓轻笑一声:“纤腰袅袅,确实不错。”
柳才人得意扬起下巴,下一瞬就看到步辇上华仪万千的宁昭贵妃,轻阖眼帘,嗓音淡漠。
她说:“动手。”
话音落,随侍的几个太监上前,将柳才人钳制住,一脚踢在她膝弯。
柳才人扑通一声跪地,双手被反剪在后背。
她费力仰头,抖着嗓子怒声道:“宁昭贵妃,你这是草菅人命!”
“陛下一定会怪罪你的!”
押着她的太监额头冒汗,从怀里摸出个帕子来塞柳才人嘴里。
呜呜呜的挣扎声不绝于耳。
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架着,要将她拖走行刑。
或许是堵嘴的帕子没塞牢,柳才人吐了帕子,踢着双腿,连哭带骂:“宁昭贵妃,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会让陛下废了你。”
“你会是第二个慧德贵妃!”
太监慌忙将帕子捡起来塞柳才人嘴里,小心翼翼看向谢苓,连声告罪:“奴才该死,竟没把帕子塞好。”
天际微青,金乌炙热。
日光自朱色的宫墙斜斜洒入甬道,将谢苓琉璃色的眸子,映出一圈金环,衬得她有几分悲天悯人之色。
她掀起眼帘,朝太监摆了下手,示意他把人拉到跟前。
待柳才人跪在步辇之下,她目光淡淡落在对方脸上,朱唇微启,声音淡淡的:“本宫等你拉我下贵妃之位。”
“在此之前,你必须要记住所有宫规,夹起尾巴做人。”
说完,她轻挥了下手,不再多看一眼,命人抬起步辇走了。
柳才人被人拖走行刑,远远的,还能听到她被行杖的哭叫。
步辇愈行愈远,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化为一个模糊的点。
跪了一地的宫妃,没有不胆战心惊的。
谢苓闭目养神,心情有些不太好。
她似乎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当双手浸染权力,就如同白布入了染缸,再也不能洁白无瑕。
步辇摇摇晃晃,她靠在椅背上,仰头望向如同青蓝色瓷器的天,抬手遮住刺目的日光,轻轻阖眸。
哪里有洁白无瑕呢,只要站上最顶端,黑也是白。
雪柳跟在旁边,看着面色沉郁的主子,也有些黯然。
小半时辰后,步辇停在了永巷冷宫前。
已是暮春,冷宫殿门前一片野蛮的绿,杂草丛生,而那唯一一颗梧桐树,却依旧枯败,仿佛还停留在寒冷的冬季。
殿门红漆斑驳,门环上锈迹斑斑,隐约看去,似乎还有飞溅干涸的鲜血。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看到谢苓来了,忙不迭跪地叩首,行了个大礼,满脸谄媚与拘谨。
谢苓看了眼
他的脸,淡声道:“起来吧,去开门。”
小太监爬起来,上前打开大门上的锁子,将门“吱呀”一声推开。
谢苓扶着雪柳的手臂下了步辇,命其他人在门外等着,抬步进了大门。
门内更是荒草萋萋,一派萧瑟。
面前的几个屋子破烂不堪,连糊窗户的窗纸都碎成了渣,有的耷拉在窗沿上,被风一吹,沙沙作响。
她听到有很多哭声和笑声。
还有人又哭又笑,蓬头垢面,在庭院里疯跑,拔地上的草往嘴里塞。
雪柳有些害怕,寸步不离护在主子周围。
谢苓抚了抚她的后背安抚,瞥了眼疯掉的妃子,轻步走到陈婕妤所在的破旧房屋。
眼前的屋子在阴面,哪怕外头阳光明媚,里面也是昏暗朦胧。
她推开腐朽的木门,抬手扇了扇落下的灰尘,跨过门槛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寒酸简陋,另有一桌一床。
木桌是黑褐色的,沾着陈年脏污,且缺了条腿。床是架子床,但没有幔帐,没有褥子,只有一床单薄的棉被。
陈婕妤此刻正瑟缩床脚,身上裹着被子,披头散发,脸颊苍白凹陷,上面沾着黑灰,唇瓣干涸。
她似乎没看到谢苓的到来,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片灰败,神色涣散。
第120章 深锁春光满庭怨~
窗外荒草漫漫,太阳嵌在干枯的梧桐树枝丫上,细碎的光斑却照不进屋子。
一进屋,便感觉到阴冷潮湿的空气,以及朽木和尘土被水雾黏结的气味。
谢苓面不改色,让雪柳守在门边,她独自走到床跟前,打量着陈婕妤的神色,轻唤道:“陈婕妤?”
“陈婕妤?”
一连唤了好几声,对方都没有反应,像是陷入自己的一方天地。
她沉默了一瞬,换了种喊法。
“陈漪。”
话音落下,陈婕妤缓缓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点点恢复了神智。
她裹在被子里,抱紧膝盖,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半晌,她又转回头,空洞的看着床脚,消瘦的脸颊上是麻木的神色,声音幽幽的。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谢苓看着她,语气淡淡的:“我与你无仇无怨,笑你做什么。”
陈漪侧过头来,干涸的唇角溢出个讽刺的笑。
“无仇无怨?”
“你不怨我诬陷过你吗?”
谢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之间不该如此。”
“我知道你是受了谢灵筠的胁迫和欺骗。”
“我不怨你,来这也并非可怜你。”
陈婕妤不说话了,将头埋在膝盖里,声音轻轻的:“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窗外刮起了风,呜呜的灌进窗内,明明已经是暮春,却冷的让人发颤。
冷宫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只有冬天。
谢苓坐到床沿,看着陈婕妤冷得轻颤,抿了抿唇将薄披风解下来,裹在对方身上。
陈婕妤看着上好的团花锦绣披风,翕动着唇瓣,最后只沉声说了句:“不用你假好心。”
她抬起细瘦的手臂,要把披风扯下来,却被一双保养得宜,白嫩修长的手按住了。
顺着这只手看去,谢苓正认真看着她。
“你不必如此防备。”
“我今日来,是想问玉观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婕妤冷了脸色,一把掀开谢苓的手,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苓也不生气,笑了笑,忽然转换了话题:“你嫡妹叫陈漾吧。”
陈婕妤神色微变,她道:“是又如何?”
谢苓道:“听闻中书令宠妾灭妻,可依我看,并非如此。”
陈婕妤僵了一瞬,讽道:“谢苓,你闲的没事干就去找谢灵筠麻烦,没必要在这打听我母家的事。”
谢苓没有理会她的愤怒,自顾自说道:“你嫡母名唤蒋粟,又称蒋六娘,曾经是谢三爷的属下,征战沙场数载,几下汗马功劳。”
“十七年前,漠北一战失利,上千军士埋骨荒漠,蒋六娘被先帝捋了官职,赐婚于你寒门出身,当时还是七品小官的父亲陈显和。”
“后来你嫡母被困于后宅,几十年未曾出府,而你的父亲爬到了三品中书令的位置。”
听着谢苓的话,陈婕妤皱了皱眉头,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这些事大靖无人不知,你说这作何?”
谢苓意味深长的看着陈婕妤,声线缓和平静:“你嫡母,其实就是你所谓的‘父亲’吧。”
陈婕妤猛地抬头,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她抖着嘴唇,咬牙切齿,声音低哑:“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谢苓道:“你不必急着否认,我知你阖家性命都系在谢氏身上,很多事都不由己。”
“但你想想清楚,是在这等死,还是为你家谋一条生路。”
室内陷入一片静默,只余冷风敲打破陋的门窗。
忽而,传来了方才拔草吃的那个废妃的笑声。
尖锐刺耳,在空空的庭院里回荡着。
谢苓转头看向窗外。
透过小小的窗格,可以看到庭院里绿油油的野草随风飘荡,其中有虫声鸣响,不远处的枯井上爬满了藤蔓,却依旧遮不住黑洞洞的井口。
那个拔草吃的废妃,像是一只在草丛上跳跃的蚂蚱,疯疯癫癫从井边跑走,消失在了窗外四四方方的一片地儿。
谢苓收回视线,瞥了眼床上的陈婕妤。
她低垂着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颊,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谢苓也不急,她起身坐到木桌前的凳子上,静静等待。
初入宫,她便将宫中大部分妃嫔的的母族身份了解清楚。
得知跋扈的陈婕妤是陈漾的庶姐时,她还有些震惊。
毕竟当时在长公主的小金谷园参沙盘赛时,观陈漾行事,是个十分耿直善良的人。
可以说和陈婕妤完全不同。
她本以为陈家宠妾灭妻的事是真的,将身为庶女的陈婕妤养成了跋扈的性子。
直到这月初,陈婕妤被废入冷宫,她因为查对方宫里玉观音的事,意外得知了另一些怪事。
譬如陈显和比初入朝堂时要瘦,肤色也黑了些。
还有他行为处事更加果断,与之前的唯唯诺诺,优柔寡断有很明显的区别。
很多朝臣以为他是娶了个将军妻子,慢慢改了性子。
可谢苓却从这里面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于是这半个多月,她避开长公主的势力,暗中让宫外的元绿和赵一祥,花重金请了几个轻功了得的江湖人士,日日在陈府外蹲守。
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两日在陈府外还未处理的废布料中,发现了一条格外不同的白布。
布料很长,有包裹卷折的痕迹。
那江湖人士过去是做女子生意的,看出这是裹胸用的布料。
后经过对比,那布料上熏香的味道,和“陈显和”身上的一模一样。
因此她猜测,那个所谓十几年闭门不出,被“宠妾灭妻”的蒋六娘,不知用什么手段,男扮女装成了陈显和。
而真正的陈显和,谢苓也还没查到去了哪里。
陈漪估计也根本不是什么妾生的庶女,而是陈漾的亲姐姐。
至于她为何要故作跋扈,以谢灵筠为首,甚至不惜毁了身子替对方做事,原因也不难猜——“陈显和”是谢氏提拔上去的,她们一家的性命都捏在谢氏手上。
只不过此事与谢珩无关,她们忌惮害怕的,应该是谢崖。
半晌,陈漪终于说话了。
她看着面色冷淡的谢苓,声音有些沙哑:“你能帮我家脱困?”
谢苓颔首:“我能。”
“为了让你相信,我会先把你捞出冷宫,并且将你妹妹送去军营,让她继承母业。”
“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玉观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漾那日沙盘赛上的表现,很明显是想征战沙场,做个女将军的。
谢苓允这点,一是为了让她能跃出谢氏的围墙,二是为了她能在军营扎根,等有朝一日为自己所用。
陈漪沉默了一会。
这个条件很诱人。
当初入宫,是迫于谢氏压力,非她所愿。入宫后,为了家人,她本本分分扮演着跋扈愚蠢的后妃,替谢灵筠做事。
她早都厌了这一切。
若谢苓能让妹妹离开建康,脱离谢氏掌控,她和母亲就能放下一半心来。
她也能大胆做些想做的事,不必瞻前顾后。
往坏处想,就算谢苓是在欺骗,那她也不过是说出个不痛不痒,与自己无关的秘密。
想通后,陈漪看着谢苓,轻轻点了下头。
“我答应你。”
谢苓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陈漪舔了舔干涸的唇,哑声道:“玉观音的事,我知道全部。”
“去岁荆州雪灾,太后命四品及以上宫妃,和二品及以上官员女眷,前往寒山寺祈福。”
“回宫后,太后给去祈福过的宫妃都赐了东西。”
“皇后是个舍利子挂坠,慧德…谢灵筠是开过光的佛珠手串,四妃有的是簪子,有的是佛像,而我…便是这尊玉观音。”
“最初我并未发现不同,后来有次我身边的侍女虹雨,不慎将玉观音嗑碎了一角。”
“我害怕有人拿这事做筏子,于是暗中托人修观音,恰好修补的玉匠懂些药理,闻到上面有麝香的味道。”
说着,她闭了闭眼,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将沾着灰尘的脸颊,蜿蜒出一道湿痕。
“知道了又如何?我总不能将这玉观音扔了。”
“重新做个一样的也不是没想过,但那玉匠说这观音像的用料很珍贵,很难寻到色泽一样的。”
“我只好装作不知道,将东西摆得离我远些。”
听了这话,谢苓并不意外。
她之前就猜测,太后给后宫的妃子都赏赐了致不孕的东西,并且也给皇帝下了慢性绝嗣药。
赏赐皇后的那个舍利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现在她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谢苓看着陈漪的眼睛,正色道:“你可曾听说过,玉观音是如何流落到寒山寺的?”
陈漪道:“当时在寒山寺,我听到过一些。”
“寒山寺有个专门放‘佛物’的藏宝阁,我偶然听寺里的小沙弥说,这些物件都是主持专门从各地搜罗来的,每一个背后都有个关于‘佛性’的故事。”
“这些物件专门开过光,很珍贵。”
谢苓沉思了片刻,觉得这些所谓的“佛物”,估计都是主持敛财的借口,以及掩盖太后搜罗避孕之物的幌子。
她道:“那玉观音前些日子被重新充入库房了,我不敢轻举妄动,怕被太后发现异常,故而也没拿到什么证据。”
空口无凭说这玉观音能致人不孕,很容易被反将一军。
太后在宫里浸淫了一辈子,又有皇后这个盟友,若是想换掉那玉观音,是极其简单的事。
况且就算能把这事钉在太后身上,对方也可以完全把这事推给寒山寺,而寒山寺的主持也可以随便推出个替罪羊,来了解这件事。
届时王、桓氏再联合作保,皇帝即便再愤怒,也不能彻底动摇寒山寺的根基。
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自己暴露在王桓两家的视线下。
这不是她想要的。
想要彻底解决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慢慢布局才行。
陈漪听懂了谢苓的话,她道:“之前碎的一角玉料,现在应该还在那玉匠人那。”
“他在城东有个铺子,名为‘葛匠人玉料’,你可以去问问。”
闻言,谢苓心中放松了些。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她弯唇,真心实意道谢:“多谢。”
陈漪摇了摇头。
说出这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毕竟与她无关。
两人静默对视,谢苓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温声道:“假装小产的药,是你故意藏在玉观音前的香炉中的吧。”
听到这话,陈漪眼神黯了黯。
那药…让她彻底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她吐出口浊气,并没有否认,朝谢苓点了点头。
当时她被谢灵筠威胁欺骗,说用些对身子无害的药,假装小产诬陷谢苓。
她想了很久,决定将其中一味药藏在香炉里,希望有人能发现那玉观音的异常。
毕竟藏着这样的秘密,她夜夜难眠。
谢苓看到陈漪的眼神灰暗,心中闪过一瞬自责。
她道:“抱歉,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陈漪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可到最后,那勾起的唇角,却是比哭还苦涩的弧度。
谢苓抿唇,转移了话题。
“我会在四月底捞你出来。”
“切记不要透露出你我化敌为友。”
陈漪压下心头的痛苦,点头道:“知道了。”
谢苓看着她青白的脸色,打量了一圈,问道:“伺候你的宫女呢?”
陈漪道:“被废前,我就将她们遣去其他宫了。”
说着,她自嘲的笑笑:“毕竟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没必要拉着她们受苦。”
谢苓没再说什么,站起身道:“我先回了,你安心等消息吧。”
陈漪掀开被子,扶着光秃秃的床架站起身,虚弱行礼:“恭送贵妃。”
谢苓颔首,转身带着门口的雪柳走了。
陈漪透过破烂的窗户,看着谢苓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杂草遍生的庭院,被掉漆的朱红大门吞没。
她收回视线,喃喃自语。
希望真的能峰回路转吧。
*
回到含章殿后,谢苓翻了翻冷宫名册,确定目前有废妃十个,除了陈婕妤外,剩下的位份都不高,还有三个是先帝在时废掉的。
当时庭院里那个疯疯癫癫拔草吃的,正是先帝的妃子,安才人。
她理清了冷宫的情况,命内务府派人去把冷宫的杂草除了,又拨了几个宫女太监。
除此之外,为了防止这些宫女太监敷衍了事,她便将之前分管冷宫的太监新派了去处,换成自己的人,让他好好盯着。
做完这些,时辰就不早了。
雪柳看了看天色,问道:“娘娘可要传膳?”
谢苓点了点头,俄而听到庭院里传来内侍尖细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她皱了皱眉,和雪柳对视一眼:“先等等。”
雪柳点了点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苓迎到门边,就看到司马佑阴沉着脸,负手朝她大步走来。
谢苓猜到皇帝生气的缘由,无非是自己惩罚了他正宠爱的柳才人,并且去了冷宫。